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之奠 作者:壬辰 1 说这样的事虽然有些难于启齿,但我总觉得对于一个行将死去的人而言,脸 面这东西,实在不足挂齿。 死,为什么要死呢?为什么在炙热的阳光下,非得把深切的痛苦如此迫切而 赤裸裸的暴露呢?有时候并非因为生命的伤害,而使我们畏惧了死,勇敢的妥协 和高傲的放弃,并非就是懦弱,而我们所谓的坚强,就是在生的那部分里面,把 死和罪恶静悄悄的掩埋,再适当的时候暴发出来。生命从一开始,就撕给我们两 张票,一张已经在我们入站台的时候,被列车员强制剪了去,扔在黑暗和孤独里, 而攥在我们手里的那张回程票,尤忽魔咒一样,从列车出站的时候,就盘旋在车 厢的上空,在我们为生命欢呼的时候,它就如无耻的妓女一样,冷漠地说,你们 就欢呼吧,你们就得意吧,但你们总有一天得死,你们得回来,回到这个地方。 生命包括了生与死两部分。在我们为生活欢呼雀跃的时候,我们的死在另一 端在不被知道的另一端安静的等待。 我就是这么个人,每一天我都活在这样玄虚空妙的思想里。每一天我都说, 好了,今天与生永别吧,我该下车了。但疯狂的列车带着我仿佛不知疲倦的往前 开,我找不到下车的机会,或者我还不想下车,还不想死。我在畏惧什么,死吗? 也许不是,死本来就是生命的一部分,死只是从一种状态逃离,走进另一种状态。 或者我对生活还有某种期许,某种已被摧毁了的期许。 我想说,今年是我的本命年,是的,我二十五岁。也许对于别的若干人而言, 二十五岁是个数字概念,而本命年也不过是在生命中一个里程碑似的东西,或者 压根儿它就不是东西。但对于我而言,它很重要,它就如一面魔镜,让我从这个 状态奔向那个状态,让我从生回到死。我告诉很多人,但我没说的很露骨,因为 我怕我万一没死成,不就给他们落下嘲笑我的话柄。我说,今年是我的本命年, 是个槛儿,我怕是过不去了。他们说十三岁也是你的本命年,怎么就没死,还活 得他妈个有滋有润的。我说那时候我小,不懂事儿。他们说成了,你就甭整天给 哥们儿玩阴的。 我对贞媛说我要死了,因为今年是我的本命年,我过不了这个槛儿。贞媛瞪 着圆溜溜的眼珠子看我,那时眼泪就下来了,“唰唰”,下雨一样。你别这样说, 你别这样说,我求你,你不爱我也成,只要你不死,你不要死好吗?贞媛说。我 说我不知道,又不是我想死,是有个东西,我不知道怎么形容,反正就是那个东 西,是它要我死。我不会让你死的,我一定不会让你死。贞媛说。那次之后,有 好几天没见着贞媛,打手机服务台小姐说不在服务区,去她家里她母亲说贞媛去 旅游了,没说去哪里。有一天,她突然蓬头垢面地站在我面前,我吓了一跳,我 以为她是刚从前线退下来的士兵。她说我死不了,她说她从南菩陀求来一尊玉羊 坠儿,菩萨说能够保我平安度过本命年。我说谁也保不了,菩萨也保不了,我非 得死不可,要不我就永远无法穿越那面魔镜,就如美人鱼失去了贝壳坠子,永远 无法回到海洋一样,我无法回到那个我来的地方。贞媛很沮丧,我不想让她失望, 就说,生活永远没有绝对,也许这个玉羊坠子能拯救我。贞媛破泣为笑,一边擦 着腮边的眼泪,一边说,是啊,菩萨很灵验的。 我知道,贞媛爱我,是那种失去我,不知道怎么活下去的爱。但我的死,不 会因为她而改变,不会因为爱而改变。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什么是我知道的,什 么是我可以决定的。我仿佛就是一个傀儡,我的一切都操纵在别人手上,我甚至 不知道我生命的去向,以及所有与我有关的感情和生活。 2 我在一个很小的广告公司里任职,除了我和胖的可以当相扑手的经理之外, 还有一个女孩和两个男孩,他们在某种意义上是我的同事。我主管广告策划和财 务室,其实这两个部门只有我一个人,我既做平面设计又兼会计,我并不讨厌我 的工作,我也不会很忙,因为公司一个月也接不了几单生意。两个男孩主要是搞 外场,负责把我的设计落实到更具体的环节,并且产生实际效应。女孩作为经理 的秘书兼文员,在很多时候摆着一副高人一等的姿态。我不喜欢她,作为女孩她 失去了纯真,这与贞操无关,至于她有没有被我们经理,或者其他男人操过,这 与我无关。她每天浓装艳抹,然后胸前窝着两球一样的乳房来上班,乳房下便是 过度发育的大屁股。她很喜欢穿超短裙,而且还搭配上肉色的丝袜,我觉得她这 样的穿着是对我眼睛的摧残。每次她经过我的办公桌,都会留下低廉的香水和狐 臭的余味,这时出于男人对女人原始性欲的冲动,我抬头看她扭着两片屁股的背 影,她的大象腿往往把我刚刚培养起来的性渴望一扫而光,我骤然颓废,更恐怖 的是她还对我回眸一笑,每次这样以后,我都得上厕所,吐完了,感觉眼睛生痛 生痛的。她像极了城西蝎子胡同的妓女,她的眼神能穿透所有男人的灵魂,能看 透他们的渴望和冲动。 而我的另两个男性同事,他们和我没有交情,除了必要的来往,我几乎没有 在意过他们的存在,他们除了歪曲我的设计方案,便是把所有的精力放在如何把 娘们搞上床。我警告他们,我说你们得对工作负责对客户负责对我的计设负责。 他们说得了,那点工资只配我们这么干,我们除了把女人搞上床,这样无聊的生 活还有什么乐子。真的,我很替他们感到悲伤,也许我们在某种沉沦和坠落的意 境里放荡形骸,也许这样才更靠近年青,也许我们在追求我们永远无法解释的宿 命,当一切来临的时候,我们只稍稍地抬一下头,月光便会穿透一切障碍,照亮 我们。 我的两个同事经常吵架,他们总是争吵不休,为德甲为英超为曼联为切尔西, 为他们所知道的足球赛事和球队,为篮球为NBA 为火箭为奇才为姚明为乔丹,为 女人,没有了一切,他们就只好为女人吵,我不知道女人有什么好吵的,你想和 她上,在得到她允许的情况下,并且不构成强奸,你尽可以操她,女人有什么好 吵的,真不行,你还可以去嫖娼。 他们争吵的焦点离不开女人,离不开女人湿透的地方,以及她们痛苦而淫荡 的叫声。他们会互相向对方夸耀,在某个时候,他们把某个不知羞耻的女人搞得 下床求饶。他们设想他们如何把那个像极了城西胡同的妓女的女同事搞上床,并 且他们乐此不彼的展开了他们丰富的想象,仿佛那个女人已经脱光了衣服叉开大 腿在床上等着他们。 他们说这些的时候,我心口疼,疼得很厉害,仿佛锤一样的东西不停的敲打 着我的心。我大喊一声,你们给我闭嘴。他们很不情愿的闭上嘴,拿仇深似海的 眼睛瞪着我,嘴里不停地唠叨些不干净的话。我知道他们说什么,他们说我性无 能,说我变态。我不知道,也许在我生命深处有某种对性的排斥,或者我所受的 教育使我对性还停留在难于启齿的程度。 我第一次对性产生启蒙似的意识,那时我六岁。六岁的我经常屁颠屁颠的跟 在父亲后头,跟他去海边,游泳或者堆沙子,父亲是个渔民,休渔期的时候,所 有沉庄的渔船都会拖到岸边修补,搭着临时的帐蓬,很多人在里面敲敲打打,很 热闹。有一天,是的,因为记忆离现在太遥远了,所以我只能依稀记住某些情节, 关于天气以及更多的,我便记不牢了。我看到一个青年,猥猥琐琐地离开了人群, 我只能找到这样的字眼来形容那时候的他,我对某些字的表达还不理解,甚至有 时候还很混乱。