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过时间的门槛 由于职业的关系,每天,在我面前晃动着无数个幸福的童年,那些小小的面孔 依偎在父母的关爱里,从这里得到酷热时恰到好处的清凉。 他们泛滥的笑容让我幻想,也许过度的幻想可以导致遗忘,我的童年总是在放 任的思维中改变了自己的模样,笑吟吟地,不再是那个有许多磨难的小姑娘。 小姑娘说:“你呀……”我调皮地眨了眨眼睛。 她的爸爸总是要出差,不用出差的时候他就是小姑娘的魔术师,每次下班回家 都会从身后变出两片西瓜,或是一包水果糖,或是两块蛋糕,只要爸爸在家的日子 里,小姑娘坚信,爸爸的背后永远藏着希望。小姑娘那时不美丽,可爸爸不嫌弃, 爸爸喜欢小才女,他教她背诗,教她绘画。二十年后,翻出那个小本子,长大的女 孩抚摸着那些笔迹,想着,这就是爸爸,那个后来抛下了一切,穿着整齐的中山装, 躺在那木制狭长的小小空间里,从此一睡不起的男人。我好象看见那个小姑娘的眼 睛隐在岁月里,亮晶晶地盯着已经陷灭的希望。 而那时我常常穿着七彩的缎衣,粉粉的裙,牵着爸爸的手,在夏日的微风里轻 快的蹦跳,后来,我慢慢长大,爸爸不老。对,这是我的童年呵,越想越像。 小姑娘则瘦瘦地坐在那里看着我笑,看着她所羡慕的场景,而我应该胖乎乎的, 象块白豆腐,全然不知忧愁正在咫尺处观望。 我上学的时候很小,很任性。常常会在课堂上省略举手的程序,提醒老师我的 铅笔该削了,橡皮不见了,打破课堂的宁静,屡教不改。无奈,那个温柔的女教师 想出一个很有牺牲精神的办法,将她的儿子安排给我作同桌,当了我的“勤务兵”, 那可怜的浓眉大眼的李赫。而且当时我认定一个家庭只有一个姓氏,以至于我后来 记忆的模糊。所以作文题目只要涉及到我最敬爱的老师,我只好大笔一挥,破折号, 李老师。 我安心的成长,小姑娘的目光如同岁月微温的手,宽容着着我的马虎,我的调 皮。她似笑非笑,象是夏日里一泓清清的湖水,轻摇轻摆轻轻荡漾。 她的沉静,在一群刚刚入学的小云雀里,是沉默寡言的例外。她的内心虽然也 是雀跃的,可当时她的汉语表达能力差得让她羞于开口。自出生起,她一直生活在 只有本民族语言的环境里。入学之前,母亲特地送她到外婆家,希望她脱离家中凄 凉的气氛,更重要的是希望小姨能够帮她渡过语言的难关。 当时小姑娘很难理解,为什么一种语言说得好好的,突然间就要换一种语言重 新开始?她的年纪让她无法接受主流文化的概念,只有服从,只有咬牙坚持。当然, 长大后,小姑娘还是感谢这个选择的,尽管她用流利的汉语表述情感、嘻哈笑闹的 时候,心底会有种歉意与怀念慢慢浮起。其实,那是一种彻头彻尾的民族情结,一 种无条件的眷恋。 半年后,小姑娘入学了,五岁半的孩子在学校里没有同龄人,没有玩伴。 全操场的人快乐的跑跳,小姑娘一个人用泥沙玩过家家,自娱自乐,两手脏黑。 小小的孩子很想家,很想妈妈。广播里的乐曲应该是优美柔和的,却因为传播 空间的广阔,变得飘渺嘶哑,传到耳中就成了无尽的感伤,她隐忍着哭声,却无论 如何也忍不住眼泪,直到现在,她也习惯悄无声息的泪流满面。 屋里常常是人声鼎沸,围着餐桌,释放着一天的劳累及趣事,外婆家人真多啊! 小姑娘最先吃完,然后溜到院子里,再然后是天马行空的思考。