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扇门 爱情是一场探戈,舞步的协调取决于两个人进退的默契,而我们始终把握不好 节奏。 ******* 如果这是一个故事,故事里的角色可以重新置换,开始与结束可以随心所欲, 就好象是我们儿时做的一个游戏,天黑了以后,还可以散去,各自回家。 而现在,我的确是在回家的路上,然而,这并不是一个故事或者游戏。我低头 看着枕在我腿上甜甜睡去的三岁的小女儿蓝蓝,我想,如果这算是一个故事,那么, 蓝蓝就是这个故事里,最后的一个尾音。 兜兜转转,回归最初最原始的寂寞,我们,只是命运手中的两粒棋子。蓝蓝, 妈妈的故乡里有娴静雪白的茉莉在午夜里开放,你会喜欢的。象我一样喜欢。 2001年的这个夏天,我、蓝蓝以及爱情的回归。 我带着这段为期四年的婚姻唯一为我留下的小女儿以及一笔不多不少的存款回 到了生我养我的南方,人面不知何处,唯有绿波依旧东流,物是人非的时间里并没 有为我做太多仁慈的驻足,当我的脸庞几分清瘦几分憔悴地站在母亲的面前,唯有 她像从前一样握住我的手,斑驳的眼角里隐约有苍老的泪花,而我则像儿时一样在 犯了错误回家后默默不言地紧紧抱着手里的洋娃娃,唯一不同是的,洋娃娃不再是 洋娃娃,她是我的蓝蓝,一个真实的、不容辩驳的存在,故事里最后的尾音。 母亲已经搬去同弟弟一起住。一百五十多平方错层式的套房宽敞而整洁,良好 的通风和采光,从高大明亮的窗户看出去是一大片绿地绕着小小的喷泉,一个适合 居住的地方。弟弟那年轻的妻子亲切地将我带进为我准备好的房间,我看着这个温 婉内向的女人,我希望我给她带来麻烦不会太久。 母亲很疼爱蓝蓝,她说她象我小时候一样的任性而早熟。然而她长得极象她的 父亲,有着坚毅的唇线和下巴,浓密厚实的头发和眉毛,只有眼睛和我一样,乌黑 浑圆。 这是柳清唯一给我的回忆,若不是蓝蓝,我大概已经记不起他的模样了,现实 就是如此残酷,当我们不再爱一个人的时候,就会连同记忆也一同埋葬,好像那段 路是凭空走来似的,而他只是路途中曾经的月色,如此模糊。 我向妈妈要了以前那套二房一厅的宿舍的钥匙,虽然我可以毫无愧色地继续住 在这里,但是,我想,我回来的最重要的理由,就是,我希望我是独立的,否则, 我为什么要离开? 在打开那扇熟悉的已渐呈斑驳的木门时,我回头看见了对面的那一扇同样陈旧 的门。 两扇门,相对着在黑暗的沉默里老去。克制与隐忍,原来是没有结局可言的。 就好像寓言里那两个无知而顽固的不肯让路的过桥人,坚持的结果,是连擦肩而过 的缘份都没有。 手,顿了下来。黑暗中,古老的往事如潮而来。而眼角,其实没有泪水。一切, 竟失去了想象中的冲动,岁月的流逝令思念具体而沉寂。 房子有点旧了。连从前在墙上量身高时划的铅笔线还在,一段一段的,节节长 成今天的我。 坐在那个熟悉的阳台沿上,当阳光从楼缝的罅隙间倾泻而进,我像从前一样抬 起了脸庞。 久违的温暖久违的城市,还有什么能够重来的呢? 我转身出了房门。于黄昏五点时分的斜阳里,徒步走进街角的那间咖啡屋,没 想到,多年以后,能留下来的是这么一个地方,物是人非,唯有永远沸腾的咖啡在 这里印证着天长地久。 在通完电话的二十分钟后,宋书易来了。 不变的灰色上衣和长裤,白晰干净的脸庞,方形的无框眼镜,以及整个秀气的 脸庞上那异为明显的两条浓黑的眉毛,唯一的改变是略微粗壮了的手臂和肩膀。他 依然是一派学者的自信与稳重,举手投足中没有任何狂喜或者惊奇的神色流露,他 依然,是我爱过的那个书易。我低头自嘲地笑了笑,时间对男人而言是增值的砝码, 对女人而言却是残酷的抛物线。 “什么时候回来的?”他轻声问道。 “两天前。我,还有蓝蓝。” “就你们两人?这次是回来度假散心的?” “不是。