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这是我在哈尔滨渡过的第一个春天。 虽然理论上已经是春天了,但气温似乎比南方的冬天还要寒冷,所以我心安 理得地继续发扬我“温度不升,赖床不止”的光荣传统。虽然天亮得越来越早, 阳光也越来越常将我从睡梦中晒醒,但我宁肯缩在被窝里观察窗外的老树又发了 几枝嫩芽,也不愿意将自己轻易暴露在早晨清冷的空气中。 我本以为这个光荣传统会一直发扬到理论上的夏天降临为止,但没有实现, 因为学校展开了体育月活动。俗话说一日之计在于晨,如果在清晨没有轰轰烈烈 的群众体育运动,又怎能充份展现出体育月的热闹气氛?所以我们大一的学生首 当其冲被要求每天早上六点半集合绕校半周跑步到食堂,然后就地解散,顺便早 餐。 第一天起床,宿舍里调了好几个闹钟,几钟同响,声势惊人。我把头埋在被 窝里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待到挣扎起来,穿戴整齐,才用毛巾湿了湿脸,便已 被曾欣和乐乐拉了一路狂奔。 曾欣和乐乐与我同系,所以在一个地方集合。我之所以能在最后关头战胜自 己,与她俩掀被窝、挠脚丫及危言恐吓的功劳也是分不开的。 跑到男生宿舍楼下,只见大批人马驻扎相候,且已有一小队一小队的开拔出 去。 班里同学成两列纵队,有的在跺脚,有的在呵气,有的在揉耳朵。体委远远 见我已显出一脸的不耐烦,瞪我一眼,说:“就等你了!”当头跑了开去。我吐 了一下舌头,跟在队伍后面。 班长特地拉到后面,问我:“怎么这么晚?” “不会很晚吧?”我不能肯定现在的时间是大于小于还是等于六点三十,因 为我一惯不戴表。 “大家都等你呢。” “在男生宿舍集合嘛,当然是你们等我了。我还要山长水远地飞过来呢!要 不我在女生宿舍楼下等你们跑过来得了?” 本科生一共有三幢宿舍楼,都是回字形的大楼,一层有那么百来十间房的那 种。 女生的那一幢矮小一些,但地理位置优越,座落在晨跑的路途中,离教室、 商店、饭堂、澡堂都比较近。男生宿舍一幢位于女生宿舍对面,另一幢就远了, 中间隔着马路、澡堂、家属区、体育馆……而我们系男生偏偏就住在远的这一幢。 班长说:“那怎么行?全班到齐才可以出发。” “不公平。”我扁着嘴道。 班长不理我,说:“下次别迟到了。” 虽然我很想为不平而鸣,可是我不方便说话。因为说话的时候不能喘气,不 能喘气就跑不动。话可以慢慢再说,步却不能等等再跑。 我们班这队人马跑得那样快,不一会儿已经赶过了好几个先出发的队伍。我 气喘吁吁,勉力追赶。清晨又干又冷的空气钻进鼻子直冲脑门,太阳穴涨得“呯 呯”乱跳,脚步也变得越来越沉重,我从来没想过抬一抬腿竟然会这么艰难。而 跑步又是这样枯燥乏味的一件事,所以愈发觉得难受。 我转动眼珠,试图寻找一些可以分散注意力的东西。因为我完全是依靠惯性 向前行驶,所以不能随便转头,转头是很浪费力气的一件事,转转眼珠倒不妨。 但目光所及尽是灰突突的墙,灰突突的地,还有光突突的树木,树上不是没 有绿色的嫩芽,但是它们太隐蔽,以我现在的精神状态是不可能看得见的。就连 路上的人也大多是灰和土黄色系的,似乎男生总是偏爱这一类黯淡无光的颜色, 若不是还会动,只怕要隐没在背景色里了。 跑在别的队伍里的女孩倒也穿得夺目,但我却不敢多看,我怕我会嫉妒,为 什么她们能轻轻松松地胜似闲庭信步,我却要狼狈得象只逃命的小免? 路上的人越来越多,有锻炼的,有去吃早饭的,也有早起去教室占座的。晨 跑的队伍声势浩大,所以路人纷纷避让,顺便也驻足观望及指指点点。 但议论的话题却和跑步没有半点关系,尽是些“这个班女生挺多啊,就是长 得一般。”“哇,又一个和尚班!哪个系的?”诸如此类的无聊话题。 至于“这个班只有一个女生啊!”这一评语便是赐予我们这一小队人马的。 开学至今,这一句话我已听过无数次,语气有惊奇暧昧羡慕种种不一而足,就是 没有人表示同情,好象我占了多大便宜似的,我已经出离愤怒了。 但今日我这样痛苦地跟随在队伍的后面,得到的评语竟然还是毫无新意,我 忍不住要对说话的人狠狠瞪上几眼。