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这一日,我们凑份子给宏哥过生日,在学校旁边的小饭馆里,叫一品香。宏 哥是我们同乡会上任会长,暑假就要毕业了。 我来晚了。进门先大声说了句:“宏哥生日快乐!”俗话说礼多人不怪嘛。 可是虽然我礼数周到,人家还是照样要怪。老乡们纷纷责我迟到,非要罚我 三杯。我自然拼命推辞。开玩笑,三杯下肚,非即时倒下不可,就算有人肯背我 回去,我还不愿意呢。 还是宏哥救了我,他说:“算了,阿珊是女仔嘛,迟到是正常的。”众人这 才放我一马,我感激涕淋。 我在这里从阿名珊。老大对我这个称呼颇有意见,说我们广东人都叫阿什么 阿什么的,重名机率太高,在人群里振臂一呼,少说也有十个八个回头,太不科 学了。 我说这就叫风俗,你再批评我,我就将你改名叫阿大。 闲话休提,言归正传。且说来替宏哥过生日的人很多,坐了四大桌,几乎把 一品香的大厅都占满了。我正踌躇不知该挤到哪一桌去,听见阿保叫我“阿珊, 埋来依度坐啦(过来这里坐)。” 阿保跟我同系不同班,平日里见面的机会多,自然比别的老乡亲厚些,所以 想着帮我留了个座。 我过去坐下,待要扬手要瓶橙汁,侧头忽然看见黑炭头坐在角落里,和几个 人围了一张小桌正在喝酒。 我吓得心乱跳了几下,赶紧调转头望向别处。自从那一次在阅览室遭遇之后, 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没想到今天又在这里碰到。 心里自我安慰道:没事没事,陪罪的酒也喝过了,他也应该有点风度,相逢 一笑泯恩仇才是。但心里还是有点慌乱,赶紧顾盼左右而言他。 “咦,点解宏哥好似唔系几开心嘎(为什么宏哥好象不是很开心)?”我看 见宏哥有点闷闷地喝酒,便问阿保。 阿保说:“梗系啦(当然啦),女朋友要同他分手喔。” “点解呀(为什么)?”宏哥的女朋友是本市人,长得满漂亮的,我前一阵 子还在食堂见到她和宏哥一起吃饭,甜甜蜜蜜的,怎么忽然要闹分手? “就来毕业了嘛,他女朋友屋企不肯俾她跟住去广东喽(他女朋友家里不让 她跟着去广东)。” “喔”我很替宏哥惋惜。 说话间,宏哥站起来,一桌桌敬酒,满屋子一片碰杯声。 来到这桌,我也随着大家站起来,以茶代酒。 众人哄然,“哇,阿珊,系唔系梗唔俾面呀(是不是这么不给面子呀)?” 我说:“你地都知我唔识饮酒嘎啦(你们都知道我不会喝酒的啦)。” 众人不依,纷纷乱嚷。 “不是嘛阿珊,系北方点可以唔识饮酒嘎(在北方怎么可以不会喝酒呢)?” “可以破例嘎嘛。” “宏哥生日喔,俾吓面好喔(给点面子好一些)。” 我用哀求的眼光望宏哥,盼他再救我一次。 宏哥对我笑道:“少少啦(喝一点啦)。” 推辞不过,只好喝了一小口。哇,以苦又涩。 众人还是不肯放过我。 “北方人讲,”阿保忽然来了句普通话,“感情深,一口闷,感情浅,舔一 舔,你是不是同宏哥这么没感情啊?” 直到我喝下去小半杯酒方才肯罢休。 我坐下来赶紧喝下一杯茶,又猛夹了几口菜,逮空还对阿保翻白眼,说: “知你叻啦(知道你厉害),识讲两句普通话啧嘛,好巴贝咩(很了不起吗)?” 嘴里苦苦涩涩的滋味还没除尽,新一轮敬酒攻势又要开始了。眼见形势不妙, 我借口上厕所溜了出去。 出得门来被风一吹,忽然觉得头晕,赶紧靠到墙上,闭上眼睛。胸口有些闷 闷的很是难受。 过了一会,好像有人走到我身边,站住了。 费力地睁开眼,却见一根亮晶晶、白生生、凉冰冰的冰棍竖在我眼前。大喜, 抢过来就啃了一口。