黑暗与光明 主楼下课时的人流永远都是五邑大学的一大风景,尤其是夜里。铃声响处,从两扇 狭小的所谓大门中涌出熙熙攘攘的人群,又来又去地在楼底下打着旋,跟着就有无数的 四邑乡音此起彼伏,让人有恍如置身在台山或者新会的感觉,蔚为奇观。老牛籍贯台山, 想当年也是地方上一土豪劣绅,如今来了人生路不熟的江门仍然虎死,不,牛死不倒架, 经常衣冠楚楚地保持着江湖大哥的地位风范,只要往路口人模狗样的一站,立马就有以 前的小弟们高呼:牛哥!声音洪亮而且整齐,递烟点烟打恭作揖,很是给丫的挣脸。每 逢此时新会佬小李子总是口里哼哼叽叽的嘟囔,或者视若无睹,作历史伟人状到处挥手 给老乡们打招呼,我在旁边一脸漠然地抽着烟,准备吃宵夜去。萝卜?这会早回宿舍洗 洗睡了。 我们在念大二,早蜕尽了刚进学的新鲜和青涩,变成已经知道什么课不能不上,什 么课必须上而可以不上,什么课可上可不上,什么课根本不用上,所以基本上不怎么用 上课,大小考试就靠阶级同志的无私帮助过关,考前两天学的东西比整一学期学的都多, 考完了就继续睡觉挫麻打游戏见天馆子撮一顿有架就打有球就看节目千载不变的老油条。 早在大一的时候我们这几个以好勇斗狠著名的楞头青名字就传遍了学校,毕业班师兄们 也没几个敢惹我们三的,见了面总还客客气气。偏偏有一次一个梅州的大三学生吃宵夜 的时候为倒茶叶倒到老牛的裤子上的问题和老牛吵将起来,那家伙大概是有女朋友在旁, 输理不能输人,嘴巴上还说什么“小王八羔子人五人六的咋唬,得让人教教他们尊卑大 小”的话。刚巧那顿我们都喝高了,听见他这话我二话没说一酒瓶子就砸他脑袋上,紧 接着老牛和小李子各抄起一张折椅冲上去兜头兜脑地一顿好打,吓得大排档的老板跑到 校门口叫校警。后来尽管每人捞了一处分,全校通报批评不说还外带写行为保证书贴公 告栏示众,但象古惑仔陈浩南那样,这名堂是打出来了。全校上下,包括校长都知道外 语系有我们这三个亡命之徒。打这以后的日子里我们无论去到那里,背后都有人指指戳 戳地私语,我听过一个女生小声地对身边的同学说:“看见了吗?这就是那三个流氓!”。 我回头看了她一眼,吓得她象个小老鼠似的溜了。是个挺可爱的女孩儿。我嘿嘿的笑着 想。 虽然名声臭了满大街,但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一致公认除了偶一为之的打架旷课 以外,我们属于比较安静那一种,起码不主动惹事也没别的大的劣迹出现。相反我们的 生活还很清贫,并没有因为古惑仔的名声响了而象真正的陈浩南那样有名利双收的好处, 每个月的生活费还是该多少多少。我是本地人,自己坚持要住校,家里不同意,所以生 活费比老牛小李子他们这些外地生还要给得少,我们又并非做没本钱的买卖的好汉,生 财无道,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一般学生的经济规律是“月头松,月中空,月尾去喝西北 风”,加上我们都是烟民,宁愿省两顿饭钱也要买好烟抽,到月尾的话就更窘迫了,有 几次几乎连西北风都没得喝,死皮赖脸地蹭饭。后来我想幸亏我们不怎么酗酒,不然的 话一定全成一水儿的失足青年。其实大学生的日子都过得差不多,我的意思是,都比较 穷,往好里说该叫艰苦朴素节约闹革命。不过话分两头,艰苦的朴素的都是象我们这种 老生,新生是不会穷的,因为我们知道大学是怎么一回事,他们还不清楚呢!新生都是 花得起钱的主,别的不说,校门口早已给我们批倒批臭的小吃摊上大主顾绝大多数是穿 新生校服的,那种晚上手攥着一家里鸟枪换炮淘汰下来的水壶手机,鼻粱上架着副二十 块钱淘来的Rayban太阳镜,开辆屁股冒青烟的破摩托连带后座坐一小蜜硬充学生王子招 摇过市的傻逼小愤青,邑大这儿也为数不少,且特意不戴头盔一路高呼“I am flying!” 