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这是一间小厂子。约两百平方米的厂房里包含了办公室,工具房,宿舍和厕所, 进进出出只有五名员工。五名员工中分别一名领班,一名副领班,一名老员,两名 新员工。主导工作的是一台切割塑料的机器和一台焊接塑料的机器。工作原理简单 明了,看第二眼时已经没有什么疑难可言了。但领班却从来不轻易由我来操作,他 更乐意吩咐我做一些搬搬抬抬敲敲凿凿跑跑送送的活儿。先熟悉一下嘛,这是可以 理解的。待到我们合力把门窗组装完成后,便租来车子搬运到这个城市的某一角落 处安装。但更多的时候,是呆在厂里,无事可做。等着吃饭。等着下班。老板说了, 没事可做也要呆在厂里,以备不时之需。 闲着无聊的时候,我爱蹲在拉起的卷闸门下的厂房门口,想一些问题。比如门 窗装修厂为什么会生意淡泊?人类不是很钟情于住在有门有窗的房子里么?我还会 老在望着天,天空常常一朵云儿也没有,深蓝深蓝的,幽深而空寂。时间已经是秋 天了,一阵风儿吹过,路边一棵苍老的桂园树上落叶扑濑濑而下。伴落的还有枯腐 朽烂了的果实。 间中骚扰我的,时常是副领班的邀请。他老是热情高胀地要找我报仇。 这段时间我的象棋技艺有了长足的进步。常常杀得副领班胖嘟嘟的脸上笑容都 挂不住。甚至吃饭时也是闷闷不乐一声不吭。为什么老是输呢?我告诉他,不同的 人遗传了不同的基因,有些人天生笨些,有些人天生聪明些。他不以为然。 新来的业务员的棋艺,还马马虎虎。可以与我对砍几招。曾激起我一阵子的征 战杀欲。只是,很快我便再也没有见过他的身影了。老板说他是自己灰溜溜自动消 失的。老板还说,他妈逼,脚不沾地地跑了大半个月,蛋也没下一个!还说自己经 验丰富?去死吧! 世界有无穷无尽大,我这么想。也有点冷,我这么想。 隐约约之间似乎触摸到这人世间其实有点冷。也许是一张脸,一个眼神瞬然决 然决绝的冷落冰霜,令人哑然。也许是这秋天萧索的天气我时常蹲在厂门口穿着单 薄的衣裳,被吹拂。也许,仅仅是夜,睡梦里惊醒时,没有开灯的陌生的地方的漆 黑的夜,觉得冷,直哆嗦,钻心的寒意。 忽然一天,领班兴高采烈地提着一个礼品袋轻快地走回宿舍,说,派月饼啰! 开心得如过年的小孩:老板送一人一盒月饼,中秋节了。 中秋节了?真快!我把月饼盒子拆开,拿出一个,咬了一口,味道还不错。莲 蓉的。 傍晚的时候,他们问我晚上有什么节目?我木然地摇摇头。他们走后,宿舍里 剩我一个人。中秋节了。 门外,乍起的狂放的风,瑟瑟的寒意。天空不知什么时候卷起了浓浓的密云。 月儿像一个游历天涯的浪子,没了踪影。我漫无目的地走着,曲曲绕绕的巷子,长 长的街。许多人家在门前摆起了水果香案,拜月光?天空流云滚滚。 纸宝寂寞地燃烧着。蜡烛却老是被吹熄。吹熄了又被一只颤巍巍的手点燃。点 燃后还是风中的烛光。被吹熄。需要帮忙么?我竟萌生一份冲动,对火的莫明,火 的温热。蓦然想起来——纸宝点燃了拿在手上晃啊晃啊,旋身转一个火圈,又一个 火圈,弟弟妹妹习惯刚等拜完月光便吵吵嚷嚷着吃了起来。狼吞虎咽。母亲老爱穿 梭在旁边唠唠叨叨,慢点吃,慢点吃,这班孩子…——想来那竟是一种悠扬的安祥, 一份淡淡的幸福。无端热泪盈眶。 一双眼怔怔的望着我,很疑虑地。我笑了笑,离开。 街上,人山人海。 牵着小孩的手的夫妇眼里的慈祥。烟花在手的小孩,燃放、天真烂漫。相依相 偎的情侣。吆吆喝喝的三五伙伴。望不尽的张灯结彩,火树银花。我走进了一间公 共电话亭。 电话那头一声温厚低沉的喂。熟悉的,暖洋洋。 我说,爸,我是龙儿。