我记得他匆匆地离开人群,然后躲到一块大卵石背后,那块卵石 大的足可以把他整个人都遮住。他朝四周看看没人,就拉开拉链,掏出他的小鸡 鸡,水注潮一般的涌了出来,射得老高老远。拉完尿之后,他又鬼头鬼脑地往四 周看一看,然后就拼命地折腾他的小鸡鸡,就像是不停地往枪里塞子弹一样,忽 然我看到他的小鸡鸡喷出一些混黄色的黏稠的液体,而他的表情一扫刚才的颓废, 显地兴奋异常。他发现了我,狠狠瞪了我一眼,然后朝我走过来对我说,小子记 住不要对别人乱说,不然我就用小鸡鸡堵住你的嘴巴。我一想到他的那些混黄色 的黏稠的液体在我嘴里,忍不住恶心,就呕吐了。后来,父亲把我抱回家,挂了 几天的瓶,也没查出个什么,我也没再吐了,事情就这样了了。 那些天,我还是老梦到他那个沾着混黄色的黏稠液体的小鸡鸡,不停地在我 面前晃来晃去。以后也这样,甚至影响了我的生活。 后来,我离开了沉庄,离开了对我进行第一次性启蒙教育的沉庄。 离开了沉庄,我来到这个城市,来到我叔叔住的这个城市,我来投靠我叔叔, 他的生意做得很大,是个大商人,如许多经商的人一样,他既奸诈刻薄又狡猾。 这几年的生意做下来,早已把他那些作为人本性的东西丢光光了。他让我自个儿 想办法,他甚至没给我一分钱。他说他来的时候也这样。我求过他几次,可我发 觉每一次求他,只会让自己处境更凄惨。在没工作那阵儿,我在一座跨江大桥下 的洞眼里栖身,和那些流浪在外的狗争食。 三 就是在那个时候,我认识了贞媛。 那天半夜,忽然下起雨,天气预报上说有一股强冷空气这几天将袭击这座城 市,后来风就乱得很猛。桥下的洞眼根本没法挡住雨水的冲刷,我全身湿漉漉的, 冷得直颤抖,而且江水不停地往上涨,我想如果我不走,等会儿可能会被江水掩 没或者冲走。我就卷着铺盖,其实也没有什么家当,除了几件随身的衣服,还有 一件从垃圾堆捡来的被单。走在这个冷冰冰的城市街头,我茫然四顾,我不知道 我能去哪里,我感觉到凄凉和无助,在这个陌生的城市,没有我可以期待和改变 的,甚至痛苦也那么苍凉。寒冷加上饥饿,我晕倒了,在下着雨的夜里,在那些 我们以为无比高尚的地方晕死过去。我知道,在这里,在这个城市的某个角落延 伸着饥饿和死亡,甚至生命也是微不足道的。 我没想过我会醒来,但我委实醒来了,我看到昏黄的灯光和温馨的笑脸,我 看到天使的翅膀和圣洁的长袍。我看到了贞媛,那时我还不知道她叫贞媛。我躺 在床上,床垫很柔软,被子被捂得很暖和,从离开家之后,我就没再睡过床,床 给我的记忆已经渐渐麻木了。在桥洞眼里的那些日子,我多么期盼有张床,一张 属于我自己的床,一张能放下我痛苦和窘迫的床。 我看到一个女孩坐在床边,焦虑地看着我,她的手掌枕着下巴,眉头紧锁, 嘴咬着唇,咬得紧紧的。见我醒来,疯了似的乱喊,他醒了,妈,他醒了。这时, 从门外进来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女人,她走到床边,手掌捂了一下我的额头。没事, 他已经退烧了。女人冷冷地朝她女儿说。看你疯成那样。哦。女孩嘟着嘴,重又 坐到床边的椅子上。等会儿,我得问问他。女人漠然地说。妈,人家刚醒来,你 等明儿个再问行不。女孩说。不行。女人斩钉截铁地说。好吧,我问她,我问她 总可以了吧。女孩无可奈何但又不容否定的说。你呀,你就这样,迟早被人骗了。 女人轻轻地刮了一下她女儿的鼻梁,转身离开。 女孩头发染了棕红色,银边的水月形的发卡紧紧的贴在她的后脑勺,卡住了 那些垂落在肩上的秀发。她的脸清秀而可爱,眉毛细而黑,看上去画了眉线。眼 睛水汪汪的,仿佛一泓清泉,异常澄澈,透过它,几乎能看到她的内心世界。她 的鼻子出乎意外的高且挺,但并不是那种很夸张的样儿,与她的脸相得益彰地显 示着女性朴实和秀气。她的嘴唇涂了口红,淡而薄,在灯光下熠熠发亮,令人不 胜怜爱。 你醒了。她小心翼翼地问我。 嗯,你救了我?我有气无力地说。 你很饿吧,一定很久没吃了吧。女孩眼里闪着爱怜的泪花。你等等,我去厨 房找找看有没有可以充饥的。 过了一会儿,女孩捧着一碗热腾腾的红烧牛肉面进来。 对不起,你只能先这样对付一下,我,我,我不会下厨。她说。 我接过她手上的红烧牛肉面,感激地看着她,然后狼吞虎咽了起来。吃完后, 抹了一把带油的嘴,抬起头,看她瞪着眼看我,脸就红到耳朵根。 你一定很饿吧,你有好几天没吃了。女孩心痛地看着我。 对不起,让你见笑了。我边说,挣扎着想爬起来。打搅你们这么久,我想我 该走了。 躺下,你现在身体还没恢复,更何况你能去哪里呢?女孩说。我被她强行摁 在床上。 如果不嫌弃的话,今儿个晚上就住这里吧,外面雨下得好大,你又没处躲。 女孩不容置疑地说。哦,我介绍一下,我叫贞媛,听起来很怪吧,有点韩国什么 地方的味儿,其实我是地道的中国人,也不是随着“韩”流改的名字,总之名字 有点怪而已。叫贞媛的女孩胸有成竹地说。刚才那个凶巴巴的女人是我母亲。她 扮个可爱的鬼脸。别看她这么凶,其实人挺好的,心肠也不坏,就是老怀疑人, 老怕被人骗了。你呢? 我,我。我迟疑了好一会儿,不知道该怎么说。 不打紧的,不说也行,只是想知道而已。贞媛真诚地笑着说。 不,我只是不知道打哪里说起。我叫陈纪,我家住在沉庄,沉庄是一个海边 的渔村,我父亲是一个渔民,母亲绣花,都是诚实的劳动人,没干过非法勾当, 而且胆小。我像是负罪受罚的学生,坦白自己的罪行。 谁叫你说这些来着。贞媛笑得前俯后昂。你真逗。 那说什么。我挺无辜地看着她。 只是想知道你怎么会晕倒在地上,而且天还下着雨,风又大。贞媛说。 我叔叔住在这里,我来投靠他。我平静地说。 他死了吗?或者离开了吧。贞媛说。 不是,他好得很。我狠狠的说。只是他不想收留我,他叫我自力更生,或者 自生自灭。 啊,是这样呀,真狠心,这样了也不收留吗?贞媛义愤真膺地说。 不,不是,我不想去求他。我说。 哦,明白,真的明白,陈纪是有骨气的,对吧。贞媛坚强地说。 可我还不是沦落到这一步。我沮丧地说。 不,不是你想得那样,我们是朋友,朋友应该互相帮助,不能见外的,陈纪 还是有骨气的。贞媛急得不知道怎么说。 我明白,真的,谢谢你,还有你的母亲。我真诚地看着贞媛,朝她点点头。 别这样说。贞媛象想起什么似的,从椅子上跳起来。哦,我得把你的情况告 诉我母亲,你也早些休息吧,一定累坏了。贞媛转身走了几步。我又把她叫住。 我说:“贞媛,谢谢你,真的谢谢你和你的母亲。”贞媛不好意思地取下水月形 的发卡,拿在手上翻了几下。“看你说的,我们是朋友嘛。别想太多了,早点睡 吧,明天见,我还想听你讲沉庄事儿呢。” 我决定离开贞媛家。 那天,我躺在床上,朦胧地听见外面争吵的声音,贞媛和她母亲因为我的缘 故发生了分歧。贞媛的母亲说:“那个人叫陈纪吧,我看他身体已经恢复得差不 多了,你该让他走了。”“不行,至少现在不行,他没有工作,他叔叔又不收留 他,你能让他去哪里。”贞媛固执的和她母亲顶嘴。“这是家,不是收留所,也 不是慈善堂,街上那么多流浪汉,我们不可能每个人都收留吧。”她母亲近似于 咆哮的嚷道。“你不要那么大声,会把他吵醒的。”贞媛和她母亲谁也不说话, 房间里的气氛冷冷的。“反正我不会让他走,他走我也走,我们一起到外面租房 子。”“卟”忽然静静的空气里传来一声摔巴掌的声音,接着传来贞媛母亲歇欺 底里的喊叫。