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皮垫子 作者:唐米豌 那是一只肤色白皙的手。 眩人的白。 手里握着一把匕首。 匕首发出青焰一般的寒芒。 寒芒直逼向一张女子的脸孔去。 那的的确确,实实在在是一张美丽、漂亮的女子脸孔,有着花一般的笑颜, 令人从动容一直动到了心。 那白皙的手里握着的匕首所发出青焰一般的寒芒一寸一寸的向伊逼近而前。 不知为什麽,伊竟不能动弹。 亦不能抵抗。 也不能闪躲。 更不能反击。 甚至连动一动指头,眨一眨眼,尖叫一声都完全不能。 为什麽会这样? 伊给下了麻药? 伊经已断了气? 伊若是给下了麻药无知无觉还好,伊要是早已断了气叫伊的亡魂躲在阴暗之 处目睹伊自己一张美丽、漂亮的脸孔惨遭如此厄运怕为之一恸而绝,再死一次。 伊的脑门心给匕首划一条口子。 复灌下一瓶的银色液体,徐徐注入伊有了裂口的天灵盖。 但见那只白皙的手小心翼翼地用刀尖对准伊左腮的薄皮一划一挑,伊原来一 张有着花一般笑颜的脸皮便给剥掉了! 可不成了一张给剥了面皮的血脸? 红兮兮,血漓漓,脉络尽现! 可那只白皙的手仍继续着从伊颈下的锁骨上凹一刀切进去。 然后往下切一直切到腹下。 这一刀切得笔直! 那长长的切口像是瓜一样裂了开来,里面的脂肪便炫耀出了金黄的色彩,匕 首复从切口插入皮下,用力地上下游离起来。 不一会,伊的皮肤经已脱离了伊的身体,像是一块布一样盖在上面。 接着,匕首停留在伊的两条胳膊的皮了。 从肩峰下,刀一直切到手背,随后去切腿,从腹下髂前上刺向下切到脚背, 切完后再把匕首插入切口上下游离。 但见伊给翻了个身。 伊背上立时给划了一条直线,再用匕首游离,伊的形象好似从头到脚披着几 块布条一样。 那只白皙的手终于放下发出青焰一般的寒芒的匕首,拿起先前切断皮肤的联 结,于是伊的皮肤像捡破烂似一块一块给捡了起来,背面的皮肤取下后,又将伊 重新翻过来。 须臾,伊正面的皮肤也荡然无存了。 失去了皮肤的包围,那些金黄色的脂肪便松散开来,首先是像棉花一样微微 鼓起,接着开始流动了,像是泥浆似的四散开去。 与此同时,响起一把尖厉的嚎叫,声势不啻一枚炸弹般,足以炸开人的脑袋。 我乍然惊醒。 始惊觉那是发自自个儿心灵深处的尖喊。 我下意识的掩住嘴巴,但感全身的血液都涌到头上来似的,两腮滚热,喉头 仿佛被梦中那把匕首猛割了一下,一阵阵的刺痛起来。 醒后的我,汗流浃背,只觉炎夏里一阵又一阵的凉飒。 赶在这个时候,门铃响起。 会是谁呢? 我惊魂未定颤巍巍前去开门。 然而门开处,没人,没影。 可铃声犹不停地响着,像鬼哭,像狼嗥,又像断肠女子的呜咽,在我两只耳 朵之间荡来荡去,我才醒觉是电话在响,几乎是扑前抓起话筒。 电话的那一端,传来一把熟悉而亲切的笑声:“懒睡猪,太阳晒屁股了啦, 该起床罗!” 至此,我无论如何强抑,也还是按奈不住未语先哭:“天欣!天欣………” 立时,话筒传来天欣一遍遍焦灼的问语,光听声音,就晓得她五脏如焚的给 唬住了:“祖儿,你怎啦?发生了什么事?你别直哭不停,你说话呀!祖儿,你 别吓我……………” 我且泣且言:“天欣,太恐怖了呀,那个…………那个漂亮的女子………… 给…………给……………”我待要说话又何尝能够?业已泪眼潺潺,声音哑嗄。 “祖儿,你别哭,也别走开,我立刻赶来!”天欣说完,便盖上话筒。 十分钟后,她真真实实的人,真真实实的声音,便出现于我的眼前。 我见了天欣,直如沉溺者抓住一根浮木的牢牢紧紧地抱住她,哭得一咽一咽 的:“天欣,天欣,太,太恐怖了呀…………” 也唯有天欣安抚的话,才能熨平我那悸动的情绪:“祖儿,别哭,天塌下来 也有我唐天欣顶住撑着哩,瞧你怕成这个样子!不怕,不怕,有我在,大事化小, 小事化乌…………” 我接过天欣递上的湿面巾揩泪抹脸,复喝下她为我泡的一杯热饮,这才心有 余悸的道:“我做了一个恐怖的梦!” 天欣方始稍释:“原来是做了个恶梦,天呀,刚才你在电话里哭个稀里哗啦 的,可把人吓得七魂没了三魄!” 我急言:“那梦,是真的好恐怖呀,我这么大个人,发过无数的梦,再没有 比它更令我汗毛直竖,心惊胆摧的了!” 天欣拿眼瞅了我一下:“梦见给怪兽追?给猛鬼索命?你呀,平日只爱看惊 栗片,难怪会发恶梦!” 我按着胸口,避免心跳加速:“才不呢,我梦见一个很漂亮的女子,给人剥 了皮!” 天欣一听,笑容一敛,眼神一黯。 我愈发要倾箩倒筐的把梦中光景说上一遍:“那漂亮女子遭剥皮的整个过程, 简直历历在目,她的脑门给凶手用刀划了一条口子,再灌下一瓶银色的液体在她 那有了裂口的天灵盖内,那银色的液体,依我猜想准是水银了,然后凶手又用刀 对准她的左腮的薄皮一划一挑,她脸上的一层皮给整个剥掉了,剥了脸皮之后, 凶手又继续从她颈下的锁骨上凹一刀切进去,往下一切一直切到她腹下………… ……” 天欣颤声的打岔:“你可瞧清楚凶手的模样了?” 