话甫一出口,心已然回到了家。家的温馨恬淡让我瞬息 间安静了下来。 龙儿?是你吗?声音急促而热切:你怎么那么久也不打电话回来?你一点也不 想家吗? 我依稀又看见,那张脸,铜红的脸上布满的焦急和喜悦。想呀,老想,梦里都 是家乡的样子。我撒了一个小小慌。 就知道你不是一个没心没肺的孩子。在外面,钱够用吗?够用。不够就说出来, 老爸给你寄过去,一个人在外面,不容易,知道吗?知道了。不要再那么任性了。 千万不要跟别人打架了。知道吗?知道了。村里的人都是让着你的。知道吗?知道 了。你现在(工作)做得怎么样了?还可以吗?我说,还行。心里酸溜溜的。还行 就好好干,确实熬不下去了,就回来,知道吗?知道了。……父亲怎么变得啰哩啰 嗦的?像一个娘们。 一个人走在路上,悄静。月亮还没有出来,天空灰沉沉的。风吹得头发凌乱。 脚下却不知道何去何从?一颗心,隔离在喜庆之外,观望着,人世间的样子。竟像 从来也没有认识过!沉寂,无边的沉寂。黯然,顾影自怜,无言的神伤。蓦然想起 来追问缠绕在心间百转千回的一份理想的方向。时或会,凝望、一抹浓重的乌云、 流走。又或许,我已经觉得累了,像茫茫撤哈拉沙漠中走不出来的一匹马,四啼啸 风。 日子,一天一天,偶尔干几天活。 下象棋简直浪费我的智慧!我这么想。 厂门口蹲着。被风打扫过的路面,时而铺下来一地的麻雀。叽叽喳喳地。一下 子又呼噜噜惊飞干净。留下瞬间,特别安宁。对面的鞋材厂时会一阵一阵恶臭涌来。 天空,老高老高,望也望不能穿透。或有一辆车子开进来。或有一个人走过。很静, 我的心很静。 时间,仿佛我的呼吸,在不经意之间消逝。 你怎么还在这里蹲着?发工资了,知道吗?一位同事心情颇佳地凑过来,一边 数着手里的钱。发工资了?一张、两张……一共六百五十元整。你怎么发了那么多 工资?我问。他的眼神很不以为然地,说,老员工了,肯定多一点啦,领班也就才 比我的多五十元,知道吗?嘻嘻。我很反感他的笑。他笑起来的样子让人看着难受。 轻浮。 办公室里就老板一个人,我走进去恭恭敬敬地说,老板好! 好。好。坐。坐。老板低头在翻抽屉。我走近了,还站着。觉得站着就好,比 较合适。 小袁哪,你来我们厂不知不觉也一个多月了,还习惯吗?他态度和蔼地伸过来 一张单据。 我不假思索地撒谎,说,还行。给我单据干什么? 我看得出来你是一个能做事情的不伙子,我一直都有在特别留意你的,知道吗? 他说。我伸手接过递来的一只信封。信封轻飘飘的。这是你的工资,两百四十元整。 你数数吧。 我迅速把钱倒了出来。一数,正好二百四十元:不是说一个月工资四百五十元 吗?怎么只有二百四?我情绪急躁狂飙,语气咄咄逼人。 老板扫过来的眼睛深深地望着我,说,没错的。我们这里新来第一个月是不包 伙食费的,因为之前一些人干着干着就走了。这,你刚来的时候,我已经讲过了, 可能是你没听仔细。我如梗在喉,一时语塞。事情怎么会是这样子?我当初根本没 有想到天下间竟会有如此后招!老板依然和蔼可亲。对不对?他关切地问。 我不想说话。沉痛寂静。如果想说,也是说xxx而已。心内有如千百只夏蝉 鸣噪,千万只田鼠在抓挖跳窜。如果我坚决地说不对!那么,他笑脸里潜藏着的 “明月弯刀”会不会嗖地飞出来,寒光一闪,抹过我的脖子? 走出办公室,薄薄的工资单在手里揉阿揉,揉成了团,抒成了珠,随手甩到不 知哪里去了。信封也是命运雷同。揉成团,抡手一扔,扔到了对面鞋材厂的铁皮房 屋顶上与腐朽的落叶和尘埃的泥为伍。 我走到食堂里拉开一张凳子无力地坐了下来。 食堂,其实并不是食堂。 这是一间小快餐店。 小店里十来平方内堆摆得满满当当的。