“你怎么可以这么说,你爱那个流浪汉,你怎么可以爱那个男人, 那个无家可归可怜虫,你忘了你父亲了吗?你忘了他是怎么对待我们的吗?” “你不能这么说他,这太不公平了,他叫陈纪,他家住沉庄,沉庄是个美丽的渔 村。我也没忘我父亲,没忘了他抛弃我们,可不是每个男人都这样。”贞媛也近 乎于疯狂的朝她母亲嚷道。 过了一会儿,我看见贞媛进来。 我说:“你们吵起来了,为我,没必要。” 才不是因为你,一直以来,她都很专制,不许我这个,不许我那个,和男同 学来往,还要盘问,我受够了她的神经质。“贞媛哭红的眼睛,有点浮肿起来。” 你只是导火线,既使没有你,有一天也会吵起来的。 是嘛,我想她是为你好,哪个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更何况是你这么一个善 良的近乎于有点傻的女孩,你母亲更不放心了。 谁傻了,你才傻。贞媛破泣为笑。喏,给你。贞媛从背后变魔术似的拿出一 把吉它。 奇怪了,你怎么知道我会弹吉它。我惊讶的看着贞媛,看得她多骄傲了。 我问上帝的。贞媛撇着嘴说,很得意的样子。 上帝还说什么了。我很有趣味的问道。 上帝说你是好人。贞媛说。 那他有没有说别的,比如说贞媛是傻子。我说。 你才是,上帝说你是。贞媛拿着枕头捶我。 那天我把你弄回家的时候,碰到你的手,你右手的手指头上长了一层厚厚的 茧,我猜你是弹吉它的。 后来我弹吉它,我们一起合唱了一些时下流行的歌曲。唱会儿她又说不唱了, 嗓子有点哑,想听我唱。我问她想听什么样的歌。她说随便。我用吉它独奏了 《悲伤的西班牙》、《致艾丽丝》、《爱的罗曼史》还有《挪威的森林》。她一 边听一边流眼泪。“你心里一定很苦吧。”贞媛说。“陈纪爱过女孩子吗?”我 没回答她,继续弹吉它,是读书的时候自己谱的曲作的词。 歌声仿佛又让我回到了校园,回到有成片荔枝林的校园,我怀念那些日子, 怀念那些亲切而放肆的朋友。我不知道生活冲淡了什么,也许在没有想念的回忆 里,我们的痛苦也只能是无奈的,微笑也很残忍。 陈纪,想那个漂亮的小学妹了吧,唉哟,很痛的哟,心,心很痛哦。贞媛瞪 着可爱的眼珠子看我。 胡说,你真会瞎掰。我说。 陈纪脸红了,陈纪害羞了,还说没有,老实交待吧。贞媛不依不饶地追问。 真没有,好了,说点别的,来这么久怎么没见到父亲。我说。 贞媛忽然一言不发,低着头,眼里噙着泪水,手里不停的摆弄从头上取下的 发夹。 我说错什么了?我忐忑地问道。 没事的,过去很久了,只是想起来有些伤心。贞媛勉强的挤出微笑。 对不起,不该勾起你的伤心事儿。我说。 没事的,真的,本来已经过去很久,只是现在想来,还是放不开。贞媛说。 是嘛,那就别说了,反正我只是随便问问。我说。 不,没啥不能说的,他,我的父亲外面有个情人,他们还有孩子,在我六岁 的时候,他离开了我母亲,和那个女人不知搬哪里去,我是我母亲拉扯大的。我 母亲不喜欢男人,不喜欢我和男孩子来往,怕他们骗我,陈纪不会吧。贞媛脸撇 一边,凉凉地说,仿佛在说一件别人的事儿。 当然不会,禽才这样。我发觉说错话,赶紧又说。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 没事儿的,早过去了,你不怪我母亲说那样伤人的话吧。贞媛说。 不会,当然不会,再说我本来就打扰你们很久,也该走了“我说。 陈纪,有没有想过未来?贞媛问我。 未来,没有,我这种人,好像没有未来,不停地流浪,从这个城市到那个城 市,然后一直这样下去。我颓废地说。 一直这样下去吗?贞媛疑惑不解地看着我。为什么要这样一直流浪下去,就 不想找个心仪的女孩结婚,建造你们的爱情小屋?贞媛边比划着房子边说。 想啊,可是有时候,并非因为想了就可以改变,就能够改变的。我说。 哦,那么复杂呀,我想多半是你们男人的借口吧。贞媛瞪着眼不解的说。 真的,有时候就是这样的。我诚恳地说。 “我可不那么想,如果我爱他,我就会和他结婚,这辈子都不离开他,真的, 决不离开他,既使。”贞媛想了想。“既使他在外面有情人,只要他不离开我, 只要他还爱我,我就不离开他,我不想我们的孩子受到伤害,不想让他痛苦,不 想让那些关心我们的亲人受到伤心,我愿意承受一切痛苦,可我不愿别人受到伤 害。只要他不离开我。”贞媛自信地微笑着说。“只要他不离开我,我想我可以 用真情感动他,他的爱还会回到我身边,我们一定会过幸福的生活。” 你了解男人吗?你不了解他们,男人是禽,甚至比禽还不如。我说。你真傻, 真的,不要这样,这样会把男人宠坏的,他们会伤害你的,懂吗? 那时我真想把坐在我面前的贞媛拥在怀里,好好爱她,不让她受伤害,决不。 可我,我现在处境哪里还敢奢求爱情。 陈纪不会吧,陈纪不会让他心爱的女孩受伤害。贞媛仿佛是求着我说。 嗯,当然,如果我爱她,我当然不会让她受伤害,一辈子都要好好照顾她。 我说。 第二天,我趁贞媛上班的时间,给留了张纸条离开她家,纸条上无非写些感 谢照顾,现在身体好了,也该走了,又说不要找了,如果有缘的话,还会相见的。 但心里空落落的,谁知道我和贞媛还会相见,谁知道我们是有缘的,上帝吗? 后来,就应聘到了这个广告公司,成了胖经理的手下,与城西蝎子胡同的妓 女一般的女孩成了同事,还与俩个老想把女人搞上床的男孩子结成仇家。生活有 点莫名其妙的乏味,有点彻底沉沦的沮丧,总之,我的流浪生活结束了,我找到 了工作,而且还在离城不远的郊外租了一套小平房,还有一辆破皮卡,叔叔换了 宝马坐骑,实在不知道能把破皮卡扔哪里,所以理所当然地想起我,那个曾经无 数次求过他的我。那天他找到我,对我说拿去吧,有辆私家车比较方便。虽然他 说得有点傲慢,仿佛在打发一个乞丐,但我犯不着和车怄气。就这样,我有了一 辆私家车,一辆长城破皮卡。 四 一觉醒来,已经是七时三十多分了。 昨夜做了一个晚上的梦,一塌糊涂。我也不知道我是那梦里谁,仿佛是鬼魂 一样,这会儿附在这个人上,过一会儿又觉得好像又成了别个人,一会儿是女人, 又一会成了凶狠恶煞的别个男人。在梦的天空里,我自由地就如风中吹散的蒲公 英一样,落在每个人的心里,感受他们的悲伤忧郁惊慌和痛苦。总之,起来的时 候,头晕得就差剖开挑刺儿。 我决定把梦的经过打电话告诉贞媛,她对这些挺三八的,让她解一解,我的 生活会是怎样的一种状况,或者上苍有什么样的启示。 电话响了很久,没人接。我郁闷地挂了电话,拿起压在枕头下的书,村上春 树的《挪威的森林》,无非是滥交加变态手淫和口交,故事虽然平淡而简略,没 有跌宕起伏,也没有回环缭绕,但不管翻到哪一页,都没令我失望。更吸引我并 且使我自尊心受到重创的是男主人公渡边可以很随意地找到与之上床的女孩。只 要他想,就可以。我这么痛苦而嫉妒地想。 我想了很久,但我没想通。我的心隐隐作痛。后来我总算搞明白,我为什么 对春上村树有这么多的牢骚,可能与十七岁就破身的渡边相比,我这二十五年的 守身如玉,无疑使我感觉到耻辱和悲哀,仿佛受了人欺骗似的,道德或者我所受 的教育,我不知道,在这个性爱如街边的速食店一样正常的年代,我们的道德我 们的教育究竟是一种欺骗,还是一种约束。 我拿着书,心情十分的复杂。我已经不能认真读下去,满脑子都是昨夜的梦, 关于那个梦,我想用许多假设来解释它,但感觉到无能为力。 