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1994年春天,就在我大学毕业后参加工作的第三年,我因贪污、挪用公款罪被 北京市人民中级法院判处有期徒刑4 年零三个月,新婚不久的妻子也和我离了婚。 我唯一的亲人,母亲,在我服刑期间也病逝了。狱方给了我十天的假,让我回北京 料理母亲的后事。我考虑再三,最终是放弃了。母亲的葬礼我没有参加,我无颜面 对她老人家的亡灵。不久,在一次意外的交通事故中,我的左眼严重受创,被摘除 了眼球。1998年夏天,我被提前半年释放,回到了北京。街道将母亲留给我的一套 两居住房、一张捌万元人民币的存折和一封遗书移交给了我。 起初我没有勇气拆阅那封遗书,几度想把它撕掉销毁。可当我看见墙上母亲慈 祥的遗容,我又为自己的懦弱感到羞愧。最终,我还是打开了那封信。 欢儿: 你好! 妈妈不久将离开人世,咱们母子今生今世怕是见不着了。妈妈不想再责备你。 这些年的监狱生活对你所犯罪孽的惩罚,我想是足够了。作为母亲,我只能期盼老 天保佑你能够平平安安等待刑满释放的那一天,回到家里。妈妈日夜惦记着你,有 多少个不眠之夜,妈妈在幻想,这眼前的一切,要只是一场梦该多好呵!我的肝病 又犯了,医院确诊是肝癌。妈妈只想告诉你,妈妈的死不是因为你。孩子,你是一 个聪明人,应该知道怎样安排自己未来漫长的人生道路。我很累了,就写到这儿吧! 母亲:雨敏 1997 .12.15 我在妈妈的遗像前跪了很长时间,最后无法站立,躺在了地板上。 我从街上买回很多的食品,把自己足足在家关了三天。喝剩下一大堆空酒瓶儿, 戒掉的烟又抽上了。本来就满屋尘土的房子变得一片狼迹,更加肮脏不堪。 到了第四天早上,过去从小学到中学时代的同窗好友,祁庆庆来看我。他刚进 门见到我,还以为是大白天见鬼了,差点儿没掉头跑回大街上去。惊魂未定的庆庆 进屋以后好不容易找到一块儿能搁下自己屁股的地儿,目不转睛地看着我问了一大 堆他想知道的我的事儿。我们从早上一直聊到天黑,庆庆用手机给他媳妇打了一个 电话,说他临时决定去保定进货,今晚不回去了。他媳妇跟他在电话里嚷了半天, 显然不相信他编的瞎话。临了,庆庆冲电话蛮横地骂一句:你他妈爱信不信!便关 掉了电源。庆庆告诉我,他媳妇自打跟他结婚以后就没信过他一句话,于是他也渐 渐养成了对媳妇一句真话也没有的毛病。从庆庆的谈话中,我知道他现在北京城南 的一座鞋城做鞋的批发生意,这几年发了点小财,日子过得不错。据庆庆讲,他媳 妇还是个大专毕业生,气质极佳,很漂亮,且十分性感,属于那种天生逼着老爷们 儿犯坏的女人;以前在一家外企干文秘,结婚后就辞了工作,天天呆在家里玩电脑、 看影碟。究其竟是不稳定因素太多,如同一只一不留神混迹狼群觅食青草的小羊羔。 于是庆庆决定把羊羔抱回家里圈养,以绝野狼们的念想。 第二天中午,庆庆用手机唤来四、五个在鞋城给他打工的伙计,吩咐他们必须 在今天之内要把我家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彻彻底底清扫干净,并替我做主,吩咐 他的伙计把凡是他看不顺眼的各种家具、物品统统扔到大街上去。他告诉我:你要 没钱买新的,我给你,也就两叁万的事儿。我告诉他,老太太给我留下的钱足以买 几件家具。扔吧,怎么高兴怎么扔。我也是想换换环境,希望能够找到重新做人的 感觉。庆庆把几个手下召集到他身边,一本正经地训示:“今天的任务是很艰巨的, 同时也是很光荣的!我相信你们一定能够出色地完成上级下达给你们的任务。