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溪的船娘 作者:窃书女子 我在烟雨溪撑船已经有不少年月了,人们都不知道我的名字,只唤我“烟雨溪 的船娘”。 春天的花影,夏天的氤氲,秋天的枯叶,冬天的寒霜——烟雨溪是不上冻的— —我日复一日,在水上往返,渡一个个人,一对对人,一群群人。我有一些些的厌 倦——唉,不知幽冥的忘川,是不是也有个和我一样的撑船人,不知道这人是不是 也和我一样感觉生命正被溪水一点点消磨。 七月的一个清晨,雷电和暴雨蹂躏着溪水。远近的水网水雾一浪浪,一片片, 排山倒海。岸边的菖蒲一排排倒下,浓绿的尸体,在浅滩上枕藉。 世界是如许扰攘——千军万马——但又如许的安静——船家都不出来了,兴许 也没有人要渡河了,一溪烟雨,死寂如幽冥的忘川。 但是忘川里,偏有我跳出来,青箬笠,绿蓑衣——烟雨溪的船娘,那是风雨里 招摇的蒲叶,经水而更鲜,手把一支长篙,优游漫溯,风声雨声,清亮一线歌声, 专门在雷电的间隙里,串起被劈开的世界——我有的时候相信,当闪电劈开世界的 那一刹那,幽冥里的魂会出来,我也许为他们串起前生后世。 不过,这是真的吗? 谁又知道!不过是出来碰碰运气,兴许还是有人要渡河的,我可以赚几吊铜板。 “船家!船家!”果然有人唤我。 我循声望去,岸上一位公子,青衫纶巾,纵然撑着一把破旧的油纸伞,却依然 像柳树般俊秀——他正向我招手。 我把船靠过去。 “哎呀呀,幸亏有姑娘!”他说。跳上船来——这书呆子,三尺的距离都跃不 过,晃悠悠险乎掉下水去,我伸手一扶他——他的手冰冷,冷过烟雨溪的水。 我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好苍白的一张脸,衬出眉眼清晰,如用墨线勾勒,但 真的只是水墨画,嘴唇都不见红。 “上哪里去?”瞧他被我看得窘了,我打岔问。 “去下游……” “下游?” “唔……”他犹豫了一下,“清月庵……” 清月庵。 我知道的,据说郡里行为失检的女人都被关在那里,剃去了头发,剥去了华衣, 有一些,脸上还刺了字——不曾亲见,只因她们几乎从不出庵门。但是我相信那里 面真的可怖,夜夜厉哭,不知究竟是犯罪的女人还是伏法的女鬼。 我不敢去,我想。 我回头去寻那公子,却不见他的踪影——哎呀呀,我连退几步,险些跌进河里 去——他去清月庵,去寻女人还是女鬼?他是人还是鬼? 吓死我也——那书呆子,他正坐在船舱口拧衣服,陡然矮下去一截,难怪我寻 不见。 见我颇为犹豫地看他,他羞赧地一笑:“请姑娘行个方便吧,小生是要去…… 要去……“他连连说了几个”要去“,方才讲出”去寻一位小姐“,声音轻且 细,晃如暴雨里烟雨溪的水波——你可别看这水波急,每一条都是委婉细腻——公 子的心事,想来也是如此,万般的爱慕,千种的柔情,到嘴边,全化了这一句—— 去寻一位小姐。 宁拆十座塔,不毁一桩亲。 我纵有多少的不愿意——罢了,就当今日,暴雨烟雨溪,送缘分哩! 我在前面撑篙,一蓑烟雨。 那公子,他在船舱里,半掀了帘儿,不知做什么,突然幽幽叹气——唉——好 哀怨的一声,穿风穿雨,都传到我的耳朵里。 “那位小姐……姑娘你就住在附近,可曾听说过她的芳名?” 芳名?清月庵的女人,怎么有芳名?我们只称她们贱人,荡妇,不要脸的女子 ……芳名,她们做的事情,剥夺了她们的芳名。 “她叫……” 公子说了个名字,仿佛美丽绝伦,可惜不知是风雨忽长,还是他腼腆的声音忽 低,我没听见。 “唉……你竟没听说过么?”他略略失望,“她是这郡里最美的女子——清澈 似雨,飘逸如烟。” 哦?恐怕情人眼里出西施吧!我心里暗笑,这书呆子,端的酸得紧!更何况, 进了清月庵,任你多美丽,都成人们心中一厉鬼! “我和她认识,其实也是在这溪边哩!”公子道,“那时三春花繁,清晨有薄 雾,我见她从花丛深处走来,行云流水……唉,神仙也没有这般空灵!” 又发酸!我笑,却不说话。 “我想上前去同她说话,可是又怕唐突佳人,只好偷偷瞧着……可是,她的心 思却分明的细密,一眼看见我,拧身就跑……还记得,她藕荷色的春衫,雪白的飘 带在身后轻轻扬起……落花飞舞在她身后,都是桃红色的雨……烟雨……” 仍旧是酸!文人骚客都是这样的,我见得多。 “我怕她是天上的仙女,就此离去……我拔脚追赶,可是,她渡柳穿花去得急 ……唉……”公子又是一叹,“姑娘你莫笑话……自打不见了她,我回家病了三月 又三天,几次都没了气……但是每每念及——若我活着一日,这见她的奢望,总还 有一丝……” “后来你便见着了她?”我忍不住问。 公子笑了:“可不是?也是老天怜我痴!可惜那时,夏已迟,记得她仍旧在水 边立,手里攀着杨柳枝,冲着我一笑,道:”你……‘“”你?“我见风雨渐小, 轻撑一篙,”她只说一个’你‘?“ 公子颔首:“对,就是一个‘你’字。但是,你没有亲耳听见,她的声音犹如 黄莺出谷,乳燕归巢,就只一个字,把我的魂魄也勾了去……我便张口结舌,没了 言语!” 呆子!我想,但是没出口。 公子完全坠入他的白日梦幻,喃喃:“她见我怔怔,就又说了两个字‘呆子’ ……我想我怎么也是个秀才,旁人若说我是呆子,我是一定不依的,但是她这样说 我,我却受用无穷……直至后来,我与她熟识,携手同游,她还是不唤我的名字, 只叫我呆子!” 呆子!果然是呆子! 我的船正行过一处险滩,水流湍急,我便无心听那公子絮絮,专心撑我的船去。 渐止的风雨,歪斜,一丝丝粘到人身上——往事如丝,蛛丝,细微又粘腻,挥 不去,抹不掉——就像这个公子,我想他的心上人已经囚禁在清月庵,他却喋喋不 休,陈芝麻烂谷子,风花雪月,丝竹管弦,歌赋词诗——他究竟烦不烦?若谁渡他 去忘川,又究竟会洗下多少记忆? “哎呀——” 那公子在后面一声叫唤。 “公子,怎么了?” “我的扇子!我的扇子呀!”他哀号着,从舱里扑向船边。 “扇子?”我顺他所指望去——果然,是一柄宫扇,白纱的,面上妙笔丹青画 了些图画,可是随水打着转儿,远远落在后面了,看不确是画了什么。 “快停船!快停船!”公子双拳捶着船板,“快停船,我要把扇子捞回来!” 我素不知道一个书呆子发起狂来还有这么大的力气,船儿在他的狂暴中摇晃。 “公子——公子——”我丢下篙拽住他,“不就是一柄扇子么?这是险滩,船 不能停!你这样胡闹,船要翻的!” “可那不是普通的扇子——”公子狂叫道,“那不是普通的扇子啊……那上面 是我为她画的……为她画的图……画的是她,答应要送给她的……” 他几乎要跳下水去,泅游回那扇子身边——就向他现在,风雨无阻要搭我的船 去清月庵一样。 我死命拉住了他。 “公子——” 然后我发现,他的颈中有一道难看的伤疤,由右而左,横贯咽喉。 “公子……你……你……”我指着那伤疤——指尖几乎碰上去了,冰凉的皮肤, 只有红色的伤疤是热的,仿佛随时要喷出血来。 他愣了一下,读着我的眼神,挣扎的力气全失,跌坐在船板上。 “你说这个?”他伸手抚摩着伤疤,轻柔,充满爱意,好像抚摩他梦里那小姐 的手。 “这……这是她划的……用剪刀划的……” 我吓了一跳,仿佛丢开毒蛇一般丢开公子的袖子。 “是她划的……她给我的惩罚……”公子的声音如水幽咽。 我知道这是一个故事,其中有很多文人的酸气,但是我不能也不想阻止他说下 去。 “我们私定了终身,可是她爹娘,嫌弃我只是个秀才,要把她另许他人……她 本与我约定,她拼死不答应,拖着,直到我秋闱结束……但是谁又料到?她爹娘同 那未婚夫都催得急,逼得紧,她便逃来京城找我。” 小姐,夜奔,那一日也许风雨交加。我想,我认定。 “她说,她要与我私奔,可是这怎么成?第三日便是考期,我劝她说,只要熬 过了,就是雨过天青。” 小姐与他私会,当在京师的客店,一盏小灯,照他的书卷,她的容颜。我想, 我认定。 “她起初犹豫,但还是依了我,可哪里晓得,她未婚夫家一路追来,将我押下 ——那是太卫的公子,有钱有势,他告我拐骗他的未婚妻,把我打得死去活来…… 还有我的功名,他也说要一并革去……但是,他留下话儿,只要我同他未婚妻 决绝,他保我的大好前程……“ 太卫的公子,纨绔且狰狞,皂靴踏着自己的情敌,逼迫。我想,我认定。 “我不答应……我不能答应……可是答不答应,我想都是我与她的永诀……唉, 她在那天夜里悄悄溜进牢里来找我……” 小姐来到幽暗的牢狱,昏灯,滴答的水,浓浓的血腥味。我想,我认定。 “她说……如若生不能同衾,就只求死能同穴!我起初不明白她的意思,后来 见她那样,猜出了大概——其实,死也便死了,只怕我们死后,狠心的太卫公子也 不能容我们同穴!” 愁容相对,无语凝咽,执手看泪眼。我想,我认定。 “她说:”那又如何?我们今日就是一死,死在同时同处,六道轮回,也不分 开!‘我说:“好,六道轮回,也不分开。’她就一笑,恍如当日,水边初见模样, 清澈似雨,飘逸如烟,然后,她手里的剪刀,就划过了我的咽喉!” 鲜血,我仿佛亲见,喷涌,落红如雨。公子倒下,接着,就是小姐,她一定, 勇敢的,把剪刀扎进了自己的胸膛!我想,我认定。 “可是……”公子苦笑了一下,“造化弄人,我们竟然都没有死——太卫救活 了她,娶了她为妻,我浑浑噩噩睡在乱葬岗,竟然被人救起,第二年春闱,一举夺 魁。” 造化弄人,果真! “我本被招驸马,但是我念着她,总不愿,皇帝无奈,让我回乡。我就去寻她, 才听说,她杀了太卫公子,已经被关在了清月庵……姑娘,你说,这是不应该的。 罪人是太卫公子,不是她!“ 我点了点头,罪人是太卫公子,不是她。但是,也不是我,同我说,有什么用? 可既然无用,我怎么听得这样入神? 一时无语。 “那……那扇子……”我半晌问出这似乎没什么关系的话。 公子看一眼后面泛着波纹的烟雨溪,扇子已没了踪影。 “扇子本是当初她来京师寻我时带在身边之物,我许诺帮她画一幅小像在扇面 上……可是画到一半,太卫公子就闯了进来……后来她下牢里来寻我,扇子也带在 身边的……再然后,我在乱葬岗转醒,扇子就塞在我怀里,溅了血……不过,我将 血画成落花——我同你说过,初初见她,她的人就在落花中。” 不错,初次相见,在落花中。 我笑了笑,站起身来:“那也不打紧——扇子终是身外之物,你去寻她,情义 岂是一柄扇子能敌?” 