这次回来就不走了。我和他,已经分了。” 他有点吃惊地抬起头看着我,眉间有细微的纠结,或者还有些什么是我所看不 见的,在他的眼里。 “你到底还是那样随心随兴。”他有点迟疑地说着。我看着他的眼眸,我知道, 其实他是想说,你还是那么任性。我扭头注视着吧台上那个冒着热气的咖啡壶,我 真希望我的任性是在四年前而不是今天。而今天,我已经注意到他右手无名指上那 个简单雪白的铂金戒指了。我轻轻地笑了笑,隔了四年,我们之间的角色却来了个 戏剧性的对换。 “那你什么时候请我吃喜糖呢?等你这一顿等了好久了!” “本来这个月底就要结了,证都已经办了下来,可是,她家里人说今年对她不 利,所以,只好等到元旦了。”说话时,他不断地将杯内的咖啡搅来搅去,他一向 是个喝茶的人,咖啡只是一种不经意的安排,不在预料之中,一如我的出现。 “我今天找你是有件事想请你帮忙。我想把我以前住的那套宿舍重新装修一下, 你是这方面的行家,帮我设计一下图纸并找一个好点的施工队组。” “那好办,什么时候一起去量一下平面图尺寸。”顿了顿,他抬头意味深长地 注视着我。 “这些年,你除了生完蓝蓝后打了个电话告诉我之外,就全无音信了。我猜想 你一定是很幸福,幸福得忘记了老朋友。” 我笑了起来,像从前那样,略微俏皮地在他面前笑了起来,仿佛他在问一个事 不关已的笑话,可是,如果他细心一点,他应该能看得见这笑容里淡淡划过的酸涩 与无奈。“书易,还记得你说过,幸福是一支描笔,在每个人的手里可以描出不同 的世界。那么,现在你所指的幸福又是什么呢?如果是以所有的人的标准而言,我 想,我应该还算是幸福的。但如果是以我对生活的期待和标准而言,在很早以前, 幸福就已经溜走了。” “小影,你变了。” “我当然变了,变得和你一样了,别忘了,我曾说要拜你为师的。”我的眼角 逐渐迷离了起来,太多曾经以为应该可以放下的细节,其实一直就没有离开过,曾 经天涯咫尺的距离,到了今天,依旧是咫尺天涯。我轻轻眯着眼睛看着他,他真的 是一点都没有改变,还是面冷心热的那样一个人。 第一次认识宋书易是在六年前的那个夏天,我带着公司的图纸到市设计院审核 盖章时,那个顽固刁钻的主任却黑着一张老脸说那份图纸的图签不标准、标识不规 范要我重新绘制了再来。之前我已经连续找了他一星期好不容易才见着他,却是这 副态度,心里一生气就劈头盖脸地鲁莽说道:建设部最新出版的规范标准你还没看 吧可我已经培训过了,我们可是严格按新规范制图的。他脸色一绿,扭头打起了电 话给我一个后脑勺好象是说你能拿我怎么办?宋书易是在那时候走进来的,低头拿 着一本图集往上面写些什么,抬头四目相碰时,两个人都有点懵了,我心想,这人 怎么这么眼熟,正思索着,他却说话了:你是来办事的? 原来你也是搞设计的?我这才想起,原来他就是一个月前搬到我家对门宿舍的 那群年轻人之一,在楼梯口碰见过两次,总见他冰着表情不苟言笑,因此心里对他 感觉不佳。就这样,靠着这莫名其妙的邻里关系,我的图纸通过审核盖了章,和他 也算是朋友了。 那一年,我二十二岁,他二十八岁。 那一年,很多我一直固守的信念被他改变,包括理想,包括爱情,包括生命。 那一年,我有一个七年的男友在遥远而寒冷的北方奋斗,而我在这个温暖而寂 寞的南方守候。 如果说爱情是那冥冥中难以言喻的缘份如潮水般将两个人推近的话,那么在靠 近之前,谁也没意料到对方原来会是那样的一个人,我从没想过我的爱情会以如此 平静的方式落他身上,这个世界与理想原来根本就没有一丝线索可以依据,而爱情 也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给我一个甜美而热烈的拥抱。一切出现得太过于苍促。又或 者是说,一切开始太过于迟缓。 