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声枪响 它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其实它只有足,根本就没有手,它不过只是一只有着四 条腿的,用人类的眼光看不会超过弱冠年龄的小野兔而已。它看到的是一只长管猎 枪,它看不到拿枪的手,只看到那黑洞洞的血盆大口,没有野狼的尖牙,没有饿虎 的利爪,却更有了那看不见的狰狞恐怖。它还很弱小,它还很幼稚,它只知道人类 的可怕,只听说过猎枪的可恶,难道这就是人类,这就是猎枪,这后面的就是可怕 和可恶? 无知者无畏,它在无畏中迎受了那“砰”的一击,就击在那条最有力量的后大 腿上,当它感受到鲜血流出的痛苦时,却没有了腾空而起的力量。它瘫软在了地上。 它领受到了什么是可怕,什么是可恶,什么是无知,什么是无畏。它朝后山坡瞥了 一眼,惊恐万状的小鹿还扭头望着,它真的想一越而起,追上那可爱的伙伴。可是 鲜血还在汩汩地不绝于耳。 也只有耷拉下脑袋,两只大耳朵跟着,垂了下来。在知道结局的时候,只能等 待那紧随着的“砰”的第二击。 他的手略微的有了一些颤抖,就这一枪,却偏离了目标。这和他“超级杀手” 的英名有些名不副实,他可是这里最棒的猎手。象这么近的距离,这么拙的畜生, 就是最次的新手,也应该把它一枪毙命。而失手的居然是他! 虽然这没有别人看到,但自己也给自己敲响警钟。打猎的路已经越走越窄,能 够让他们尽情捕杀的地方也越来越少,这里也只有悄然潜入。而另一方面他的同行 们也越来越多,越来越疯狂,正所谓长江后浪推前浪,他觉得他们甚至不该称之为 猎人了,叫他们杀手倒更加贴切。 “超级杀手”的名讳是到了该让贤的时候了。就象他刚才的那略微的颤抖,一 定是来自那野兔红彤彤的眼睛给他的强烈感官刺激,虽然野兔的眼睛就是这个颜色。 但他却无可避免地想到了眼泪,想到了鲜血,他已经不再是合格的猎人了。 尤其枪响后,那鲜血流出来的颜色和那眼睛一模一样。 第二声枪击一直都没有响起,血倒越流越多,后大腿有些抽搐,一颤一颤,这 是疼痛的生理反应,这是从未有过的疼痛。它想起了曾经被小鹿一脚踢中肚皮,在 山坡上连翻了三个跟头的疼痛,可还有小鹿俯下身子用它的舌头轻舔自己的真诚的 致歉。它想起了曾经掉下深谷,被树枝划破大腿的疼痛,可还有妈妈细致入微用它 的体温温暖伤口的伟大的母爱。可是,现在什么也不会了,这是最可怕最可恶的, 这是最难以忍受的疼痛,它撕心裂肺,它肝胆脆裂,它没有了忍受的力量,它只有 抬起头,重新张开那红得发紫的眼睛,瞅着那飘着一缕青烟的黑枪口。 它睁开的眼睛是它最后的力量,它要用这最后的力量来乞求那第二声的枪击, 它不能忍受期待死亡的折磨,它乞求的正是速速一死,可这能给它如愿吗?难道人 类有着的是残忍的天性,非要喜欢这野兔痛苦的折磨表演?去满足他们变异的灵魂。 果然如此,第二声的枪响一直没有响起。长管猎枪却悄然放下。它感到有一只 大手抓住了它的后颈皮,它被提得悬空了。 他决定放弃第二次枪击。他的对手应该是在大山里活蹦乱跳,海阔天空,甚而 可以反戈一击的,可不是这样在枪伤的打击下的残疾生灵。他是叫“超级杀手”, 超级杀手是决不杀老弱病残的。他也不会丧失一颗子弹捕杀一个畜生的誓言,他只 要走过去就可以把它给活捉过来,他还是胜利者。 不象追捕小鹿的那个家伙,在放了三通火药之后,依旧垂着脑袋回来了。而在 看见了如案上之肉一般的野兔,却又激动地举起了枪管,但被他给按了下去。 他说:“你看,它还没有死,可以把它作为活物卖给‘野生狩猎场’,绝比一 只死兔子要卖出更高的价格。” 它是绝对没有想到,当它露出乞求的目光,那只大手竟会给它的伤口涂抹上一 种粉状的东西。