风雨又狂,这七月善变的天气。 谁不是江湖一飘萍?谁能将海枯石烂许寸心?谁能够差点死不同穴,却还苦苦 追求生同衾?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如果幽冥真有忘川,洗不洗得下这种记忆,这种 刻骨铭心。 风刀雨箭,劈头盖脸。我一支篙撑啊撑,那清月庵已不远。但是我看不确面方 ——又是险滩了,水草纠结,如同一条条铁链。 “喂——喂——姑娘——你怎么不停船?” “什么?”我大声问着——刚过一湾,还有一湾。 “方才那湾头,有个老太太在唤‘船家’哩——她看来挺着急,你怎么不停下 带她一程?” 第二湾过去,第三湾尚远。我回头望了望,道:“哪里?我没有看见哩!” “不在那里?”公子一指。 没人,我的确看不见人。 “公子说笑了,那里怎么会有人唤船家?”我道,“那里是无船会去的湾头, 边上是乱葬岗,谁会在那里叫船?” “真的有人!”公子道,“许是人家今日上坟来的——” “确实没见呀!”我说,“又或许是个鬼呢?这是七月里,鬼都呆不住了—— 反正我是没看见的。” “可我看见了,很清楚。”公子道,“即便说是人鬼殊途,互相不见,难不成, 你我非同类?” 我心里“咯噔”一下,见他眼神,只有三分调侃——难道? 但是他笑了:“姑娘,我同你玩笑哩!” 再过第三湾,雨住风歇。 水边烟雾里,隐隐看见屋舍,我知道这里是奚家镇,过了这里便是清月庵。 “这是奚家镇么?”公子问道,“还是老样子啊!” 老样子?我瞟了一眼,就算是吧。 “诶,姑娘,这镇上原来有一家扇子铺,叫‘裁云阁’的,非常有名,不知现 在还开着没有?” 裁云阁?印象里的确有,开没开,我却不清楚了。 “她就是奚家镇人,那柄扇子是裁云阁的。”公子道,“烦你载我靠岸去,我 买一柄扇子重新画给她!” 我犹豫了一下,点点头。长篙一支,小船调了头,靠岸。 公子就由摇晃的船上站起来,动作笨拙地跳上岸去。 “姑娘,烦你在此等我片刻——船钱我会多算你的!” 我看他在石滩上站稳,沿着又湿又滑的小路向奚家镇里走。我就将长篙往岸边 一顶,小船如同离弦的箭,直向下游而去。 雨丝风片,我的青箬笠,绿蓑衣,我的歌串起断续的记忆——如果一个鬼,我 串起那前生与来世。 我放过他了,我放过他了。 我从蓑衣下拿出一柄雪白宫扇,上面一片落花如雨,更其间,一个女子,微笑 站立。 这是裁云阁的扇子,画上题字“奚雨烟”。 奚雨烟,那是我的名字。 我是这郡里最美的女子——清澈似雨,飘逸如烟一百三十四年前,我从清月庵 跳进这溪水里。因为我的情人,他,高中了状元,就忘记了与我石牢赴死的旧事。 他,娶那公主为妻,而我,失去了名字,被唤做贱人,荡妇,不要脸的女子。 我痛恨这样的结局,我葬身在溪水里。 所以这里叫烟雨溪。 我痛恨负心的人们,我在这里渡他们。 人们唤我“烟雨溪的船娘”。 而今天,怎样的轮回,又回到当初的样子——他,他失落的宫扇上,写着我的 名字——他要去寻她,和我同名的女子。 所以,我放过他了。 我对着迷蒙的烟雨溪。 我说:“我放过你了,呆子!” 后记:一向喜爱李碧华,昨夜看了她的《樱桃青衣》里面一篇关于的士司机的 小说,叫我久久不能忘怀。 诗文有“和”的,若小说也有,算我“和”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