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 作者:苹果花 黑夜从天边缓缓地泛上来,又慢慢地压下去,也不知道天黑了有多久了。没 人点灯,任由一切都淹没在黑暗中。屋里的血腥气还没有散尽,空气湿重粘稠, 温嘟嘟的不透一丝风。脸盆里的血水还没倒出去,在黑暗中泛着粼粼的光。被褥 胡乱地堆在炕上,屋里遍地是浸足了血水的棉纸团,软塌塌沉甸甸的。狭小的屋 里凌乱不堪,可以想见刚才的惊心动魄一定是戛然而止,被刻意地留在瞬间。 微弱的月光透过小方窗照着老五团团的背。老五佝偻着身子坐在炕里。他将 头压得很低,看不到脸,背影折弯了,肥硕的身子泥胎般堆着,没有一丝生气。 林芳脸色惨白,汗湿的头发散乱地黏糊在额头上。她紧闭着双眼,浑身完全瘫软 了。刚出生的女婴安静地躺在她身边,不停得吧唧着嘴巴,发出轻微的嚅喏的响 动。老五听到了那孩子的响动,堵气似的冲里拧了拧身子,又重又长得叹了口气, 双臂抱得更紧,仿佛要躲进壳里去。林芳扭头望了望他的背影,黑黢黢的山一样 罩住了她,一股刺烈的酸楚顺着鼻腔猛的袭上来,她再也顶不住那两汪饱满的泪 滴,它们滑过面颊润进又脏又湿的枕头。她强忍住哽咽,偶尔发出一声较高的嗝, 哭声被她咬得稀碎。老五佯装听不到,林芳把头偏向一旁。那男人执拗地团坐着。 灰黑的云涨满了小屋。 僵持的沉默将屋里的物件和人凝固在一起,连灰尘也不再飘浮。过了有一会 儿,老五低声嘟囔着:“什么办法都没有了,真的没办法了,孩子已经生下来了。 你!你啊,你是个笨蛋啊!为啥又生个丫头啊?丫头!丫头!!又是个丫头!怎 么办啊?简直没有我的活路了”他的声音越来越高了:“一溜儿生下来,又一溜 儿的是丫头!老天,老天为什么就让我们齐家断了后啊,我老五到底做了什么孽 啊”他揪扯着自己的头发,索性向墙上撞去,嘣嘣的响,头皮蹭出一股呛人的石 粉味。他是再也没有办法了,能怎么办呢?这都是命啊,该死的命啊。他终于忍 不住抱住脑袋恸哭起来。 他难以抑制的哽咽时断时续,整个人都剧烈地振动起来,偶尔从嗓眼发出呼 呼的轰鸣。他的肩一耸一耸地抖动,脑袋深深的垂着,背影像驼峰般耸立。他再 也忍不住悲愤,不知所云的骂骂咧咧,间或叭叭地甩着鼻涕。林芳的心被石碾倾 轧般剧痛,下身的血水静悄悄的泊泊得流着,粘粘腻腻地淹着她的身体。那个山 一样的男人在她面前倾塌了,都是自己的错啊。她努力将手够向老五,颤颤地摸 到了他的脚,小心翼翼地握了握:“明年,明年吧,我们再生一个”她没有一点 力气,几乎是在耳语。 老五像头豹子一样窜起来,塔似的居高临下地吼:“生!生?娘都告诉我了 说你再也不能生了,你还拿这话哄我做什么?!完了,全完了!我被你给毁了! 我们齐家都被你毁了!!我还能指望你什么啊!?明年,明年?去你妈的明年!! 别再骗老子了”他又哭起来。 他使劲甩脱林芳的手,手指伸得棒直,点着窗户的方向喊:“他给了你什么 好处?他给了你什么好处啊?怎么给他生的是儿子!?你偏偏欺负老子啊”他跳 下炕,站在屋地中央喘着气,将自己的胸脯擂得咚咚响:“我呢?我给了你三次 机会!!为了让你生孩子,你看看,我们齐家连根稻草都是借来的啊!