作意气风发状的,一望可知是本地新生,特嫩,用胖子的话说就是——-“体毛都还没长 齐”。 胖子是我们系的师兄,实际上人并不大胖,相反地动作很灵活,当年在学校里也是 名字叫得震天价响的狠角色,铁铮铮一条汉子。只不过大四快毕业的人了,没法子再充 好汉,只好躲进系楼成一统韬光养晦天天背日本语去也。我刚进大学的那一年,大学里 流行给宿舍改名字,据他说给自己宿舍改了个不能登大雅之堂的名字叫“中华鞭馆”, 成员三名,顾名思义跟我们同是属于严打对象的反动会道门,一条道上的朋友。因为这 个原因大家就不寂寞了,三零三和鞭馆象成了联谊宿舍般的常常来往,每星期六晚还开 一鞭馆茶话会发表对家事房事天下事的事事关心。胖子这斯,杂书看得不少,口才锻炼 得能把树上的鸟哄下来,阅历又多,还广邀友好当其神秘嘉宾,差点没把茶话会办成一 论坛,到后来流毒甚广,搞得外系的也跑来旁听。我记得保留节目是一天晚上说至酣处 胖子豪兴大发,十点多跑出去买四瓶九江双蒸两条羊城烟回来六个人狠喝猛抽继续拼命 吹牛,直到我和老牛都已经直不起身子才散伙,醉醺醺地回宿舍睡觉去。第二天AP9402 1和BP96023的男生集体罢课。两个班上男生座位空荡荡的一片惨败景象令慈眉善目的老 系主任大发雷霆,御驾亲征到二栋封屋捉人,结果宿醉未醒躺在床上毫无还手之力的我 们集体落网,挨了他老人家好一顿训。 外语系的老师,说老实话是九个指头和一个指头的关系,象系主任的占大多数,人 好到吃饱了还往你嘴里塞油饼的程度,不过那另外一个小指头也足以让你恨得牙根痒痒。 我毕业以后在网络上面看了很多出自名校生手笔的文章,里面常常出现教授这个字眼。 我印象里在我的学校没怎么听过教授这个称呼,除了在校报上。因为各系里多的只是副 教授,正教授没几个,而副教授们对自己被广东人形容为“二奶命”的身份总是唯莫如 深的,一说起来总象世说新语里面温乔“每闻人言第一流于尽,色为之变”,所以为了 避嫌,一律一视同仁的叫老师。其中一个教我们语法的,刚开学时江湖传闻连大学都没 念完整,还是个讲师资格居然混上了副主任,连让人叫老师也没资格,更是让人齿冷云 云,这也罢了,反正都是阶级兄弟么,咱也不能瞧不起人,自己是什么料子呀。谁料第 一天上课老家伙就露了怯,两节课活象录音机似的狂呲一通全无即兴发挥,闷煞人也。 上了两趟我和老牛就没再上他的课,宁愿自己看书去。临近期末考试的时候一众女同胞 们当牛皮糖衣炮弹黏着他问考试题型,那婊子养的把环眼一瞪,用张飞暴喝当阳桥的音 量说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们,把众女将活活晾在当地一口气喘不过来差点憋死,臊眉搭眼 的败下阵去,当晚回宿舍群情汹涌,几乎骂翻了天,民愤极大。 大二上的期末考因为实习的缘故提前到了十二月,这致使我在遭遇失恋的同时也赶 上了考试这趟车。双重打击之下的我身心俱疲,一个把持不住就上了网去冲凉,在我老 头子的公司里挂了个实习的名后天天泡家里进聊天室,逮谁跟谁套瓷没人搭理就往屏幕 上大段大段地Paste失恋的歌词,贴得最多的是郭富城的那首,一边贴还一边没出息地掉 眼泪。但网上多了,眼泪就掉得越来越少甚至不掉了,网络的威力就在于它能使人彻底 地忘掉现实中的不快和身份的卑微,在虚构世界里完完全全过一把瘾。校门口白天卖肠 粉的小贩夜里可能是黑了中国电信帐户一把的黑客,隔壁宿舍那傻小子一上了网没准是 一斑竹还是网管什么的,藏龙卧虎。失恋也好失业也罢,只要你附得起银子,管你是谁 都可以在WEB上获得良好的自我感觉。这解释了我为什么整天整天沉溺在网上还一副乐此 不疲的样子,同时也解释了家里那个月的电话费为什么会得道飞升似的暴涨,跟一路下 滑的深市指数形成鲜明对比。