我大力摇头:“没有,我在梦里由始至终没有看见凶手的样貌,仅仅清楚的 瞧及那漂亮女子被剥皮的整个过程而已!” 天欣虚弱的呻吟了一声:“祖儿,别再说下去了。” “都说了嘛,那梦好恐怖的呀,连你听了都觉可怕,更遑论是我哩,我还是 被自己在梦中发出的尖叫声惊醒的呢!” 看得出,天欣在强自镇定:“祖儿,那是你看得太多惊栗片的后果………” “天欣,我现在心头仍然发毛哩!” “做梦的东西岂可当真?你快别自己吓自己!” “可我从来不曾做过这麽一个画面绝顶清晰,每一个细节都了然至极,由头 到尾整个情形都如斯真实、清楚的梦,且过目不忘,刻骨铭心年!” “祖儿,别说了!” “天欣,那怕我嘴里不说,可一颗心犹在抖着哩!” “你不想它便没事了,还有,别把这梦告诉人!” “为什麽?连立行也不能告诉?” “不过一个梦,就把你折腾成这般,哭得哀哀切切,怕得哆哆嗦嗦,你要再 把梦境重述一遍,岂不又受罪一番?就连我,也给唬得丢下工作十万火急的赶来, 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呗!” “对不起,天欣,叫你虚惊一场。” “你这傻妹子,咱俩之间,是不必言谢和道歉的。” “嗯,省得。” “祖儿,听我话,去洗个澡,让冷水浸一浸,再出外逛逛,包管那恶梦烟消 云散!” “现在正是午餐时间,你既然来了,陪我一阵压压惊,更胜过吃惊风散和淋 冷水浴。” “那好,不过我只能再逗留十分钟,公司里大大小小十多个会议等着我哩, 现今纸张大涨,每一份报章杂志都不得不起价,然而一起价销路势必受影响,又 不得不花尽心思加强内容和搞宣传,简直忙得天昏地暗,得空死不得空病呢!” “是啦是啦!!知你忙啦,知你唐天欣乃堂堂一个出版集团的总编辑啦,忙 得人仰马翻天旋地转啦!” “可我再忙得分身乏术,一听见你哭,还不是唬得抛下所有的工作巴巴得赶 来看你了?” “知啦知啦!!知你唐天欣最疼我陈祖儿啦!” “我若不疼你,便不是人了!” “你又来了,我不许你再这麽说。” “好,我不说,我不说。” “是了,天欣,待会你返公司,顺带替我把昨晚上赶完的稿子送去《城市俪 人》编辑部。” “是不是《鸳鸯蝴蝶梦》的续稿?那我可要先睹为快了,祖儿,我可有告诉 过你?许多读者或来信或拨电到《城市俪人》编辑部追问,你小说里那个搞同性 恋的李鸯子可是影射大名鼎鼎的服装设计师苏艾伦?” “有,你已提过好几次了。” “你今天就停笔一日,淋个冷水浴后外出逛逛去,人就精神一点,晚上我们 再通电话。” “嗯。” 我送天欣出门口的时候,她欲言又止的看了看我,走没几步,又折回头,细 声如是问:“祖儿,你这几天可有与立行见面?” 我缓缓的摇了摇头:“没有,这阵子警局的工作忙,他没找我,我也就不想 打扰他,有什麽事吗?” “没什麽,随口问问而已。” “天欣,你放心,我和立行仍然是好好的一对儿,不会再有事的。” “再见,晚上通电话。” 目送天欣离去,我关上门。 依她所言淋个冷水浴,。 花洒下,水哗啦哗啦的响着,我闭着眼,让冰冷的水晃着我进入另一个境界。 是的,以前和天欣一起哭一起笑的时光一点一滴的全都浸进脑海里来了。 我是在孤儿院与天欣相识的,从而相交,及至相知,并且相依了那麽多年, 紧紧相拥着走过那麽一段长长的路。 七岁那年,一场大火吞噬了我的家园,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哥哥姐姐弟弟妹妹 也都全葬身火海,我是唯一被消防员救出的陈家死剩种,之后,无依无靠的我, 被安排住进了一间由天主教会所办的孤儿院。 我给分配与天欣,还有另八名年龄相仿的女生同一个寝室,那里共有五张碌 架床,我正好就睡在天欣的下铺床位。 第一晚,甫上床,我便哭了,哭得凶,收都收不住,自己也知道吵,把嘴捂 在棉被上;是天欣,自上铺床位爬下,蔼声地,一遍一遍,不停的哄我,我哭乏 了,靠在她身上睡了过去。 自此就和大我两岁的天欣特别友爱。 天欣甫出娘胎便死了妈妈,是她那在菜市场当鸡贩的爸爸父兼母职将她拉扯 带大,八岁的时候,她爸爸在一场车祸中丧生,她遂给送进了孤儿院来,换言之, 她比我早一年成为孤儿。 固然,对无所依归的我来说,也明白到孤儿院确实是能寻找到救赎的地方, 但小小年纪的我,能感受到真正对我好的人,仅得天欣一个,就仅得天欣一个。 天欣对我,是再好没有了。 在我十三岁那年,发生了天欣险遭人面兽心的一位修士奸污事件之后,天欣 对我,更是再再再好没有了。 