某一天,院子里有 一个盆,架在记忆中很可疑的炉子上,之所以说它可疑,是因为它虽然是在燃烧, 却在记忆中挖掘不到任何提供燃烧的能源,只是火苗存在,火苗上面的盆存在。小 姑娘想了又想,如果把手指按到明显已经烤烫了的盆上会是什么后果呢?喜欢沉默 的人总会省下说话的时间,把想法迅速归诸于实践。这样,手就死死的按了上去, “滋”的一声,紧接着就是她的痛呼,然后是一家人的手忙脚乱,还有记忆中食指 上锃亮的大水泡。 这样的傻事,小姑娘小时做了一箩筐。比如说,冬季里,她听说湿的皮肤碰到 铁会被粘住,冻在那里。她为了证实这种说法的正确性,便攥化了雪花,把手放到 了推车的铁栏上,结果自然不用说,又是满手的创伤和一场免不了的大哭。 再比如,上课的时候,老师的指甲不小心划过黑板,这刺耳短暂的声响让她再 也无法安心听讲,直至下课,她也走上讲台,试着用指甲轻轻划上那么一下,就为 了证实指甲到底会不会痛。 ………… 这是一个傻小孩,我想。小姑娘点点头,表示同意我的看法。 我呢,则是一个认真又淘气的小女孩,有着一个小孩应该拥有的所有品质,无 忧无虑、疯玩疯闹、爬树上房。 瞪大了眼睛,心里颤颤的看别人与其说是解剖,不如说是支解青蛙;在浅水塘 里,把空了心的木头当船划,时不时的栽下去,再爬上来;捉了许多蜻蜓蝴蝶,配 合着它们在塑料袋里乱飞的噼啪声,哼着歌在田野里悠游;为了躲避玩伴的追赶, 不顾一切的跳向一块看上去颇为平整的沙地,嗨哟着爬起来的时候,才发现那沙填 满的原本是一个猪圈,满手满脚的脏。最精彩的一次,为了跳人家的栅栏,被勾在 栏杆上的裙子扯住,大头朝下地倒挂在那里,直嚷“救命!” 小姑娘又说:“你呀……” 然后她用五岁那年的经历给了我一闷棍。 短短一年内接连两个亲人的辞世、一个大家庭的分崩离析及一场染红了天空的 火灾。如果说前两件事她只有随波逐流的选择,那么火灾的直观让她的人生第一次 出现了心灵意义上的目瞪口呆,那是一种震憾。 那烈火燃烧的地点和小姑娘的家只隔了一条马路,火舌示威似的不停向马路这 一面摇摆,大人们不停地奔走,搬运,希望能够帮助自己逃开部分厄运,而她是活 的,她自己会跑,所以她被暂时遗忘。 大概过度的惊慌失措会让一个人失去挣扎的本能,而转为一种油然而生的宿命。 她小小的身体那么固执、忘我的缩在门边,浅绿的短衣水红的裙,看着火灾上空的 云慢慢变红,看着灾难怎样变成了一种美。房屋原本的架构幻成黑灰,在这样一种 诡异的背景上肆意飞舞,衣结的飘带咬在她的嘴角,二个小时后,那个当时全市最 大的饭店只余残墙,空气中弥漫着暖意,和一种放弃的味道。家人找到她的时候, 她被吓呆了,失而复得的安全感做为幸福的一种,让她瞬间失去了知觉。很多年以 后,她的梦中经常会出现那火红的天空。他们问,那其实是不是晚霞?已经长大的 小姑娘笃定的摇了摇头,沉默,不想再开口。 “瞧,我的精彩。你的悲哀!” 我晃了晃自以为是的头,岂图悖离所有的不快。 记忆不知在沿着谁的思绪轨迹行走,我和她一同跨过时间的门槛,我笑颜如花, 她忧愁而温柔,她在岁月里悠悠的晃动双腿,我认定,那是我的沧桑。可小姑娘说, 我是你童年的哭声,我是你心灵的折痕,你不喜欢我吗? 可我却也是你财富的一部分。 懂我,你就不会舍得放弃我。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