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荒凉 薇端着那杯热气氲氤的咖啡,在缓缓经过段的办公室时,依旧微倾着头透过那 一条条百叶窗帘瞥了一眼,每次只要看到他或伏案疾书或闭目沉思的样子,她心里 就会很安定,漫长而枯燥的六个小时会只因这一眼而变得快乐而满足。 段的人品在公司里是有口皆碑的,三十出头就已经事业有成,业务部的单子大 部分都是他拿下来的,不管是在客户或是在供应商面前他都能独挡一面,而且人又 长得很帅,举手投足之间满是儒雅风范,完全没有一点庸商的感觉。更甚的是对太 太好得不得了,他们是大学里的同学,一个团支书一个学生会主席,举案齐眉一直 走到了现在,据说他们没有要孩子是因为段的母亲因产后头风去世,段说他宁愿不 要孩子也不能让她为他承担一丝丝生命的危险。每每说起他太太,段的眼角都会轻 轻地眯了起来,像是轻风吹皱了湖面,无限温柔。一年前,段太太迁到了澳大利亚 定居,从此后,段的桌前便多了一个相框,相框里的两个人亲昵地靠在一起,眼底 有不尽灿烂的风光。 有时候,薇加班晚回家,在经过段的办公室时,会看见他拿着电话低头细语, 像是叮咛像是呢喃,她想,能被那样宠着的女人一定是很幸福,尤其是被段这样出 众的人怜爱着。她常常就这样想着走过段的办公室,走进空旷无人的电梯里,然后, 在缓缓下降的晕眩中,轻轻地握住自己孤独的手。 段是喜欢她的,这一点,她是凭着一个女人的直觉知道的。每一回,她把打印 好的文件放在段桌上时,段抬头微笑的眼神里总有一种说不清的关注在其间,她转 身走出房间时,也依然能感觉到那目光停留在她身上的温度。但是,喜欢和爱是不 一样的,她告诉自己不可陷入这般混沌的情感之中,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女孩可以有 很多原因,但要真正跨跃到爱则完全不同。其实,她心里也从来都没有期盼过什么, 只要每天能看上他一眼,能从他经过的每一个空间里闻到他身上的那种淡淡的烟草 味道,就够了。她常在月凉如水的夜里,轻轻翻阅枕边的诗集:“其实,我盼望的 也不过就只是那一瞬,我从没要求过,你给我,你的一生。”,然后,带着一点点 微苦的笑容入睡。心静如水。 那天,薇收拾好东西准备下班时,突然段叫住了她:“筱薇,有份市场调查报 告明天一早就要送交总公司,我刚刚起草完,你晚上留下来加班打印一下可以吗?” 薇二话不说,立刻回到办公室,段直接坐到她的电脑旁边的办公桌整理文稿。 在等待的时间里,她偷偷地打量着他轮廓清晰的脸庞,坚毅的下巴,棱角分明的嘴 角,眼睛微微下陷,眉毛浓重而笔挺,她是头一次如此短距离地端详着他,才发现 原来认真的男人最有魅力,就像眼前的他在低头书写时偶尔皱眉的凝重,以及那眼 神的深邃,都是一种味道,经得起任何挑剔的眼光。 不知不觉中,等到所有的稿件都已成型并打印完毕,两人抬头一看时间,竟已 是十二点多。段直起身子,像个孩子似的上下左右地扭了扭脖子,问道:“这么晚 了,让你跟着我辛苦了。你也没吃呢,我们一起去吃点东西吧。” 薇点了点头,在他面前,她从来只有顺从。 在一家非常欧式风格的西餐厅里,柔和的灯光以及优雅的钢琴曲中,面对着段, 薇有点不自然,心神恍惚中根本吃不下什么,只是一个劲地低头浅啜着那杯葡萄酒。 “筱薇,我一直觉得你是个很难得的人才。现在跟你同龄的女孩子已经很少像 你这样有责任感和矜持的了。” 薇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讪讪地说了句:“我很笨的,又没有什么工作经验, 做不了大事。” “不,我说其实这就是你的优点。你知道吗?有时候我看着你感觉就好像回到 了学生时代,而你就像是坐在我旁边的女生,那么纯,那么美好。” 薇的头垂得更低了,在他细语柔声中一时手足无措了起来,她偷偷拧了一下自 己的手,这是真的吗?真的是在说我吗?天啊! “对不起,如果我说这些话让你不自在了,我抱歉。你不要害怕,我没有恶意, 我只是喜欢你而已,希望你不要介意。” 