梦里的那个地方一定是沉庄无疑了,因为只有沉庄才有那样的露天大剧院, 土坯围起来的围墙,卵石砌起来的石椅石凳,还有木栅栏制的剧院大门,透着乡 村的古朴和简陋。 有一辆火车“呜呜”地驰入沉庄的小站。其实沉庄没有火车小站,也从来没 有来过火车,每天,五辆汽车来回不断的把沉庄的人载出去,又扔下来,沉庄就 如一滩死水一样,在没有波澜的日子里,重复了几千年没有火车的生活,并且仍 将继续。但我梦里的沉庄是有火车的,我只能假设沉庄有火车,要不我的梦就无 法说下去。沉庄的火车扔下两个外乡的女子,然后又“呜呜呜”地开走了,我现 在只能说她们是外乡人,因为我没在沉庄见过她们,沉庄的女人没有白皙的肌肤, 不会描眼线涂口红,也不会有她们这样的打扮。陈庄的女人肌肤被海风和阳光晒 得黝黑,粘着海土的头发上散发着的鱼腥味。 扭着腰肢的两个外乡女人,在陈庄人的注目下,踩过陈庄的青石路,仿佛一 种凄切的美丽从远古的海岸漂向陈庄。陈庄的眼里流露着复杂的感情,他们新奇 的眼光里,聚集着男人海一般的威猛,和热情的需要,他们挑剔的讪笑,然而却 又以某种痛苦的方式侮辱两个外乡女人,下流的段子就如春风一样,撩起他们对 性的渴望。 大剧院,我终于还是说到陈庄的大剧院,土坯和栅栏围起来的大剧院门口, 挂出几副巨型广告牌,两个女人栩栩如生般的在广告牌的招贴画上展示她们诱人 的肉体,展示她们青春的魅力,和蓬勃的需要。 她们不收费,对于入场者也没有刻薄的要求,没有身份和地位的差异,每个 人都可以带着他们的需要和憧憬,欣赏人类与生俱来的美丽,感受上帝对美的诠 释。在没有霸占和权势的压迫下,美丽的肉体上流淌着河水一样的灵魂,公平是 美丽的喇叭花,盛开着梦一样的粉红。 我是谁。那一刻在梦里,我找不到自己的存在,我像是空气一样自由的流动, 或者是灵魂,钻入每个人的心里,感觉一种平和温馨的宁静。 这是一次圣洁的晚宴,昏黄的烛光在每个人脸上闪烁着星一样的光芒,寂静 而沉默的人群,仿佛在等待耶稣的降生。 两个刺裸裸的灵魂在舞台上,如蝶一样的翩翩起舞。我不知道如何描述那美 丽的舞姿,那深切的犹如幽谷一般的肉体。我不知道如何描述那份流淌在心里的 痛苦和感动,只觉得心是痛的,仿佛已无法支撑着那样悲凄的身体。我只感觉有 一团火,一团冰冷的火在我眼前飘舞,犹如雪花,犹如梦魇。环顾周围,每个人 脸上都流露出孩子一般纯真的笑容,最后,我竟然从他们之中找不到一个大人的 模样。 这时,闯进来一个老人,他气势汹汹的朝舞台上冲过去,揪着其中一个女人 的头发,摔在地上。女人的头摔出了血。老人骂女人伤风败俗,骂女人不知羞耻。 女人看着老人,流出泪水,那不是悔恨的泪水,也没有仇恨。老人抽出别在腰带 上的皮鞭,狠命往女人身上抽。女人咬着牙,无助的眼神的看着围观的人群。但 每个人都无动于衷,他们看着女人,看着那美丽的肉体上,留下一道又青又紫的 伤痕,他们感到解恨,一种比占有和发泄更刺激的东西,使他们兴奋。 一个男人站出来,躲下了老人手上的皮鞭,他抱起伤痕累累的女人往外走, 他们跑到一个城堡一样的房屋内。男人在女人伤口上敷药,男人冰冷的犹如寒冬 一样,女人看着男人冷不丁打了个喷嚏。 城堡一样的房屋上空,一个老女人苍桑的声音,郁闷地如古钟一般。风儿, 是谁来呀,带来娘看一看。 叫风的男人抱起女人,跑到二层一间更宽敞的房间。女人看到那个老女人, 吓得脸如白纸一般,她紧紧的抱着那个男人,他的胸膛那么宽阔。那个老女人有 着蝎子般的身体,脸上的皱纹犹如纵横交错的城市街道。老女人看了一眼女人说, 风儿,我不喜欢这个女人。 我看到那个叫风的男人也变成了蝎子,张开他巨大的嘴,把女人吞进肚子里。 我喊了一声,不。就这样我挣脱了我的梦。我醒来的时候,一直在想为什么 我会做这样的梦,我不相信所谓周公解梦之说,但我知道日有所思夜所梦。也许 在我内心深处潜藏着一种晦涩的矛盾,一种对的性激烈的渴望和挣扎摆脱的矛盾。 五 我看了一下表,已经八点多了,再不赶紧的话,又该迟到了。挨批不要紧, 碰上蝎子胡同的转业妓女,又有罪受了。随便糊弄几下嘴巴,往肚里塞几块面包, 逃命似的往外赶,正赶上破皮卡闹罢工,发动机应付地闷叫了几声,痛苦地嘎然 而止。我一生气,跳下车,狠命踢几下,实在没折,又上车去打火,竟然把它治 了。妈的,贱。我骂了一句,就赶紧上路。半路上又碰上两只水牛堵在路上央, 肆无忌殚的在那交配。我火了,逼到它们身边,猛按喇叭。它们这才懒洋洋的散 开,边走还边瞪我。 快到办公室的时候,贞媛打电话给我,问我刚才打电话找她有什么事。我说 刚才有事现在没了。她稀稀糊糊的应了声哦,就没再什么了。我问她还有事吗? 她说有点事儿。我说有事快说,我还得上班,打卡快来不急了。她说今天是她母 亲生日,让我去一趟。我说我不去,我去了她也不会给我好脸色看,还堵得她心 慌,让她生日也过得不清静。贞媛说你来吧,你来我妈最多不给你好脸色看,你 要是不来,她肯定得好一阵子铺排你的不是。我想想也是,把人家辛辛苦苦拉扯 这么大的女儿拐骗走,连招呼都不打一声,着实有点没有残忍,再说人家还救过 你不是,再怎么着冲着贞媛,我也不能不去。我说,行,那我就去了,要是有个 三长两短,你可别怨我。今天是我妈生日,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贞媛嗔怪道。 行,你妈生日我们就全当庆祝共和国大典,示威游行,还是要发布新闻,招告天 下百姓。我笑着说。惊动全天下人民那倒不必了,示威游行也可以免了,搞得鸡 犬不鸣,咱也于心不忍。贞媛也笑,听那声音肯是前俯后昂。哟,你还真当你妈 是慈禧太后。你就少贫了,不是说打卡来不急了,还有空儿这里贫嘴。贞媛收住 笑,说。哟,你不提我倒忘了这茬事,那我挂了。我说。记住穿上我前天上“蓝 盾”给你买地那套西服。贞媛说。哦,原来你是有预谋的,我那天就想,你什么 时候变得这么体贴。我故做冤屈地说。你这人挺狼心狗肺的,我什么时候对凶过, 每次不是全被你给唬住了。贞媛委屈地说。我见这情形不对。行,我狼心狗肺总 行吧,那也有人恬不知羞的粘着我。我死乞白赖的说道。那是我瞎了眼,撞上你, 让你逮了个正着,也是我活该,一个少女就这样落入一只色狼的狼爪。贞媛气狠 狠地说。好了,我是色狼行不,要我去接你吗。我问道。贞媛说,行,下午五点 在她们幼儿园门口等她,不见不散。最后,我们短暂地吻别。 这时“蝎子胡同转业妓女”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地底下冒出来,忽然站在我面 前。她朝我神秘地笑道。 跟谁那么亲密,又是吻别,又是不见不散的,约会呀。 我吓了一跳,回过神来,气愤地说,这关你什么事儿,对了。我转过身对她 说,下次要出现的时候,请先打声招呼,要不鬼也会被你吓死。 哟,原来你胆小呀,我还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咧,平时怎么那么狂呀。“蝎 子胡同转业妓女”屁颠颠地跟在后面大呼小叫。从我身边走过的人都用暧昧的眼 光看着我们。 我前脚走进电梯,她后脚也跟着进来。你就不能等一下,有点绅士风度好不 好。