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死,我记得,他生,我心动到惶然 二零零九年圣诞节过后,我买了一条法国皇族的爱犬回来,我叫它莫扎特,确 实有与生俱来的气质和超强的侦探能力,我经常把海绵球藏起来,让它去找,他可 以在一个小时之内就能找到。那天李君从戒毒所出来,我带着莫扎特去接他回来, 他心情看起来比以前好多了,身上的疤痕也消肿了,脸上看起来比之前的要胖些, 莫扎特看到他就叫,我说:“莫扎特有识别坏人和好人的本领啊。”李君说:“这 么利害?那我要抱抱。”我把耳朵凑近莫扎特的嘴巴边,点点头,李君说:“它会 说话吗,它在说什么?”我说:“它在说你是坏人,它不要你抱。”只见李君呲牙 裂嘴地向我扑打过来,手上还拎着药瓶,脸上伤口处贴着白丝布,走起路来一晃一 晃的,大口大口喘气,似乎好久没有运动过,阳光落在他身上,他的另一个世界, 旷野上一群孩子正在嬉戏,无忧无虑,闪若地平线上刚刚升起的星星,黝黑的皮肤, 眼神灼热,裤衩大开,衣服胡乱扎着,扬手追逐,童真无邪,看不清世界的清影浊 气。 上次,我在广州艾滋病疗养中心看过黄豆后,我的记忆的闸门突然打开,让我 无法喘息。 那时候的黄豆,看起来消瘦了很多,颧骨突出,左手拄着拐杖,但心情比以前 要好得很多。我跟他坐在花坛边,跟我说起了过去的种种,心中甚是感慨,泪水不 经流了下来。他的母亲在父亲进监狱第十二天就去逝了,医生发现她完全是伤心至 死的,在胃里提取了大量胃酸,生者和死者,谁是谁非。说到了李君,他脸上露出 灿烂笑容,1995年,李君在我22岁生日晚会上,他掂着碎步,像疯子一样,站在桌 子上大笑着对我和黄豆说:“谁拿走我的面包,我要他的手足,谁抢走我的牛奶, 我要他的小命。”我还附和着说:“谁要是跟你争面包抢牛奶,那人准没出息。” 十五年后,我却怎么也没想到的是我不仅争了他的面包,我还抢了他的牛奶。黄豆 取笑我说你就是一大尾巴狼,一辈子夹着尾巴做人啊。 我提到赵绣的时候,他的表情微微悲伤起来,说其实她也很可怜,如果换作我 是她,我也会这么做的。这时候,一个小女孩子过来叫他叔叔,嘴上啃着麦管,穿 着蓝白相间的条纹病服,他满心喜悦点点头,转过身,跟我说:“她一出生就是艾 滋病,但她现在还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母亲是这里的一个义务工,负责我们的 起居生活。”他停了一下,又说:“我昨天梦到了我们学校的寝室,梦到了操场上 我们一起奔跑的身影,梦到了考试的时候你抄给我的答案,梦到了我们都在北京工 作,你说这个梦怪不怪?”我提高声音大笑起来,说:“不怪不怪,北京工作有什 么好的,华尔街才是我们制造财富的地方啊。”他愤愤不平起来,微闭着双眼,使 劲摇着头,阳光静静地洒下来,身上的白色衣服格外刺眼睛,他说:“林好,你瓜 娃子太不现实了,你以为每个人都像史泰龙,在那里乱搞俩下拳击就成了好莱坞巨 星了啊,啊呸。” 我突然觉得黄豆变得成熟起来了,而且成熟到令我害怕。 如果我们当初的选择不是东莞,那么我们现在在哪里呢?至少我们不会沦落到 如此狼狈不堪,也许大家都会好好生活,好好的过上生儿育女的生活,那也许才是 我们理想中的生活吧。 离开的时候,他托着我的手,语重心肠地说:“林好,我已把这儿当作家了, 我可能一辈子都会在这儿,尽管这一辈子可能时间很短,但我老觉得我还有什么东 西是我一直没弄明白的,你能帮我吗?” 我点点头。 “我觉得我特对不起顶衣架的,毕业唱K 那晚我还用诅咒的话骂他,我太不是 人了,如果我死了,请每年替我问候一他,我真不是人……。”说着说着,开始流 下苦涩的眼泪。 想起零七年,黄豆举起一杯酒,对着初升的月亮,悲痛欲绝地说:“他的死, 我记得,他的生,我心动到惶然。”黄豆怎可能忘记顶衣架。 我抱着他说:“黄豆,大家都是兄弟,别哭了,这不是你的错,那些过去,我 都记得,我永远不会忘记你们的。”