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时间过得真快,上大学第一天的情景,套一句被用俗了的话形容:还清晰得 仿佛就象昨天刚刚发生,但是,我们又要准备第二个期末考试了。 考试前几天,刚好碰上我们上大学后的第一个端午节。 小雪兴致勃勃地跑回宿舍,极力鼓动我晚上和她一起去江边踏青。我第一个 反应是:屈原跳的汨罗江好象不是这条江吧? 小雪又说她们打算租个帐篷在江边过夜,人多热闹,还可以打扑克。我的反 应是:哇!有没有搞错?扑克在哪里打不行?还要千辛万苦跑到江边去挑灯夜战, 吃撑了?小雪反我白眼,说没见过象我这么不浪漫的女孩子。 虽然小雪已经出动到人身攻击,我还是不能答应。因为小雪说的“她们”乃 是她和她们家老六,我怎么好意思跟着去做一只五、六百瓦的大灯泡?就算有人 和我一起做灯泡,那也未免太耗能量了些。 端午晚上去上自习,发现人比平时少多了,而且大多是大一的学生。也许其 他人都到江边踏青去了,只有我们这些可怜的大一生因为要军训,期末考试比别 的年级早,才不敢轻举妄动。当然,象小雪那样不顾一切要浪漫的人是例外。 由于自习室人少,乱没气氛的,我也早早撤退了。 路上迎面走来都是去踏青的人,有的拿着包,有的推着车,更夸张的是,现 在都什么天气了,竟然还有人搭着件军大衣! 说真的,看见这么多人兴高采烈地象去赶赴一个盛会,心里也不禁有点蠢蠢 欲动。难怪书上说人是群居动物,行为总会一定程度上受到群体的影响。 回到宿舍,只有我一个人。小雪浪漫去了,其他人都是本市的,回家过节去 了。 平时下自习回来几个人就叽哩呱啦地抢着说个没完,好象天底下所有热闹好 玩的事都发生在我们身上似的,今天晚上没人跟我抢说话,我还真是不习惯。 我趴到窗户上看着楼下呼朋唤友、吵吵嚷嚷的人群,心想不知小雪会不会也 在里面? 张丹丹敲门进来,见面就大声嚷道:“咪咪,你真的在呀?” “什么叫真的在?我还能是假的不成?” 张丹丹伸手来拉我,说:“太好了,快跟我们踏青去。” 我摇头,“不去,熬个通宵回来,明天什么书都不用看了。” 张丹丹笑我,说:“傻呀你,谁叫你熬通宵了?” “小雪说要租个帐篷,在江边过夜呢!” “哇,考试还想不想及格了?咱们不跟她学习,两点之前肯定能回来。” 我有些心动,算了算时间:两点睡觉,要是八点起来,也能睡六个钟点头了 呢! “别寻思了,快走吧,就等咱俩呢。” “都有谁啊?”还是问清楚点好,不能随便掺和,万一象小雪她们那对一样, 那我还不是变成一只大灯泡? 张丹丹答道:“好多人呢,都是我老乡。” 我还是有些犹豫,说:“我跟她们又不熟……” “跟我熟不就得了?怕什么,还能卖了你?”张丹丹打断我,拉了我就要走。 “等等等等,我还没拿钥匙呢。” 刚锁上门,又想起来说:“不行,我还得拿点钱。” 张丹丹已强拉着我走了,一路走一路说:“拿什么钱哪?又不是去旅游。” “坐车呀。” “那么晚了哪还有车呀?骑车去。” “哎呀!我没车耶。” “放心,有人载你。” …… 张丹丹的老乡都等在路口,推着七八辆车,人还真不少。 长竹竿也在。他骑在车上,两脚支着地,冲我挤眉弄眼,叫道:“小广东。” 我怪不舒服的,最恨别人叫我小广东了。我反驳道:“广东哪里比你家小了?” 长竹竿笑得眼睛都快看不见了。奇怪,有这么好笑吗? 张丹丹放开我,跳上长竹竿的车尾,一伙人呼啸而去。 我还没来得及提出“张丹丹为什么丢下我不理?”这个问题,已经明白她如 此热切地要拖着我一起去踏青,完全是为了要陷害我。因为,我看见了黑炭头。 他把车,侧过身子对着我微笑,表情好象有点尴尬,双眸在黑夜里一闪一闪 地发光。 我站在那里狼狈地绞着手指,进退两难,心里把张丹丹骂了个臭死。 “上车吧,不然就追不上了。”黑炭头跨上车,两脚支着地,侧转头看我。 好吧,做人要大方,即来之则安之。心里勉励自己,鼓足了勇气走上前去, 抬腿跨上车后座。 黑炭头没有动,看我的眼神有点奇怪。 我按捺住心跳,瞪他一眼:“看什么?”口气很冲。 他垂眼一笑转头,蹬起车来,过了一会才说:“你坐车的姿势很特别,别的 女孩子都是侧着坐。” 