同志 们有没有信心啊?” “有!” 临了庆庆告诉我,下一步是带我理发、洗澡、蒸桑拿、置办行头;晚上涮羊肉、 卡拉OK厅……要不是当着外人的面,我真想抱着庆庆大哭一场。见我热泪盈眶的傻 样,庆庆调侃说,其实他这也就是要让失足青年感觉到咱们社会主义大家庭的温暖, 重新燃起我热爱党、热爱人民、热爱祖国、热爱生活的心灵火花。“什么他妈一失 足成千古恨?我就不信!人一辈子才几年的光景,不小心跌一筋斗还就没完了?当 然,一天到晚老跌筋斗不好好走道,那也不对;还有,要是一筋斗跌得忒大了,就 象咱们上初二那会儿那个傻瓜体育老师,叫、叫什么来着?我忘了,因为失恋一时 想不开,结果从烟囱上跳了下来,那就是跌大发了……”庆庆一路开车一路开导我。 北京这几年的变化很大,新起的那么多高楼大厦,对我来说象是一夜之间从地 下冒出来的。马路宽敞多了,立交桥也增加了不少,交通拥挤,车流不断是我入狱 前还没有的景象。眼前的一片缭乱让我的一只眼很费劲,加上刚才洗澡、蒸桑拿耗 去了我大量的体能,渐渐地我有些疲惫了。庆庆让我靠在椅背上休息,最好睡一会 儿,反正堵车很厉害,等到了餐厅他再叫我。 我迷迷糊糊地做了一个梦,我梦见小时侯感冒发烧在家卧床不起,妈妈将一盘 热气腾腾的饺子和一瓶我最爱喝的北冰洋汽水端到我的床前。吃完喝完仍还饿,妈 妈又给我端来一盘大蛋糕,说今天是我的生日……庆庆拍醒我,说到了。 吃饭的时候,庆庆认真地问我:“肖欢,你有什么打算吗?” 我下意识抬手摸摸戴在左眼的眼罩,摇摇头。我确实还没来得及考虑今后的事。 “还记得咱们上学那会儿吗?”庆庆为我倒上酒,接着说,“我放‘二雷子’ 的时候,不小心把高班的一小丫头片子给崩了,把人脸给烧焦了一大块。我怕我老 爹劈了我,不敢回家也不敢去学校,在你们家躲了整一礼拜。你天天到学校帮我探 听消息,你们家老太太安慰我,给我讲的那一大堆道理,可惜我们家老爷子没能听 见……咱们那时侯才十三岁吧。你老爹死得早,我老妈死得早,咱哥俩算是两根藤 上的两个苦瓜,可你有一个好妈妈呀。我呢?咳,一想起当年,我就来气。来,喝 酒!” 庆庆小的时候,家里很苦,母亲过世以后,一家六口,他奶奶及其他三个弟弟 妹妹全指着他爹和一辆板儿车过日子。庆庆是老大,承受着他爹内心多余出来的一 切痛苦和愤怒。我很同情他,基于对他的同情和怜悯,我帮助过他,其实也就是几 顿饱饭、几句宽心话,再加上他一些乱七八糟的黄色故事,我们成了最好的伙伴。 庆庆从小做人就很有分寸,且明白很多的人情世故。那次在我家避难的一个星期, 烧水、做饭、搬煤、打扫卫生他几乎全包了。弄得我母亲动用了所有的社会关系和 精力为他排解困境,最后除了他那固执暴戾的板儿爷老爸的一顿臭揍没能幸免外, 其它恶果,诸如医药赔偿、纪律处分等等全都逃脱了。我至今仍然记得庆庆回家后 第二天来上学时的那副惨样,满脸的包块和缠着破布的左臂……为此,我替他难受 了好几天。那时候我总爱把庆庆和童年的高尔基联系在一起。我甚至觉得他比小高 尔基更苦、更可怜,毕竟高尔基还有个外祖母什么的。 不久,我成了庆庆鞋摊儿的常务副总经理,掌管几乎所有的财务管理工作—— 会计兼出纳。每天五点早起,六点以前赶到鞋城帮助收货、发货和收款结帐。头一 个月庆庆发给我3800元的薪水,是那些伙计工资的五倍。他告诉我,这只是底线, 等将来做大了,他准备把公司30% 的股份送给我。他建议由他出钱替我装一只假眼, 适当的时候再帮我找一女人结婚安家。我委婉谢绝了他要为我装上假眼的好意,但 对他准备为我找一女人的想法并不反对——我已经很久没有碰过女人了。