老头子接了账单气得七窍生烟,可见了我爱谁谁的模样又 拿我没辄,只好见天有空就做思想工作劝我上排练房练Band写歌去,别在家净替中国电 讯打工,危害家庭经济不说还连累他每天晚上没觉好睡弄两大黑眼圈脸上影响形象。胖 子从珠海打了好几个长途电话,义正词严地痛斥我寄情网络逃避现实软弱的革命斗志, 说了一大堆诸如“你总是心太软心太软”的话。老牛和小李子更是发挥社会主义大家庭 的互助精神,一前一后到我家住了几天。就这样,1997年过去了。 大二下我们的生活还是老样子,没大的改变,老一套依然还是逃课搓麻,唯一不同 的就是我们三都买了电脑放宿舍里,找计算机系的朋友给我们连了线,打游戏写东西什 么的都很方便。在广东的高校里念书有个好处,用电不限制,尤其中大。我一哥们在中 大新区宿舍住,据他说房间里装了五台电脑一台彩电外加VC D,全是重火力武器,整夜 整夜的打游戏看电影,他妈的怎一个爽字了得。我们没这优越条件,不过全天候供电的 形势比起北京上海的同学白天没电要到天都黑透了的地步才能华灯初上好得多了。前几 天在榕树下看见一网友文章,形容自己念了四年交大跟学校打足了四年的用电仗,字字 血声声泪,真悚了一把。我们都是游戏发烧友,一来劲就插电拉开阵势开打,不歇气地 抽两包烟连干十二个小时仗,直到眼冒金星手指发抖的才鸣金收兵上床大睡,摸摸电脑 显示器热得能烤鸡翅膀。在我们眼里这也算是社会主义优越性的表现了。不过这好日子 没过多久,学校就下了命令四月份起每天晚上十一点后拉闸关电,一时间民间舆论哗然, 说春天还好,到了夏天怎么过。刚进五月份的一个晚上,热得要把湿毛巾搭在电风扇上 吹,学校说到做到,十一点刚一过,无声无息地就全校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四栋的电子 系首先就叫将起来,跟着一二三栋的也齐声鼓噪。骂了好一阵子还是闷热照旧,老牛终 于憋不住,吼了一嗓子“弟兄们反了吧!”砰砰的就往下甩酒瓶子。我们阳台上堆满了 平时喝剩下的啤酒瓶,这时候刚好派上用场,我不停气地扔了十来个,幻想里不是在扔 酒瓶,而是在扔手榴弹。一时间依附者众,到处都响着玻璃破碎的声音,甚至有人把保 温瓶都给掷下来了,一地银白衬着路灯光,看上去象是星光点点,美伦美奂。看门的老 头拿着个扬声器声音颤颤的叫“大家要冷静!大家要冷静!”给人听声辩位两个瓶子甩 过去,立马噤了声。这场暴动一直持续了半个小时,到宿管科开了电并且现场宣布以后 晚上不关电才告结束。 关于夏季用电的斗争是邑大历史上迄今为止唯一一次学生大获全胜的,但是这个成 果胖子享受不了了,他考完了毕业试,得走了。临走的一天晚上我弄了两箱酒,还是我 们六个人坐在操场上开最后的一次茶话会。开始说的还是些无关痛痒的话题,大夥甜言 蜜语豪言壮语地呵呵大笑,每人灌了半斤黄汤后,只有胡言乱语的份儿。胖子大概是喝 高了,摇着我肩膀说,“你一直生活在大学的黑暗里,其实大学不是你活的这样的。我 懵懵懂懂地过了四年,现在得走了才知道自己这几年白过了,你也得醒了,啊?!”说 到后来胖子红了眼圈,不知是酒的关系还是动了感情,我咬着嘴唇,用力点了点头。 第二天胖子就收拾了行李上了回家的车,我和老牛,小李子都去了送行。胖子上车 的时候没说什么,只是用力地跟我们每一个人握手,笑了笑就走了。我们当晚都睡在鞭 馆,听录音机里放着Suede的Trash,没人说话。我躺在胖子的床上,想着他在球场上跟 我说的话,想着他那一句“你一直生活在大学的黑暗里”。是的,象我这种人一直生活 在黑暗里,但是光明呢?它在哪里?是在黑暗的尽头吗?我还能看见光明吗?我灭了灯, 在真实的黑暗中,无声的自嘲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