而这粉状的东西却又那么地神奇,不消一刻的工夫,血流似乎就给 阻塞了,那这世间最大的痛苦也在逐渐地消退,它有了被从死亡的陷阱给刚才提它 的那只大手就这么提了回来的想象。好象已经可以从那大手中跳下来了,可是都有 了一点懒惰,它有些依赖了。 机会是稍纵即失,它被狠狠地按进了一个小笼子里。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声音和枪击声一模一样。那笼子太小了,进去时,大耳朵还撞了一下,现在更是没 有办法转身,只能瞪着一双血红的大眼睛,看着又一只野鸡被击得鲜血淋漓,看着 又一只猕猴被塞进铁笼,看着......直到被摔进一辆吉普的后车厢里,后车门砰然 落下,眼前一片漆黑。 他根本没有想到一只活兔子的价格居然和兔肉的价格不分上下,而狩猎场的老 板更是不客气地说:“其实我甚至只该付上一颗子弹的价格就可以买下你的野兔。 我们的顾客在买下子弹后,击中什么,就可以拿走什么。而且你的兔子还有伤。” 他有些好笑,到这里消费的狩猎客们,绝没有真正的狩猎高手,不知道他们要 买下多少的子弹才可以击中一只活物,这个狡猾的生意精! 他没有必要和这俗人为这么一点而争执不休,能够收到钱就是猎户们最大的目 标,反正他的成本也就这么一颗子弹而已。而听老板说在第九号狩猎区的活物已经 不多了,要把这只负伤的野兔立即填充进去,不免决定一起跟去看看,看看这狩猎 场怎么竟有这么大,竟都有了九个狩猎区。而且,他真的想看看这城里人究竟是怎 么来狩猎的。 它的眼前什么都是好奇的,它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人,它对这些人的身份表示 怀疑,人类怎么一个和一个不一样呢?这是人吗?他的身上穿的怎么看起来红通通 的,比它的眼睛还要红。他是人吗?他的头发怎么这么长,都快拖到地板上了,比 它的大耳朵可要长多了。他是人吗?他的肚子怎么比起别人要大出一大圈,走起路 来一突一突,煞是好笑......这里又是什么地方?它却一阵地哆嗦,它看到了地上 摆放的整整齐齐的一排,那细长的,黑压压的,不正和那喷射出最可怖的“砰”的 第一击的长管猎枪一个摸样! 而且那只把它放进笼中的大手,又把它给拽了出来,即使留恋这笼中滋味,也 不能自己掌握,它明白了自己不过是人类的俘虏而已,即使没有死刑的待遇,也哪 有那大山中的自由自在。 他差点没有给笑出声来。这难道就是所谓的狩猎场?没有高山野林的险阻,没 有溪流泉水的野趣,没有豺狼虎豹的凶险,没有狩猎寻觅的苦乐。只有的是那一只 不超过一百多立方的大铁笼子,里面关着的是几只山鸡,几只野兔,地上也横陈着 几具肉尸,铁笼外的大铁牌子横书几个大字:第九狩猎区。 几个西装猎手枪法奇准,连续几颗子弹击中大铁笼的铁栏条,火星四溅,只惊 得他捂了捂脑袋,小心啊!别被反弹回来的子弹击中脑门可真就死得太冤了。 而在估计他们要消耗掉几百发子弹过后,一片腥风血雨落下,几只被宣判死刑 的生命彻底被终结。郐子手们击掌相庆。 他知道下面就是他所贡献出的野兔要登台亮相了。 它是从高空坠下的,还没有反应,脚已经着地,压迫着那条伤腿,是钻心的痛 感,但红红的眼圈硬是忍住了。枪击的滋味都已经尝受,这不过就当山坡的跟头, 咬咬兔牙,也就挺过去了。它觉得自己好象成熟了许多,不再是妈妈怀里的小家伙, 它已经可以是一只大公兔了。 它的红眼圈看到了四周的一根根铁条,看到了铁条间的空隙,试图过去。可没 有能力跳跃,就拖着残腿,一步步移到了铁条前,前足可以触摸,是冰冷的感受。 身体似乎可以过去,可就是没有办法挤过空隙,一切都是那么的精确,一切都是为 它特制,它只有放弃这最后的努力。