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雷先生 作者:壬辰 你知道。 一个普通老百姓,比如我这样的,能见一个名人不容易,特别又是像华雷先生 这样,整价个忙得跟陀螺似的政界名人,那就更甭谈了。不过有时候,人得相信缘 份这事儿,没准儿你往街口那么一瞅,这就给你碰着了。 你还甭不信,那天我就和华雷先生打了照面。他还一个劲儿夸我来着,说啥, 你滚远点,我没空和你扯。话听来是令人颓废,但这至少证明他注意到我的存在。 人最怕就是被人当狗使唤儿,还他妈跟空气似的。再说了,人家政界名人心里可都 装着国家民族大事,你一光头老百姓,他丫的,骂你,还是你老祖宗烧了高香,几 辈子修来的福气儿。 我抓着华雷先生的手,说,华大爷,你就行个好吧,今儿个无论如何你得煽我 两巴掌,不然我这心不踏实,虚。华雷先生也不客气,抡起一大手臂,过来过去, 啪啪,就是两个清脆的耳光。我踉跄退后了几步,一屁股摔在石板路上,嘴角渗出 血来。我捂着被打疼的脸,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华大爷,你打得痛快,有劲,够爽, 换别人还打不出这水平。 这事儿可得说亮敞了,不然搁谁都得指着脊梁骨骂我。 那天,我在格子坎大街蹓跶,迎面碰着二麻子,叼着个兹白兹白的烟,迈着大 方步,哼着小曲儿,晃着脑袋瓜子,优哉游哉瞎转悠。哎哟,这不是梁先生嘛,怎 么着,今儿个有这闲功夫蹓蹓道儿。二麻子见着我,粘上来又是打拱又是作揖的。 行了,行了,都二十一世纪,哪来那么多礼数。我挥挥手不耐烦地说。我说梁先生, 你可不知道,咱中国是礼仪之邦,搁哪朝哪代,这些礼数都是不能少的,不然成何 体统,再说了礼多人不怪嘛。怎么说着说着就没完没了了。我眯着眼吁了口气。我 烦,谁我都烦,你看,眼瞅着单位分房没我的份,升职也轮不着我,还受了一肚子 的窝心气,你说我能不烦嘛。孩子十八岁了,还跟我们夫妻挤一间房,做事儿不方 便,每回都得乘孩子不在那当儿,扒下裤子直奔主题,捣鼓两下匆匆了事。为这, 老婆又是哭又是闹,就差跟我拼命,你说,我活这把年纪,是招谁还是惹谁了。哥 哟,哪家过日子,不有个坎儿,迈过去,这日子可不就顺了。二麻子拍了拍我的肩 膀。走吧,上醉云楼喝两盅去。二麻子拽着我的手,往醉云楼那地儿去。话怎么说 来着,今着有酒今着醉。 酒喝多了,这话也多了,从大气候说到邻里居舍的屁点儿事,死了猫的,下崽 的,灭鼠疫,禁炮仗,哪家的老婆跟外国佬私奔了,哪家姑娘怀胎好几个月,还弄 不清孩子他爹是谁。总之,这世道就跟我两的酒话一个样,乱。就这当儿,我见着 一凯迪拉克停在外头,像是歇菜了,动不了,也是活该我转运的时候到了。我看到 华雷先生穿一中山装,头顶黑边的圆帽,手里还拿着根捌杖,戴着一副墨镜,朝四 周瞅。哎哟,救命的来了。我三步并两步往下奔,一路连滚带爬的。哥哟,你不是 喝醉了吧,别想不开,城外护城河那地儿死不了人,找深点儿的。二麻子醉得不行 了,趴在一碟酒菜上,还直往脖了里灌酒。我顾不及管他,赶紧从地上爬起来,冲 门外那凯迪拉克跑去。 华雷先生见到我先是惊慌,以为我是绑匪,一个劲儿求我来着,说要多少都行, 就是不能要他的命。他说他上有十八岁老母,下有八十岁老婆,后来觉着这么说不 对,不符合逻辑,而且也忒老套。算了,你要多少开个价码,咱以后兴许还能成朋 友。这个时候,华雷先生就充分发挥一个领导者的风范出来,临危不惧。他这么说, 我倒不好意思了。我内疚地说,我不是绑匪,我想求你事儿。