我记得那晚上,因为天欣闹肚疼,已跑了好几趟厕所,方便她频频如厕,我 特地跟她调换床位一晚,让她睡下铺,我睡上铺去,睡至半夜,我突然被尖叫声 惊醒,从来没有一声尖叫能使我那麽绝顶的心悸。 那明明是一个梦,但那尖叫声却是真的。 乍醒的一刹那还确实的听见,那尖叫声有无尽的哀痛,仿佛自恒古的悒黯里 传来。 那是天欣的叫声! 这一惊非同小可,猛然间一个翻身,差点就由上铺床位滚到地下。 睁眼一看,下铺床位空空如也,我不假思索一跃落地,拔腿就朝厕所方向疾 奔。 然而厕所里里外外遍寻不见天欣的人影。 三更半夜,闹肚子的她不在寝室,也不在厕所内,她上哪儿去了呢? 十三岁的我,心思疾转间已不由的就往彼得修士的卧室方向直奔而去。 只因天欣偷偷的告诉过我,曾经不止一次,她被负责教导院里所有小孩查考 圣经的彼得修士找藉口招了她到他的办公室里,掀开她裙子朝她私处抚摸一番, 事后警告她不得声张,否则就会把她给撵出孤儿院让她流落街头。 天欣果然就在彼得修士的卧室内。 她的嘴里给堵塞了一块布团,她的四肢被捆绑之余,全身上下更是让剥个精 光,她的眼神流露着莫大的耻辱以及更多的恍惚,她完全失去了抵抗、挣扎的力 量。 眼见天欣就要饱受被业已把自己身上的衣服脱得一丝不挂的彼得修士蹂躏, 在窗外的我纵身一跳进入房里,便扑向赤裸裸的彼得修士,豁命使劲的张口就恶 狠狠的咬住他的一只耳朵不放,任凭他如何的出力打我、推我、抓我、甩我、捏 我、捶我、踢我…………就是没有办法令我松开紧紧牢牢咬住他耳朵的牙齿,结 果是他的一只耳朵活生生的让我给咬脱了下来。 经此一役,天欣对我,愈发是千依百顺,鞠躬尽瘁,挖心掏肺,赴汤蹈火地 好,。 这份好,是再也没得说了。 在孤儿院如是,告别孤儿院踏足社会亦如是,事无巨细,她总是廿年如一日 的忧我之忧,乐我之乐。 天欣真的是什麽事都替我想得周周全全的,我今时今日能以写作为业,且收 入可观,全赖她一手提携,照她原来的志愿,是想当一个外科手术医生,可是因 为我唯一的兴趣是写作,她想竭尽所能助我一圆作家梦,便选择念新闻系,毕业 后进入出版界,在她千方百计,处心积虑的配合下,我的写作事业随着她职位的 步步高升而得以平步青云,小说散见各报章杂志之余,著作一本一本的付印出版。 其实,我的文章比起许多作家都要大大逊色,只不过我比谁都要幸运,皆因 有个生死之交在背后撑着,要没了天欣,我根本不可能以写作为业,充其量只能 在报馆当个小小编辑什麽的,写的小说十之八九要给投篮了。 我常常忍不住这麽想,天欣如果是抱着报恩的态度对我好,过去那麽多年来, 我对她再有天大的恩情,业已在她无尽的付出中全都抵销了,什麽恩也都报了矣, 倒反是我欠起她来了。 可天欣并不这麽认为,仿佛她整个人,活在这世上的唯一目标,是要全心全 意的对我好,她甚至是从来不让我受一丁点的委屈的,例如她老咆哮我的男朋友 章立行对我不够好。 不止一次,当着我的跟前,她恶形恶状的向立行提出警告:“姓章的,你给 我好好的听住,要让我晓得你欺负我这妹子,我绝不饶你!” 天欣是廿年如一日的人前人后直称我是她的妹子,然而瞧在立行的眼里,却 又不是这麽一回事了,立行曾经用充满疑惑的口吻对我言:“唐天欣真的当你是 她妹子呀?我偏不信,她分明是女同志,死心蹋地的在爱恋着你呗!” 当时我听了,不禁失笑:“你神经病呀,一派胡言!” 立行蹙眉:“一个人怎麽可能对另一个人这麽好?如果不是深爱对方的话!” 我说:“你一定没有好朋友,所以不懂什麽叫友情。”……………… 花洒下,哗啦啦的水,像股暖流浸进我全身,人生得此知己死而无憾矣,天 欣对我的真好,是我无时或忘的。 梳洗之后,我且出门。 我并没去逛街,而是直接到立行的公寓。 以前三天两日的,我总是往立行住处给他收拾屋子,打从三个月前他向我提 出分手,我闹自杀一役后,我就较少上他公寓了,除非事先知会一声;而今与他 约会,都是在外头见面,或是他上我居所来。 我已经有三个星期没见到他的人了,倒是通了两次的电话,第一次是我打去 警局找他,他说忙,匆匆挂线,第二次是他打给我,亦说忙,匆匆挂线。 也是觑着这个时间他理应在办公,心血来潮,想到他公寓打个转,见不到他 的人,在他屋子里闻嗅到那怕一丁点属于他的气息也是好的,我就是那麽傻,那 麽坚持,那麽执着地爱这这个男人。 三个多月前的晚上,立行在他公寓等我,见了我,要清一清喉咙,才能正色 道:“祖儿,我有话要跟你说。” 我眄了他一眼,暗喜:“你说呀。” 他却又吞吞吐吐了:“祖儿,我…………我…………” 我不由嗔道:“我我我什麽呢?有话直说嘛。” 他仍然欲言又止的一副神态。 我笑眯眯地望定他:“立行,我知道你要说什麽。” 他张大了嘴巴:“你知道?” 我愈发打从心里而乐:“立行,我一定会答应你的!” 