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战争 作者:壬辰 1 下沟村的毛芽儿和伍保要结婚了。 这消息像是长了翅膀一样,在高山间飞翔,在溪水上荡漾,在每朵绽放的鲜花 上,在带露的草叶上,欢快的犹如春色一样,不知所措地狂奔。下沟村的村民,怀 着善良而朴实的愿望,等候着这个美丽的日子,仿佛那一天,一切都将改变,贫穷 和战争也将不复存在。 这是一个闭塞的小山村,没有平整的通向外面的道儿,不管是从外面进去,还 是要出外一趟,都很艰难,所以山里人很少往外跑,山外头的人也不愿进来。像战 争这样的字眼,也只是他们听说而已。他们只知道,外面的人打起来了,用火炮和 长枪打死了许多人。他不关心战争谁赢谁输,他们只想不要再死人了,谁不是爹娘 父母生的,为什么一定要把人打死。 2 那年,我以志愿者的身份,被派到下沟村支援那里教育。 学校盖在一座山的半山坡上,四五间狭长的教室,墙体老化得非常厉害,感觉 是摇摇欲坠,每次上课,我都很惊慌。说实在话,我真不愿呆在那鬼地方,一年四 季都有蚊子,叮得你晚上根本没法睡。山里人很纯朴,善良地没法跟他们沟通。比 如我说外面怎么着怎么着,这在我觉得是很平常不过的事。他们会瞪着眼问我怎么 会这么着。我说就是这么着。他们说哪能这么着。我只好缄默。但他们更热情,哪 家猎到野猪打到野兔,都不忘叫上我,他们说我是山外面的人,是客人,是他们孩 子的老师,我应该受到礼待。其实我不愿他们这样,每次都因为盛情难却,我喝得 酩酊大醉,根本找不回回学校宿舍的路。这时,请我去的那一家人,叫上左邻右舍 的邻居,点亮火把,搭个临时担架,把我抬回宿舍。第二天,村里人全知道小陈老 师,昨夜里又被抬回宿舍。小陈老师的酒量可真不行。那帮年青常打趣我。这可是 你来之后第十次被抬回宿舍了。老一点的拿着烟锅子敲那帮年青人脑袋壳子。你小 子懂个屁,小陈老师的肚子那能跟你们一样嘛,人家的肚子是用来装书的,哪像你 们整天价的只会灌马尿。 下沟村小学除了我还有另外一个老师,是本地人,看年纪有六十上下了,银白 的头发,总是包着条灰色的头巾,人看上去很慈祥,就是不爱笑。虽然我和她是同 事,而且下沟村小学除了我,就只有她,但我们却很少搭上话。她的有些行为看上 去怪异,而且不可理喻。也许用“不可理喻”这词太伤感情了,可有时候真是这样。 有一次,因为一个学生忽然发高烧,我顺手把她晾在操场上的被单扯过来,裹着那 个学生去找村里的赤脚医生。回来的时候,我看她六神无主,眼睛里流溢着恐惧。 她很着急,嘴不停的唠叨,眼睛左顾右盼。我走过去,问她是不是要找这件被单。 她像发现了什么宝贝似的,一把从我手里把被单抢过去,翻过来翻过去细仔地看, 直到确认没有受到任何损破。才抬起头,愤怒地看着我,不要以为你是从山外面来 的,就可以随便动别人的东西。她喉咙有些沙哑。我想向她解释清楚,免得闹误会。 但她撂下话,头也不回地回她宿舍,门也关得死死的。下午,她忽然来敲我的门, 说上午的事儿让我别放心上。她说上午的事儿全怪她。我说也有我不对的地方,没 经过你的同意,就动你的东西。她说别样的物件也没关系,就是这件被单对她来说 太重要了,是她的命。 我问许多的村里人,关于我同事的事儿,谁也说不出个大概。年青的后生家说 自打他们懂事,她就是这样,也没见有什么不对劲。年老点的长叹一声,她是个苦 命的女人。说完这句话,便不愿往下说了。这个女人的一切,成为这个乡村不愿提 起的忌讳,也成为我心中一团解不开的谜。 离我们学校不远的地方有片竹林,那片竹林是通往外面的必经之路。一条用清 石铺砌的小道,蜿蜒地穿过竹林,把成片的竹林劈成两半。我进村时,走得就是这 条道,感觉冷冷地,凄然而肃刹。风吹过竹林,竹叶“沙沙”作响,恐惧像斑驳的 竹影一样,在我心里留下灰蒙蒙的凄凉。道两旁葱绿的竹茎一节节的拔高,显得高 贵而挺拔,与别处不同的是,这里的竹子竹茎上有一道道或细或粗的圈,一圈一圈 的往上叠,在有一个人高的地方嘎然而止。