杂乱得有点肮脏。肮脏得散发着恶臭— —我的意思是说门口的垃圾桶,头靠近了,或者伸进去,会闻到,恶臭。 老板在这里为我们订了一日两餐。一餐3 块5 毛钱。可以打两肉两菜,饭任盛, 汤任装,盆满钵满的,这样说吧——一般意义上的中小形动物其实都是可以喂得饱 的。唯一的缺点是,蔬菜有些许老黄,肉类有些许变味,米饭有些许粗糙和稍许馊。 不过,如果吃得够快的话,是不容易察觉的。 我拔弄着饭盒里的饭、和菜,出神,心不在焉。 你怎么换了这副德性了?同事问,你平常不是吃得像猪一样勇猛么?怎么今儿 看来倒像一家禽了?哦,别误会,我说的是发瘟的那种。他们笑嘻嘻地乐。我有些 木然。 抿了一小口汤。汤像水一样解渴。我不知道吃饱饭本身有没有什么重大意义? 只是知道吃饱了,便不饿,就像人活着的时候,一般未死。好像是这样。 客人变换了几轮了,我还在慢悠悠…… 流浪客又来了。他依然炳承着一贯以来的装来打扮:蓬头垢面、衣不蔽体、赤 脚、宠辱不惊地,一来便直奔垃圾桶——其实垃圾桶内并非全是垃圾的。伸手拿出 一个一次性塑料饭盒,打开,妈的,哪个饿鬼乌龟王八蛋的吃得这么干净?再细看 看,哦,还好,还剩一些饭粒,伸手——这手也不知怎么弄的?这么乌漆抹黑的! 把白饭米也弄得脏兮兮的。唉,人在江湖就先不挑剔那么多了。放到嘴巴里嚅动一 下,匆匆吞咽下去。什么味道?这不是很重要,反正是米的味道。接下来,连“扫” 了几个饭盒,还是觉得饿。饿得绵软绵软的一双脚哆嗦哆嗦直打晃。飘飘惚惚的身 子,像棉花。再翻翻看。拿在手里掂量掂量,这个饭盒还蛮重的!心内窥喜。打开, 哇噻!其中肉若干、菜若干,饭还有四分之一呢。赶紧操起一双筷子,抓抓挖挖, 赶紧往张开的“血盆大口“里塞。正如山体滑坡的泥石流滚汇入峡谷——好像还能 听见隆隆隆山呼海啸大地震晃……腾出一只手来捺捺喉咙,好像卡住了?嘴巴关不 住的那些哗啦啦地直掉地上。也许有点液体滋润一下情况会好一点。直翻翻看,垃 圾桶就像百宝箱。半杯豆浆!还带着吸管呢,拿起来——真是的,老天待人,真是 的,太出人意料了。一口气吸到吱吱作响。摇摇,没了。随手扔到一边去……深吸 一口气,缓缓呼出。舒坦。来自饥饿的威胁已经没什么印象了。天空,万里无云。 秋风吹来,身上的衣襟像无数面小旗帜迎风番动。周围?周围何故老是这样子惊异 而漠然的眼神?一点儿创意也没有。 我就这样望着他。出神。不知这算不算幸灾乐祸。我希望转头过来对视的一刹 那,他能对我微笑。一抿也行。但他没有。他的眼神与他的鼻子,嘴巴甚至发型一 样,有相对固定的形状。而且一旦确定下来便不轻易改变。 看着他吃饱喝足,“打包”比较满意的饭盒N个,挪步离去的身影,佝偻而呆 滞,瑟缩着——人世间的沧桑,人生的艰苦,油然而生,像浪,巨浪,巨浪拍打在 海岸高壁的岩石上,水烟濛濛。心旌,竟然在一阵寒冽中颤晃。晃过千秋万世的风 霜雪雨,晃过春的花夏的雨秋的凉冬的冻,晃过朝辉夕阳之间千里之间忽然飘惚的 人生路……只见满地的落叶在一阵阵劲风吹来,沙沙沙地疾走。 数天后。 领班急匆匆从宿舍里追了出来,高声说,今天要去大利B5 工业区安装窗户, 你干嘛去? 我停下轻盈的脚步,想了想,转过身来,提起手中的行李包,说,要不要检查 一下? 他愣了愣神地望着,犹犹豫豫,说,不用了。 清溪总站到南城总站的票价,15元6 毛钱。 公共汽车走走停停的,有点晕。 坐在我后排,中途上车的一名斯斯文文的青年男子,竟在护栏上拿了一个塑料 胶袋罩着嘴巴,伏在坐位前的靠背上吐——吐痰,听了很久了还是吐痰的声音,怎 么还不吐内脏里的什么什么?