虽然冰得直吸气,心里却觉得舒服多了。 待我缓过一口气来,说道:“都话饮多没益的啦,系都要人饮(都说了喝多 了没好处的啦,死活要人家喝)!” 我以为是阿保。 半天不见他做声,奇怪起来,扭头去看,不由得呆住了,心“呯呯”地跳。 这人却是黑炭头。 黑夜里看不太清他的面容,只觉得他目光闪闪,有一点取笑,有一点关心。 “怎么是你呀?”我不知如何是好,胡乱说了句话,竟然说的是家乡话。 他听不懂,笑起来,说:“化啦。”说的是冰棍。 我趁机转头,做出一心一意啃冰棍的样子。脸上热腾腾的直发烧,我想一定 是酒精的关系。 只听得他又说:“你不是挺能喝酒的吗?” 我愣了一下,“谁说的?造谣!” 他只是笑,不出声。 这时屋里有人叫我:“阿珊,快点返入来啦(快点进来吧),切蛋糕啦。” 我匆匆进屋。 接着点蜡烛,熄灯,唱生日歌,许愿,吹蜡烛,一连串的忙乱。 待到开灯,我偷偷向角落里瞟了一眼,呵,那一桌已人去桌空。 晚上回到宿舍,已经十点多了。 屋子里音乐放得震天响,几个人正缩在床上看老大和小雪跳舞。房间里空间 浅窄,不是碰了脚,就是撞了头,众人笑得东倒西歪。 乐乐叫我:“咪咪,快坐这来。” “这是干嘛呢?开舞会?”我脱了鞋缩到她床上,免得被正跳得高兴的两人 撞到。 “老大正教我们跳舞呢。” “好端端的干嘛要学跳舞啊?” “你不知道吗?周末有露天舞会,不会跳舞怎么去玩啊?” “噢,我老糊涂了。”我也想起来了,宣传本校有始以来第一次露天舞会的 海报今天一早贴得满校园都是,想不知道都很难。 “咪咪,该你了。”老大过来扯我下场。 “不用了吧?我是天字第一号舞盲,你教不会的啦。” 老大拉着我不放,说:“胡说!老大我出马,还能教不会?” 我无奈站到屋子中间。老大才刚把手搭在我腰上,我已笑得乱颤,等到她带 着我乱摇时,我笑得差点滑到地上去。 老大拿我没辙,正好快熄灯了,便说:“明天我再修理你。” 我蹲在地上,笑得喘不上来气,好不容易才回了句:“还不知道谁修理谁呢!” 寒假回家,几个高中同学非要教我跳舞,结果每人被我踩了无数脚,后来谁 也不敢再提这档子事儿了。 周六下午,宿舍外面就开始热闹起来了,摆音箱的摆音箱,拉电线的拉电线, 因为外面的那块空地就是今晚的舞场。 宿舍里的女孩子都很兴奋。 也难怪,上大学快一年了,才第二回碰上开舞会。头一回是在元旦的时候。 但那是个室内舞会,就在主楼的一、二、三、四楼楼梯口举行,乐队就在三楼的 礼堂门口坐着。虽然主楼的楼梯口很大,比得上酒店的大堂,但再大又怎么能大 得过男女生宿舍之间的这块空地?这里简直可以跑马,而那里只能打拳。而且主 楼灯光明亮,围观者众多,一般的舞林小菜鸟又怎敢轻易下场丢人现眼?这里就 不一样了,就是打十盏探照灯出来,也会有被遗忘的角落,何况学校未必有探照 灯配备。 说起来真是同人不同命,我高中同学好多早已是舞林高手高手高高手,我们 还只是舞林菜鸟菜鸟菜菜鸟。 南方的大学天时、地利、人和样样俱备,可以三天两头以各种名目开舞会。 天时就是天气温暖,四季如春,元旦尽可以开个室外舞会,不必担心会滑倒 在雪地上被人踩上几个大脚印。 还有地利,如果担心在室外跳舞太招摇,可以到一个偏僻的小教学楼借两间 教室,如果不幸还是要出现三两个围观者,那就把他们拉进来一起跳好了。而我 们学校的教学楼可以称之为航空母舰型,而且功能齐全,不仅配备常见的教室、 厕所,还有教研室、实验室、图书室、办公室及礼堂。 至于人和,自然是指人的观念问题了。别的不说,学校有一间活动室,地方 宽敞,两边墙上还镶着镜子,那真是一个跳舞的好地方,但好象很少开舞会。