我后来走近细看,才发觉圈是有人划上 去的,并不是天然就长成这样。我问带我进来的本村人,他们说也不知道。 我的同事,那个学生叫她毛老师的女人,每天都会来这地方,鬼鬼祟祟的,不 知道来这竹林里做什么。她会不会是“鬼”。我心时里闪过这个念头,我甚至感觉 某一天夜里,她推门而进,站在我床前,伸出长长指甲,露出鬼魅一样的微笑,我 的心揪得紧紧的,整个儿摊倒在地上。那几天,一到夜里,我就把门反锁上,搬桌 子椅子把门堵住,一有响动,就怕得缩到角落里,不敢动弹,吓得魂飞魄散,我打 小胆子就小。 后来,我决定跟踪她,以其不明不白的被吓死,倒不如主动出机,先发制人。 她一天去竹林两回,早晨,天蒙蒙亮,雾气还未散尽,她就钻入竹林,也没见她做 什么不轨行为,或者伤财害命之类的勾当,就是这么一趟两趟地走过来,又走过去, 累了就拣个干静地方坐下,歇会儿,然后仍在青石道上走来走去。嘴里好像在唠叨 什么,但离得远,没听清。下午,她也去。黄昏,彩霞在天边勾勒最后一抹舞姿, 柔和的阳光像一个垂暮的老者,绕过群山,在竹林上空投下最后一道温馨。我的同 事,那个女人苍老而憔悴地看着阳光,银白的头发遮住额头。我看到她露出浅浅的 微笑,我忽然感觉一阵酸楚。有一天,我看她走了几趟,又忽然折回宿舍,把自己 反锁在那面。我趴在门缝里,往里头偷窥。我看到她抱着那件被单,窝在心口,很 伤心地哭,泪水湿了一大块被单。我摸了一下脸,我脸上挂满了泪水。以后,我还 跟踪她,但已经不是为了探秘,我想保护她,我害怕有一天,她会忽然离开这个世 界,静悄悄的离开这个世界。 有一天,我与往常一样,躲在一株粗壮高大的竹子背后。我一直以为,无论如 何她是不会发觉我的存在,或者她依稀察觉到有什么不同,但是她决不会发现我。 但她似乎与这片竹林里的每一株竹子都息息相通一样,她对它们倾诉,而它们 也把清爽和宁静带给她,带给她阳光的祝福,露水的问候,岁月流逝,生命的陨落。 出来吧。她幽幽地说,仿佛是风吹过竹叶“沙沙”地响声。 我极尴尬,从竹子背后走出来,我无所适从。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想这么干的。 我说。我。 知道,这段日子,让你受害了吧。她凄楚地笑。 我张大口,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她怎么会知道。我的心闪过一阵冰冷,然后脸 羞得通红。对不起。想想以前做得那些傻事。 哪里,如果是我,也会这么想。她慈祥的朝我笑着说。过来吧。我走到她身边, 想用手的扶她。不用了,我还没有老得走不动。她委婉谢绝了我的好意。 这些圈,都是我划上去的。他看我狐疑地看着竹子上的圈,静静地说。很奇怪 吧,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每天来过一趟,就在竹茎上划了个圈。她抚摸着竹子上的 圈,好像握着亲人的手一样,混浊的眼睛流溢着一种伤感和凄然。过来。她拉着我 的手,让我也摸竹茎上的圈。她说,竹子要和我说话。我摸了一会儿。她问我知道 竹子说什么吗?我摇摇头。她说竹子说谢谢你,谢谢你来这地方,为了我们这里的 孩子。它说你是个善良的人。 她放下我的手,朝一个空落落的地方走过去,在一株秀逸的竹子前停住,含情 脉脉地看着什么。她柔情地说,你来了。过了一会儿,她又说,那个是我同事,来 支援我们这里的教育,替我分担了不少工作,让我有更多时间陪你。接下来尽是窃 窃私语,我听不到,也不好打搅,只能一边呆呆地站着。 过了很久,在我觉得索然无味,想要离开的时候。我的同事,毛老师走到我身 边。她说他走了。我也说走了。她说嗯。忽然,她又问我,你相信有另一个世界吗? 你相信人死了,但他的灵魂却还在他曾经呆过的地方吗?我说,我不知道。她拉着 我手,我们拣了一块干净的地方,静静地坐着。 