你却给我 生了三个丫头!!你真行啊,真行啊!!”他蹲下身去,泄了气似的小声嘟囔: “娘早就说过别人的老婆不能要,可我偏偏鬼迷心窍,鬼迷心窍啊”他眯着眼挤 掉一串泪珠,望着一声不响的林芳说:“我哪里对不起你啊?你说说看?可你为 什么让我断了后了,还是断了啊”小屋里又静下来,没有人回答。 片刻,他忽得飞起一脚将面前的脸盆踢翻,血水刺一下冲进四周的纸团,一 股更浓重的血腥气弥漫上来。他使劲用袖子胡乱得掠着脸上横流的泪:“早知道 这样,我干嘛要你啊!我要的是儿子,是儿子!!”他俯冲过来,对着林芳的耳 根疯狂地大吼,他已经失去了人性,完全变成了一只暴跳如雷的野兽。 林芳缩回手,有一边的肩头裸露着,她费劲地向被窝里躲了躲,躺成一条弯 曲的线。可是她感觉更冷,不停地打着寒颤。她的心也渐渐冻成了冰,铁一样的 硬。温热的血仍然一涌一涌地流着,滚热地浸泡着她的身子,向下一路涌过去。 她感觉自己飞快地不可抑制地瘦下去,瘦下去了,身子轻飘飘地浮在一条河上, 她没有一丝痛感。 老五的疯狂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屋里又恢复了平静。林芳真想歇歇啊,她真 的累啊,连喘气都感觉辛苦。 月光亮起来了,也许已是午夜。屋里蒙上了淡灰色的不甚清晰的光晕。老五 也累了,他倚着墙角睡着了,发出叹息似的鼾声。多么安静的夜啊。偶尔,那个 幼小的新生命发出一阵微弱的抽搐,她嚅喏着粉嫩的嘴唇,忧郁地盯着她能够看 到的地方,一声不吭。林芳被这微小的响动惊醒了,她拼命想睁开眼,可是做不 到。她只感觉到婴儿的襁褓如小船般轻轻的摇晃,也许是因为她独自待了太长时 间,那小丫头轻轻地啜泣起来,声音像小猫叫似的细细的绵绵的,钻进林芳的心 里。可她太睏了,睏得眼皮都僵住了,她只想睡觉,脑袋里什么也想不起来,想 动一下手指都办不到。那孩子的哭声突然爆发出来,渐渐宏大起来,尖利而且响 亮,连续不断,凝固的夜被哭声击得粉碎,月光跟着跳跃起来,细粉沫似的均匀 地洒在那婴儿俏丽的脸蛋上。林芳笑了,她笑的无比慈爱,她想着:她长得真像 我啊真像一定是个结实的好孩子。尽管她还没有机会看清孩子的脸,可那孩子一 直长在她的心头,每一根头发都是熟悉的,非常熟悉。 林芳留连地望着自己的孩子,梦一点点渗进来。不知何时,她看到一束刺眼 的光将自己罩住,那光有着强大的吸力,轻松地将她吸进去,她不能挣扎,索性 张开双臂顺着光向上飞去她的呼吸渐渐停了,在天亮之前,林芳离开了她的女儿。 新的一天来了,明媚的阳光从森林那边透过来形成无数条淡蓝色的光线,照 着小屋黑色的瓦;鸟儿忙碌地飞来飞去,清脆的叫着,比人的歌声更悦耳。青草 的香混着赤白的光透进小屋。这里一切都照原样放着,时光在这里静止了。只有 浓黑的血水浸满了褥子又顺着炕沿滴溚着,流进地上一只歪着的鞋。那女婴安静 地躺在妈妈的身边,林芳的胳膊轻轻地圈着她挣开了襁褓的裸露的小身体。林芳 的眼角微笑着,脸上有淡淡的泪光。 老五的鼾声还是均匀地响着,没人知道他在做着什么样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