如果我的眼睛会放箭的话,一定已有数人倒 在地上哀嚎不止。 当我们跑过医院,杀向坡顶的食堂而去的时候,我坚持不住了,在队伍后面 越拉越远。 体委跳出队伍,回头冲我挥手,喊道:“快跟上!别掉队!” 我报之以白眼,心想:好难哦! 好容易捱到了终点,我两眼发直,奔着台阶就过去,坐下来直喘气。 班长说:“别坐,别坐,快起来活动活动。” 我坐定台阶不放松,等喘匀了气才抱怨道:“我都要累死了,还活动呢!” 体委过来教训我:“怎么搞的?又迟到又掉队!” 我没好气,道:“谁让你们跑那么快啊?你以为我会飞啊?” 体委瞪我,“你就不能跑快点?” 我反瞪之,“不,能!” 体委道:“别的班女生怎么没掉队?” “好意思说!人家有你们跑得那么快吗?夺命狂奔哪?” “那你还能让我们二十几个大男人跑得跟乌龟爬似的?” “不管,明天我跑前面。” “不行!” “要不你让我带队,要不你让我掉队,你看着办吧。” 班长出来打圆场,“好了好了,别争了,先去吃饭吧。” “不,吃!” 我扭头回宿舍,心里有点儿恶习作剧的快乐。因为我这样转身而去,他们一 定以为我气得饭都吃不下了,半年多同学了,总得给我几分薄面,有一点点的内 疚吧? 也许心里一内疚明天就让我领跑了。而事实上我不吃早餐是因为我早已戒了。 食堂里的早餐只有稀饭、馒头,不是我有偏见,这些东西做得跟南方的比起来, 概括地说,南方的是精致的零食,北方的是粗质的米饭。反差太大,我吃不下。 但是我错了,原来体委一点同情心也没有。第二天我照样拉在队伍的后面, 而且空气照样又干又冷,四周颜色照样黯淡无光,路人评语照样毫无新意。 就这样坚持了一个星期,跑得我腿酸胳膊疼,天天回来捉住曾欣诉苦。 “我的腿要断掉了!” “糟糕,我的胳膊疼得都拐不到后面去了!” “今天又有人在路上对我指指点点,讨厌!” “曾欣你今天怎么不早点叫我?害我又迟到了,我们班体委差点吃了我!” “求你不要拉我去上课了啦,就这样让我睡死过去吧!” “我又跑岔气了,好可怜啊!” “我不行了!这是……我的……党……费……” “曾欣救我” …… 曾欣也不吃早餐,每天早上回来第一个见到的便是她了,而我刚跑步回来, 痛苦新鲜热辣,所以诉苦的火力加倍的猛。曾欣开始还安慰我,后来便只哼两声 表示同情,再后来烦得差点没有疯掉。虽然曾欣在宿舍里号称知心老奶奶,可是 也吃不消我的狂轰滥炸。为了清静的缘故,她组织召开了本宿舍卧谈会,专门讨 论关于如何让咪咪同学逃避晨跑的问题。咪咪即是我,这是我在宿舍范围使用的 绰号。 我们宿舍只有五个人,老大、乐乐、小雪、曾欣和我,但照曾欣的说法,全 都不是省油的灯。因为有经验丰富的老大和什么鬼主意都敢出的小雪,任何事情 都可能往出人意料的方向演变。乐乐虽然总和男朋友在一起,平时不怎么见人影, 但关键时刻绝对跑不了。曾欣和我就算是比较纯洁的孩子了,可也是什么事都敢 掺和。 办法很快便研究出来,这就是我去找系辅导员老师陈情,或是哭诉?哀求? 反正都是一回事,连对白都帮我设计好了,关键是看我表演到不到位。要点如下: 1 )着重强调跟不上队伍的事实,讲述时务必要作弱不禁风状,说话声音如能低 低细细、柔柔弱弱,更见功效;2 )深刻剖析自己掉队的惭愧、内疚、恨不能找 个地洞钻进去的心情,强烈要求为革命队伍剔除达不到要求的落后分子;3 )必 要时晓之以情,动之以泪,实在挤不出鹗鱼眼泪壮声势,也要作出忍辱负重,不 肯流泪于人前的乱坚强模样。 第二日下午没课,我雄心万丈要奔赴沙场,但保险起见,先排练了几遍。宿 舍里不时笑倒数人,乱成一片,哪有半分哀怨动人的样子? 老大批评我:“咪咪,你的眼神太有问题了。” 小雪也说:“就是,笑咪咪的。” 我气馁道:“你们都叫我咪咪了,我当然是笑咪咪的了,哪那么容易哭得出 来?” 乐乐说:“那也不能笑啊。” “可是,我真的真的觉得……很好笑耶!” 看来众人深有同感,因为听完这话后又笑作一团。 小雪倒在床上揉肚子,嘴里直嚷:“笑死我老人家了。” 老大凑到我眼前研究了半天,说:“你这眼睛怎么整的,当你自己是瞎的行 不行?” 我很认真地想了一下,答道:“不行,我控制不住。” 曾欣说:“还是算了吧,穿帮就坏了。” 一想到还是逃不脱天天去跑步受罪,我就忍不住掩着脸大叫救命。 