当 然也不是没有人跳舞,如果清晨五六点你肯从床上爬起来,到活动室购票入场, 就会看到黑鸦鸦的人影在舞动,但那不叫舞会,叫晨练。 噢,当然,这些跟我自己可没什么关系,不过是替别人抒发一下感情罢了, 照老大的说法,反正我也是个教育不好的孩子了。 至于我为什么也这么兴奋,那全是被宿舍里的的其他女孩子感染的。 譬如说小雪摊了一床的衣服,一件一件换了在我眼前晃,我怎么好意思不积 极给意见? 又譬如说老大拿着颜料到处往别人脸上抹,完了还要得意洋洋地展览一圈, 我如不适时地尖叫两声打击一下,别人还以为我们住了一屋子的千年老妖呢。 终于等到七点,楼下的音乐逐渐响起来,正当我欢欣鼓舞准备欢送大伙上战 场的时候,老大忽然露出一脸坏笑,对众人说:“今天晚上咱们跳舞跳得这么累, 就咪咪一人闲着,太不公平了!是不是得作点贡献啊?” 有没有搞错?得了便宜还要卖乖!“什么人哪!”我忍不住说出声来。 众人异口同声地接道:“一个纯洁的人,一个高尚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 味的人!”随后笑得东倒西歪。 这句不知在哪本比较马列的文章里表扬某位伟大的无产阶级战士的话,自从 被编入相声,又不小心被老大听见,从而在宿舍里广泛流传开来后,没人再敢轻 易用“什么人哪!”来表达自己气愤、不满的心情。我这回真是太不小心了。 老大又说:“咪咪请咱们喝酒好不好?” 表情就象个阴险的反革命分子在煽动无知的人民群众,而人民群众当然被也 乐于被蒙蔽了。要不是我太害怕踩肿几十只脚丫子后会被人家追着打,是说什么 也不能让她的奸计得逞的。 我把她们恭送出门,趴在窗台上欣赏楼下的群魔乱舞。 人群围成一圈一圈的。场上的人大展身手,场下的人或摩拳擦掌,或含羞嗒 嗒,或静观其变。当然,圈子外也有小股人马流窜,那是在临阵磨枪。 虽然跳的是交际舞,但有很多搭档男伴是男的,女伴也是男的。因为学校里 男女比例太悬殊,再剔去我这样的舞盲分子以及雷打不动坚持晚自习的学习积极 分子,那就更是少得可怜了。 每过一阵子便会有宿舍的女孩子跑到窗下来诱惑我,我便摆出各种各样的鬼 脸。 但后来高音喇叭震得我实在受不住,干脆关紧窗户,拉上窗帘,躺到床上一 心一意看小说。 九点半,我丢开书,准备出去买汽酒。 下楼之前,我趴在窗户上观察了一下,远远看见小雪正在人最多的那一堆里 跳得象只忙碌的黑蝴蝶。 之所以将她形容为黑蝴蝶,是因为她穿着一条黑色缀满暗花的长裙。虽然灯 光很暗,离得又远,但这条裙子是她下午拉着我看她反复试了五套衣服挑选出来, 经过否定肯定又否定再肯定N 次,才最终胜出成为出征的战袍,别说我还看见了 她的人,就算我只看见她的影子,我的眼睛也会自动认为那是一个穿着黑色暗花 长裙的影子。 时间还早,我决定过去捧捧小雪的场,免得她回来拉着我兴奋讲述的时候抱 怨我反应不够热烈。 那一圈人围得实在太多,我不能将其简单地形容为里三层,外三层,因为这 是不科学的,围观的人群挡着我,让我不能数出正确的层数。 我绕了两圈也找不到一个空隙可以钻进去,更别提让小雪在跳舞的闲暇里透 过重重人群成功地发现我了。 但是我来了却没有被小雪看见那岂不是跟没来的效果一样? 正当我打算动用武力硬挤进去的时候,背后有人拍我肩膀。转头一看,天! 又是黑炭头! 心里叫苦:俗话都说事不过三,我不小心撞见他何止三回了,他怎么还会出 现? 老天爷的剧情编得太也离谱了吧? 黑炭头说:“来跳舞?” “不是不是。”我连忙加以强烈否定。 