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陈一村的斗争 我十三岁那年,父母曾在东莞工作过一段时间,一个月才拿几十块钱。那时候, 莞城,厚街,樟木头,塘厦,这些地方大部分是土筑房,有个一层楼就算富人家了, 经济低迷,满街贴满广告纸,内容写着关于迷信,老千,牛皮癣,膏药,中药,反 正都是些骗人的把戏。十年过去了,东莞倒变成了* 横行的城市,到处灯红酒绿的 场所,到处机械转动的声音,到处充斥着不文明的谩骂声惊忧四座。 我去拿工资的时候,老陈扣我工资不发,我把嘉华翻个底朝天也没见他人,晚 上,他打电话给我,我冲口骂他:“烂人,扣老子血汗钱干嘛不发。”他开着他的 比亚迪说带我去富盈酒店盛饭,那是广东话,我心想看你胡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半路上,我的烟瘾就犯,从口袋里掏出五叶神,老陈从车柜里拿了800 元一条 软中华扔给我,我心里暗骂日他娘的,这抽的倒不像是烟而是钞票啊。他一只手在 方向盘上摸索着,一边转过头笑着对我说:“你个锤子,公司只是说没完成任务, 还没说要你走吧。”我听这好似话中有话,我问他你什么意思。这家伙话到一半, 就给我绕圈圈儿。 此时陈芳来了个电话,问我在哪里?我说在应酬。她冷冷地又问什么时候回来? 我打着外交官的口气说:“应酬完就回来。”陈芳砰地一声就挂了。我心里气得猴 急一样,我对老陈说吃完饭我还要回家陪老婆啊,你就快点开啊。他真的把车开得 跟一火车一样快,我的心里也腾腾地跳起来,感觉生命正向着天堂疾驰而去。 享受过美餐,老陈说别急嘛,还有姑娘等着呢?我摆摆手说不了,我回去了, 再不回去,家里的那个就要离家出走了。 回到家时,陈芳在沙发上睡了,电视机画面微弱地闪动着,只是扩音器已调成 了静音,我把她抱到床上,她变胖了,以前我轻松就能抱起她,现在我倒使出全身 力气才能抱动她。她嘴角的微笑还没有褪去,口水倒在嘴唇上冒着光点,心想,这 人一定在做美梦吧。 第二天再查我的订单销售量的时候,货款一下多了十几万,我一个客户一个客 户查过去,发现多了一个叫国润的客户,我心头一紧,想想李君的沉默不语,想想 赵绣的神秘出现,想想老陈的请客吃饭,这事情一定有点蹊跷。 我打电话给李君,我说你丫的,国润是个什么公司?电话里李君压低声音说我 在开会,晚上金杯舞厅见。他匆匆挂了电话,李君其实是挺单纯的一个人,什么事 情都表现在脸上,用顶衣架的话形容就是像一条哈巴狗,你让他开心,他在地上滚 俩滚也无所谓,你让他不开心,你就是刀架在脖子上,他也哼哧一声而已。 莞城的金杯舞厅,灯火通明,人声沸腾,烟雾弥漫,所有人都把脖子梗得跟长 颈鹿一样,模糊的柔光下,舞女开始登场,人们扭动着腰肢,一坨一坨白肉在身上 横颤着,肉香四溢,金钱和欲望在头顶上发出轻微的叹惜,是红尘绝世还再世轮转, 在东莞这片小天地中,一切变得现实而又无可奈何,歌声里的哀诉,在这个城市的 水泥地上横穿而过流离失所 李君坐在一个茶几上,西装革履,光鲜耀眼,身边是赵绣,黑色长裙,披肩头 发,显背露腰。赵绣把嘴巴靠在李君的耳根边,笑容可掬的在说些什么话。我走过 去,在李君旁边坐下。 他鬼头鬼脑地说:“糊弄哩,差点被陈老头子踢出公司。那厮有牛懂罩着,都 成一公司小霸王了。”我赶紧赔笑寻问说:“那国润十几万的订单从哪儿来的?” 他和赵绣都笑了起来,红酒倒了一杯满满的递给我说:“我可是将自己的单都给你 了,以后国润采购经理杨小姐就你去跟,当然这里我要有一点点回扣,只是我转手 给你们公司生产的单子。”我点点头,明白他的意思,我心想你个瓜眉瓜眼的老陈, 老子不是傻子。 酒喝到半路,我提醒李君去上侧所,他嘿嘿一笑说,那病早好了,我现在可以 和你喝到天亮了。本来想说我他妈的怎么喝不醉。想想还是将这句话咽了回去,如 果这句话一出,他非得把我灌得跟放在盐水里的萝卜,软作一团。 赵绣看起来一副眉开眼笑的样子,笑得嘴巴合不拢,牙齿白净,偶尔用右手遮 掩嘴巴,传承了中国古典人的色彩。在李君去侧所的间歇,我与赵绣碰了杯,贼头 贼脑地说:“你是不是看上我家李君了?”她笑得更灿烂,脸上红润发光,说: “是啊是啊,我也看上你了啊。”