结果是老大救了我的命,“这样行不行,咪咪把头低下来,垂下眼睑,眼睛 不就看不见了?说话再细声细气、吞吞吐吐,好象有点害怕的样子,一般胆小的 女孩子就是这个形象。” 众人一致认为可行。 我跳过去搂住老大的脖子,以无限感激的语气说道:“还是老大有办法。” 老大拍拍我的背,道:“当然了,你以为随便能当老大? 我跳开一步,仔细端详着她,道:“听说你叫老大是因为在这屋里你最大耶?” 老大右手作枪状举在身前,摆了个007 的姿势,说;“我还有老大的派头,” 众人又笑作了一团,因为老大虽然长得高大些,但面容清秀娇美,看起来实 在是比007 女郎还要娇弱一百倍,哪有半点象老大? 不过老大真的很讲义气,问我:“咪咪,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去?” 乐乐忙道:“不行!你又不是我们系的。” 我望着乐乐说:“那你陪我去吧?” 她摆手拧头。 我又望向曾欣,她直往床里头缩。 我叹了口气,“算了,还是我一个人去吧,你们在旁边又引得我笑场就惨了。” 又排了两遍,大家觉得基本满意。我终于要出场了。 我揉红了两眼,拉开门,可怜巴巴地说:“我要走啦?” “去吧,去吧。” “我可真要走啦?” “走吧,别啰嗦了。” “千万别拦着我。” “谁拦着你了?” 出了宿舍,磨蹭了半天才来到系办,却又在墙脚处闪闪缩缩,可见要做坏事 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最后终于把心一横敲门进去。心想,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 刀,不说我要去跑步,说了最差也就是去跑步,也没什么损失啊? 结果却是出乎意料地顺利。 我表演得比哪一次排练都成功。低头垂眼自是不必说了,连吞吞吐吐也是十 分地到家,因为我心虚。不必出到动之以泪的绝招,辅导员已被打动,恩准我不 必随队跑步,但是却不能不早起锻炼。 出了系办,在不引人注目的前提下,我以最快的速度冲回宿舍,拉开门就大 声叫道∶“兄弟们,我回来啦!” 众人“呼啦”一声围上来,七嘴八舌地问: “怎么样?” “没穿帮吧?” “傻呀你?看咪咪这么兴奋就知道安全过关了,还问?” “到底怎么样了?” “快说!” …… 她们说了这么些话我还没回答,倒也不是我要卖关子,实在是因为这些话几 乎都是同一时间杀将过来的,我还没来得及插上嘴。 当下我比了个OK的手势,笑嘻嘻地道:“安全过关!” “那我们得庆祝一下呀。”老大建议。 “对,我请你们喝酒去!”我振臂一呼,大伙一拥出门,直奔小买部而去。 其实我们并不怎么会喝酒,尤其是我,基本没喝过比红玫香槟更烈的酒了。 红玫香槟是一种玫瑰红色、甜滋滋的酒,酒精浓度十分低,不会喝酒的人喝上一 两瓶也不会醉倒。我小时候过年时常喝,近几年好象已经不见有卖了。而白酒辛 辣,啤酒苦涩,我不喜欢,所以我已多年没喝过酒了。 我们要去喝的酒叫汽酒,其实并不是酒,只是长得象酒的汽水而已,装在类 似啤酒瓶的玻璃瓶里,色彩缤纷,味道各异。黄色的是菠萝汽酒,顾名思义,自 然带有菠萝的口感和香味了。还有青的青苹果,白的大白梨……我最喜欢青苹果, 喝起来有点甜,有点酸,有点涩,闻起来气味淡淡的,不经意间青苹果的香味飘 来,待要深呼吸一口细细分辨,却又闻不到了。都说汽酒是绝对不含酒精的,但 我总有些怀疑,因为喝上两杯之后,我的眼睛看上去总有些矇矇的。 晚饭时在食堂看见体委,我撇下饭盘乐颠颠地跑过去,说:“我明天早上不 去跑步了!” 体委竖起他的铜玲大眼,“不行,哪能想不去就不去!” 我得意地翘一翘鼻子,道:“辅导员说我可以不去的。” “说得跟真的似的。” “当然是真的,我向毛主席保证!” 体委哈哈一笑,道;“毛主席才懒得理你呢。” “那你自己去问好了。”我转身走了。 听得体委在背后说:“你以为我不敢哪?” 什么人哪?!连我这样纯洁善良天真无邪的人说的话都不相信,哼,其心可 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