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会议 作者:苹果花 小城四面环山靠水,被挤在地势当中,可是出城的交通却很发达。这对小城 并不见得有多好,人们从外面回来就对自己生长的小城失去了信心,很多人断言 那里不会再有什么发展。尽管靠回忆生活的人仍对它的历史津津乐道,可是小城 温和古旧的氛围正日渐消退,它的风格也就变得不沦不类。 本来嘛,辉煌的历史固然令人向往,而未来却更加实实在在。人们在一夜之 间豁然开朗,自认为有资格享受现代文明,是诸神让他们生长在这个年代,享受 就如天授王权般理所当然。大家渐渐形成共识:只有不受任何拘束的生活才是最 自我最现代也是最道德的生活方式。人们开始鄙视任何形式的正襟危坐。所以今 天当李家的家庭会议再次召开的时候,曾经有过的严整肃穆已经不再。 今天有些特殊,是李老太八十二岁的生日。她有五个儿子,最大的已经六十 二岁,弟弟们每隔一个递减三岁,准确地排成五个。最小的一个最早离开了人间 去陪伴独居黄泉的父亲。他们都各自有了自己的家、自己的孩子和孩子的孩子。 这个不起眼的家族借助老妇人旺盛的生育能力兴旺发达起来,有了很多尚且稚嫩 的支系。虽然没有出现什么威振八方的大人物,可因为人口众多而且居住集中竟 也有了相当的规模。李老爷子活着的时候曾一度以召开会议为荣,借此展示家族 的庞大与个人的威仪,并学会了假咳和讲话。遗憾的是在八年前他只能带足了失 落感离开人世。 此刻,各家的已经年老的媳妇因为相聚而兴奋不已,提高的嗓音使整个院落 和所有房间仿佛落满了苍老的鸟。因为年轻时的芥蒂,她们彼此之间曾经保留了 很多龌龊的秘密,借以暗中要挟对方。可在今天一切都已冰释,给付的热情和得 到的亲热一样多得要溢出杯来,叫自己感动不已。虽然她们因为年老保守而不习 惯拥抱,可是目光里的热切却是烫人烫心,做不得假的。在会议开始的前几分钟, 她们被热情烧昏了头,连自己都弄不懂对嫂子或者弟媳的思念竟是如此深切,看 不出对方曾经多么令人生厌。 其实今天会议的主题很不好讲,好在大家都心知肚明。李老太八十二岁了, 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可是毕竟还有一段未可知的日子。没人知道这日子有多长, 日子里会有发生什么不寻常?不寻常要花多少精力和金钱去应付?总之李老太的 日子并不是她自己的,她自己也不是自己的。她像佛一样盘着腿坐在热炕上,手 里把弄着旧了的扑克牌,心不在焉。今天她是主角还是配角还不好说,关于她的 文章还没有开头。她很精明,早就隐隐地感到自己陷入了一部重头戏,她应该站 在台子中央还是幕后?谁知道呢?她偷眼瞧着老大,那个当过区长的儿子在她心 目中有着与众不同的地位。 老大窝在椅子心里抽着烟,烟雾顺着鼻子向上撩着,拂过他饱满发亮的脑门, 呛的他眯着眼,瞅着脚边一块吃剩的地瓜皮一声不吭。他当区长时就是这样,养 成了一种可怕的沉默的习惯。他的沉默密不透风,没有表情,没有声音,连呼吸 都不易察觉。没有人知道他是在思考问题还是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天生有领导者 的气质,一举一动都深沉有致,不怒自威。哥几个耐着这种沉默,嗓眼发干,苦 气泛上来,难受得忍不住想大声咳嗽。没人想说话,多余的口水对自己无益。 老大直了直身子,从烟盒里抽出几支中华,口中“嗯嗯”散给哥几个,自己 又续上一支,使劲吸了一口,就着烟雾遮住的脸说:“我们也几年都没有聚得这 么齐了,这几年是我们几个都挺忙,娶媳妇嫁闺女,本来应该早点聚一聚,老人 的事也该说说了。”哥几个喷着烟点头称是。老大继续:“今天我们得看看妈到 底怎么安排。我虽是老大,可这事一个人不能做主。妈今天就八十二岁了。我们 有个八十二岁的妈是我们的福份啊。她活着,我们还有个家回来” 老四弹了一下指头上的烟灰,发出清脆的响动,他歪着眼瞧了一下大哥,打 断道:“反正你最忙,忙完了这里的事,你又去了大连,你哪舍得在小城多呆几 天啊。哼我们仨可没一年才看来看妈一次。反正我是经常来的,现在我是最小的, 我自己心里有数。”