谁也没能来得及细细斟酌,有人说,爱情就是没有任何的解释。 “小影,你一个人带着孩子会很辛苦的。想过再找份什么样的工作呢?如果你 还是做老本行的话,我倒是能帮你联系。”宋书易的话打断了我十万八千里的思绪。 这个永远脚踏实地的男人。 “我想先休息一段时间,等房子装修好了再说吧。而且,自从结婚后我就没再 从事设计了,我觉得我还是做预算比较适合,设计这行业需要不断汲取新的知识, 我很懒。” “也好,先调理一段。如果哪一天你想开始工作了,随时告诉我,这方面我是 近水楼台。” 我微笑着点了点头,轻啜着那杯逐渐冷却了的咖啡,眼角扫过他的脸庞时,注 意到他的视线停留在手表上有一秒钟。 “你有急事就先走吧!”我说。 “也不是什么急事,她妈妈今天生日让我过去吃晚饭。”他回答得很从容,在 我面前,他永远能够很自然地,这也许就是一直以来他喜欢向我倾诉的原因吧。 在走之前,他突然转过身来。“小影,不管怎样,我希望我能给你最真实的帮 助。” 我不语。当视线从他脸上一扫而过的时候,我看见那熟悉的隐晦而深情的眼光, 我缓缓地低下了头,他永远是善于隐藏心事的人,唯有他的眼睛始终毫不偏差地泄 露了秘密,当初如此,现在如此。这让我想起了那两扇在黑暗中对立的门,我们, 究竟要坚持多久?这样的坚持,或许是一点意义也没有。 我轻轻咬了咬嘴唇,看着他,“我知道。” 他看了我一会儿,似乎想说些什么,嘴动了动,却终于,什么也没有说。转身 走了。 书易走后,我一个人在咖啡屋里坐着。昏黄的光线透过浓绿色的窗帘布微弱地 映射进来,扫在棕红色的木桌上,有一点沧桑的味道。木桌上已经是布满细小的刮 痕和印迹,那个木制的置放糖包的小转盘还是当初的模样,用手轻轻一拨,就吱吱 丫丫地缓缓转了起来。吧台上正在专心擦洗着杯盘的小姐面目生疏,播放的音乐也 已不再是当年那一类纯粹的乡村音乐,暮色四合的背景下是黄品源冷静而隐痛的声 音:离开你是傻是对是错? 是看破是软弱? 这结果是爱是恨或者是什么? 如果是一种解脱,怎么会还有眷恋在我心头,那么爱你为什么? 其实这是个谁也不明白的问题,在所有人看来,我和柳清是如此般配,他的朝 气与活力、我的开朗与活跃,他巧言善辩,我伶牙俐齿,最重要的是他很爱我,从 十五岁开始。在那段挥舞青春的岁月里,可能谁也没有刻意地靠近谁,只是太过年 轻,年轻得只认得吉他的和弦流浪的歌声,只听见誓言的灿烂与沉醉,只看到漫天 桃花飞舞血色黄昏,我们一起用最任性的自以为是去印证爱情的深浅无关年龄无关 成熟无关理智。云收烟敛,许多年以后,我才突然在某一天明白,我们的一切错误 只缘于那柔软的冲动的基石,与一切情变无关,不过是,年少轻狂误入藕花深处。 我在一天一天地成长,而柳清始终如一,还是那个飞扬跋扈狂傲不羁的他,依 然会在兴起时于黑夜里飞越90分钟的路程来见我一面,会在寒冷的冬夜里从楼下将 我从睡意酣然中叫醒只为了陪他看一场日出。这样的爱情曾经令我狂喜不已,却也 心力交瘁。然而我不愿意因为今天的相背而行而抹煞掉所有曾经飞扬激越的青春, 我和他一起爱过的那段岁月是幸福的最初容貌,只是,我已经长大了。 于是,书易的出现便顺理成章。他理性而成熟,睿智而坚定,在他面前我是个 孩子,任性而爱撒娇的孩子,我常常从他眼中看到一种无比怜惜的疼爱与呵护,我 迷恋着这种感觉。 我可以趿着拖鞋穿着一身宽松的睡裙披着一头湿淋淋的头发,跑到他的客厅里 不分时机地问他一些技术上的问题或生活中的难题,我从没见过有谁能像他那般具 有说服力与感染力。 也许是身在异乡受惯了人情倾轧,表面的他冷漠少言,其实内心热情亲切,久 而久之,他开始对我说一些心事,对我说他去过的名山胜水他淡去了的初恋他心爱 的摄影,眉飞色舞地,我没有机会插上一句话,把脸凑得近近的看他的脸看久了发 现他的眉毛好浓好粗,笑着说道:“书易,你有没有发现你的眉毛就像是两条毛毛 虫爬在你的眼睛上!”,他愣了一下,然后两个人一起笑了。 