黑炭头笑道:“否定之否定就是肯定了?” “不是不是不是。”我把“不是”说成单数,负负负总得负了吧? 谁知他完全不按牌理出牌,伸手过来,说:“我请你。” 我忙将手背到身后,“不不不,我真的不是来跳舞的,我就是来给小雪看一 眼。” 黑炭头的嘴角弧度弯得更大,露出一排白牙。 什么话嘛!连我自己都觉得这个回答很烂,虽然百分之百是实话,但听起来 比借口还要象借口。 “来吧,难得跳一次舞。” “嗯,这个这个,我不会。”我只好又说了一句实话,但听上去还是很象借 口。 “没关系,我教你。”黑炭头不由分说,拉了我便加入小股流窜人马的行列。 我不是磕了脚就是绊了跤,一会儿功夫已经踩了黑炭头五、六脚。 黑炭头有点诧异地笑,“原来你真是不会跳?” 我点头如捣蒜,“珍珠都没有那么真!还是算了吧?” “别紧张,很容易就学会了。” “不不不,我们屋老大说了,我就是个教育不好的孩子,学也学不会。” 黑炭头不信。 一定是我穿了双软底的平跟鞋,踩了他五、六脚不够,踩上五、六十脚也许 会有效些。 黑炭头拉着我重新站好,两人保持将近一臂的距离。 我想可能他认为这个距离比较安全,可以及时闪避,以免脚丫子被踩成肉饼。 “先迈右脚。” 他的手搭在我腰上,很轻。 平时老大教我跳舞,手才刚搭上去,我便笑得要滚到地上去,可是现在,我 一点都笑不出来。 “一,二,三,开始。” 我第一步就出错了脚,险些没踩到他的鞋上去。还好他有先见之明。 “别紧张,注意听鼓点。” “我听不出来。”语气可怜巴巴的。 “那算了,身子放松,我带着你,跟着我走就行了。” 身子怎么能说放松就放松?我倒觉得越来越僵硬了。 “别低着头,轻松点,就当是散步。” “散步也要看路呀。”我小声嘟囔了句。 话虽这么说,头还是抬起来了,但不是目视正前方,而是偏着头到处乱看。 我想在这一拨流窜在外的小股人马里,我一定最象个神色慌张的小山贼。 不看则已,一看更慌。三秒钟内,我已发现数个我认识他他也认识我的人, 还仿佛看见了长竹竿和张丹丹!之所以要用仿佛,是因为我也不能十分肯定,才 刚见着他们的影子,我已吓得闭上眼睛,低下头,心中拼命祷告:天灵灵,地灵 灵,观音菩萨都显灵!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很长,也许很短,我不能确定。因为我精神处于异常状 态,感觉十分难捱,如果凭我现在的感觉来确定时间的长短,那一定是很不精确 的。我只觉得身子越来越硬,胳膊越来越酸,脖子越来越痛,眼睛越来越涩,脑 袋越来越晕,脸越来越热,手却越来越凉。 黑炭头忽然停下来,害我因惯性作用差点撞上去。他站了一会儿,没说话, 忽然放开我转身走了。 我愣住,傻傻地站在人群中。 过了好一阵才想起来:哇!我还没买汽酒呢!赶紧转身飞跑而去。 等到我回到宿舍,屋里的女孩子都已经回来了,而且个个都已经渴得冒烟了。 见我回来,一拥而上,转眼间就把汽酒瓜分了去。我好不容易才保住我那瓶 青苹果。 小雪说:“咪咪,你又没去跳舞,快把你那瓶贡献出来!” 众人哪有不赞同的。 我心想:我好象也跳了一会儿,不过可不能让你们知道。 我抱着瓶子不放,“太恶劣了吧你?吃了人家的口软,拿了人家的手短,你 喝了我的怎么也不见口软啊?” 但,所谓众人拾柴火焰高,最后这瓶青苹果还是被烧得只剩半杯。 这一夜,我睡得不好,辗转反侧,心里不禁有些后悔:早知我把跳舞的事说 出来好了,说出来心里就舒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