我精神还有点恍惚,顺嘴接了句:“她们不是人。” 之所以说是顺嘴,实在是因为平日跟宿舍里的女孩子们玩闹时说顺了嘴,一 有机会就不经大脑自行溜了出来。 起因是一则很多人都有知道的笑话。话说从前有个人替母亲庆贺大寿,请了 很多宾客,还请了一个才子为母亲提诗。那个才子很潇洒地大笔一挥:这个寿星 不是人,众人大惊。才子又写道:九天仙女下凡尘,众人松了一口气。谁知才子 又大笔一挥:生个儿子是个贼,众人又是大惊,主人气得差点没背过气去。只见 才子又续道:偷得蟠桃献母亲,众人这才欣然叫好。不过我想主人心里一定有点 不爽,把他比作小偷,虽然是为母亲偷蟠桃的小偷,总是有点不舒服的吧?不过 既然众宾客都已纷纷叫好了,又是母亲的大喜日子,他也就不好表现出来了。 这首诗经我们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已被改头换面,灵活应用了。原则上前 两句为规定动作,后两句可自由发挥。 比如说上学期曾欣拿了一等奖学金,我们就说:哇,你不是人!九天仙女下 凡尘。天上带下几百块,大家一起去吃菜。于是我们宿舍全体公民出去撮了一顿。 既然我已经不小心说了第一句,当然就不得不接上第二句了,否则就变得好 象在骂人。既然做了规定动作,也就不能不做自选动作了,否则很象很无聊。 我坐在车子后面,看不见黑炭头的脸,脑筋也灵活多了,想了想便接道: “九天仙女下凡尘,坐上单车装淑女,腰酸背痛泪如雨。”当然了,仙女按惯例 在后面都会变得很倒霉,这次也不能例外。 我没有听到黑炭头的笑声,但是我看见他的肩膀抖了一阵,行车路线扭了好 几下,我想一定是笑得手软的缘故。 这种歪诗每次在女生中念出来,必定全场笑倒,连那个倒了霉的仙女也不例 外,没想到在黑炭头身上试起来也很灵验。 接下来沉默了一阵,谁也没出声。 我觉得气氛尴尬,便没话找话道:“踏青好玩吗?” “听说很热闹。” “咦,你没去过吗?” “没有。” 糟糕,这可不是我预料中的答案,本来我打算趁机让他详细介绍踏青如何热 闹,如何好玩,再抓住每一个机会问东问西,以便大量谋杀在路途中的时间,现 在这样叫我怎么接下去嘛? 黑炭头每一个回答都那么短,看来是不想承担起说话解闷的重任的了。哎, 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只好我来了。再说,我觉得沉默比瞎掰更让人难 受。 “我以为踏青都是在早春二月,微风轻抚,杨柳依依,公子摇扇,小姐持花, 莺声燕语,环佩叮当……” 呵呵,四个字四个字的,多么文雅,多么诗意,连我都不仅佩服起自己来。 “吟诗作对,饮酒聊天,长歌当哭……” 啊,不对!好好的踏青,有什么好哭的?黑炭头怎么还不接口?嗯啊几下意 思意思也要吧? “好奇怪噢,怎么会有人晚上去踏青?就算有青可踏,看上去也是黑乎乎的 一片,踏红踏绿踏黄踏紫又有什么分别?不会是要拿着手电照来照去,看到青青 的东西才踩上一脚吧?这个青青的东西到底是什么玩意?青草?青菜?青虫?” 好家伙,连续运用了几个疑问句,他居然还是不回答,看来不出绝招是不行 的了。 “你有没有带手电筒?”如果连这句话他都可以不回答,那我今天晚上就闭 嘴算了。 黑炭头笑起来,笑声不算很响,但在夜晚的街头也很有震撼性效果,所以我 脸有点红。 只听得黑炭头笑道:“你为什么这么多问题?” 我很老实地告诉他:“无聊嘛,你又不说话。” 此乃一箭三雕之计也。第一,我可以不必费心去想其他借口;第二,如果他 因此而觉得惭愧开始主动承担起说话的重任,那我可以省下好些口水;第三,如 果他死不改悔,那我也可以名正言顺向他学习了。 黑炭头又沉默下来。 正当我以为只好实施计策三的时候,黑炭头忽然说:“我在想,我应该怎样 开口向你道歉。”声音虽然很低,但很清晰。 “啊?”他做过什么事情对不起我吗?脑子里迅速回放了一遍,好象只有我 对不起他:打比赛大大丢了他的面子,还要拿他开玩笑。 “那天跳舞……” 啊,这件事!那天晚上没有及时向众人坦白,害得我心里怪难受的象做了什 么见不得人的亏心事。