然后我们借着酒性,聊起了家常,别看赵绣打扮 的跟淑女一样,但她的内心就跟一妖精一样,屁儿的事情很多。她讲她母亲如何被 父亲折磨而死的,她恨透了她父亲,她讲九九年来东莞,眼睛里充满了无尽的悲伤, 这种悲伤她却闭口不谈,她讲他小时候家里穷,捡狗屎,割猪草,受不了那个苦, 所以出来转转,她讲初中时差点爱上她的数学老师,为了打消她的念头,老师出了 一道题目说1+1 等于多少?她回答是2 。老师一板一眼地拨弄着手指头说错,不一 定是2 (爱),等于无限种可能。 灯光下她身材娇俏,很容易令人想入非非,像我这种早已在红尘中堕落的人, 更是有种想接近的心里,李君回来,他悄悄在我耳边问我:“看到赵绣,有没有想 抛弃陈芳的冲动。”我在他头上狠敲了一下,说:“冲动你个头,我家的陈芳我还 没玩够呢。” 然后我们笑作一团,几乎把眼泪都笑出来,红酒波光粼粼,酒杯中闪着异样的 光芒。耳边响起的妖冶的歌声,一个男人用女人声音在唱《为了谁》,我感叹着人 活这一辈子究竟是为了谁啊? 在回程的车上,我歪着头对他说:“谢谢。”他反应强烈,用眼瞪得我心里发 怵,说:“是兄弟还言什么谢,你把国润伺候好了就可以了。”后来我们再没有说 过话,我不知怎么开口,我小心地开着车,把赵绣送回去,又把李君送回去,然后 自己一个人驾着车回去,一路那么安静,只听到我吧嗒吧嗒吸烟的声音,那一团团 的烟雾,像我的人生,潦倒无常,散乱不堪,我感觉堕落正在向我靠近,将我一点 点吞噬,啃净。 对于李君的好,我一直觉得挺对不起他的。大三时候,一个叫多多的诗人驾临 本院,我们进行了一场激烈的辩解,内容是关于诗的未来?大家口里泡沫横飞,讲 道理就跟踢足球一样,抓住机会就向别人裤檔里踢去,一群人就差点用诗来杀人, 用手来掐脖子,如果诗可以杀人,那天的笔会估计就是一场血浴之战的战场。好似 大家都有愤青的迹象,李君是的,我也是的,那些自许是农民派,现实派,荒诞派, 花下派的诗人更是。 接近散会时,李君抓住我的衣袖突然问我:“林好,我们活着是为了谁?”一 大堆热血青年才子佳人都拿眼横我,我脑转了半天,说为了别人吧。李君拉着我的 袖子,一边跌跌撞撞向前疾走,一边大声反驳我的观点:“错,特错,大错特错, 人都是自私的,他只会为一个人活着。” 那天阳光明媚,很少有这样和绚的天气,他从校门口买了一包1902经典红双喜, 笑嘻嘻地冲我说:“人活着就为了这个。”他把烟丢给我,我没接稳,烟盒在地上 滚了俩下,静静地躺在我的脚边,我知道他的意思,人活着就是为了自己,不过他 一直没有明说而已。 我想起了那夜在他给我讲的那个关于蛇的故事,他一直坚持着自己的观点,不 许任何人去驳斥,也不许任人去靠近。那个蛇的故事是说蛇与一位农夫之间的事情, 农夫救了蛇一命,最后却被蛇咬死了。这就告诉我们,自私地活着就是人性最本质 的思想。 五月份一个订销会,连续几个月,我的业绩都在前三,有三次冲到了第一位, 老陈脸上像镀了一层金皮,走到哪里都闪着亮光,最近听说从中捞了不少,在樟木 头御景山庄准备订购一栋别墅,首付一百二十万,这厮有转移脏款嫌疑,想得真周 到。 茶山、横沥、常平、樟木头这四个地方是订销会的重点,他派我,李娜,王俊 峰一起从头到尾策划好这次活动,去之前,他一再叮嘱这次订销会的重要,口中还 夹杂着警告成份,听得我们三个人一直哆嗦着,他拿着政府的那套跟我们笑里藏刀 地说你们三个是公司的业务精英,一定要同心协力,拿下四百万的订单回来,前几 年,业务员都有拿到六百万到一千万的订单,林好,这次你是重点,你一定要带好 这个头,有什么问题我就找你。 听得我心里发怵,这人真够狠的,如果能拿到六百万到一千万,他还用得着我 吗?自己屁达屁达早去了,他当老子是傻瓜啊,要是换作在学校里,我早就用门框 把他的头挤扁了。 横沥是最早举办的,所以我们的行程安排是横沥,常平,樟木头,茶山。我们 三个人昼夜不停地写方案书,做传单,印名片,催样品,样样要亲自搞。每天累得 站不直腰,老陈用餐过后,把他胖乎乎的嘴一噘,打击个饱嗝,右手夹着软中华, 呼啦呼啦地抽起来,声音像冲下水道一样。 这厮什么都不懂,竟然还一来就坐到经理的位置,来来回回给我们讲佛学,讲 圣经,讲金钱观,讲香港资本主义,说什么勿贪方可静心,勿色方可禁欲,还引用 左传里的话说行之不远,言而无文。传授了一大堆没用的狗屁理念,没有一条理念 是与我们水土相符的,这点我非常瞧不起他。 