他瞪大双眼:“你会答应?” 我大力点头,难掩喜悦之情:“我朝思暮想,都为的这一天,立行,我是非 你不嫁的!” 他脱口而出:“祖儿,你误会了呀!” 我抿着嘴笑:“误会?我怎麽误会了?立行,你不是准备向我求婚麽?” 他终于鼓足勇气如是言,每一字,每一句,我都听得再清楚,再明白不过: “祖儿,我们分手吧!” 我只觉得非常震动,如被一枚炸弹将我整个人轰得粉身碎骨般,我呆呆的看 着他好半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至此,他唯能如是重复道:“对不起,祖儿,对不起。” 我在作垂死挣扎:“立行,我做错了什麽?” 他摇头,还我一个苦笑:“没有,你没做错什麽,你是那麽的好,那麽的可 爱。” 我一时直如万箭攒心,痛不欲生之情,至此已极了:“我好?我可爱?那你 又要跟我分手?” 我发现一个人要残酷起来,也真够呛的,但闻他如是言:“祖儿,无可否认 我们确有过一段快乐的日子,然而一切都已成为过去,而今我只重视我的事业多 过一切,我再拨不出时间来给你,我们之间不会再有什麽进展的了。” 胸间已如山崩堤缺一般,我再也隐忍不住了,痛哭失声:“可是过去四年来 我一直不曾霸占你大块大段的时间,我一直在为你填塞着缝子,呼之则来,挥之 则去,虽有抱怨,并无异议。”我说的,乃肺腑之言。 他不觉地垂头垂声:“祖儿,正因为如此,我不想再叫你等下去,我不想你 继续浪费时间。” 我心中一片惨淡,哽咽:“这番话,你为什麽不在四年前说?” 他除了苦笑之外,也唯能一连叠声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祖儿,都是我 的错……………” 我睁着一双眼一迳敢敢的看着他,非要透视他底灵魂深处不可似的:“立行, 你另外有女人是不是?” 他一脸叫屈的表情:“祖儿,警局的工作有多忙,你是知道的,况且我任职 的肃毒组一大堆的工夫老做不完,你也是知道的,为了事业前途,为了我那儆恶 惩奸的理想,为了维护法纪替人民服务,在公在私我都全力以赴,你也知道的呀, 我连约会你的时间和心情都没有,我哪腾得出工夫认识别的女子呢?” 我抬手揩泪,却老揩不完:“既是如此,就不必分手,就当作什麽事也没发 生过,你忙你的工作,你继续为事业奋斗为社会服务,我照旧等你,等你哪天能 挪出时间见我了,我随传随到,等你哪天有时间有心情娶我过门,我等,我等你。” 轮到他哽声了:“祖儿,我不要你再等下去!” 我还来不及有任何反应,他又飞快的如是继言:“祖儿,许多男女分了手仍 然是好朋友,我们还是好朋友是不是?” 我且哭且言道:“立行,如果我们分手,要我继续跟你做朋友,请恕1 办不 到。” 他也就无言以对了。 我再说话时,已是痛不可抑了:“一切都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他也就垂下头来:“是。” 我直如一只受了重创的野兽,在发出一声穿石裂帛的悲嚎之后,掩脸跌跌撞 撞而去。 是夜,我服下大量安眠药企图轻生。 当我苏醒过来时,经已躺在医院里,天欣脸青唇白大恸大痛的守在我的病榻 前,而立行当着天欣的跟前,用一副内疚的表情,并誓神劈愿地表示他跟我提出 分手不过是同我闹着玩,要想试试我会有什麽的反应而已,他一再赌咒不会有第 二次跟我开这种玩笑。 我太爱这个男人了,所以愿意相信他的话。 但是出院后,很自然的,能避免的话,就避免再上他公寓去。 盖因那种痛苦,那股阴影,我是一辈子都忘不了,一辈子都甩不了。立行住 在九楼,那日我哭着夺门而出,并没乘搭电梯,推开后楼梯的门,拍嗒拍嗒地往 下狂奔,直如步步踩空,一掉下去便往下坠,坠落的时候地面相对的往下退,永 远也没有到底的时候,那感觉要说有多恐怖就多恐怖。 要不是因为整整的三个星期没见过立行的一面,想着看不到他的人,在他屋 子里打个转,多多少少也能慰藉自己寂寞的灵魂,此时此刻,我也不会出现在他 的公寓门外了。 可当我掏出钥匙插进锁孔的那一刹间,无缘无故的,我心里只管一阵阵的发 空。 仿佛门一开,我整个人就会喀嘞喀嘞碎成一块块。 我犹豫了半响,到底还是把门给开了。 立即,一股浓烈的烟味像对我觊觎已久的蚊子,向我扑来,客厅里三只烟灰 缸全是满的,烟头像死亡的兵,歪倒,扭曲,再也不能解决任何斗争。 立行坐在沙发椅,他把双脚斜斜搁在前面的矮几,静静地抽烟。 “你来啦?”他那低低的声音在肃静的气氛中,听上去异常寂寞和哀愁。 我甫跟他打个照面,登时一颗心噗通一跳,就像噗通一声掉进冷水里去了,。 记忆中从来没见过立行如此灰白和憔悴,他一向是个心性高强的人,轻易不 肯在人前失态,即使跟我在一起,心里不如意,也是不愿露于形色的。 