等到我想坦白的时候又不能坦白了,因为这种事说的时间 不对只会越描越黑,完全起不到解除压力、松弛神经的效果。 “我突然走了……” 不行不行,我好不容易才忘记,怎么能让他又翻出来? 我连忙打断他:“别说了别说了,我又不介意。” “你不想知道是什么原因?”语气很有一点惊讶。 “一点都不想知道!”我把头摇得象拨浪鼓以助声势,虽然他看不见。 “我还是想说……” 有没有搞错?本小姐已经说得这样明白了,怎么还是不肯罢休?完全不尊重 女性的地位嘛! “……对不起。” 嘿,说那么诚恳干嘛?害得我鼻子酸酸的。 我偷偷揉了一下鼻子,说:“你那天请我吃了一根冰棍,我还没谢你,算扯 平好了。” “你还记得?” “当然了,那么长,还是方的,我都没见过这么奇怪的冰棍。” “那是私人做的,跟市场上卖的不一样。” “噢,也很好吃,尤其是头晕晕的时候感觉特别好。” 黑炭头笑起来,说:“你不是挺能喝酒的吗?怎么喝上一点就头晕?” “谁说我能喝酒?造谣!” 这个问题雄歌生日那天我就想问明白了。小雪她们虽然老拿一根冰棍的故事 取笑我,但是对这个造谣生事的人也都是很愤慨的。乐乐说这简直是破坏咪咪同 学的光辉形象嘛!老大说把他(她)揪出来非要臭扁一顿不可!曾欣则拽了句文: 是可忍孰不可忍?小雪答:不可忍! 只听得黑炭头答道:“我有几次在路上看见你拿着好几瓶啤酒。” 我哭笑不得,“那是汽酒!” “汽酒?” 不会吧?连在女生中流行已久、广受欢迎的汽酒都不知道?还要不要在学校 混了?无知啊无知! 为了维护我的光辉形象,我不能不详加解释:“汽酒就是装在啤酒瓶里看起 来好象是酒,其实根本不是酒的汽水。” “噢。” “她们说司机开车的时候都是喝这个的!” “是吗?” “你不相信?” “不不。” “否定之否定就是肯定,你还是不相信。”我想起那天他说我的话,搬过来 原样奉还。 黑炭头笑道:“没想到你还挺能说的呢。” 我不服,“什么叫没想到?”不是吹,我在宿舍里辨起论来可以大杀三方, 毫不示弱。 黑炭头道:“以前每次见你,都很少说话,我还以为你比较文静。” 我省过神来,这个人是黑炭头耶,我怎么这么自然地和他抬起杠来?一定是 刚才听见他冤枉我,太气愤的缘故。 我的脸又热起来,还好他看不见。我当然不能告诉他话少是因为尴尬的缘故 了,便道:“以前匆匆忙忙的,哪有时间说话?跳舞的时候我又光顾着踩脚了。 黑炭头笑道:“原来你是故意的。”不等我措辞辩白,又说:“我倒是记得 那天在阅览室自习,我在你对面坐了三个多钟头,你只说了一句话。” 有没有搞错?陈年旧帐也要翻出来算。要是再往前翻到我拿他开玩笑的事, 那我怎么还有脸见人?干脆到江边就跳进江里去得了。可怜,难道我也要学屈原 端午一跳?倒也是挺应景的,就是不知道从黑龙江可不可以游到汨罗江去? 我使劲甩了甩头,把脑袋里杂七杂八的念头甩到一边去,还是渡过眼前的难 关要紧。 “这个问题,嗯,我那天忙嘛。我考试前学习特别认真,一般对周围的人视 而不见。” “是吗?”语带笑意。 又“是吗”,就是不相信我的解释了。可大体上我也不能算说谎啊,至少有 三个钟头的时间我完全不知道他的存在,剩下的小零头就可以忽略不计了。 我大力点头,加重语气强调道:“真的!” 黑炭头笑而不语,弄得我心里乱乱的,不知他到底是信还是不信。要是小雪 也这样神叨叨地笑,不肯痛痛快快告诉我答案,我早就拿个枕头扑上去蒙住她的 头,断喝一声:“有什么好笑!?”可是现在,只好自己胡乱打哑谜了。 黑炭头最后也没告诉我答案,而是另起了一个话头问我:“考得怎么样?” 我跟他又不是很熟,也不好意思纠缠下去,只好回答:“不好。” 黑炭头又问:“过了没有?” 我答道:“算过了吧。” “算?什么意思?” 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嘛?老提我的烦心事。我皱着鼻子道:“这个问题好麻 烦噢,不回答行不行?” 