薇缓缓地抬起了头,迎面接住了段的目光,就像是她曾经在梦里无数次重复的 场景一样,那样温情脉脉那样笑意盈盈地注视着她,刹那间,她的眼睛竟有一种潮 湿的感觉,她不由地轻轻咬住了嘴唇。 空气中弥漫着流水般的旋律,像是一方落雨的天空,正一滴滴地将满天的温柔 渗透到她的心里。她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才好,只觉得如果这是梦最好永远不要醒 来。段的手却在这个时候,穿过盛着葡萄酒的高脚杯暖暖地握住了她的,辗转抚摸 着她的指尖,一寸一寸地侵蚀了她柔软的坚持。 回家的路上,他们一句话也没有说。在薇家门口的时候,段轻轻地抚了抚她的 长发,只说了句:“好好睡,晚安。” 薇乖巧地点了点头,在打开家门的那一瞬,她偷偷回了回头,看见段依然在车 子里,双目灼灼有神,像燃烧的火种。她迅速关上了门,靠在门后深深地吐了口气, 当一切从虚幻的梦境变成真实,却反而让她有一种如履薄冰的感觉,她觉得好害怕, 害怕这如烈焰一般的悸动会迅速吞噬了她小小的秘密,到最后连梦想的权利都不会 剩下了。 第二天上班时,在打卡机前遇到了段,薇的心一下子猛跳了起来,颤抖的手拿 着卡插了好几回都没能插好,段从背后抽出了她手里的卡,帮她打了时间又放回原 处,嘴角还是一如往常亲切的笑容,毫无异样。 只在薇送文件到他办公室里时,在两个人相视的眼光里,才又重新找到了昨夜 的那种柔情。在这一整天里,她就这样既甜蜜又担忧地渡过了六个小时。 在接下来的两个月里,是公司业务的旺季,段作为业务部的主管,忙得分身乏 术,经常是今天在上海,明天就飞到了北京,偶尔碰面也只能用目光表达一下内心 的牵挂与思念。时而,段会在异乡的深夜里打电话给她,问问她还好吗?告诉她他 的思念;时而,段会在交给她打印的文件里多夹一张电影票或者是一张小纸条写着 他的心情。 有一天,薇午饭后趴在桌上睡着了,醒来时却发现桌上放着一把小苍兰,花心 里还有些许的露珠,应该是从楼下的树上采撷下来的,苍兰的旁边有一个水晶音乐 盒,一打开,那行云流水一般的旋律便四散开来,里面深红色的绒布上还放着一张 小小的卡片,上面写着:“当花香唤醒你的时候,我曾在你梦境中来过。段字。”, 她急忙跑向段的办公室,却发现房门紧锁,问了问总台小姐,才知道,半个小时之 前段刚从上海办事回来,但又马上到厂家那里了。薇怀揣着那音乐盒站在窗前,忧 伤又满足地,直到再一次感觉眼角潮湿。 下班后,薇没有像往日一样坐公交车回家,她一个人慢慢地走着,满天金黄的 余晖透过路两边稠密的行道树洒下一地朦胧的灿烂,她欢快地踩着沙沙作响的落叶, 心里感觉就好像回到了初中时候她第一次收到情书时那种紧张而快乐的心情。怦然 心动的愉悦。 走着走着,突然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很甜美但很清冷:“你好,你是筱薇吧?” 她抬头一看,一个身材修长、五官素净的约摸三十岁左右的女子站在她的面前, 她的气质与美丽一下子让她呆住了,但让她感觉神秘的不是她的陌生反而是她身上 那种熟悉的味道。 “你是?”薇疑惑地问。 “我是段太太。你不认识我吧。你现在有空吗?我可以请你到那间咖啡屋里坐 一坐吗?”那女人语气轻柔,目光里没有一丝敌意,但薇的心里还是不由自主地狂 跳了起来,忐忑不安地随着她走进了路边的那家咖啡屋。 她给薇叫了杯cappuccino,自己要了杯蓝山咖啡,轻轻地用小勺一圈一圈地拨 弄着。薇怎么也不敢抬头,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样的场面,她不能相信自己竟然 成了书里经常描写的那种第三者,一个暖昧而不光彩的角色。 “你长得真好。我终于知道段喜欢你的原因了,如果是我,我也会爱上你的。” 她的口气里竟然没有一丝气恼和怨恨,可是,越这样越是让薇心里不安。 “对不起,段太太,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说,但是,请你相信我,我和段之间并 没什么。这都只不过是我……是我一厢情意地喜欢他而已。