他到底受了什麽打击? 究竟发生了什麽事情? 我战栗地问:“立行,这个时候,你该在警局办公是不?” 他没有作声。 客厅如一片铅般的阴沉。 我可以很强烈的感受到立行那沉重的痛苦,他一枝连一枝的抽着烟,擦火柴 的声音等于擦在我的心腔。 他一直不说话。 后来,我到厨房里给他弄了一杯热牛奶,他接过,猛然的将杯里的牛奶一口 气喝完了,便剧烈地呛咳起来。 呛得很厉害。 灰白干枯的脸全涨红了,像张变了色,卷缩而凋落在地的黄叶,咳到后来, 不知是怕我看到他牵扭在一起的五官,还是什麽,他将脸转开去,对着墙壁,但 从我站着的角度,正好看到他的侧面,想是呛得太猛,眼里都淌出水来了。 我抢上两步,在他背上轻轻捶着,一拳一拳,只想把我对他的爱和关怀捶入 他的心里去。 他终于开口了,但那声音极其哑嗄,像哭过:“我有个朋友失踪了许多天了, 怎么都找不到。” 原来他灰白他憔悴他痛苦是因为有个朋友失了踪。 那一定是跟他感情好得不得了的朋友。 我一半好奇一半关心的问:“谁呢?我认识的吗?” 他用那种疲乏不堪的眼神眄了我一下:“你不认识的。” “立行,会不会你这失踪了的朋友其实不是失踪,而是出了国公干或旅游去 了?” “护照仍锁在房间抽屉里,怎么可能出了远门?并且各处海关都查遍了,没 有他出国的记录,还有警局的同事也帮着四处去搜寻,一点线索都没有,一个活 泼泼的生命,不会忽然消失在空气中,我怕他是出事了!” 我意欲追问:“立行,你这失了踪的朋友到底是男或女?”可话到嘴边,却 又变成了:“立行,你这失了踪的朋友姓什麽?” 他轻叹一声,低弱得不愿人听见似的:“顾。” 我如是建议:“可曾想过在报章上登个失踪新闻或是寻人广告?” 他猛地拍额:“呵我怎麽没想到!” “立行,相信你这位失踪朋友福大命大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你也不必如 此担心,瞧你样子,你有多少天没瞌过一眼了?多少天没剃胡子了?你这样子我 很心疼的。” “祖儿,这个朋友对我很重要,他要有什么不测,我………我……………” “可有什麽我能帮忙的呢?我认识不少在报馆工作的人,需要我联络他们吗? 我是指刊登失踪新闻或寻人广告的事。” “不必,待会我自个儿去报馆跑一趟。” “要不要我陪你?” “不必,谢了。” “立行,朋友固然重要,但切记保重身体。” “省得。” “立行……………” “祖儿,我也不和你多谈了,我现在就要出门,先回警局看有什么消息没有, 再往报馆跑一趟,我迟些儿会给你电话。” “那好,我也该走了,我等你的电话。” 我和立行并肩而出。 然而就在他锁上大门的那一刹间,只听得远远传来,一声声,长了,短了, 断了,像女人的惨号,又像女人的呜咽,侧耳一听,却又没有了。 我颤声如是言:“立行,你可听到?” 他一脸的茫然:“听到什么?” 我唯有道:“没,没什么。” 我跟立行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分手,他朝东的方向走,我往南的方向去,。 偶尔回头,我看见他的背影穿过人群渐去渐远,无缘无故的,我心里一点一 点地寒冷了。 起初也还只是觉得心冷而已,当我发现自己所站的地方,摆着熟食档,白烟 似的蒸气一蓬蓬往外冒,人或走或立经那里就该觉得暖烘烘才对,可我只是感到 冷,特别的冷。 立行连那远去的背影都在呈露着一股痛不可抑的姿势,他的人,挤在一波一 波的人潮里,仿佛没血没骨的随时要萎掉。 我在记忆里苦苦搜索,立行可曾这般为我伤心掉泪过?痛苦焦灼过?上回自 杀不遂舁院急救醒来,我见他也没这般的难过。 我不能再往深处想。 我的一颗心,我整个人,都已经很冷很冷了,想到某一点为止,我还可以继 续爱他,继续无怨无悔的等下去。 跟立行在街头分手后,我无心无绪地在车水马龙的闹市遛达。 后来就买了张戏票看周星驰的《少林足球》,我急切的需要那一片夸张胡闹 的咿呀鬼叫般的沸腾笑声来充塞我脑袋里、胸臆内的一片空白。 在戏院内,我的视线全然集中在大银幕上的影像。 观众笑,我笑,且笑得又比任何人更响亮。 笑久了,两颊的肉麻麻的很不自在。 我且闭上双眼一会儿。 再睁开双眼的时候,我简直惊呆了。 大银幕上不见周星驰的嬉皮笑脸。 取代的是一只肤色白皙的手。 眩人的白。 手里握着一把匕首。 匕首发出青焰一般的寒芒。 寒芒直逼向一张女子的脸孔去。 那的的确确,实实在在是一张美丽、漂亮的女子脸孔,有着花一般的笑颜, 令人从动容一直动到了心。 那白皙的手里握着的匕首所发出青焰一般的寒芒一寸一寸的向伊逼近而前,。 不知为什麽,伊竟不能动弹。 亦不能抵抗。 也不能闪躲。 更不能反击。 甚至连动一动指头,眨一眨眼睛,尖叫一声也完全不能。 