老大又沉默了。 大媳妇脸色有些难看:“老四,我们和你比不了,我们去大连并不是为了躲 什么啊,姑娘蛋儿那里缺人手,你是知道的。再说了从大连回来一次十二个小时, 路费一个人的也要近三佰块呢。就算妈还在,可我们也不是小孩子了,十二个小 时,你想想看,不是躺在热炕上啊。你大哥的心脏哪里受得了啊?我的腿也”大 嫂的真丝衬衫有些瘦了,将她的腰扎得一亘一亘的。她天生一副小孩嗓音,从来 说话就像回答问题,条理清晰而且清脆流畅。在这次聚会上她一直力图展示在大 城市呆过的修养和见识。可是情急之中也忘了彬彬有礼。她着急辩解,向前探着 身子,好象一下子长高了许多。 老三媳妇站在门外,她冲着身边的二嫂努了努嘴,提着眼角低声咬着她的耳 朵:“你知道吗?姑娘蛋儿给她爸妈每个月壹仟捌呀,还管吃管住!只叫他们看 着鸡厂的工人干活。大哥的退休金每月两仟多块呢,他们舍得回来才怪!这样他 一分钱都不用花,净剩多少你算算。这里是什么日子,那里是什么日子。切,傻 子才回来呢。叫我说比大嫂再漂亮的话我也会说,只要不让我回来就行” 二嫂在心里迅速将两个数字加起来,吓自己一跳。老二的退休金每月统共才 五佰元,其中还有儿子加上去的二十块。她的心像被肆仟块狠狠地咬了一口,流 血不止,疼得她要晕过去。她恨恨地瞟了一眼老二,正与老二的目光相遇,她马 上增大亮度,目光立刻凌利如电。老二不知妻子为何如此,但十有八九又与钱有 关,他在心里咬着牙暗骂:操,又是钱! 老大向门口望了一眼,也许他听到了什么。他不急不慢的说:“三媳妇有什 么话一会再说。”三媳妇转过身去看着院子里的孙子光着腚呼啸着跑下台阶去, 她赶紧跟了过去。老大转过头去有些不痛快,他呼出一口烟,夹着叹气声:“你 们都以为我怎么样了,我不想说就是了。你们不是都知道二祥赌得历害,他媳妇 因为这个闹离婚呢。我如果不替他还着点,早就过不到现在了。孩子才七岁,没 爹好哇还是没娘好哇?”他掐灭了烟头,眼睛中有一丝亮光:“算了,今天不说 这些。” 老四放下搭在炕沿边的一条腿,用手指向上挑了挑滑下来的头发:“大哥, 我看这会也没必要开了,谁家没有难念的经啊。这样吧,总归不就是一个‘钱’ 字嘛,说吧,大哥,每人出多少?来个痛快的得了。”他把双手卡在腰间,颠着 肩,倾斜着身子问。 老三瞅了一眼四弟:“哪有就是钱这么简单?如果是因为钱,大哥一个人也 解决得了。我们得好好商量谁能够长期伺候咱妈啊。这么大数岁再一个人住会让 人笑话的。再说煤气炉弄不好冬天也很危险,如果有个好歹,我们几个的脸可就 丢大了。”李老太坐在一旁感觉很呛,使劲憋着气,不让自己咳上来。她的心不 停地抖着,想骂,可不知道要骂什么。 不时有小辈儿的人进进出出,大家庭出生的孩子天生就有察言观色的本事, 都看出了大人们的脸上些微的变化,举止做派也跟着规矩起来,会议的气氛终于 肃整,却就此无法进展。氛围慢慢凝重,媳妇们的心事也随之复杂了。在她们的 一辈子里,经常会想到今天,她们无论多么狡猾也逃不过天生的责任,只是如何 能做得更漂亮,更有理才是她们的才智所在。谁都知道她们才是会议的主角,男 人管什么用啊?如果终于有一天必须端屎端尿,洗衣搓被,照顾老人将完全占据 女人们的生活。就算伺候得再好好,也只有男人才在外面得孝敬的名头。她们一 想到这些就感觉气短。 老二媳妇此刻最最感到悲哀。她受到的刺激使她蓦然间领悟到许多东西。周 围的人仿佛有意做出对她和她的家人亲昵的样子,那是一种可耻的怜悯。她感觉 如芒在背,知道再怎么招也没有人指望她家来养老,就算一切都可以忽略不计, 只顾吃穿也不是老二能够承担的。老二高大的身躯挤坐在哥几个当中。他那永远 飘忽不定的眼神表明他多么心虚。那种难熬的尴尬不知在他内心折腾了几个来回。 只有老二媳妇才能完全读懂自己男人那复杂的心境。她心软下来,却无法排解痛 苦,只好在内心用极恶毒的语言将自己的一辈子和那个肥鲜鲜的男人骂得一文不 值。真想找个没人的地方痛痛快快的哭一场骂一场。她向旁边躲了躲,想让自己 变小些。 老三向外招招手喊:“淑芳!加水!!多放点茶叶来!这水总是淡白白”他 舔了一下杯口的茶叶沫,轻轻地嚼:“大哥,要不,我看妈还是就在我家吧,也 不用挪窝了。