自从我来 到鞋城以后,心里想的只是拼命干活,竭尽全力帮他做好买卖。我得报答他,在他 和这个社会面前,我已没有再索取任何东西的权利和欲望。渐渐地庆庆和我有了明 确的分工,他跑外我主内,生意越做越好。庆庆给我配置了一台586 的电脑和一部 手持电话。他说这是为了便于管理和减少我的劳苦。其实,鞋城的那点儿账务对我 这个学金融管理的本科生,别说是电脑,甚至连计算器也用不着。 这天中午收摊的时候,庆庆开车来接我,去见他为我踅摸来的女朋友。路上庆 庆把对方的情况给我做了简要的介绍:女方是一刚离婚不久的少妇,没有孩子,比 我年轻5 岁,虽长相平平,但人很温顺。离婚的原因是男方有了外遇。要按女方的 条件和我相比,我肯定是高就了。 庆庆:怎么样?凑合一下吧。没个女人哪儿成?我觉得没问题,离过婚的女人 知道人间甘苦、懂得好歹。我把你的情况如实给人讲了,她很同情你,而且明确表 示只要对她好,人不在乎你以前是怎么回事。现在的人把什么都看明白了。肖欢, 我说句实话吧,要不是因为你那只眼睛,按你现在的条件,别说是二婚,就是找一 黄花大闺女咱还得捡鲜的挑,你说是吧? 我只能报以无言的苦笑。 见面地点安排在庆庆一哥们儿开的餐厅。我们到的时候,女方由庆庆媳妇陪着 早已等候在那里。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庆庆的媳妇,算不上绝代佳人,但确实是非常 的漂亮。我由衷地为庆庆高兴,命运是公平的,庆庆应该得到这一切。相形之下, 我那位还什么都不算的女人就惨得不是一星半点儿了。各自坐定以后,庆庆媳妇忙 于点菜,庆庆开始为我和被他们俩口子称着‘婉婉’的女人张罗一些乱七八糟能够 搭上茬儿的话题。但很快我就有一种特不自在的感觉,我发现婉婉那双不大还略显 松臃的小眼睛始终以一种极令我自卑的好奇和忧虑,一刻也没离开过我戴着眼罩的 左眼。于是我预感到这是一次不会有结果的见面。…… 面对着一桌残汤剩菜,婉婉起身告辞。语气和表情客气都得令人发毛。庆庆媳 妇送走婉婉又回到餐厅,用一种深深的歉意和同情的目光看着我。我低下头,感觉 自己实在对不起他们,同时也为自己很有些难过了。 庆庆:傻逼,丫有什么呀?我他妈真不明白这算怎么回事儿,来前儿都说好了 的呀!瞧丫那操行,她以为她是什么呀!(可能是喝高了的缘故,庆庆的嗓音很大, 话也很糙,引来周围众多的目光)肖欢,咱还就不要丫的呢!装她妈什么孙子!哥 们儿,我今儿还就把话给你搁这儿,我要不给你弄一个比丫强一百倍的女人,我他 妈还就不在这北京城混了…… 这天中午,庆庆足足骂了又一顿饭的时间。直到自己骂累骂不动才住了嘴。庆 庆媳妇自始至终没劝过他一句,更没有一点埋怨的表示。我被庆庆媳妇的涵养和忍 耐力深深折服了,同时又很纳闷儿,为什么她跟在电话里的她有那么大区别?后来 庆庆告诉我,他们两口子有一君子协议:凡在外人面前,他是媳妇的绝对‘长官’。 至于回到家,那是另一回事。 以后,庆庆两口子为帮我找一个女人没少张罗,可每一次都被我回绝了。我实 在不愿再经历一次那种事情——为我自己也为他们。直到有一天我和庆庆深谈了一 次,才让他彻底放弃了为我找女人的努力。我告诉他:这些年我渐渐为自己找到了 一条只能是我自己走下去的路,这条路太窄,再容不下第二个人了。这样一人走下 去,我会很平静、很心安理得,我会走得再远一点、再久一点…… 庆庆点点头,说他懂了。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