同座的女孩子厌恶的往里靠了靠。一个大男人的,晕 什么车,我心内暗暗讪笑。抱紧怀里的行李包,望着车窗外一闪而逝的草树、山峰、 楼房和人影——恍惚中,一只鸟儿振翅冲上高空,飞一般的,不需预作停留的轻快 感,也不需要过问天空的方向。 你怎么拿我手机,你怎么拿我手机……身后的女孩突然之间在与她的同座争争 夺夺中慌慌张张地哭诉起来。我脑海里猛地蹦出两个字“抢劫”,整个人一激灵清 醒过来。清醒过来后,心内不禁偷笑。这满车座元稀座的,这倒霉的小贼的命运必 将是被打翻在地,然后扭送公安局,前途堪忧。哈。 我咚地站了起来——不是吹牛,这小贼我根本不放在眼内。我酝酿着使用一招 前手虚拳接后手直拳接前手勾拳,再来一个后腿膝击加一个前手肘击将其彻底制服。 太可恶了!他竟把人家纤纤弱弱的小女孩弄得哭哭啼啼泪光闪闪可怜兮兮的!是可 忍?孰不可忍?与此同时,三个和我一样身形健硕,样貌俊秀的汉子也咚咚咚地站 起来。一个飞快地冲向车头和司机争夺按扭,两个拉开架势奋力把住后门。只是, 抢劫的人似乎并未受到干扰,依然若无其事地和女孩子拉拉扯扯欲逃去!一伙的! 我心一阵凉,透切全身。绝望地坐了下来。女孩子继续在无谓的争夺中哭诉着。那 哭声在数十双明亮的眼光下,无助得异常凄酸。歹徒却从容得像江边拉般那勤劳的 纤夫,努力地走下车去。三个帮凶将军一样来回喝令一车人别动。一车乘客都不动 了。和马路上围上来看热闹的一大帮群众都不动了。只剩下司机像笼里的猴子一样 窜上窜下,窜出窜入。 歹徒得手后,在人们的身边离去。在马路的对面施施然上了公交车。 女孩再回到座位时,只是泪痕湿,不哭了。司机打“110 ”说歹徒走了,警察 也就不来了。 车上,只有一个颇有见地的女人喋喋不休地发表高论。她说她手机未换卡,不 然早打110 了。她问女孩子被抢的是什么牌子的手机。她抱怨一车男人不勇敢…… 一车人无语。 到了南城汽车总站。上了一辆回遂溪县的长途客车。 疲疲软软地躺在卧铺上,一动也不想动。粘贴一样。手中的烟,一支接一支, 延绵着心内沉寂下来却未枯熄去的游思如絮。默默无言地望着车窗外变换着的一幕 一幕……一点孤愁,无边的陌生,望不真切的苍凉。 风,凉风肆虐,归燕共黄昏一起袭来。 红顶屋下,父亲眉目之间挤出来的惊喜,一闪而逝。 母亲还在唠叨,秋风凉了,怎么还穿得这么单薄?回来,怎么也不先打个电话? 谷子刚刚收…… 我把自己关在房子里。 泛黄的孤灯下,十平方的狭小里,一张床,一张桌子,四个装谷子的大瓷缸, 破棉、烂絮、空罐,尘埃悄悄堆叠,蜘蛛悠闲圈自己的圆,屋樑上探出头来的老鼠, 满目疮痍的红砖墙……抚首。低头。没有一点烦忧?无言。一种苍老。疲倦的苍老。 闻讯吵吵闹闹而来的伙伴们,挤满了一屋子。 成两手拔弄着我的头,似乎细致入微地检查,说,轮廓还是以前那鸟样,如果 伤着了,应该是内伤,很严重的内伤。我勉强地笑了笑,说,没有。没有的事。别 瞎扯了。那为什么目光吊滞,心事重重,一声不吭,闷都闷得人发昏了?东也掺和 着说。我低着头抽闷烟,说,可能是刚回来,有点累?东俯低头换了几个角度瞄了 瞄。叹气。然后站起来,摆着手说,走走走,龙刚回来需要休息一下。我们都别处 转转去。我保持沉默,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沉默。也许,一百年前便是这个样子。 甚至于,头也没有抬起,他们已经消失干净。 窗外,明月天上,好高,好远,恍惚。 (已完结)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