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卷带子,用颤抖的手递给我,说:“你还记得在学校时,你 们帮我打架的事情吗?” 我摇摇头。 “记得,记得,我怎么会忘记呢。” “就是那次,我在学校里遭到围攻,我还说过什么来着,对,……我说给正给 你们拍英雄事迹呢?”他揉搓着双手。 “哦,想起来了,我们为你卖命打架,你小子拿着DV给我们拍什么英雄事迹留 作记念。” “对,来这里后,我常常拿出来反复播放,回想起那时候我们的美好青春岁月, 事隔这么久了,没想到大家变化都这么大,林好,我永远的好兄弟,如果哪天我死 了,我不知道能留下什么给你,这卷带子记录了我们曾经在一起的真实生活,那段 纯真的岁月,再也无法回去……。” 黄豆把带子塞进我的手里,然后眼角湿润着向我的记忆之外走去,那一身的佝 偻,那整天脏话连篇的黄豆,如今再没有向生活抗拒的勇气。一种无法言表的东西 堵在喉咙里,无法诠释。 后来,在图书市场给他选了许多书籍,国内的和国外的都有,直到现在,我还 在想,那些惶然,也许将成为他一生都无法解开的迷团。 赵绣离开东莞的头一天,约我去过金杯舞厅,她染了一头棕色的大波浪卷发, 看起来成熟了很多,她说:“我想回家种田,照顾一下父母,顺便找个好一点的人 家嫁了。”我提到关于王豆豆的事情的时候,她苦涩地笑了一声对我说:“其实很 对不起他,做他的情人陷害他,去韩国整容逃脱他,又叫个艾滋女同事去陪他,现 在想想这个玩笑开大了,他只不过是个* 犯嘛,中国法律也就是判刑一年嘛,我有 必要用他的整条命来换我的清白吗?在这个世界上,谁对我会忠诚过一辈子,又有 谁可以为我守身如玉一辈子呢?”她看着灯红洒绿的大街,不经自嘲起来。 我不敢正视她的眼睛,是因为那个曾经负心汉,眼睁睁地看着面前这个女人越 陷越深却视而不见。 我大概从来没有认真阅读过自己吧,我整个就跟一个无头苍蝇一样,在城市里 误打误撞,然后生活的画卷上各种各样的突兀线条越来越多,最后连自己都理不清 头绪。 想起,九九年的陈芳还是有点单纯,那是我们吵完架后的第三天,她突然打电 话给我说林好,我要去见网友了,语气里还夹着威胁,我听后也特生气,说你要去 就去,别招我烦,你就是去见亡(网)友都没人拦你,她一把挂掉电话,用力还不 轻,我在心里偷偷乐着想着陈芳生气时的样子。第二天,她哭哭啼啼地向我走来说 再也不见网友了,她装办成男的,说要我和她一起搞同性恋,太恐怖了。我抱着她, 拍着她的头,认真地说别哭了,我不会离开你的。她一下挣脱,看着我说如果你离 开我,我一定就去法国去寻找不来梅童画村,我嘿嘿笑起来说,傻瓜啊,法国哪里 有不来梅,德国才有呢?她翘着嘴呜呜有声说不嘛,我就是要去法国找,那里肯定 也有相似的童画村的。 零六年,我衣着光鲜地从破烂不堪的花园路一栋公寓出来,我牵着陈芳的小手, 穿过密密麻麻挂满衣服的走廊,穿过东莞花红酒绿的大街小巷,穿过厚重而苦难的 青春岁月,穿过被不清不白的人世涂抹过的命运,迎面而来的是积水沟里散发出来 的酸味,令人十分恶心。记忆里,陈芳和我如一对平常的小夫妻,面对娇阳似火的 春夏秋冬,面对无数生活的引诱和生活的打击,我们风雨同舟,并肩作战,在困难 的生活面前我们爱得昏天暗地,可是当我们生活正走向更加美好的时候,我们住上 了高级的别墅,过上了让人艳羡的生活,我们开始吵架,开始怀疑,开始跟踪对方, 一直到我们分手,我也不知道在这场恋爱中,我是不是早就成为了第三者,我他妈 的到底是赢了还是输了呢?这些结论对我来说也许不重要,但我却很想知道答案, 那是关乎我一生的清白问题。想到这,我心里狠狠地掐了我的大腿,生活亦思想, 麻木逐渐扩散全身。 后来,李君把万科园的房子卖了,一个人去了九寨沟,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去那 里,他眼睛看蛇一样盯着我,我突然想起,这么多年来,我所害怕的那条蛇不是李 君,而是陈芳,她像一阵飓风,倦走了我的一切,而我只是一个受害者。