我看了一下表,换电梯已经来急。 我们肩并肩走进办公室,靠得极近,就差那么点搂在一起的意思。 贾绅于瞪着灯泡那大的眼珠子看着我们,用胳膊朝他旁边的吴子立轻轻碰了 一下,示意他看我和“蝎子胡同的转业妓女”,然后两个会心地对笑。我故意往 旁边挪了一步,“蝎子胡同的转业妓女”又把我拉回去。怎么你怕了,我都不怕, 你怕什么。她挺了一下她胸部,她的乳房更显得臃肿不堪。我说我怕谁。然后理 直气壮地回到座位上去。 “蝎子胡同的转业妓女”刚走进经理办公室,贾绅于和吴子立就围了过来。 什么时候搞上的,以前哥们怎么就知道,还被你弄得云里雾里的。贾绅于打 趣地说道。 高手,高手呀,佩服,我真是佩服的五体投地。吴子立伸着大姆指在我面前 晃呀晃的。 就是啊,要不怎么叫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我们算是琢磨个味道出来了。 贾绅于附和道。 我轻蔑地说,你们就不要一唱一和的,我跟她,你们就不要瞎掰了,我跟她 那是冰火不相容。 我看你们是枯木与烈火,那火焰会越烧越旺的哟。贾绅于怪模怪样地说道, 然后和吴子立一起哄笑了起来。 我挺讨厌他们这样,除了打听别人的隐私,并添油加醋的爆炒,借以娱人娱 自,他们无以为乐,他们的生活除了女人和性,一无所有。没有理想,没有目标, 没能志向,他们用简单的方式沉沦,用痛苦的姿态嘲讽,用龌龊的眼光看人,男 人和女人。 “蝎子胡同的转业妓女”从办公室出来,走到我的办公桌前,问我们笑什么。 吴子立和贾绅于互相暧昧地浅浅一笑。吴子立说,你想知道,真想知道呀。是, 我真想知道。“蝎子胡同的转业妓女”认真的说。贾绅于拉了一把吴子立,示意 他不要说你想听,我还不想说。吴子立理了理垂在他耳边的发丝。吴子立有一头 齐耳长发,很飘逸的风中飘舞,他的眼睛不大,但戴着一副无度的宽边眼镜遮住 了眼睛的不足,鹰勾鼻,很有一点外国人或者蒙古族的血统,但据他说没有,他 说他查过祖谱,除了清朝那时候有一个叫吴三贵的当过几任芝麻绿豆官,以后家 道更是败落地一塌糊涂。 你不说,我还不想知道呢,就你们两个能有什么秘密,一肚子坏水,背后说 我多少坏话,我还不清楚。“蝎子胡同的转业妓女”面对着吴子立冷笑地说。陈 纪,总经理找你,好像事情很急,你最好快点。“蝎子胡同的转业妓女”转过身, 很紧迫的样子。然后,扭着两片屁股,左顾右盼的走回办公室。 我睇了一眼吴子立,看他似笑非笑的尴尬样子,心里涌起一阵热浪,爽到全 身,对“蝎子胡同的转业妓女”感觉也没那么讨厌。贾绅于拍拍吴子立的肩说, 行了,哥们,别愣着,女人就这样,越是爱你,出言就越伤你,说不定背地里不 知道把你怎么疼呢。 我收捡手上的活儿,跟着也进经理办公室。 经理挺着他硕大的啤酒肚,感觉是把他整个身体往办公椅里塞一样。他一只 手拿着根笔有韵有味的敲着办公桌,另一只枕着下巴靠在椅子的扶手上,神情严 肃的看着我,眼都不眨一下,我心里一阵发毛。过了一会儿,还是他先打破了沉 静,说道。“朴榕,你把客户的意思跟他说明白。” 朴榕就是“蝎子胡同的转业妓女”,她挺着腰板,毕恭毕敬地站在旁边,很 有点不卑不铿的味。我心想,你们就装着吧,看能撑多久。 朴榕转过脸对我说。那个草原牛奶广告的CASE是你做的吧?我想这不废话嘛, 公司里广告策划部只有我一个,除了我还有谁,搞得跟他妈上床一样有板有眼的。 我说是,有什么问题吗?朴榕说厂家对这个CASE非常不满意,要求我们重做,并 表示如果我们做不了,他可以找别的广告公司。我心一沉,感觉一阵的恶心。操 他奶奶的。我嘴里小声嘀咕了一句。朴榕朝我使个眼色,然后露出诡秘的笑。我 说他们有没有具体的修改意见。朴榕说这倒没有,但他们希望能出彩一点,让人 一看就忘不了那种。经理接过话说,像那个什么洗发水广告“一顺到底就是爽”, 还有口香糖“一浪高过一浪”,补肾的广告“做女人真好”,这不多很出彩嘛。 这叫什么呀。我心里一阵闹腾。牛奶,我总不能说给你精液一般的感觉。不恶心 才怪。或者更他妈出彩,啊,牛奶啊,我的女人,你用你纯洁的唾液,滋润我渴 望的灵魂,让我在你圣洁如溪水般的肉体上爽到底。这什么他妈的鬼东西呀,女 人和性,就如臭虫一样,在这个城市黑暗的角落漫延。男人就像穷怕了的农民, 被性压抑了几千年,忽然一朝,翻身农奴把家当。 牛奶厂商我见过几次面,看到他总让我想起抗日战争的时候,日本鬼子进村 扫荡的样子,也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子就想起那句“花姑娘的哟西哟西”。他有 一句话,很可以成为名言。他说这喝牛奶就跟玩女人一个样,巴望着喝到的牛奶 是纯的天然的无污染的,女人也想弄个纯洁的处女使使,可要是渴了,他妈的, 只要没有性病,多脏也得上。我一边哼哼哈哈,他越说越来劲。他说牛奶广告最 好这样,找个处女,实在找不到看起来纯一点的也行,裸着上身,在她的乳头上 滴一滴牛奶,垂涎欲滴的样子,然后再配上句广告词说,给你母乳般的呵护。我 说这样恐怕不行吧,一个是没有女人肯这么干,二电视台也不让播。他说不行就 多花点钱,老子有的是钱,想怎么着不行。说完这些话,他整整衣服,找他的花 姑娘哟西哟西去了。 我做不了。我恶狠狠的说。我做不了,我找不到出彩的地方,我也不想那么 做。 你说什么,你做不了,你现在跟我说你做不了,我花钱把你聘来,难道是让 你告诉我你做不了。胖经理横眉怒目,扯开他的喉咙近似于变态的吼道。 我更气了,就他妈给我点钱,让我他妈的什么都干,就差替他娘的揩屁股沟 子,妈的资本家,老子就是把命掂上,也捞不回他妈的仁慈。我比他更大声的嚷 道。你也知道我是你聘来,不是卖给你,现在我不干了,老子不干了。我横了他 一眼,清爽地甩了一下手,转身离开办公室。 我走出来的时候,撞上吴子立和贾绅于趴在门的锁洞上偷窥。我鄙夷地瞅了 他们一眼,哼了一声,急步走到我的办公桌前,把该自己的东西全放进纸箱。我 感觉心情有点烦燥,但又说不出的惬意,放下了许多,仿佛又失去许多。 朴榕走到我身边。她让我再考虑考虑。我说我不知道,真的,也许我真的太 冲动,但我不想后悔,也许潜意识里一直在排斥。我说算了,其实我很早不想干 了,我厌烦了这种生活,但我又不知道我希望过什么样的生活。 我抱着一纸箱的东西,走到两个年青人的身边,真诚的朝他们笑,我知道他 们没有错,不管选择什么样的生活,他们都没有错,他们有这个权力。我说哥们 别整天价着这样活,挺没意思的。他们动情地看着我,什么也没说,挺男人的一 个拍着我的左肩,一个拍着我的右肩。 我走出办公大楼,往回看了一眼,自嘲地笑了笑。一切都不属于我了,我到 底是什么呢,我到底属于谁,我可以把自己卖给谁。我觉得我他妈是又想做妓女 又想立贞节牌坊。 我启动车的时候,朴榕敲我的车玻璃。我问她什么事?她说想上我的车。我 说算了,这辆车不知道会开往哪里。她说不要紧,散散心也好。我开了邻座的门, 让她上来。她一坐稳。我问她去哪里。她说随便。我说随便也得有个地方。她笑 着说随你,反正我是上了贼船,怎么着都由你。行啊,到时你可别后悔。我贼贼 地朝她笑。我们一路缄默,心慌慌地。你后悔了,后悔刚才的冲动。朴榕脸背着 我,看车窗外的风景说。是吗?