为什麽会这样? 为什麽会这样? 伊给下了麻药? 伊经已断了气? 伊若是给下了麻药无知无觉还好,伊要是早已断了气叫伊的亡魂躲在阴暗之 处目睹伊自己一张美丽、漂亮的脸孔惨遭如此厄运怕为之一恸而绝,再死一次。 伊的脑门心给匕首划了一条口子。 复灌下一瓶的银色液体,徐徐注入伊有了裂口的天灵盖。 但见那只白皙的手小心翼翼地用刀尖对准伊左腮的薄皮一划一挑,伊原来一 张有着花一般笑颜的脸皮便给剥掉了! 与此同时,一声比一声大,一声比一声惨烈的尖嚎在戏院内直回旋。 我整个人简直是自座位上弹跳起来。 乍然惊醒,始发现那声声惨嚎是源自自个儿的内心深处,而尖厉的惨嚎仿佛 仍不可抑止的要自嘴腔里呕出来似的。 我跌跌撞撞的逃出戏院。 脚下犹自不停的奔跑着,外面的世界,日光渐淡渐黯,我但感天旋地转,一 阵阵的晕眩,冷汗从头上水泄一般,流了下来。 我跑了一段路,才停下来,黑暗清清楚楚在我面前一寸一寸暗下去,仿佛一 条黑海。 回返住处,倒在床上,虚得一点儿的力气都没了。 然而心剧跳,仍如擂鼓。 我不敢就此闭上眼睛睡去,怕又发梦。 发完全同样的一个梦。 同样的情节。 同样的人物。 同样的感觉。 同样的惊醒。 太,太恐怖了。 可不睡,心神还是不得安宁。 那梦里的光景,像一个黑影,一只野兽的黑影,来过一次就认识路了,咻咻 地嗅着认着路,又要找到我这儿来了。 我骇怕至极。 那种疙瘩和绝望的心情,绝非我廿年来日常生活经验中的一些打击和伤害所 能比拟,换一句具体的形容,那是一种空前巨大无比的震撼,真正的恐怖,不是 我在梦中清楚目睹那漂亮女子被剥皮的骇人过程,而是我完全不知道这个梦的含 意是什麽,对未知的恐惧,我已确切感觉到有惊天动地的祸事要发生了,就快降 临在我身上了,但我最大的痛苦是完全不晓得要怎麽办。 长夜漫漫,漫漫长夜,我在床上折腾来折腾去。 临天亮,更是从床上一跳而起,如中魇一般,在房里走来走去,就连自己也 感觉到自己的脚步那麽的急切、沉重,好像铁笼里的困兽,在不停的打转似的。 一大清早,我梳洗完毕,便十万火急的直奔天欣的办公室。 只有在见到她的时候,她一个眼神,一个笑容,一句话,就能令我绷紧的神 经,紊乱的心绪给全然的抚平下来,我才得以安宁地恢复常态。 我乍然出现,确实叫甫上班的天欣吃了一惊:“祖儿,你怎啦?” 要不是因为众目睽睽,天欣那些陆续上班的同事们都拿眼好奇的瞧着,我怕 我早已按奈不住抱住天欣哭了起来,我听见自己涩声艰语地道:“天欣,我有话 要跟你说。” 天欣让我坐到她的办公室里,给我泡了杯热饮,并关切地问:“祖儿,你情 绪很不稳定,出了什么事?” “我也搞不懂出了什么事。” “立行他……………” “不关立行的事。” “除此外,还有什么事能叫你这麽失魂落魄的一副样子呢?” “天欣,你别开玩笑,我都心烦死了。” “你到底烦什麽嘛?” “我又发回那同样的一个梦。” “噢?” “天欣,昨天我不是告诉你吗?我梦见有个漂亮的女子被剥皮,由脸开始直 剥到脚皮为止全身上下的皮肤荡然无存,后来你走了不久我到立行的公寓那儿打 个转,后来我去看了场周星驰的电影,看至半途打了个盹,没想到又做回同样的 一个梦,吓得我仓皇尖叫自戏院里逃出来,后来后来……………我一整夜都不敢 睡,怕又再做回同样的一个梦,可我虽没睡下,心里仍毛毛的不得安宁,那漂亮 女子给剥皮的过程老在我眼前播现……………”我一口气到来,语毕而悸动未退, 哆嗦不休。 赶在这时候,响起敲门声,须臾,但见天欣的女秘书吉蒂捧着一大叠的报纸 近来。 吉蒂先向我打个招呼,复朝天欣开腔:“都是今天的日报,其他海外杂志稍 迟再送来,是了,唐小姐,如有你的电话,要给你接听吗?” 天欣看了看我,道:“吉蒂,有我任何电话,都请交代对方留言,谢谢。” 吉蒂一走,我惴惴难安地继言:“天欣,这不是普通的恶梦,我有强烈的预 感有事情要发生了!” “祖儿,难怪都说摇笔杆的人神经过敏,你呀,胡思乱想,杞人忧天!自己 吓自己……………” “不,我绝对不是神经过敏!” “你写小说写得太多了!” “不,天欣,不!” “祖儿,这阵子你赶稿赶得辛苦也累啦,需要去度假松弛一番,这样吧,我 安排一下,多几天陪你去巴厘岛玩,嗯?” “天欣,你肯抽空陪我去度假,我固然开心,但我发恶梦的事,实在非同小 可,你听我说,我已确切地感觉到灾祸要降临了!” “祖儿!” “天欣,你是知道的,我这个人,天生有一股异能,当与自己有血缘之亲的 家人,或是感情深厚的朋友有灾难的时候,我肯定能够强烈的预感到有祸事要发 生了,或是做梦,或是看见异象,又或是凭着心灵感应,都能准确无误的知道有 灾祸降临了!” “祖儿!” “天欣,咱俩同在孤儿院一起长大,你是知道的呀!” “祖儿……………” “天欣,你记不记得我曾告诉过你?