在那个漆 黑的角落里,我的朋友李君,如一只暗夜出行的猫,眼睛像星星一样闪亮,脸上泛 着油绿绿的青光,表情和十年前一样冷若冰霜,像刚刚从冰窖里走出来似的,他就 坐在那儿,身子蜷缩,影像模糊,是谁用手扇向我们深厚的友谊,是谁把我从一次 次的困境中拯救出来,在东莞最黑的夜里,他却成为了我最亮的灯,可是我却毁了 他的清白,毁了他的人生中致关重要的清白,我永远无法偿还,而他永远也不会原 谅。 我开始有点厌恶这个城市的虚假的繁华了。走之前的那晚,李君显得特别的安 静,我和李君把车停在护城河边,坐在栏杆上吹着发梢聊天,说起往事都有点伤感, 不知不觉,在东莞我们竟然就这么活着呆了十年之久。我说:“我可能过几个月就 要走了,这个城市越来越不适合我了。”李君一张瘦削的脸,颧骨明显地突出,只 是低着头光抽烟不说话,好像这个世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一样。稀疏泛黄的路灯下, 东江河在我们身边转了个弯,静静向东流去,这条被东莞人称为母亲的河流,淹没 了人间一切是是非非,有多少像我和陈芳这样的爱情,就是连最后的欢笑和泪水都 显得苦涩难看,甚至尴尬到不辞而别,一切浩浩荡荡的故事都像被扔进了东江,随 着水流发酵腐烂,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什么也不曾记得。我递给他一支软中华, 说:“我操,老子在征求你意见,你放点声音出来好不好?”李君点上烟,狠狠地 吸了一大口,突然抬起头,认真地对我说:“林好,你去哪里都一样,不是环境的 问题,你的清白没有了,你到哪里也开心不起来的。”停了一下,他叹着气地望我 一眼,问我:“你知道这俩年来,我为什么一直看陈芳不顺眼吗?”这话突然提醒 了我,是啊,这俩年来李君都没有进过我的家门,好像他有意在逃避什么似的。我 说:“为什么?”他吞吞吐吐了半天,忽然提高了声音,说:“反正你们都分了, 我就全告诉你吧,我亲手抓到她跟一个男的开房。就是她公司的姓罗的。”我脑袋 嗡的一下子,只张大了嘴却什么话也说不出话来。李君丢下烟头,跳下栏杆,背对 着我走开,一边走一边说:“她还替那男的跪下来求情说,只要我不告诉你,让她 干什么都行。我看到她那时候挺可怜,你又那么爱她,我就答应保守这个秘密。” 我迅速跳下栏杆,对着他的脑袋就是一拳,狠狠地说:“你他妈的,这么重要 的事情都不告诉我。” 他挣脱掉我的手,质问我说:“林好,你跟杨栅的事情,不是也偷偷摸摸的吗?” “我他妈的,那是你们结婚之前的事情。” “林好,你自己都不清白,为什么也要陈芳清白,你总是这样,好像世界上的 人都围着你转,你有没有想过,你自己究竟错在哪里?”李君转身向我肚子反蹿一 脚,我呜呜有声地倒在地上哭起来。 然后,我再没有见过李君,我曾设想他可能去过的地方,于是我开着车满大街 地去找,我想找回我们的友谊,找回我们一起的那些日子,我要告诉他我们都被生 活骗了,我们要重新来过,重新回到人生的正道上去。 十年前的那张照片,在相机里咔嚓咔嚓定格下来,记得拍全家福的时候,我说 :“快快,拿好自己的家伙,十年后再来看看这张照片,看看大家都是什么样子。” 后来,拍照的一瞬间,出来的却是一张十分疯狂的照片,我被李君死死地箍着 脖子,呼吸困难,黄豆拿着一把塑胶刀架在李君的肚子上,露出奸笑,顶衣架拿着 凳子作势向我们砸来,样子十分可恶和滑稽。 这些人一个个在我脑海中呼闪而过,而只有李君的形象,那孤零零的样子,对 我傻笑着向我扑来,在我的身上挠着胳肢窝,很像电影里白痴得一塌糊涂的男主角。 一想到杨栅,我的一下子心虚起来,我对不起李君。原来,我们不仅仅是怀着 愧疚,还怀着仇恨,我们自己都不曾清白,又怎能强求别人清清白白的呢?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