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薇脱口而出,不争气的眼睛又因为焦急而开始潮湿了起来。 “你别担心,我不是想指责你什么,我只是想来看看你。我知道你是个好女孩, 单纯而且善良。但是你这样太容易受伤害,你懂吗?” “我知道我和他是不可能的,我从来都没想过他会爱上我或者为我做什么事, 真的。我只是忘了这样也会伤害到你的。” “你太小,你爱上段是情有可愿。的确,他是个很值得去爱的男人,但他不适 合你,你不了解他,你所看到的只是他外在的光鲜而健康的一面,其实,每个人都 有一个晦暗的角落。你应该有一个更年轻更开朗的男孩去爱你,而不是段。” “他?” “是的,我不是故意这样说好让你离开他。你知道吗?我第一眼看到你就喜欢 你了,你很像当年的我,没有心机那么纯洁。我问你,你知道为什么我们没要孩子 吗?” “我听说是因为段害怕你生孩子时会有生命危险,所以不要的,是吗?” 她低头微微一笑,却有点苦涩。 “大家都以为是这样,其实不是。段不爱小孩子,而且怕小孩子。 他从小没有母亲,父亲又不怎么管他,所以周围的小孩子们都叫他是脏小子或 者野小子,经常合起来欺负他,有一回把他关在一个地下洞里整整一夜,到了第二 天才被人发现。从此后,他不跟孩子一起玩,直到现在,他还是非常讨厌孩子,但 没有人知道,因为,童年时被人噍不起的阴影让他变得深有城府了,他善于掩饰, 但这并不是他的错。“ 薇怔怔地听着,她是从来没看到段抱过小孩子,他总是关在自己的办公室里, 她对他的了解真的是微乎其微。 “段很爱你,我们公司里所有的人都知道,我没想到要代替你,因为这是不可 能的,所以,你放心,我会离他远远的。” “当我们爱一个的时候,不能只爱上他的外表,否则这样的爱经不过时光的涤 荡。请你不要介意我对你说这些话,但这是实话。”她柔声地说。 “你很爱他吧?”薇傻傻问道。 “是的。我很爱他。但是我太了解他了,有时候,这样反而不好。 我现在倒是很怀念我们刚刚结婚的那段日子,物质贫乏但精神充盈。“ “你们很配,我想段有你在身边一定会很幸福。我知道该怎么做了。你是什么 时候回来的?段知道吗?” “我这次回来是来办一点私事的,不准备让他知道。我明天就要离开了,真的 回去了。你能替我保密吗?” “当然可以,但是你大老远回来一趟不容易,怎么不见见他,他知道了一定会 伤心的。” “细水长流,会有机会的。对了,我想送你一件东西,我觉得你很配她。”她 说着便低头从包里掏出了一个白色的小人儿,它用一条细绳系出个圆圆的脑袋,上 面点缀着两个黑色的小石子作为眼睛,用细线勾勒出嘴的线条,脑袋以下便只是一 兜圆裙。柔软而精致的绢纺布料,昂贵而优美的蕾丝花边,看得出是手工制作的, 做工很细致。 “好漂亮!咦,这不是动画片《一休和尚》里面的那个悬在树下的白色娃娃吗? 一休喊她叫妈妈的。”薇惊奇地接过手里的娃娃。 “是的,就是它。传说它能给善良的人带来好运,你知道吗?这种娃娃还有一 个名字叫晴娘。” “晴娘。真好听,我很喜欢。” “那就好,我走了。希望你记住我的话,相信你很快就会明白这一切。你会得 到幸福的,那才是真正属于你的。”她真起身子,轻轻地握住了薇的手,她的手心 细腻而凝滑。薇抬头看着她的眼睛,说:“谢谢你给我的这些话,也谢谢你的晴娘, 真希望我们能成为朋友,真的。” “会的,以后你看到晴娘就想想我,我不就好像现在一样站在你身边了嘛。我 走了。再见。”她轻轻笑了笑,然后放开薇的手,转身推门而出,那窈窕的身段在 苍凉的暮色里如此优雅,直到一点点地在薇的视线里慢慢消失,她才低头抚摸着手 里的晴娘。在把它放入书包的时候,她的指尖触及了那个水晶音乐盒。知君用心如 日月,却难誓拟同生死,薇的眉毛轻轻皱了起来。窗外的黑暗迅速吞没了落地窗前 的一切景致。 夜里,薇把那个娃娃挂在了床头,看见它倾着头对她怜爱而温柔地笑着,她心 里一片踏实,很宁静。十点的时候,电话突然响了,薇放下手里的书,拿起来一听, 是段。 “莜薇吗?是我。我现在就在你楼下,我有话对你说,你下来好吗?” 