一直以为他的出现只是我生命里的一个驿站,停一停脚步,喝一口清茶,然后 继续自己的路程,我以为他对我的怜爱与亲近,只是因为我们谈得来或者是他的太 过孤独,只在某一天,与他同宿舍的人突然问我,如果我没有男友,那么我会不会 和书易走在一起吗?我讶异地睁大双眼,习惯于同人辩驳的我,在那一刻瞬间失去 语言,仿佛这个问题早在心里暗藏了很久,心猛地痛了起来,如果……人生没有如 果,只是无缘。我搪塞。 如果有一个人,总是在你每天醒来时的第一时间令你思想起,他就是你所爱的 人。 而每一天醒来,朦胧睡意尚未完全散去,书易的浅笑便稳稳地浮现在我睁开的 双眼和脑海里。 “柳清,你回来吧。”我在电话里反复说。软弱而哀伤地。 “小影,你再等等,过两年我就能买房子了,到时联系个好单位,你就能舒舒 服服地嫁过来。”我能想象得出柳清在说这句话时神采飞扬的表情,在他的眼前是 一张美好的充满希望的蓝图,可他又怎么知道,这张蓝图于我,早已失去了它最初 给我的期待与渴望。 回来,或者带我走吧!我喃喃细语,睁着惘然而徨惑的双眼,黑暗中有无数飞 翔的小蛾,在一群一群地飞向那绝望的火种。泪水淹没了我。 柳清终于没能在那一年回来或者带我走。 书易依然对我倾谈,在他的世界里我根本无需语言来应对他,他的经历与睿智 已不是我的强辩巧词所能击败或者左右,他是我唯一遇见的有着非常独立而清醒的 思想者,他是悲观理性的,在我感性的世界里存活。 “一段感情来之不易还是应该珍惜,一旦分开,需要时光来把痛苦冷却,等到 想再爱一次,回过头来却发现时光的流逝中冷却的却不仅仅是痛苦,连心也冷却了, 压抑与独处已经把爱的这种能力窒息。”在一次我和柳清吵架后,书易对我说。 “有时朋友介绍我相亲时,我坐在某个女孩对面,看着她,心里想:我真的要 与她过一辈子吗?每次当这个问题浮出我的脑海,我就知道是该走的时候了。” 我注视他的隐痛与落寞,这是个有深度的男人,却丧失了爱的勇气和能力。 像漫天飞舞的大雪,有谁知道,在它平静旷远的银白之下覆盖的是一片怎样千 疮百孔的土地。 到最后谁也没能来得及将这一切说出口,我明白书易是以为我是幸福的,以为 柳清是我最佳的选择和皈依,而我也曾一度想证明他对我的感情到底是什么,却终 于放弃。只在他如一关怀的眼光里,寻找到渴望的温暖,我想,这就够了,我所受 的教育与一贯的骄傲和矜持不允许我对他表露半分。 爱 原来就为是的相聚为的是不再分离 苦有一种爱是永不能相见 永不能启口永不能再想起就好像永不能燃起的火 种孤独地凝望着黑暗的天空 那个年轻的夜里,我在日记里写下这一首席慕容的诗。心里在有一种凄侧而无 求的感慨,两个人的坚持,两个人的固执,两个人的骄傲,换回的是,两个人的寂 寞。 与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咖啡的热气尽失,甘苦的味道里是凉了的醇郁。厚重的,苦涩的,清醒的。 七点钟,我一个人徐徐走入黑夜。 “妈妈,我能不能把我的脚借给海的女儿?”临睡前,蓝蓝睁着她黑亮的眼睛 问我。 “为什么呢?”我柔声问道。 “这样她就不会被那个恶毒的巫婆换走舌头了,她就能告诉王子是她救了他了。” 我从她无邪的眼睛里看到的是那种天真的热情,一种不顾一切的勇气,一种被年龄 所代替了的热情,葬送在许多以前的岁月里。 曾有过那么多的机会,从未丧失语言的我们却一再错失。这世界原本是没有天 使的,我们每个人的心里都藏着一个巫婆,她让我们丢失掉最原始的本能,连问一 句话都成了煎熬。 一个星期后,宋书易把一份完整的平面图交给了我。除了对房间的格局做了些 必要的改动,我注意到他把卧室和客厅的每一个窗户都稍加扩大。 “我还记得你说过,你喜欢整片阳光洒进房间里的感觉。你看我把餐桌摆在窗 前,再铺上明亮的绿白格子布,你可以上面放上一瓶你喜欢的那种修长的海芋。客 厅里是整体的落地窗帘和布艺沙发以及典雅的欧式灯。还有,卧室都是采用实木地 板,另一间房间是你的书房,整面墙都做成书橱,足够摆放你的书和那些小玩意了 ……”他拿着图纸,喜悦地对我说着每一个细节。 而每一个细节都是我们从前在讨论家居设计时,我描述过的所喜欢的家的样子, 每一个细节都轻叩我心。我很想如从前一样对他的理论辩驳几句,却发现我哽咽的 心说不出半句话来。 既然有了宋书易来为我装修房子,我也就省了心,每天只是例行公事似地到那 走走,我很害怕那种凌乱肮脏的场景。 那天,我带蓝蓝到市场买东西,经过楼下,便抱着她上了楼。宋书易刚好也在。 我对蓝蓝说:“叫叔叔。”,他回过头来,笑了笑,疼爱地拍了拍蓝蓝的脸颊。 “叔叔,你的眉毛好像两条毛毛虫哦。”蓝蓝细声细气地说着,并伸出她那胖 胖的手在他的眉毛上摸了摸。 我怔了一下,抬头看着他。他的微笑凝结在嘴角,伸出的手在半空中停顿了片 刻。 所有来不及被掩藏的记忆不攻自破,爱情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而两个人的 退守只是让结局永远没有答案,停留在原地。 “小影,你还年轻,不为你自己也要为蓝蓝着想一下,如果有好的就再找一个 吧。”妈妈苦口婆心地说着。 我一边看着电视,一边无心地应着她:“妈,我自己的事情我知道,你就别替 我操心了。” “那天啊,我听隔壁的老张说,他有个外甥今年35,老婆几年前出车祸死了。 人还算本份,单位也不错,还没有孩子。要不……” “妈!”我回头皱着眉喊了她一声。“你干嘛呢?我想清静几年也不成吗?蓝 蓝还小,我不想这么快!” “就是因为蓝蓝小才要急着找嘛,不然大了知道生分了会排外的。我不管,这 回你要听我的,我都跟人家说了,明天晚上来这。你好好准备准备。”妈妈很强硬 地说着。 我呼地站起身来,把手里的薯片往桌上一扔。“妈,你这叫什么事嘛。也不问 问我就跟人家定了下来!” “小影,我知道你新潮、眼界高,想过什么单身妈妈的生活。可你得为蓝蓝好 呀!听妈一回,明天看看,不满意咱就拉倒。”妈妈的语气软了下来,一派忠言逆 耳苦口婆心的样子。 我不言,气呼呼地趿着拖鞋,嗒嗒嗒走回房间。 这个所谓的本份的男人此时正拘谨地坐在沙发上,两只手不停地搓来搓去,好 象是零下摄氏度冷得不得了似的。黑黑瘦瘦,脖子细长细长的,有人说过,脖子长 的人容易被别人的思维左右,我在猜想,他是不是也跟我一样是被逼着来相亲的。 不禁轻笑了起来。 他一看我突然笑了,好象吃了一大惊,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眼神偷偷打量着 自己的衣着。 这个男人,连看着我的勇气都没有。我从心里轻轻地叹了口气。 突然想起宋书易曾经对我描述过的他相亲时的心情:“有时朋友介绍我相亲时, 我坐在某个女孩对面,看着她,心里想:我真的要与她过一辈子吗?每次当这个问 题浮出我的脑海,我就知道是该走的时候了。”此刻,我才算是真正明白了他的感 受。我从没想过自己也会落入这种悲哀。我想,我也该走了。 “你坐会,我……我去洗个手!”我站起身子,礼貌地微笑对他说。 “好好好,你去吧。”他把头点得像个啄木鸟。 走进餐厅,蓝蓝果然正趴在餐桌上笨手笨脚地吃着她的瘦肉汤炖蛋。 “蓝蓝,你想不想吃肯德基?”我伏下身子,对她眨了眨眼睛。 “要!”她立刻睁大了双眼,一脸兴奋。 “不过,你要保密,外婆要是问起,你可不能说是妈妈提的,就说是你吵着要 去了!知道吗?”我抱着她,蹑手蹑脚地开了房门。 