在我七岁那年,家里发生大火的前一晚, 我做了一个恶梦,梦见自己披麻带孝的立于一座旧莹新冢成千上万重重叠叠的墓 地里,在哀哀切切的啼哭,面前摆有四大四小的棺木,结果隔日一场大火就把我 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哥哥姐姐弟弟妹妹都烧成焦尸,就只得我一个死剩种了……… ……” “我记得。” “天欣,难道你给忘啦?当年你让那人面兽心的彼得修士四肢捆绑,口里堵 塞布块企图奸污的晚上,我做了怎样的梦?” “你在恶梦中惊醒过来时仍然清晰的听见我的惨嚎…………” “在当时,直觉告诉我你出事了…………” “祖儿,我又怎会忘记呢?这件事,我一生一世都忘不了,如果不是你在紧 急关头赶至相救,后果实在不堪设想,以我的性子,是绝对承受不了如此创伤和 耻辱的,一定活不下去的了!” “天欣,那晚上你明明给布块堵塞住了嘴巴,可我仍然可以清晰的听见你的 惨嚎,这不就证明我的心灵感应是正确的麽?” “我从没怀疑过呀!” “还有,你可还记得?我念初中二班那年,教你高一班数学的魏老师?” “记得,魏老师是我班上的数学老师,却是你班上的班主任,他很疼你,有 次奖励你的作文写得精彩,给你买了一本白先勇的小说,你感动得直流泪,差点 就爱上他了。” “天欣,那你可还记得魏老师遭遇车祸的那个早上…………” “祖儿,那早上,在孤儿院门外等候校车的时候,明明见你平平稳稳的站着, 却突然身子一挫在地上折腾了几个翻滚,待被扶起身时你业已哭得一咽一咽,神 色带着一种绝望的惨然,喃声说魏老师给车子撞死了,后来去到学校不久,果然 就传来魏老师在早上返校途中遭遇车祸当场丧亡的消息。” “天欣,三年前你得了急性盲肠炎……………” “呵是,那日你和几位校友叙旧,在一家西餐厅吃牛扒,吃到一半,连声哎 呀,搁下刀叉,霍地而立,未及一语,夺门而出,到我住处,正好赶上送我到医 院去。” “还有立行在查案时给匪徒砸伤头那回…………” “那回事发前,你已看见异象而早已让立行晓得他会在哪个时间哪个地点遇 袭,可他完全不信,即使在事发后他亦认定一切不过是纯粹巧合,经过我们多番 解释和举证,他仍旧是半信半疑,觉得你拥有此项异能是过于玄之又玄的事儿, 一点都不合逻辑。” “天欣,那你还有什么疑问?” “祖儿,你的意思是…………” “这个恶梦绝对不是普通的恶梦!” 天欣那一双明亮的眸子,闪晃中盛着盈盈的楚痛:“祖儿,那你以为是什么 一回事?” “我…………我也不知道。” “祖儿,你认识梦中那女子?” “不认识。” “那就是了,你既然不认识梦中的女子,她根本是不存在这世界的,梦中的 光景是固然恶心恐怖,却是没有特别含意的,一切都是你心理作祟之下自己吓自 己!” “天欣…………” “祖儿,你确是神经过敏了,这样吧,你且在我这儿看看报纸喝喝茶,待我 处理了这些文件,我就请半天假陪你去做蒸汽浴,包你精神大振,把一切的阴影 都抛之脑后。” 天欣分明不想再要我继续原来的话题,说罢便埋头批阅桌面上的一大叠文件, 我唯有讪讪住口,尔后推门而出。 “祖儿!” “我还没走,想上洗手间而已。” 天欣方才松了口气继续伏案工作。 我在洗手间的厕所内小解时,闻听有脚步声而入,须臾传来水龙头被旋开水 哗啦啦流出的响声,以及两把女声在交谈。 “你可看到那个什么所谓的另类女作家来了?” “我又不盲,怎会没看到?即使没看见,可也不聋呗,陈祖儿是咱们老总的 宠儿,她一出现,唐天欣就瞎折腾罗!” “唐天欣好眉好貌,且才华洋溢,可惜是…………嘻嘻…………” “我左瞧右看,那个陈祖儿有哪点巴闭呀?样貌普通,文笔也不过一般,就 不晓得唐天欣干吗对这女人死心蹋地,放着大把有貌有才有德兼且有钱的男人都 不屑一顾,笨死啦!” “想必是那陈祖儿的床上工夫实在了得,把咱们老总弄得欲仙欲死罗!” “你真是,好心积点口德吧!” “我哪有说错呀?唐天欣假公济私把陈祖儿当宝是全世界都晓得的事实呗, 老总爱这个女人爱得一塌糊涂万劫不复恐怕为陈祖儿杀人放火也在所不惜呢!” 我听到这里,心里只管一阵阵的发空,躲在厕所里直至确定那两个女人离开 了洗手间才敢出来。 回返天欣的办公室,我默坐于一旁的长沙发。 天欣抬脸看了看我:“祖儿,你没事吧?” 我摇了摇头。 “无聊的话就看看报纸吧。” 我遂起身随手取起桌面上一份报纸,然后坐下翻阅。 新闻版上有一则足有明信片般尺寸的寻人广告深深的吸引了我。 这失踪的女子名叫顾惜惜,有着花一般的笑颜,我一触及伊的面貌,无论如 何抑制,心里还是怦怦地狂跳不停,也不知道是不是受过惊吓后的歇斯底里,我 两行眼泪像涌泉似的流下的同时,我听见自己在尖叫着:“天欣天欣!!