薇抬头看了看晴娘,又探头看了看窗外的那辆白色的宝马:“太晚了,我想睡 了,有话明天再说吧。” “我只是想说一句话,你来,我说完就走。” “那你在电话里说吧。” “不,电话里说不了。你下来吧,你不来,我就不走了。”段的口气近乎哀求, 薇的心一下子软了。她看了看晴娘,心里对它说:我只是听他说完话就走。 在车子里,薇闻到了微微的酒味,段的眼睛里有一股火焰一般的炽热,她皱了 皱眉,说:“你喝酒了?你不是说要告诉我一句话吗?说吧。” “我想告诉你,我爱上你了,不可遏止地爱上了你了。我要和你在一起,不离 开了。” 薇睁大了双眼,脑子里一片空白,如果是在今天之前听到这句话,也许她会幸 福得昏了过去,可是,现在她想到的是段太太那双澄澈的双眼。 “不,你搞错了。一定是搞错了,你醉了,你回去吧。我要走了。”薇言无伦 次地说着,心里慌张得只想赶快逃离这一切。 “我真的爱上了你,你不知道你有多么的好。我醉了?醉了好,醉了我才有胆 量告诉你。”说完话,段一把拉住了薇的身子,紧紧地将她抱在了怀里,像怕失去 了她似的,那么那么的紧。 薇深深地闭上了眼睛,在他坚强的怀里嗅到了那股熟悉的味道混合一种成熟男 子的气息,不禁心襟激荡起来,像梦一样。段的嘴唇用力地印在了她的发上、脸上、 耳际,直到嘴唇,茫然间,她仿佛看到了悬在床头的那白色的晴娘,正温柔地对她 摇着头,她蓦地清醒了,不,不能这样。她使尽浑身气力一把推开了他,然后打开 车门,逃也似地奔回了家门。在房间里,她躲在黑暗中窗帘布后偷偷看着他,他在 楼下停留了十分钟,才攸然而去,看着车尾扬起的轻尘,她的泪水终于缓缓地流了 下来。尘埃落定。 第二天,薇没去上班,打电话请了病假。 第三天,她怀揣着包里的那个水晶音乐盒和一封辞呈来到了公司,却发现公司 里一片乱糟糟,所有人都堆在一起表情奇怪地低声细语。 她惘然地径直走向段的办公室,却发现房门深锁,她问了问总台的小姐,那小 姐用一种恐惧的眼神对她说:“难道你不知道吗?段被抓走了。昨天来了一群公安 把他抓走了,我告诉你你肯定不会相信他居然杀了他太太!” 薇紧紧地攥住了手里的包,睁大双眼,问道:“怎么会这样?什么时候?昨天 还是前天?” “不是,是一年前的事了。好像是因为段太太撞见了他同一个在校女生的私情, 他还害那个女孩堕胎差点死了,段太太要跟他离婚,让他对那女孩负责,可是段怕 事情传扬出去会身败名裂,在与她争执中失手杀了她。真想不到他会是那样的人。” “一年前?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薇不停地摇头,眼神里满是疑惑与 恐惧。 “更悬的是,段居然把他太太的尸体埋在他们别墅的后花园里。 直到昨天早上,他家的保姆在打扫他房间的时候,一阵风把挂在窗前的一个白 色的小布娃娃吹到了楼下的后花园里,找到它的时候却旁边发现了一截露出地面的 白骨。真是恐怖!“ 薇脸色一下子苍白了,她想起那天段太太对她说过:“我明天就要离开了,真 的回去了……希望你记住我的话,相信你很快就会明白这一切……” 真的是她吗?那天她是来告别的?要回到真正属于她的世界里了吗?她在走之 前挽回了我差点犯下的一个错误,可是,为什么会是这样? 总台的小姐还意犹未尽,继续用一种神秘的语调说着:“大家都说是段太太显 灵了,因为那天根本没风,就算有风也不可能把一个打结挂着的娃娃吹下楼去的。” “段太太……” “对呀,听说那女人名叫晴娘。” …… 正午的阳光透过大楼的蓝色玻璃幕墙照在了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一片残蓝。 薇无力地回头向天空望去,碧云万里的苍穹下一座座林立的高楼像一把利刃,在阳 光下折射出刺目的坚冷,行走其间的人们面目模糊,像一个个即将幻灭的泡沫,在 冥冥之中苟延残喘着,没有命数。在一阵徐徐而至的眩晕里,薇仿佛看见了人群之 中的晴娘那忧伤而美丽的笑容,在朦胧中渐去渐远,她想再一次抓住那双细腻而凝 滑的手,却在伸出手的瞬间,发现,手心里一片荒凉。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