黑炭头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其实考试不过是检验知识的一种手段,考得 不好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说明还没有充分掌握,需要更努力去学习罢了。我 反而认为勇于通过检验更难能可贵。只有承认不足,才能更扎实地掌握知识。” 听得我莫名其妙,安慰不象安慰,批评不象批评,“什么意思?考试这种事 哪轮得到我勇于不勇于,我想省略,老师也不让啊。” “我是说,考试的结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让考试真实地检验学习的成果, 学习的目的并不是为了考试,而是为了……” 我越听越不对味,大声喊:“停!求求你不要再给我作报告了,你有什么话 就明明白白地告诉我得了。” 见黑炭头半天不吱声,忍不住又催道:“喂,答案的表达方式并不重要,重 要的是答案。有事不怕明说,我抗打击能力很强的耶。” 黑炭头语气为难,“其实我说得挺明白的了……” 我忍不住又打断他:“一点都不明白!我最不会跟人打哑谜了。” “你考试那天我也在,你可能没看见我……” 不可能!虽然我考得七荤八素的,那么大一个人摆在那里我还能看不见? “你坐在门旁边,我敲过那扇门……” 哇,原来那个深蓝色的背影真的是黑炭头,我还以为我眼花了呢。不过那又 怎么样呢?跟他说的长篇大论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努力将这两件事拉拢到一起合 并同类项。 忽然省悟,怪叫出来:“不会吧?你竟然以为我偷看?” 黑炭头又不做声。不说话就是表示默认。 我欲哭无泪,把脸埋到手心里,连声喊冤,“那是别人要看我的,又不是我 看他们的!” 黑炭头可能是没有估计到这个结果,语气愕然道:“是吗?” 我气不打一处来,“你为什么总说' 是吗' ?你说' 是吗' 就是不相信我说 的话!” 黑炭头连声解释:“不不不,误会误会,口头禅而已,我没别的意思。”又 道:“不过,帮人作弊也不好吧?” “我又没有怎么样,不过摆在桌上,看得见就看而已。同学有难,我都没有 拔刀相助,人家申请借把刀去使使,我怎么好意思不答应?” “这种事是很为难,我也知道不能算少见,可是总是不太应该。我想你也明 白,我就不方便多说了……” 我反白眼,说都说完了,才说不方便。 闷了一会儿,问道:“你为什么会那么想嘛?我看起来真有那么差劲吗?” 黑炭头尴尬地道:“本来我也没有特别往那方面想,但是刚才你说你考试算 过了,这种说法太不常见,一时想歪了。你千万别介意。” 我心想:不介意才怪!今天晚上我是酗酒、不会说话,还有偷看,什么糗事 都齐了,我介意得要命! 黑炭头又问道:“说真的,你这个算字到底怎么个说法?” 唉,绕来绕去还是免不了要解释一通。我先深呼吸了几下,答道:“算就是 说分数看上去是极格了但是又不能确定有没有超过六十分因为线代老师刁难我们 出了好多好多很难很难的题害得大家都考糊了又不想遍地开红花一抓一大把就把 成绩乘了系数但是有人说乘了1.5 又有人说乘了1.3 如果是1.5 我就考了53.5分 如果是1.3 我就考了61.5分所以我也不知道到底考极格了没有只好用算的了。” 我把这段话不打标点地讲完,长吸了一口气。 黑炭头失笑,道:“过了就是过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刚才为什么不说?” 我苦着脸道:“好麻烦噢,这么长一串。要真的是53.5分,我怎么好意思跟 人家胡吹极格了嘛?线代老师真有毛病,不想抓那么多就不要把卷子出得一本书 那么厚嘛。不极格就不极格了还乘什么鬼系数。我最怕人家问我这个问题了,害 我每次都要解释来解释去,我很累耶!” 黑炭头摇着头大笑,把车子骑得七扭八歪。 我忙用两手把住车后座,问道:“有什么好笑?”还要摇着头笑,我说得不 对吗? “你的想法真奇怪!” “哪里奇怪了?” “你不觉得吗?” “废话,觉得我还要问你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