吃完肯德基,不知道该走到哪里,想了想,去看看房子装修得怎么了吧。 木工们正坐在客厅的地板上打着扑克,一看我进去,一个个拘谨地站了起来。 “你们玩吧,我来看看,坐一会儿。”我柔声说道,到各个房间里看了一遍。 然后走到阳台,找了块干净的凳子,坐了下来。 “妈妈,以后我们是不是就住在这里?”蓝蓝在我怀里问道。 “嗯。” “那爸爸也跟我们一起住吗?” “蓝蓝,爸爸不会跟我们住在一起。以后都不会了。”我低头看着她懵懂的双 眼,有一些事情,我希望她明白,却又希望她永远不明白。矛盾的成年人。 “那爸爸一个人住在那里,好可怜哦。”蓝蓝软软地说着。我突然无话,蓝蓝, 你的爸爸当然不会是一个人住的,可我又怎么告诉你这一切? 所有人都以为我和柳清的结束是由于他的错误与背叛,只有我们自己知道,一 个婚姻的苦果其实是两个人一起种下的。所以,当我亲眼看见柳清与那个年轻女孩 拥吻在咖啡屋的黑暗处时,我却感觉不到心里本应有的痛苦与愤怒,我只是站着, 冷眼看着,清醒地,嘲讽地,直到他们注意到我。柳清那幅恍然失措的表情竟然与 当初十七岁的他塞给我小纸条时的表情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他随即就平静了。 女孩很年轻很清纯,眼神里没有那种阅尽世故的老练与精明,她慌张地放开了紧紧 地攥着的他的手,低下了头,像一只受伤的小兔子,却又立即抬起了她那张小小的 脸庞,眼中满是执着与勇敢的神情,仿佛要告诉我,我就是爱他,我可以面对一切。 在那一刻,我有一种想笑的冲动,当这一幕被文字被电视演绎得泛溢的场景降临在 我自己身上时,我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和方式去对待?像泼妇骂街一样破口大骂陶然 大哭,或者像个高雅脱俗的贵妇人凛然一笑绝尘而去?那一刻里,我反而觉得自己 才是第三者,才是那个面目丑恶的巫婆,我闭了闭眼睛,周身疲倦,我看见柳清张 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就先开了口,说,柳清,回家再说吧。 回到家里,柳清并没有我想象中那样,坚定勇敢地向我告白他爱她他非要她不 可,或者一脸懊悔认错地陈述自己的一时糊涂请求我的原谅,他反而比我还镇定还 平静。我也以为自己会哭喊着捶他、用最蔑视的语言痛斥他,然后我也没有。如果 说我心里有一点痛苦的话,那也只是因为我目睹了自己被遗弃被放逐被爱淡忘的那 份骄傲与自尊的挫败感,我的如此平静让我自己也不敢相信,我看着柳清从刚才那 幅恍然失措的表情演变为现在这样冷静的态度,我想柳清身上正是同时具备了都不 完全成熟的两种性格:男孩与男人,他的狂热与他的冷静都是瞬间的。 “你爱她吗?”我说,我看过书上所有的妻子在这种情况下都会这样问。 “或许这句话应该让我来问,你爱我吗?”柳清突然说出的这句话让我措手不 及,他想说什么?他知道些什么? 我哑然。 “不,小影,我不爱她。”柳清轻轻地摇了摇头,伸手拿起桌上那包香烟,点 上一根,在烟雾缭绕间他的表情有点失控有点狰狞。 “如果你认识她,你就会发现,她多么象当年的你,那个勇敢的不顾一切的任 性而骄傲地爱着我的小影。”顿了顿,他又说:“你知道我是从哪一天开始明白你 已经不再爱我了吗? 就在你生完蓝蓝后,你打的第一个电话不是给你妈妈或者朋友,对不起,我不 是故意要偷听你的电话,很无意的,我听见你在电话里告诉他,你生了,是个女孩, 你说,你很开心因为孩子很健康很漂亮,如果他有一个儿子,也许将来我们的女儿 就能够嫁给他了。后来,我很疑惑就去洗了电话单,那个名字,那个名字啊……电 话你只就打过一次,如果你们很经常联络,那我就会相信他只是你的一个旧日好友, 因为你人缘一向很好,不奇怪。