前几年依牛懂的指示,说要为公司树立文化形象,老陈一下就想到了牛的精神, 大力宣传牛的思想,说:“吃进去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这样一弄,又搞了个 叫什么“吃草挤奶”精神,每次开会都要宣读一遍,牛懂非常满意,觉得不仅让人 记住了牛嘉华这个人,还把他当作精神支柱,这让他有种飘飘然感。当场奖励一万 元,还搞了个奖励制度,为公司省十万以上成本者,奖二万,为公司省五万以上者, 奖一万,为公司省一万以上者,奖励2000元。讲到末了,补充一句,说公司里最近 有一些人,成心与上级不配合,吃进去的是奶,挤出来的是草,下面的人笑叉一片, 王俊峰说我操,简直把人不当人看。 本以为订销会后,根据前几年的制度,会有另外的费用拿出来给销售员。那天 我们搞完四个地方的订销会后,一接过单子,超额完成,还拿到五百万的订单,按 规定,如果是长期客户,以后每月可以从中拿到3%的提成,想到这,我们就高兴得 不得了,李娜拿着计算器劈里啪啦地计算着,如果每个月500 万,总提成便是15万, 我们三个每人可拿5 万。李娜错愕起来说5 万啊,我们发了。 剩下俩卡车的展览品堆在一起,卡车司机催着我们快搬货,脸上的肌肉一块一 块肿胀起来,总是拿眼乜斜着李娜。我悄悄把李娜拉到一边说那厮一定看上你了。 我指着那个司机说。李娜一个粉拳打来,我趔趄了一下,她娇嗔着说去你妈的,多 嘴。 我打电话给老陈,我说:“陈经理,这俩卡车的展览品,你应该叫人来帮忙啊?” 老陈听后大怒,火烧火燎地说:“你个锤子,这点小事还要叫人,你回来看看 哪里有闲人? ”说完砰地就挂了,我把话筒也摔得啪啪响,嘴里说等着瞧,丫的跟 我来阴的。 我买了200 元一条10MG七星俩条,还请司机到宾馆搓了一顿,最后还给他们每 人包了各俩佰元的红包,俩个土包子见好处多多,帮我们一下就全部装上了车,我 和王俊峰也光着膀子,硬生生地把资料宣传单全部扛到车上。 当天,我把这次的业绩递给老陈,他还是一蹲活佛一样,表情淡定,看破一切 红尘的样子,他看了一眼,说这个1100元是什么款,不能报销。 我气愤着说这是请人装载展览品的人工开销费,包括送礼,吃饭,工钱,李娜 看着我掏出1100元的,不信你去问她。 他的脸鼓鼓的,哼了一声说:“这已经超出了报销范围了,这个字我不能签。” 我全身像被什么刺了一下,一声轰鸣声,宛若一座大厦的倒塌,所有一切都陷 进深不可测的地基里面。我站在那儿,久久才回去神来,老陈继续敲着电脑键盘, 把我当空气一样,无视我的存在和怒气。 在我的记忆里,老陈那天看到我回来,他站在门口,气嘟嘟地看着我,什么话 也没说,他的那套8200元的七匹狼西服,在身上闪闪发亮,皮鞋还是我和他在沃尔 玛最大的老人头专卖店买的,当时打五折还要6999元,我在他身边不停的咂着舌头。 他在我面前对我说:“林好,这叫什么?”我问:“这叫什么?”他把嘴噘得跟头 驴子一样,鼻子一哼,手指在我脑袋上戳戳指指说:“这就是资本主义社会。”我 心想你不就是从香港过来的吗?有本事你说说什么是社会主义。没想到他又给我整 了一句:“你们大陆社会主义,用俩个字可以概括。”我说:“哪俩个字?”他又 把老人头往售货员处一丢,不屑地,又蹩脚的声音说:“庸俗。”我撇撇嘴,心想 你他妈的,你们香港还不是社会主义的一个儿子?还真拿* 比长短不可。 想想这些,我心里也堵得慌,那个1100元,老陈就是不签,到现在那张报销单 停在他的桌上,好像一封没有填写收信地址的信,永远无法邮寄出去。 李娜在我发呆的当儿突然凑过来悄悄说:“告诉你一坏消息。” 我凑过身去说:“什么坏消息?” 她的表情淡然,手指在键盘上敲得巴拉巴拉的响,我想还有什么事会比我的那 一千一百元钱不能报销更加的坏呢? 此刻离下班时间只有十五分钟,所有人的工作接近尾声,窗外风雨大作,我听 到有人在外面哭,有人在外面笑,声音混在杂乱的雷雨中,显得更加的清晰而宏亮。 东莞今夜好像要发生什么似的,一切变得神秘起来。王俊峰在调戏身边新来的业务 员,李娜在跟计算机瞪眼弄眉,而我的陈芳又在干什么呢?此时她是不是也准备下 班。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