你怎么知道。我手指敲着方向盘问道。从你清澈 的眼中可以看到。朴榕自信地说。那你知道吗?我想和你上床。我不自然地笑着 说。朴榕有点意外,过了很久,她也笑着说,是吗?也许咱俩想到一块。于是, 我们就没再说话,她也没说。只有耳边的风“呼呼”的吹过。 心,我也不知道我心里怎么想,乱极了,就如烫热的竽又泼上冰冷的水一样, 发出“兹兹”的声音,那股味儿也呛人。 我把朴榕带到我家里,那间周围盛开着桃花的平屋。我不想怎么样她,只是 有一种感觉,让车的一直朝着平屋的方向开去。朴榕也静静的坐着,看着城市郊 外的风景。她的脸露出孩子般天真的笑容。真美。她由衷的笑着说。你真美。我 也随着说。她有点羞涩,脸露出桃花一样的粉红。 到了。我把皮卡停在门外。朴榕问我就是这里吗?我说是。她嫉妒地说你真 会享受。是吗。我笑着说。我要搬过来和你一起住。朴榕笑的很夸张。我瞪着她, 没有任何表情。和你开玩笑的,看你吓成那样。朴榕笑地更激烈。我还真想和你 同居。我也不示弱地扯。 这地方原来住着一个退休女教师,寡居了好几年,忽然有一天,说她要结婚 去了,就把这房子让给我住。她没有别的要求,也不让我付房租,她说只我要把 她的这些树啊花啊的伺弄好了就行。我说行。 这个退休女教师人挺和蔼的,不管心里有没有藏着事儿,脸上总是挂着笑。 第一次,是贞媛带我来这里。她说我一定得去见这个人。她泪莹莹地告诉我,非 见不可。 离开了贞媛家,我搬到了离城北垃圾处理厂不远的一幢废弃的破房子里去住。 那里住着很多流浪汉,也有贫穷得缴不起房租的准艺术家,有唱歌,有画画,也 有写小说写诗的,一个个疯子一样占一个角落,各人有各人的空间,和他们认为 自由的精神世界,性爱在他们而言是混乱而毫无意义,他们把性当成一种需要, 一种饥饿之后入食,一种肉体的满意,没有占有,就如借着你手的枕一下,温暖 一下孤独的灵魂。 我还是天天出去找工作,虽然我一次次的遭到拒绝,可我没有气馁。我的心 只有幸福,一种被爱惯坏的幸福。我想虽然我离开那个家,离开了贞媛,可贞媛 一直没离开过我的心,一种为了谁而坚决地活下来的执着,在支撑着我整个儿生 命。我爱贞媛,真的,我发觉爱得那么深沉,那么无所故忌,只希望能够和她呆 在一起,看着她,她笑,她哭,她傻傻的样子。啊,可是,可是我怎么能害她。 我心痛得仿佛被烙铁烙上了似的。我该怎么办?每天晚上,很晚的时候,我都会 穿过城市,蹲在离她家不远的一个角落,看着她房间的窗口亮着的灯光,那光一 直照到我心里,我的心亮堂堂的,温和地就如被微风拂过的河面,荡着细细的波 纹。 有一天,那是我上班之后的一个月的某一天。我再不用徒步穿过城市,偷偷 摸摸地蹲在某个角落。我有了一辆车,一辆我叔叔送给我的长城皮卡,我只要把 车停在一个没人注意的地方,在车窗背后凝视着她窗口柔和的灯光。那天晚上, 我看到她忽然从家里奔出,跟出来的还有她母亲。她母亲后面喊,你要去哪里?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要去找他。贞媛头也没回,声音很沙哑。我不知道发生 什么事,但我的预感不是好事。她跑出很远,忽然停下来,茫然而无助地看着朦 朦的漆黑。她蹲到一堵墙的墙角,手蒙着脸,轻声的哭着,泪顺指缝间无声地滴 在地上。几天没见,她憔悴了,瘦了许多,一个那么活泼女孩,转眼间变得如此 苍桑,就如霜打这茄子一样,失去鲜活的生命。我心酸酸的。 我把车停在她身边。她没有察觉。我走到她身边,手抚摸着她的头发。她抬 起头,看着我,发了很久的愣。为何只能在梦里见到你。她哭着说。不,不是梦, 我真的就在你身边。我轻轻地抚摸她憔悴的脸。你真是瘦了。贞媛脸上闪过一丝 光芒,很快站起来,忽然紧紧地抱着我,闪着泪花的嘴唇贴着我的脸,然后靠在 我的嘴上,我们的舌头蛇一样缠在一起,呼吸急促,迫不急待地想从对方身上, 找到这一段日子以来痛苦的相思。正在我沉醉的时候,她忽然逃开了我的热吻, 在我的肩上狠狠地咬了一口。我说痛。她破泣为笑,这样你才会长记性,下次看 你还敢不告而别。 就是这个时候,我和贞媛来找这个退休的女教师。女教师是她们幼园以前的 园长,人挺慈祥的,对贞媛挺好的,贞媛心里有什么疙瘩就去找她。那天晚上, 我们去找她的时候,她一点也不感到意外,她像一个善良的女巫师一样,自信地 说,我知道你们会来找我的,所以你看我一直在等你们。她指了指两杯冒着热气 的菊花茶。那个晚上,我们说了很多,直到她说累了,然后她又说明天你就搬过 来吧。我问那你住哪里?她说明天她要出嫁了,她要离开这里,嫁给一个她深爱 的男孩,老男孩,她笑着说,他很可爱。贞媛说那我们应该去参加你们的婚礼。 她笑着说,我们只想安静地,安静地过我们的生活,不被吵杂,不被烦扰。哦。 贞媛似有所悟地答应道。只要你们相爱,彼此真诚,不管这个世界什么样的人都 无法拆散你们,只要你们勇敢。她看着我,仿佛要向我传达什么样的感情,可是 我竟然不懂。他叫我出去走走,看看那些芭蕉,以及盛开着鲜花的桃树,还有草 圃上的夜开的栀子花。她说她有几句话,要独个儿和贞媛说。 我转了一圈,回来的时候,贞媛的眼睛哭得红红的,当着别人的面,我也不 好问什么。在回家的路上,我问她刚才你们园长对你说什么了。她说没有。她不 想说,我也就不再追问,也许是她们的私房话,外人不好打听的。我想。 第二天,搬过去的时候,园长已经走了,我也不知道她去哪里。 喂,夸你几句,你也不用这么陶醉吧。朴榕欣赏了一圈盛开着各样的花,走 到我身旁。 挺漂亮的,对吧,一个慈祥的老阿婆留下来的。我随意拣着些不显眼的字说。 朴榕睁着大眼睛,很惊讶地看着我。 你想什么呢,不要那么恶臭。我白了一眼朴榕。 你知道我什么。朴榕争辩道。 就你那几根筋,我还不清楚。我淡淡地说。 好了,就算我这么想,那能怪我吗?看你怎么说的,我能往好的想嘛。朴榕 一边说一边把我打开的门踢进去。布置地挺不赖的,是不是和哪不知羞耻的女人 同居。 你怎么那么赖,我和谁同居关你什么事,你烦不烦。我没好气地说。过了一 会儿,我觉得不该这样,必竟朴榕是个女孩,还是客人。对不起,心有点烦。我 对着她,挺不好意思的。她说没什么,我知道的,你不用解释。 我问她喝酒吗?她笑着说不上档次她不喝。我说别的没有,茅台古井贡有好 几瓶。她说行啊。我下厨炒了几个菜,端上来的时候,她正泪眼朦胧地看着一本 言情小说。真可怜,女主人公死了。她痛不欲生地对我说。我说行了,我下岗, 你都没这么动感情。她说这不一样。我拿出高脚杯给她斟上酒,看她还舍不得放 下手上的书。我就一把夺过来,看着也没什么趣味,就把书扔一边去。我说咱喝 酒吧。她白痴一样地笑着说,你是不是想把我灌醉了,然后上我。行。我把放在 她面前的杯子拿过来,一仰头,把酒喝了。她笑着也拿过放在我面前的杯子,一 仰头,也把酒喝了,直吐舌头。我乐意。她说。我不知道她说她乐意什么,但我 想也没有问清楚的必要。就这样,我们一杯来一杯去,喝了很多酒,酒喝多了, 话也多,一会哭一会儿笑。我们这样挺没意思的。朴榕话说得越来越不清不楚。 我说那么样才有意思。她坐到我面前,醉眼朦胧地看着我,她说,我们玩点别的 吧。我说玩什么呀,什以都没意思,这个世界就是没意思。