即使它已经看到了铁栏条上的斑斑血迹。 它知道刚刚离开小囚室,又被投进了大监牢。它已经是案板上的肉,可以被人 类任意地摆布或屠宰了。 直到最后一只山鸡被扔进大铁牢后,在铁牢顶端的牢门,“哐当”一声落锁上 闸。 他看到的这里面连同他的那只残腿野兔共有六只鲜活的生命,或是惊恐,或是 麻木,或是烦躁,或是绝望。一只家养的扁嘴鸭来回奔走,那肥硕的屁股一扭一扭, 倒成了里面最忙碌的禽畜;一只大头鹅端坐正中,仿知死期已近,仰天长啸,壮怀 激烈;....... 而最后的那只野山鸡乱飞乱撞,企图突围而出,却一次次撞壁而归, 只洒下一路鲜血,它的身上早有铁砂弹遍体,“超级杀手”可以一眼看出,而那山 鸡在西装猎手们尚品茗交流之时,就已成笼中六君子最先光荣就义者。他的目光还 是最关注着那只被他送进这死亡集中营的残腿野兔,它是里面最为镇定者,它毕竟 是他“超级杀手”手下的猎物,它遭遇过最伟大的猎手,这不过百多立方米的铁笼 又算得了什么?它的前足扒着铁栏条,它的眼圈还是那么的红艳,最重要的是那红 艳的双眼一齐盯着他这个送它过来的“超级杀手”。 它还能看到那对它实施了第一次枪击,同时又给它最体贴抚慰的大手。只是那 大手没有再抓住那可怕的长管猎枪,那东西给背在了他的身后,枪口的顶端闪亮着 光芒。它还看到那双人的眼睛也在看着它,就看着它的残腿,看着它的枪伤,看着 它的红艳的眼睛。它能够通过那双大手,通过那双眼睛,一直看透他的心脏,它看 到他的心脏在流泪,它看到他的心脏在流血,为它而流泪,为它而流血。这是给了 它亲人的感动,这是给了它感动的亲人。它的眼睛里闪动着他的影子,他的眼睛里 出现了它的身体。 而它没有看到的地方,那几个西装猎手又拿起了猎枪,拿起了专用来狩猎的猎 枪,新一轮的狩猎又开始了。 这却在他的心目中怎么能称之为狩猎?说他们是在搞一场屠杀倒更为贴切。他 看到的是他们隔着十多米的距离,拿着玷污了猎手们声誉的长筒枪,面对着毫无搏 击之力,毫无藏身之所的老弱病残,随着一声声的“砰,砰”,开始了。此情此景, 让他想到了一个电影画面:在1937年的燕子矶,在无数的日本兵的枪口下,在那一 阵阵的急风暴雨后,在那一片片的血肉横飞中,传来了一声声的“要西!要西!” 就象是对面的那只扁嘴鸭就这么被击中了,那一股鲜血扑眼而来,是那么地绚 目,他的头有着一阵眩晕,都快吐出东西来了。而背后却是一阵欢呼:“好!好!” 击中铁栏条的子弹溅出火花,大铁笼子一阵阵地颤动,它的前足再也不能抓住 铁条了。慌张地放下前足,耳边却又有子弹呼啸而过,紧张地伏下身子,扁嘴鸭就 扑倒过来,那鸭血淌了它的一身,象开了闸的水笼头怎么也别想收住。 突来的打击,把它彻底打懵了。笨重的鸭子象一座大山把它压得没有办法喘气, 枪林弹雨的压制更让它抬不起头来。死亡的大手在它的身边左捞一个,右抓一个, 不断地鸡鸣狗叫,声声钻进它的大耳,它害怕了。 它好象那竖立的大耳被一颗子弹击中了,红色的液体流进了它红色的眼眶。它 哼都没有哼一声,因为它又看到那稳坐钓鱼台的大头鹅也在它的红色眼圈里稳稳地 倒下了。 周围的背景色应该是红色的,完全都是那血一样的颜色。这就是让那经历过了 多少次生与死的搏杀的“超级杀手”也自愧不如:那多枪齐射、群魔乱舞的壮观场 面,那生灵动物此起彼伏的悲切哀号,那鲜血遍野、洗尽眼垢的惨烈快感......试 问天下谁与争锋? 他还是联想到南京大屠杀。 这让他对日本鬼子的那一股满腔怒火完全地喷薄而出,就冲着那还在“要西” 的西装日本兵,也冲向了那站在一边的卖国贼大汉奸,如果他还是这样地无动于衷。 他不是卖国贼,他也不是大汉奸,他不能无动于衷,但是随着那最后一只野鸭 扑棱棱地倒地,枪声停止了。