可是你就只打这么一次,我想你一定是压抑了很久 才会忍不住打给他的,你只想让他第一时间知道你的欣喜。那时,我差点忍不住摇 醒你,大声地向你询问,很奇怪,我竟然忍住了。 其实,我早就应该明白,你常常一个人莫名其妙的失神与冥想,你不再象从前 一样缠着我撒娇,以及……我记得你曾经让我带你离开的话。“ 我呆住了。一直认为柳清是那种冲动的永远藏不住心事的男人,我以为自己太 了解他了,其实不然。我以为自己隐藏得很深了,原来只是那愚蠢的把头埋在沙里 的驼鸟。 “小影,你压抑得很苦,我看得出来。可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我很努力地做 到你心目中对丈夫最完美的期待,可是事与愿违,我们还是越来越遥远了。”柳清 弯下了腰,抱住头。 “我真的很想再回到从前的日子,那时候,我们那么年轻那么执著那么美好, 我们除了对方什么都不想。小影,当我发现我不再是你全部的世界时,我快崩溃了。 不,我不爱她,从来没有,她只是我对爱情的一种理想,一种重温的渴望。你明白 吗?” 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的纠结与混乱让我害怕。他突然迎向我张开双臂, 紧紧拥着我。 他的唇于黑暗中寻找我的,我本能地站起身子想躲开他,然而他的双臂如此强 硬,不由分说地圈着我逼入墙角,我能感觉自己的身子仿佛嵌入墙中,突然间失去 了挣扎的想法与力量。他狂乱热烈地吻着我,我的额头,我的眉毛,我的眼睛,我 的脸颊,我的嘴唇,那一瞬间,我想起了我们的初吻,就在那个黑暗的学校的一角, 五月流苏花的芬芳倾泻了整个夜晚,在那样一种迷离的让人失控的氛围里,他的吻 就象他曾给过我的一切:霸道的狂热的不讲道理的,企图占据着我生命的每一个罅 隙,那时候,我们如此年轻,那时候,他是那么深爱着我,而我也是。然而,究竟 是从哪里开始不对了呢?我在他绝望而疯狂的吻里迷乱地想着,想我们曾经的岁月, 想我们过往的幸福,想我们执手一世的誓言,却终于还是没有答案。这个我生命中 唯一的男人,他最后的狂热与他曾经给过我的最初一样,让我泪如雨下。 他还是放开了我,放开了我们的婚姻,放开了坚守十三年的爱情童话。他会娶 那个女孩,然后爱她,宠护她,我知道。这世界不是谁离了谁就活不下去的绝对。 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生命寻找最贴切的方式与道路。我们的幸福与苦难,最终只能 自己担当。怨不得谁。 我低头看着在我怀里沉沉睡去的蓝蓝,微凉的秋风里隐约有莫名的花香拂面而 来,且轻且淡。我紧紧地抱紧了她,蓝蓝,让我们,相濡以沫。 十二月,房子装修得大致妥善了。下午,约好了书易等他下班后一起看看有没 有什么需要修改或者增加的。 两个人站在门口,我迟缓地在包里找钥匙,掏半天,回头对书易笑了笑。 “你还记得从前,我老是忘记带钥匙,然后就一直赖在你们那里直到我妈或者 我弟回家吗? 呵,蹭了你们不少顿饭哦。“ “是啊,不过我们这群光棍也没少逼你下厨,你做的海蛎煎还真好吃,自从你 结婚后我就再没吃过那么好吃的了。” “没关系,等你结婚了,你老婆自然会做给你吃的。”我顺口说道。 我看见,书易的眼神一灭,那一瞬间,我感觉到两个人晦涩的内心。 沉默间,对面的门开了,一个瘦削的男人低头走出来,看了我们一眼,反手关 上门,只一个背影就消失在楼梯的拐角。 我的钥匙终于找到了。 一扇门开了一扇门又关了,这样的命定,真让人绝望。 他始终没有问我离婚的原因,就如同我始终没有问他结婚的细节,我们试图像 从前一样随兴地调侃聊天,却发现距离已经把话题彻底改变。