她忽然把火辣辣的唇 贴到我嘴上,她的舌头像是被迷途的小孩一样,四处奔忙。她把手伸入我的胯裆, 像无头苍蝇到处摸搜,。她说她想玩这个,她就想玩这个。她说她爱我。她说她 喜欢我。她说她想占有我。她说她不想压抑了。她说什么我听不到。我的心极速 跳动,我的胸口已无法承载这样激烈的跳动。我感觉有一种欲望逼迫我去撕朴榕 的上衣,去脱她的裤子,我的手只想尽快触摸到她的肉体,丰满的乳房和过度发 育的臀部。我感觉胯部火焰一般的燃烧,我所有的冲动和渴望,只想火熄灭,仅 此而已。一切与爱无关,我只想着占有一个可爱的肉体,一个把我生命都会耗尽 的肉体。我不知道我想干么,但每一步仿佛都直逼主题而去,零乱而次第的交替 着每个步聚,每声紧促呼吸和每个眼神。我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已经赤裸裸的 压在朴榕的身上。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朴榕也已一丝不挂。 我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人整个儿清醒了。我看到外面盛开的桃花,愤怒地看 着我,那是退休女教师的脸,纵横交错的皱纹,和银白的头发,在风中激烈的摇 曳。那是贞媛的脸,朝着不停地笑。 我在朴榕耳边轻声地说,对不起,我不能。然后站起来,拉了一条毯子帮她 盖上。朴榕惊恐地看着我,滚烫的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她用毯子蒙住脸。我知道 她在哭,可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也不知道她怎么想。其实谁都没有错,只是酒劲 太猛了,我们都忘了一切。我明白。朴榕尴尬地说,边捡起扔了一地的衣服穿上。 我要走了。朴榕冷冷地说。她拭干脸上的泪水,从包里拿出化装盒,补上刚 才弄花了的地方,拿出口红又涂上一层。 我送你吧。我扔掉未吸完的烟屁股,用脚又踩上,把它灭了。 嗯。她说,你们这个鬼地方,你没送我出去,我还真不知道怎么走。她完全 恢复了常态,笑着说。 我把她送到她租住的地方。那地方也很偏僻,那巷子太窄,车进不去,我只 好把车停在外头。我说我送你上去吧。她说不用了,没走几步路就到了。我说那 行,你小心点。她说死不了,怎么着也磕不死。我又说,对不起。她说反正只是 玩玩,玩得起就玩,玩不起就算了,没啥谁对不起谁的,哦,辞职的事儿,你最 好再考虑考虑。看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我的心好一阵愧疚。对不起。我心里一 直默念。 忽然想起和贞媛的约会,现在早过了五点,而且衣服又没换。算了,来不急 考虑那么多。我驱车往贞媛她们幼园方向奔去。 六 贞媛果然已经走了,整个幼园空荡荡的。我问看门的老伯贞媛走了没。他说 刚走,一直在门口徘徊了很久,又是看表,又是四处看,好像在等人,又很急似 的。后来,看天色暗了,就自个儿走了。我说行了,你就别讲那么详细,省得心 慌。老伯说小伙子,你这样可不行,贞媛可是个好女孩,你可不能让她受委屈。 我说行,我比谁都爱她。谢了,我走了。我发动车子,朝老伯挥挥手,绝尘而去。 虽然迟到是肯定,但礼物不能不买。逛了一圈购物商场,没一样看上眼的, 不是价太低,就是狂高,没带够钱,要么就不上档次。最后看时候实在不早,只 好拿上几瓶广告做得铺天盖地,吹得没啥它不能治的补药上路。 一到贞媛家,心凉了一大截。 贞媛的母亲冷若冰霜地看着我,开了门,话也不说一句,把我当成空气一样。 我愣站在那里,坐也不,不坐也不是。贞媛甩着手上的水,从厨房走出来,朝我 使眼色,我也不知道什么意思,仍一边愣站着。 贞媛走到我身边,接过我手上的两大包礼品盒,说,妈,这是他送您的,希 望你越活越年青。 他还巴不得我早点死,好把你从我身边拐走。贞媛的母亲冷冷地说。 妈,看你说的,今天是你生日,怎么说这些不吉利的话。贞媛走到她母亲的 身边,抱住她母亲的肩。妈,你刚才答应我不生气的。 贞媛的母亲慈爱地看了一眼她的女儿。那我去厨房,你们就在这里坐会吧。 贞媛的母亲走后。贞媛抽身坐到沙发上,低着头,泪“叭哒叭哒”地往下落。 我也跟过去,在她身边坐下,把她整个儿揽在怀里,她挣扎了一下,然后顺从地 靠在我肩上。过了一会儿,她抑住着了哭。你爱我吗?她问我,含情脉脉的看着, 眼里又藏着深深的哀怨。当然,如果没有你,我不知道怎么活下去。我深情地说。 我也是,我不能没有你,失去你,我情愿去死,随你去天堂或者地狱。贞媛抬起 头,我在她脸上轻轻的吻,刮了她一把鼻梁。这样真幸福。贞媛意味深长地说。 但愿我们永远这样。会的,我们会有永远的。我说。贞媛问我刚才去哪里了,怎 么这么晚才过来。她说她在园门口等了我很久,急得差点哭出来,真怕我出意外。 我说公司出了点事。我想把我辞职的事儿告诉她,但今天是她母亲的生日,我不 想让她不高兴。她问我什么事。我说小事一桩,已经摆平了。我说我没穿西装, 你不会生气吧。她说不要紧,一切不过是形式而已,只是我母亲讨厌邋遢的人。 我说你母亲,今天一定很生气吧。她说有点,不过也怪你,来得这么迟。我说, 是,是我不好,等一下在丈母娘面前表现好一点。啧,谁是你丈母娘了,不害臊。 贞媛羞红了脸。 你们俩个别没完没了,还想不想吃饭了。她母亲站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没好 气地说。 哦。贞媛急忙站起来,朝她母亲尴尬的笑。走吧。她拉着我的手,跟着她母 亲入饭厅。 食物很丰盛,七彩干贝,糖醋排骨,蒸炒焖炖,一样也没拉下,虽然都是些 家常菜,但也做得色香味俱佳。 伯母,你的手艺简直没得说,那些大酒店的掌厨,也没你这样的功夫。我笑 着说。 哪里,还不是苦命人一个,把孩子拉扯大了,翅膀硬了,就要往外飞了,管 也管不住了。贞媛的母亲说。 妈,你干么又说这样的话。贞媛朝她母亲撒撒娇道。 好了,不说了,不说,吃吧,你的事,妈不管了,妈也管不了。看着她母亲 这样,我心里挺难过的,我感觉自己挺卑鄙的,好像我从一个可怜的老妇人身边 夺走她最宝贵的东西一样,挺不是滋味的。我不知道我是否错了。我的爱错了吗? 我不知道。 吃了一会儿。她母亲说,家里没有葡萄酒,让贞媛下楼去买。我说不用了, 我平时也没怎么喝酒。她说今儿个一定要喝。贞媛看了我一眼。我知道她让我忍, 不管她母亲说怎样难听的话,也要往心去,不要发火。这一切我懂,真的懂,为 了爱,为了我和贞媛的将来,我愿意承受一切的苦难。 贞媛走了。气氛一下子变得很凝固,静静的,每一声呼吸,甚至嚼咀食物的 声音也变得嗓耳。我想说点什么,但又找不到话。 你母亲爱你吗?贞媛的母亲挟着一只烫红的虾放在我碗里,问我。 我想是的,他们很爱我。我说。 哦,我也爱我的孩子,我知道你也爱她,但是你爱她,你能给她什么?贞媛 的母亲问我,我心慌慌的,我也不知道我能给她什么,我什么都给不了,我没有 工作,不能给她幸福的生活,我拿什么来爱她。 我什么都给不了,我只有爱,我爱她。我固执地说。 