华雷先生一看这情形 不对,马上换一张脸。我那刻儿真恨不得死,怎么着咱也是混在一官儿堆里面,没 见变脸比脱裤子还快。(我老婆经常这么骂我,意思是说我没有前奏,直截了当, 不粘乎。)华雷先生恢复为官者的严肃,板着张脸,犹如雪夜的冰霜,令人捉摸不 定,从脸上看不出任何内容。 你这位同志,这样做就不对了,怎么可以越级上访呢,有什么困难,或者冤屈 可以向你们主管部门提出来嘛,再不成,可以找市检察院法院,哪个不是说话地儿, 共产党就是为老百姓说话的。是,是,华先生教训的是,华先生勤政爱民,日理万 机,我一小老百姓那点儿事,哪敢劳烦你呐,可你不知道,我实在是没活下去了。 我一边哀求,边掏手绢,预备痛哭流涕,掏了半天,方记起早上出来的匆忙,忘在 家里了,这会儿心里思量着要不要哭,哭到什么程度合适。你就别净拣好听的说了, 不管你有什么事儿,我是不好越级过问的,你该找谁找谁去。华雷先生摆摆手,仿 佛做完了总结,示意可以散会了。我见事情要砸锅了,也顾不得什么尊严骨气了, 一箭步跑上去,扑嗵就跪下,紧紧抱住华雷先生的腿。华雷先生显然被这突如其来 的阵势给吓住了,愣了很久。以后发生的事儿,是我所始料不及的,我知道我挺贱 的,但没想我会那么贱。那会儿,我心里就想着,不能就这么放过这个机会,华雷 先生掌握着我的命运,我的下半辈子是上天堂,还是下地狱,全在他一句话,这会 儿,他说我是狗,我就得吃路边的屎。于是可想而知,开篇那样场景的发生,并不 奇怪,更没有理由为此指着脊梁骨骂我。 我并不因此感到耻辱,当然也不能说是件荣耀事儿。生存的重要性超过一切, 作为男人,我不仅为自己生存,也为我至爱的亲人而生存,老婆,儿子,以及父母, 既然一切都已注定,我便无可逃避。 每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总是心不由己,我们的命运像狗的绳子一样,掌握在 别人的手中,主人的一句话,有时候会完全改变我们的一切。所不同的,有些狗的 主人比较有权势,狗就比较尊贵。有些则只能勉强糊口。我是一只野狗,我被现实 驯服了,我需要找一个主人。我想华雷先生就是我的主人。其实我不想有这样的想 法,真的,它让我感觉到自己的懦弱。但你能告诉我,难道我们的生活不是这样的 吗?一个小人物的悲哀,除了生存的危机,还有什么。 我捂着被打痛的脸,带着凄伤的微笑走到华雷先生的身边。我说,华雷先生, 你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怎么着都可以,但我仍然求你,除此之外,我无路可走,我 一大老爷们,难道非得逼着老婆去卖身,让那些乌龟王八糕子糟蹋,我他妈还是男 人嘛。 华雷先生瞪着黑溜溜两眼珠子,一脸惊讶状。你这样可不好,不要把事态夸张 化嘛,你要相信党,相信人民,事情总可以解决的嘛。 我相信,我相信党,我相信人民,我相信道路是崎岖的未来是光明的,我相信 牛奶会有面包也会有的,可我不相信我这种人还有未来,还有牛奶或者面包,没有 这一切,我怎么让党让人民相信我。我边说边哭,泪水像一条悠长的小河,静静地 流淌。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有的人用手指戳我,我知道他们在骂我,骂我不耻,骂我 无赖。他们脸上的不屑,像春天的花一样,洋溢着暖洋洋的兴奋,一种对现状满足 的喜悦,一种旁观者的庆幸。我无所谓,真的,作为人的一切,我已无所谓,而作 为一种生命的存在,我只能如此。华雷先生看情况越来越乱,而且会更乱,甚至已 经作为负面影响,慢慢渗入到他的形象中去。