3 五十多年前。 下沟村,每个院落里,每个瓜棚下,墙角旁,村民悠闲地叼着旱烟,口沫横飞 地说着村里的趣事,笑容就像“吧哒吧哒”的烟袋锅子,在时间和空间的交错里, 飘扬着某种被生活陶醉了的喜悦。一个说,啊,你们知道吗?毛老师和伍老师要结 婚了。这还要你说,现在村里上下谁不知道这消息。一个善意地讥讽道。是啊,下 沟村的狗这几天叫得也欢。一个赶紧把烟吐出来,生怕接不上口。我家那盆几年没 开花的铁树,昨儿夜里,开花了,我看是赶上毛老师和伍老师喜庆事儿。另一个磕 着烟袋锅子笑着说。人家是天上的文曲星,心地又好,你家的铁树不赶这时候开, 那不废了。一个打趣道。我跟你们说,打他们来,我就看出苗头,要不一个姑娘家 哪能跟着一个男人到这穷山恶水的地方,遭这份罪。一个年青点汉子蹦起来,拍屁 股上的草沫儿说。 下沟村去年来了两个年青人,一个丫头姓毛,另一个男的叫伍保。听说都是京 城学院的学生,刚毕业,来这里奉献,说是为了教育救国。下沟村小学就设在半山 坡的佛庙内,秘不透风,而且墙体斑驳沉旧。他们刚来的时候,没有宿舍,全挤到 就近的老农家里。后来,村民自发在庙旁边搭两间简易的房子,全当他们的宿舍厨 房兼办公室。条件是简陋点,但人家不嫌,还是整天忙得不亦乐乎,天天和孩子打 成一片。农民受尽不识字的苦,也愿意把孩子送到这里。 他们宣布要结婚的消息,一点也没让村里人感觉到意外。倒是一些老阿婆直念 叨,这咋整得呀,我们早盼着抱孙了。村里人没把他们当外人,像是待自家的孩子 一样待他们。 那天。 伍保手里拿着一个瓷杯子,右手还提着一兜脏衣服,随手扔到墙角。嘴里不停 的喊,渴死了,渴死了,我宿舍的开水全让那帮臭小子扫荡光了,只好来你这里倒 一点。毛芽儿站一边,看着伍保别扭的样子,痴痴地傻笑。这是他们的暗号,伍保 想和她亲热。开水放在那里,你要就自己倒。毛芽儿羞答答地说。这意思是说,是 叫他把门关上,别让孩子看到了。 伍保把门反锁上,转身就将毛芽儿揽在怀里,毛手毛脚的到处乱摸。想死我了, 想死我了。伍保把嘴贴到毛芽儿的嘴上,用舌头舔毛芽儿薄薄的嘴唇。毛芽儿双手 紧紧地抱着伍保的腰,在他背上无措地到处游走。伍保抓过毛芽儿细笋般的手,放 入他的跨部。毛芽儿像是触了电一般,手马上缩回去。伍保再次抓住毛芽儿的手, 放到他的跨部。毛芽儿用力想从伍保的手掌心挣脱出来,但被伍保箍得牢牢,后来, 她就沉醉了,不愿离开。伍保发出满足的呻吟。伍保把毛芽儿抱到床上,整个儿压 到毛芽儿身上,毛芽儿感觉闷得透不过气来,但心却“噗噗”跳个不停,她感觉有 股冲动,有股欲望在心里燃烧。伍保动手脱她的衣服,被她用手打开,虽然他们准 备结婚了,但毛芽儿不想这么早就把一切都给他,不是她不信任伍保,只是她觉得 应该把最美好的一切留到最美好的那一刻。伍保又动手脱她的裤子,她用狠力将伍 保的手移开,放到她丰满的乳房上。伍保的手像捏一块丝布一样,揉搓着她的乳房, 她感觉全身酥柔柔的,没有一点想反抗的力气。伍保说他想。伍保哀求道,我受不 了,我全身快被烧焦了。伍保想干么,毛芽儿当然知道。伍保哥,我不想那样,我 们还是等结婚那天吧,那是我们人生最美好的时刻,那时,我一切都交给你,你叫 我做我就做啥,可现在不行。毛芽儿虽然说的柔和,但那口气却是原则问题没有商 量的余地。最后,毛芽儿只好用手给伍保降火。 完事后。伍保蔫蔫的,提不起一点精神。毛芽儿心又挺愧疚的又怜爱伍保,她 靠在伍保的耳边,柔情地说,都给你留着,迟早不都是你的。伍保说他想出山一趟, 一个是结婚,虽然是说简朴,但总得置办点,必竟一辈子就这么一次,不能让毛芽 儿受委屈。另一个是学生的书书本本,村里没法弄到,也得出山去买。他说正好村 里也有人要出山,结个伴,也好有个照应。毛芽儿问他什么时候出山,什么时候回 来。伍保说马上就出山,回来就难说了,如果没在路上担搁,三五天就成,反正是 误不了咱结婚的时辰。伍保“咕咕噜噜”地喝两口水,笑着说,你呀,什么心都不 要想,就等着做我媳妇吧。 