但爱不能当饭吃,你们得生活,没有稳定的工作,你拿什么来养活一个家。 贞媛的母亲更加咄咄逼人。 忽然,她母亲跪到我面前,她求我离开贞媛,不要缠着她。她说她豁出去了, 她不要这张老脸了,她说贞媛还小,不懂事,总有一天她会为这个错误的选择后 悔一辈子,她不能看着贞媛错下去。我有点退缩了,我没想到我对贞媛的爱会给 这个女人带来这么深的伤害,会使这个家庭遭受如此彻骨的痛楚。我罪孽深重, 就让我为我的爱去承受惩罚吧。 这时,有人敲门。我以为是贞媛回来了,赶紧把贞媛的母亲扶起来。她说, 不是贞媛,是贞媛的二姨。贞媛的母亲冷冷地说,你先到里头躲一下,我不想让 她们知道,贞媛的男朋友是个外乡人,是个流浪汉。我感觉是受了羞辱。我恶狠 狠的看着她,我说,你不是为了女儿,你为了你自己,为了你的面子,你是个自 私的老女人,你配做贞媛的母亲,你也没有资格看不起我。我走,我现在就走, 但我要告诉你,你会害了你的女儿,这个世界没有比和心爱的人在一起更让人觉 得幸福的事儿,我可怜你。我扔下一撂儿话,夺门出去。我听到后面,贞媛的母 亲骂我,你这个可怜虫,流浪汉,你有什么资格可怜我。我碰到那个所谓贞媛的 二姨,看都没看一眼,城里人全他妈虚伪,他妈偏见,他妈不把乡下人当人。除 了,除了我的贞媛。 我在开车门的时候,看到贞媛泪朦朦地靠在车前灯哭。 对不起。贞媛哭着说。 不,应该我对不起你,我不该回来,不该惹你母亲生气,必竟今天是她生日, 可是,对不起,我太冲动了。我抱着贞媛哭着说。 不,我全听到了,刚才我就站在门外。贞媛说。我跟你走,到天涯海角,到 一个没有偏见,没有反对我们在一起的地方。 我打开车前灯,叫贞媛上车,系好安全带。我把黑夜留给那个可怜的女人。 我们开着车,茫茫的黑夜,不知道车会把我们带往哪里。 七 我带你去个地方吧。贞媛像是迟疑了很久,但又勇敢地不愿躲避。 我们来到城西郊外,那里竟然有大片的草原,高过头的狗尾草结着沉甸甸的 穗,一阵风过,飘摇地荡来荡去。车声惊醒酣眠的鸟儿,受了惊吓的它们“唧唧 啾啾”地朝远方飞去,在天边流下一道道黑影,然后便消失在银色的月光下。 今晚竟然有月光,皎洁的月牙儿,沉静如丝。被月色迷朦的草原,仿佛蒙上 一层神秘的色彩,有许多美丽的传说,快乐地在每株抽穗的狗尾草之间传播。有 一条河盘在草原中间,蜿蜒曲折地流向更遥远的地方,遥远的看不到边。河两岸 长着密密麻麻的芦苇草,瓢了银色的芦苇叶了,一直垂挂到河面上。河静静的流 淌着,静静的流向远方,仿佛一个年迈的老者,靠在麦垛边,晒着暖洋洋的阳光, 静静的等待生命的流失。 你来过这个地方吗?贞媛看着遥远的河道问我。 没,没有,我从来不知道有这个地方。我看着她清澈的眼闪着银色的泪花。 我也没来过,这是我第一次来这个地方,记得我们园长吗,那个慈祥的老女 人。贞媛露出浅而凄楚的笑。 当然,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她。我脱下衣服,给她披上。小心,别冻着。 她就住在这里,或者也许随着河水飘向更遥远的地方,一个自由的,一个只 有她和她深爱的男人的世界。贞媛动情地说,她已经泣不成声。 不要说了,求你了,你这样我难过极了,心痛极了。我哽咽着说。 她说相爱的人会在一个遥远的地方,一个盛开着鲜花,一个有阳光、露水和 彩蝶的地方,永远,永远的没有生没有死,他们会永远长厢斯守,永远不分开。 贞媛偎在我怀里,深情的看着我。 你不是很想知道,那晚你出去之后,她跟我说了些什么吗,以前,我不想让 你知道,那是因为我不想你害怕,但如果现我不说,也许。 不,我不想知道,我不想,不要你说傻话。我紧紧的抱着贞媛,热吻她薄薄 的唇。 不,你让我说完。贞媛逃开我的热吻。她说,她要死了,她说地很平静,脸 上荡漾着幸福的微笑,她说她要去找她的爱人,她们会永远在一起,她要嫁给他。 她不让我送,她说她要静悄悄地走。你知道她死了,她死了,死了。贞媛哭得很 伤心。 我把贞媛紧紧地搂在怀里,看着远方,我仿佛看到了那个退休的女教师和她 的爱人,她们像春天的阳光一样紧紧地依偎着。 陈纪,如果我死了,你会怎么样?贞媛深情地看着我,我低下头,借着月牙 儿的光,我看到她眼光里流溢着凄凉和绝望。 不,别说这种傻话,我们都要勇敢地活着,如果只有死才能成全我们的爱, 那也只能是我死,懂吗?你要像园长一样,勇敢地活着,我会在那个遥远的地方, 守候着你,直到有一天,我们永远不再分开。 不,我们要勇敢地活着,我们是一对比翼鸟,死了谁,另一半都无活下去。 贞媛浅浅地笑,脸上滑过两行青色的泪水。 我很冷,我们到车里面坐吧。贞媛拉开车门,钻入车的前座。我也跟着进去。 我们坐了很久,透过车窗一直看着远方的河畔的芦苇草。贞媛往我车座靠过来, 整个脸贴在我的胸口,顺势整个儿压在我身上。她说她爱我。我想说我也是。可 我嘴里含着她玲珑的手指儿。我把车椅的靠背放平,翻个身,把贞媛整个儿压在 我身下,我的手在她全身上下漫无目的的抚摸,但似乎又得到了某种满足。 窗外的月光透过美丽的玻璃,把银色的光如纱一样,蒙在贞媛洁白无暇的裸 体上,更增添了一份深邃的圣洁。我看着,心隐隐地痛。我竟然不敢去碰,我害 怕因为我粗鲁,而使这件晶莹的玉器,受到损伤。可我的冲动,就如狂风袭过的 地面,零乱地飘着许多枯黄叶子,和无所适从的纸片。我手抚摸贞媛如瀑布般倾 泻而下秀发,舌头如蛇一样贪婪,在她每处圣洁的地方留下我的虔诚。她闭着眼, 把脸撇向河那边,我看她痛得直咬舌头,额头也渗出汗,在月光下,如珍珠一般 晶莹。贞媛下身流出了阴红色的血,染红了车座。我说算了。她说不要紧。我感 觉没有欲望,没有想上朴榕的那种因为占有而疯狂的欲望,没有,仿佛我们在完 成一个过程,一个祭祀的礼仪,一个相爱而结合的悲戚。 完事之后。她说她要回家了。她说她好想她母亲。她说记得那年父亲离开我 们的时候,母亲抱着我,我们痛哭了一夜。母亲说我是她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 母亲说她爱我。为什么?为什么阻止我爱你的是我深爱的母亲,我可怜的母亲。 我把贞媛送回家,那时已经很晚了。回来的时候,我忽然很想,很想再去看 那条河,那条会带着相爱的人去一个美丽的地方的河。我感觉有一股寒冷的激流, 在全身奔涌,所有的理智变成一种渴望,一种冲破阻碍的渴望。 来到河边,我竟然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来。我丧沮地坐在方向盘前,感觉到 远方有某种召唤,某种被热吻遗忘的召唤,某种被生命和爱宽容的召唤。 我像中了魔法一样,朝着河走去。我穿过狗尾草丛生的草地,我感觉许多生 命在我脚下,在我头上自由的飞翔,快乐的生活。 在河畔,我站着,朝来接我的园长和他的爱人微笑。我说我来了。她说我知 道你会来,所以你看我来接你。我在天边划过一个美丽的弧,然后落入河里。河 面溅起银白色的水花,倾刻间又恢复了宁静。我感觉我飘向了远方,前面是园长 和她的爱人,我闻到鲜花的清香,我感觉到纯静和温暖。 黑暗在我露出最后一丝微笑之后,包裹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