屠杀就这么结束了吗? 好象已经嗅不出生命的味道了,当枪声停止后。周围听不到一点的声音,一切 那么地静悄悄。它也死亡了吗?它没有,它还在扁嘴鸭的佑护下,听着自己一声声 的心脏跳动,那声音还那么地强劲,那么地充满了生命的活力。 可是那对面突然如山洪爆发一样地传来了一片掌击,一片欢呼,打断了它对自 己生命的留恋。它非常愤慨,这就能剥夺了它们的生存了吗?不,你们人类不能! 它是一只已经不再是弱冠之年的成熟的大公兔还坚强地活着,它曾经被鹿脚踢中过 肚皮却挺过来了,它曾经掉下过山谷却也活过来了,它甚至还在“超级杀手”的枪 下也逃得一命,就在这里它会失败吗? 不!它用尽力气的结果是把扁嘴鸭滑落到一边,而顽强的大公兔子提起了它的 前足。 他是和那群欢呼胜利的猎手们用同样的目光看到奇迹是怎么地发生的。它的前 足几次差点又重新扑地,可是它还是站住了,就用那带有他的第一颗子弹的残疾大 腿撑起了全部的重量。它的全身布满了血迹,兔毛杂乱而污秽不堪,阻挡了血流的 速度,使得它看起来更象被扒光了皮毛,鲜血淋漓。这就是他带过来的那只野兔吗? 他知道,这一定就是。他看到的那满身的血污当中,那红得最耀眼的还是那双 它特有的红眼睛,而且那红眼睛一直就盯着他,狠狠地盯着他,而对于他身后的那 帮现在张大了嘴巴的枪手根本就不屑一顾。 他看到了生命的呼唤,是对着他的生命的呼唤。 它盯着的就是那个给它致命第一击的“超级杀手”,它现在明白那第一击的含 义了,它现在明白那粉末止血的功效了,它现在明白了为什么始终没有听到那第二 声枪响的原因了。它也曾经被他感动,它也曾经对他信赖,它也所有的曾经都过眼 云烟,即使现在在它的眼睛里依旧闪动着他的影子,在他的眼睛里依旧出现着它的 身体。它现在只有一点,它只要在他的眼睛里看出人类为什么的残暴!为什么的残 暴!为什么的残暴!万类霜天竞自由,人类啊!你们就不能给野兔们一份它们的自 由? 又是一颗子弹呼啸着耳边而过,却就是没有办法击中那呼唤自由的肉身。 他想避开那火辣辣的眼神,可是魔力一般的眼睛把他的视线紧紧地抓住了,避 无可避。那眼神有多少是愤怒?有多少是哀怨?有多少是哭诉?那是对他卖兔求钱 就等同于卖国求荣的愤怒,那是对他为兔疗伤就等同于虚情假意的哀怨,那是对他 城市狩猎就等同于血腥屠杀的哭诉。它的眼睛里竟就没有一点是乞求的眼神。 背后,又是一颗子弹飞进了铁牢。 野兔还是顽强地站着。 它还能这样站上多久?连它自己也不知道。屠夫们的子弹在空中穿行,而多种 生灵的鲜血为它造就了天然的避弹衣,铸就了天然的屏障,笼中另五君子的生命在 它的身上得到了延续,得到了辉煌。它根本就不需要什么乞求,死亡不过只是生命 的消亡,自由的疯狂,它无法呼唤到生命,就让自由带来野兔们彻底的疯狂。 而屠夫终结不了它的生命,更带不来它的自由。 它开始需要起那本该属于它的第二声的枪响,它把它的目光重新聚焦在那闪烁 着光芒的长管猎枪。那猎枪的枪口还是光芒万丈。 这才是乞求的目光,就象在大山里把它放在手中对他的那乞求的目光,他明白 了它的所求,他明白了它的所愿。于是,他把猎枪重又握在了手中,就当子弹还在 他的耳边不断地呼啸。 它看到了那红艳艳的伤口,看到了那红艳艳的眼眶,看到了那红艳艳的生命, 看到了......就猛地举枪,拉栓,瞄准,抠扳......就随着那第二声的“砰”,他 好象还看到了子弹在就要飞进它的胸膛的那一瞬间,野兔还挺了一下胸膛,象是迎 着这子弹而去。 在他的眼中这野兔倒下的镜头就象在电影里的慢镜一般,一连倒了三次,才结 结实实地躺在了冰冷的水泥地上,象一个悲壮的勇士。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