他有些慌乱。这时司机走过来,伏在 华雷先生耳边低语几句。意思是先把我稳住,然后再做打算,提个包,开个门也行。 华雷先生朝我挥挥手,友好地请我入车里头,表示事情可以办,但得慢慢来,他要 了解情况,让我入车里头把事情汇报清楚。 车启动了,围观的人自动让出一条道。说了解情况,华雷先生一路眯着眼,不 说话。我坐在旁边很不自在,直冒虚汗。我知道华雷先生顾意这样,迷惑我,让我 不知所措,其目的就是让我畏惧,感受到一种威严,仿佛背上压座山,气都喘不过 来。过了好一会,他终于开口了,但说话直截了当,找不到一句废话,句句落地有 声。你叫什么来着。我叫梁道。我忐忑不安地说。梁道,我看你一点都不善良。华 雷先生微笑地说。显得很亲切,他的笑也很迷人。我知道此时,他要与我拉近距离, 但这只是他表面现象,至于他内心怎么想,我不知道,说不定下一刻,他就会翻脸, 我猜不着,为官者就要这样,才唬得住人。我渐渐佩服华雷先生了。我委屈地说, 我这不是被逼的嘛。华雷先生摆摆手示意我别想用眼泪打动他,在官场混这么久, 什么样的哭他没见过。但我还是痛哭流涕,我发觉眼泪这东西,会越流越多,而且 你无法抑制。男人和男人之间,是动物和动物的关系,要么你吃了他,要么他吃了 你,别以为眼泪会打动谁。华雷先生仍然微笑地看着我,那样的眼神令人宁静,不 浮燥。我知道这是一种错觉,或者是华雷先生刻意的掩饰和欺骗,但不管怎么样, 这样的眼神让我感动,有时候,弱者需要的是安慰,而不是征服。 我搓了一把手,掌心流出汗。这样之后,我马上懊悔,因为这让我显得没见过 世面,典型的小人物作派。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一下没词了,也没觉得惊慌,就 是一股恶心直往外涌。有话你就说吧,不要紧。华雷先生亲切而和蔼。我大致说了 一些基本情况,想到哪里就说哪里,能把事情说清就行,但往往这样的要求,是把 事情说得更不清不楚。遇到华雷先生不理解,或者逻辑太混乱的地方,华雷先生咳 一下嗓子眼,示意我停一下,重新过一遍,有点Cut 的意思,这样反复几次,我便 知道把握分寸。但令我难过的是他对我讲述的内容不做任何评价,而且从他脸上看 不出好恶。他只想让我明白,他在听。 我说,我87年参加工作,那个时候全民皆商,单位许多人下海,我没有,这足 见我对党的忠诚,对人民的忠诚。辛辛苦苦工作了十几年,我不计较个人得失,一 心为党为祖国为人民抛头颅撒热血,我没功劳也有苦劳。其真实情况是,下海,我 没资金,提干,我没后台。混到现在,单位分房没我的份,老婆孩子还是农村户口, 一家三口还挤一间18平方的宿舍。 这样的日子,我过不下去了。我痛楚地说。我忽然看到从华雷先生的眼神飘过 一丝空洞。我的心隐隐作痛,但这并没持续很久。事情我明白了,你想要待遇,要 房子,对吧。华雷先生一言切入主题,这让我倍感意外,或者他认为与我没有绕那 么多弯弯肠子的必要,但如果你认为华雷先生性格爽直,那你就大错特错了。嗯, 我只想更没有后顾之忧的为党为人民作贡献。我说。 这时,司机告诉华雷先生地方到了。华雷先生说,你跟我下去看看吧,这些人 都是想要待遇的,没待遇的想要待遇,有待遇的想要的更高的待遇,没有一个人会 满足。我提着公文包,赶忙下车,赶在司机前面给华雷先生开车门。华雷先生一下 车,许多人围上来,分大小一列儿排开,一些没资格排队的人,只能远远往这边巴 望。 今天,举行市政府某局新办公楼落成典礼,请华雷先生来剪彩。我屁颠屁颠地 跟在华雷先生后面,掖着公文包,眼光茫乱,低着头,驼着背,脚使不上力,长这 么大也没见过这阵势。