我明白,其实两个人 最想知道的是对方内心最深处的那丝欲望,然而思念太久,所有的渴求反而苍白失 色了。那段逝去的彼此分离的岁月原来并不是徒劳无用的,它教会了我们面不改色 的承受痛苦和欢乐,教会了我们用行云流水的淡然去克制蠢蠢欲动的冲动。是对是 错都无从得知,结局不在你我手里,而过程只在时光深处流浪。 下楼的时候,发现灯都坏了。楼梯很黑,而我一向不善走暗路。 书易于黑暗中伸出手来,轻轻地拉住我的,一级一级地牵着我走。我看不见他, 但我知道他就在我身边,那么亲近那么真实。他的掌心温暖干燥,我能感觉到那上 面细细的纹路和微弱的温度。那一瞬间有莫名的虚弱弥漫全身,他稳妥的牵引是一 种短暂的幸福,终究不能陪我到最后,我想起我曾经如此渴望的一幕,只是静静地 陪在他身边,这样的一个男人是可以让人安心的让人平静的让人停泊的,然而,即 使是如此靠近,我们之间依然隔着那么残酷的现实,爱情是一场探戈,舞步的协调 取决于两个人进退的默契,而我们始终把握不好节奏。我们坚持着不说那个字,是 不是就能立于不败之地?我不懂!黑暗中,我注视着走在我前头牵引我的那个并不 伟岸的身影,抑制不住自己任性的眼泪,停下脚步,把头伏在他的肩膀上,良人良 夜,今夕何夕啊! 他缓缓地转过身来,搂着我颤栗的肩,无言地抚摸着我长而凌乱的发丝。他的 怀抱温暖而荒寂,有淡淡的干净的气息,像一片雨后的山林,包容着一切远行而至 的孤独的足履。那一刻里,我终于明白,有一些话,今生恐怕再也说不出口了,有 一些人,今生怕是再也不能够企盼了。纯粹的爱恋很美,但我们需要面对的,是更 多的真实的人和事,责任和道德永远在肩膀上,不是说为谁放弃就能放弃的。 “哪里有爱情,哪里就不可能有完美。 能说自己幸福的人,是洞然明白的接受残缺。“ 这样的澈悟,让我们微笑地落泪。 我决定在元旦前搬家,妈妈每天忙着帮我打扫装修后的污渍和一些琐碎事宜。 圣诞前夜,我拎着刚买的装饰品和一些食品来到新居。楼梯很亮,有人已经换过灯 泡了。 妈妈正在客厅里擦洗地板。我把东西往桌上一放,疲倦地靠在沙发。看见茶几 上放着一本对折打开的深咖啡色的户口簿和一张大红的请柬、一包喜糖。 我轻轻拈起那张请柬,很薄很精致,龙飞凤舞的笔迹是我所熟悉,一笔一划都 不能忘记。 “小影,我说书易这人还真是不错,都这么多年了还是那么和善。自己都快结 婚了,还惦记着你的事,你和蓝蓝的户口迁徙已经办好了,下午他把户口簿拿来了, 还忙乎了一下午,把整个楼梯的灯泡都换了。对了,阳台上那几盆茉莉花也是他带 来的,说是他自己种的,复瓣的,这孩子,真是心细,还记得你喜欢茉莉……” 在母亲的絮叨声中,我感觉到眼睛里逐渐的潮湿。翻开的户口簿,是蓝蓝的那 页:柳书蓝,女,汉………… 我恍惚地站起身来,置身于阳台上那排整齐密集的花盆前,葱葱郁郁的绿意里 丝毫没有冬的味道,来年春天,它会开出美丽清香的复瓣的花朵,不分昼夜地,像 思念一样,在每一个令人恍惚的刹那间,花谢之后,不知有谁还会记得? 对面那个单身的瘦削的男子又在播放着音乐CD,陈旧的曲调里悲凉的胡琴正依 依呀呀地拉过来拉过去,像一个沧桑的老者,悠悠诉说着那些老去了的故事,物是 人非,不知有谁还会记得? 远处的夜空上有节日的焰火升腾,绽开然后再把夜空还给平静,就好像从来没 有发生过什么似的。如果烟花的美丽就在于它的瞬间,在于它的不能永远,消失之 后,不知有谁还会记得? 一如那些注定要挣扎并颓败的爱情和期望,从黑夜里来又熄灭在黑暗之中,刻 骨铭心的却又不着痕迹的,坚持却又无望地,永远没有启口的那一天。 尘埃落定,然而不知有谁还会记得? 2001年10月23日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