伍保出去了,就没再回来了。 那几天,毛芽儿像掉了魂似的,做啥都觉得没意思。上课让学生自习,下了课, 站在高处往山的那一头看,她多么希望有透视眼,能够穿透这一切,看她的伍保哥 在做什么。放了学,她跑竹林去等她的伍保哥,一遍走过来,又一遍走过去,一直 到太阳下山,暮色笼罩了整个山村。她一听到有所响动,就跑到竹林的山路远眺, 但一次次让她失望。 和伍保出山的人回来了,而她的伍保哥却没有回来,那些人带了一件被单回来。 那是一件纯白色中间绣着花的被单,毛芽儿想起,那次他们进村之前,到镇集市逛 的时候,她看到这件被单,爱不释手。 我不要被单,伍保哥呢,伍保哥在哪里,我要去找他。她抓着那些人的手,悲 痛欲绝。 他死了,被敌机炸死了。那些人也哭了。 啊,不,不,不会的,你们骗我,伍保哥要来娶我的。毛芽儿哭着大喊大叫。 他死了,真的死了,你不要这样,你这样子,他走得也不放心。 不,他没走,他没死,你们不要瞎说,你们看,看呀,那不就是伍保哥吗,伍 保哥,你回来了,他们说你死了,你告诉他们,你没死,快说,伍保哥你快说,说 你没死,你还活着。伍保哥,你别走,不要走,不要走。毛芽儿疯了一样,朝悬崖 跑过去。山里人跟着她,看她要做傻事,又把她抓回来。 那些天,一到晚上,山村上空,响彻着一个女人悲痛欲绝的哭声。 我后悔,后悔,我好后悔呀,伍保哥,你恨我吧,是我害了你,我应该答应你 的,我应该答应你呀。 婚礼如期举行。 毛芽儿那天穿红色旗袍,妩媚动人。新郎是一套中山装。 村里人都来了,围了满满一操场,没有婚礼喜庆,只有低低的啜泣声。一个人 哭,感染了一大片,哭声震憾了高山,在黄昏天边结着苦的结。 你们都别哭了,今天是我和伍保哥的婚礼,你们应该高兴点。毛芽儿凄然地笑 着说。 是啊,今天是个好日子,大家不要哭了,别哭。低下有人附和道。 人散了。美丽的新房只剩毛芽儿和那套笔挺的中山装。 伍保哥,我们结婚了,今天是我们的大好日子,我把一切都给你,全给你,好 好的,全部都给你。 4 毛老师凄幽幽地看着成片的竹林,仿佛想叫出每株竹子的乳名。每天,我都来 这里,我知道总有一天,伍保哥会回来的,我怕他忘了回家的路,所以到这时里等 他,我知道,总有一天,他会来接我的。 我扫了一眼四周。我感觉仿佛有一股鬼气,笼罩我全身。 别怕,他不会伤害你的。毛老师像是已经知道了一切。他就是喜欢玩。毛老师 笑着嗔怪道。 时间不早了,我们回去吧。我站起身来,拍拍裤子上草叶。虽然我知道了一切, 但还是不喜欢这片竹林,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凄凉,而且毛骨悚然。 那走吧。毛老师握一下旁边的竹子,仿佛是跟老朋友道别一样。 那年冬天,气温降到了历来的最低,而那几天更冷,风“呼呼”地乱,山里人 都不愿门,整天价地呆在屋里,窝在被里。 一天早晨,我路过毛老师的宿舍,见门开着,人又不在。我想她又去那片竹林 了,这么冷的天,受得了吗。这么想着,我心里就急了,赶紧披上衣服,追到竹林 去。我看到毛老师已经躺在地上,躺在那条青石路上,缩成一团。我跑过去把她抱 在怀里,叫了几声,这时,她缓过来。她说,伍保哥来接她了,她跟着他走。然后 她就死了,脸上露出幸福的微笑。 我们把她埋在竹林里,这是她生前最想呆的地方,现在她可以永远呆在这里, 和竹子在一起,和她的伍保哥永远不分开了。我们在她的墓碑上刻了几个字“伍保 之妻,毛芽儿之墓”。她一辈子都想做伍保的妻子,现在他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 毛老师下葬那天,全村人浩浩荡荡全来了,大家伙自发在头上插了根竹叶,以 示哀思。 后来,我一年期到了,离开了下沟村,又有新的志愿者进山,接替了我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