华雷先生站前排,准备剪彩,我识趣退到那堆只能远远巴望 的人群中去。这时,我感觉有人在我肩上碰了一下。我觉得奇怪,这种地方怎么可 能有我认识的,我想是认错人了,为了安全起见,我不予理睬。那人不死心,从后 排往前挤,站在我旁边,友好地拍拍我的肩膀。嘿,你是华先生的什么人。那人低 语道。我想这回是明白无误的,而且我也是逃避不了的。我抬起头,吓了一跳。这 不是我们主管部门的办公室侯主任嘛,完了,我可以想象谎言被揭穿的后果。啊, 侯主任呀,嘿,嘿。我干笑几声,因为除此之外,我想不起什么可说的。其实,我 是杞人忧天,这种地方不存在谎言和真实,只有权势的比较,和无微不至的笑容。 你是华雷先生的亲戚呀,怎么不早说,那天你要告诉我,事情不早办了,也怪我, 不了解实际情况,嘿,这不是洪水冲了龙王庙,自个人不认识自个儿人了。候主任 关怀备至地说。我感觉心里暖暖的,眼眶也红了。我以前怎么就冤枉他了,说他不 为民办实事,整天只会跟着领导溜须拍马。我觉得很对不住人家,想说些道歉的话, 没想他先说对不住我,我觉得内心更痛苦了,这样的好干部,我以前竟然对他有那 么深偏见。他说,对不住我,为了盖个章,让我来回跑了好几趟,他说明儿个,直 接去找他。 我想起,几天前的事儿。我们单位主管部门下台一项特惠照顾政策,说是实在 有困难的职员,单位分房可以优先照顾。我拿着一大碟表格,去找办公室侯主任盖 章,去了好几回都不给盖,说是有没有死了谁,谁残废了没有,儿子是不是白痴, 老婆有没有被人强奸。我没盖成,我们头头倒盖下来了,他困难,市中心华福高贵 住宅区,他有一幢房子,郊区还有一幢别墅,养着一个二奶,这还困难。 我感激涕零地说,侯主任,你真是我的救命人。主任摆摆手,哪里的话,都是 自家人了,不用这么见外,以后,我还望你在华雷先生面前多美言几句。我哑然。 剪彩典礼完毕,车排成一条长龙,往富贵饭店去。在那里啜了一顿,一个人再 分一个红包,有大有小,我分到五百元,妈的,就这一趟顶上我一个月的工资。 华雷先生上车,我屁颠屁颠地也跟着上去。华雷先生醉熏熏地看着我,问我是 谁,这让我感觉有点尴尬,但马上他又说,哦,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他问我这一 趟有没有收获。我说倒是得了五百元,钱掏出来要给他。他说谁稀罕那五百元,问 你有没有得到启发。我说我说个事儿。 我说,我们单位有个人,就那种冲天吼,没两三下子,扯开喉咙,泼妇似的要 和你拼命。这种人经常说,你什么意思,你不尊重我的劳动成果,你否定我的工作 态度,自己以为多宝贝,臭。有一回,他做了错了事儿,同事嘀咕几句,倒给他留 下把柄似的,说话特有意思,“你什么意思,你不尊重我的劳动成果,你否定我的 工作态度,你去问问,我某某谁说个孬字。”倒把那位同事说地不好意思了,直道 歉。工作三天两头出错,这种人工作态度会好到哪里去。 华雷先生疑惑不解地看着我,不知道我要说什么。我轻蔑一笑,唬得住人,就 是大爷。我说。华雷先生微微一笑,我还是摸不清他真实想法。 后来,就散了,我在格子坎大街下了车。 第二天,我被单位分流出去了,听说送上去的时候没我的名字,下来的时候, 经过侯主任盖章,我就不明不白上了黑名单,被排挤出单位。 第三天,报纸登出来说,华雷先生被双规了。 我走在格子坎大街上,身上裹着大衣,两手缩进袖筒子里去。 这样的天,真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