你们离得太远,二哥又病着,老四的媳妇和咱们还不熟,过门儿没 几天就叫人家伺候也不合适”他的话音没落,三媳妇挤进人群打断了:“得了, 你说什么呢?辉的爸?”她手里拎着的壶正滴着滚热的水珠,大家避让不及。 她逐个添满杯子里的水,从容地说:“妈早就和我叨叨过呢,说她很想去大 连,姑娘蛋儿是她一手带大的,小时候给她梳的小辫子不知道还记不记得,总是 水光溜滑的。还说想吃大嫂做的菜,油盐也总搁得正好,总是夸呢。”她向周围 寻找同盟的目光,可是没人附和,她有些讪讪然:“你们可别误会,我和妈在一 起呆得时间最长。咱妈待我跟亲闺女一样,只是这她都这么大的年纪了妈是大家 的妈呀,让我一个人孝敬了,真怕日后你们会埋怨我,说不给你们机会呢”她自 己先咯咯笑起来:“是吧,大嫂?”大嫂站得很远,刚才的动气使她心潮澎湃到 现在也未平息。她蔫蔫地回应:“这事我不能做主,听你大哥的吧。他说什么就 什么吧。” 老四挪了挪脚丫子,让自己站得舒服些。他掖不住笑地看周围的人。那些无 处遁形的女人将自己的目光挪开,打量着自己的衣襟,或无聊地摘捡着并不存在 的线头,统统向下勾着脖子却藏不住泄露秘密的脸,谁也不想碰那个烫人的话题。 老四想到已经死去的前妻,那个乖巧的女人如果活着,这个的场面会有什么样的 表现?贵蓉如果活着会怎么样?他想起前妻临死之前还对着婆婆的耳朵道谢,感 谢她替自己带大了一双儿女那个背上永远背着孩子的老妈妈哟,何时开始变老? 为什么老得这么历害了? 太安静了,老人感觉自己的身份在静默中一再贬值,本来她总是自信的,从 不轻视自己,可是人是由不得自己总要变老的啊。李老太停下手里的扑克牌,双 肩软下去,搭拉着眼皮,默不做声。在内心悲哀的想:人生一世啊,到底还是如 此。 人们早就料到会有这样的一幕,这是大家共同的预谋。立在面前的人心都在 说着什么,对于到了这个年纪的人,早就一目了然。老四在内心阴邪地笑了,他 想:到底还是被我猜中了。 李老太的灰白色的头发整齐地梳成一个小髻,她向来最在乎自己的体面。她 绝不是个讨人嫌的老太太,从来不多言不多语,而且有天才的本事将几个媳妇的 利益均衡地滴水不漏。她应该有个好结局。老四朝外面的儿子看了一眼,五洋此 刻正蹲在花台上,顺手摘着还没有成熟的小苹果,树阴遮住了他的脸,酸涩的果 子让他唏嘘不止,可他并不放弃一直胡乱的掠着树枝上的青果子。一股更强烈的 酸涩涌上老四的心头,淹渍得他心里难受,连忙收回了目光,投向母亲。 其他哥几只顾喝水抽烟。一群活跃的心挤在一起狂跳,人如生煎的鱼。一会 儿,女人们高声训斥着窗外乱跑的孙子,借此将话题扯出来,扯远些,又哼哈地 说起家里细碎的琐事。孩子们飞速溜进厨房,猫一样敏捷地叨走肉片和鸡腿之类。 饭菜的香味一股一股窜进屋子里,已经是午饭的时间。 老四不再犹豫,他将手伸向母亲,柔声地说:“妈,走吧,咱回家。”李老 太惊愕地抬起头,她心里的那一汪水喷涌而出。颤颤地答:“嗳嗳走了走了可是 梅你和梅商量过了?”她不停下:“看看,这人啊,说老就老了,说老就老了。” 她终于忍不住老泪纵横了,这一群自己的仔啊。 老四歪裂着嘴大笑起来:“我早就知道是今天这样。得了,什么也别说了, 妈呀,梅不是个小心眼儿的女人,她也是个好女人。我万福这名字妈给起得好呢。” 他用手轻轻胡撸着李老太的头发就像对待一个孩子,他轻声说:“妈,就住楼上 吧,有电梯的,不比平房差。你有自己的屋子。梅早都准备好了,她也是个好女 人,和贵蓉一样的你放心吧,再也不搬家了,哪也不去了。”他有些动情,又想 起了贵蓉和自己那两个孩子。 所有人都愣在原地,他们感觉自己迅速变小,嘴巧的女人们笨拙地站着,感 觉自己粗腿大脚无处安插。个人的脸色倒映他们的心,复杂得无法描绘。会议结 束了,可是没有正式的结尾,不像开头那么规范。李家的人会不会遗憾也不得而 知,因为也许吧,这是他们最后的一次家庭会议了。 正午的阳光透过院中高大的苹果树形成跳跃的斑驳的影,老旧的红砖墙将半 个院子罩在阴凉里。吃饱的孩子们耐不住困倦都赤着上身睡在树影下,小院渐渐 安静下来。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