就是她 呀,就是她呀,我梦中所见被剥皮的漂亮女子就是她呀当天欣自我手中抢过那则 寻人广告细瞧,脸与胸都震了一震。 “天欣,天欣,就是这个失踪女子顾惜惜,我梦中所见那个全身上下皮肤被 剥得荡然无存的女子就是她呀!” “祖儿,你没认错?” “真的是她呀!” 天欣也就不言语了。 “天欣,你说,我该不该报警呢?” 天欣一迳死死的瞪着我,胸脯一起一伏的,里面好像胀了好多气呼不出来, 她的嘴唇都抖了:“报警?” “是呀,顾惜惜遇害了,难道不该据情实报吗?” “据情实报?祖儿,总不成你告诉警方,你梦见顾惜惜给人由头到脚剥了皮!” “可她真的是死了呀!” “祖儿,梦境岂能当真呢?” “天欣,难道迄今你还不相信我的第六感是灵验无比的?” “祖儿,我信,我一百巴仙的相信,可我信并不等于警方也深信不疑呀?况 且,况且你又不认识顾惜惜……………” “我虽不认识顾惜惜,但有否这可能性呢?她前世和我有着极深的渊源,今 生遇害了,便托梦相告?” “天呀,你的想像力太丰富了!” “天欣,你不赞成我报警麽?” “有这个必要麽?” “即使不报警,起码也该让立行知道我一而再的做着同样的一个梦,梦见失 踪女子顾惜惜遇害了………………”我愈说愈小声,是因为心头掠过一记闪厉。 我突然明白了过来,登时直如被人用鞭子猛抽一下,又惊又痛,大悲大恸, 但觉生平所身受的最残酷的讽刺,莫过于此了,我泫然而言:“天欣,我晓得顾 惜惜是谁了。” 天欣噤声了。 我惨然继言:“顾惜惜是我的情敌,她是立行另外一个女人。” 天欣仍未得一语。 我且泣且言:“天欣,一提起立行,一切疑团便豁然而解,原来我之所以会 梦见与我毫不相识的顾惜惜遇害,是因为立行的缘故,昨天我见过立行,简直认 不出他来,他惨白憔悴萎顿不堪,为的是他一个姓顾的朋友失踪多日遍寻不果, 这姓顾的失踪朋友原来竟是我梦中被剥皮的漂亮女子!” “祖儿……………” “天欣,我不是神经过敏,是真的,是真的!” “祖儿!” “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梦,我也不会晓得立行心里已经没有我了,而今他爱的 只有顾惜惜一个。” “可是顾惜惜已经死了呀!” “但立行忘得了她麽?” “时间可以冲淡一切,死人又怎麽能跟活人争呢?立行到底也还是属于你的, 祖儿。” “天欣,那我该不该把顾惜惜遇害的梦境告诉立行?” “千万别!” “为什麽?” “傻妹子,你且先回答我,你明知章立行为了顾惜惜的失踪伤心痛苦焦急如 焚,你还爱他吗?你还等他吗?” 我虽心如刀割,却还是斩钉截铁地道:“我爱,我等。” “既是你爱你等,就更加要假装压根儿完全不知道有过顾惜惜这一回事,事 情揭穿了,彼此心存疙瘩,要和好如初,破镜重圆就不容易了呀,人心肉做嘛, 你对立行好,他会回报的,日子一久,他自自然然把顾惜惜给淡忘了,最终还不 是跟你长相厮守?” “但顾惜惜遇害而我们知情不报…………” “我的傻妹子,你要我说上多少遍呢?你的心灵感应这异能是不能作为有力 证据的呀,你要莽撞去报警硬说梦见失踪女子顾惜惜给剥皮了,警方不把你当神 经病才怪呢!” “天欣,我差点忘了告诉你,昨午我离开立行的公寓时,就在他锁上大门的 那一刹间,我可是清楚听见空中掠过一声声女子呜咽的声音。” “你要害怕,改日找个机会,撺掇立行搬到别处去不就是了。” “可不知怎的,我心里仍毛毛的很不舒服!” “祖儿,我明白也理解你的心情,要你一时半刻忘记这件事,当然绝不可能, 但别忘了你还有我这个老朋友,就这麽决定,我告数天假,日夜陪你好不好?” “简直求之不得呗!” 天欣果然言出必行,当下就向公司告假,陪我回返住处收拾简单的行李,让 我到她公寓小住。 都说了,天欣只需三言两语,便能起了一定性的安抚作用,我被她哄上床好 好的大睡一觉。 我又做梦了。 梦中,再见那只肤色白皙的手。 眩人的白,。 手里握着一把匕首。 匕首发出青焰一般的寒芒。 寒芒直逼向一张张摊开来的人皮。 那白皙的手握着匕首像刷衣服似的括着一张张的人皮。 直觉告诉我那是人皮。 括皮的声音如同车轮陷在沙子里无可奈何的呻吟,但更像一把恒古的悒黯里 传来的低呼。 那是顾惜惜的叫声! 我翻身坐起,醒转,发觉自己全身是汗,连盖暖的被子也叫自己汗水湿透。 我颤巍巍的步出房外。 但见天欣在灯光下操作电动缝衣机。 “咦?祖儿,你醒啦?你可睡了一整天了,现在已是晚上十一点钟,饿不饿? 我给你炖了鸡汤哩。” 我一言不发的坐到她面前去。 “祖儿,你的脸色怎麽如此难看?不是又做回同样的恶梦吧?” 我对天欣一向是无所不言的,事无巨细都毫不隐瞒,但这回,我决定撒谎: “没有,没做梦,但让你缝衣的声响吵醒的。” “噢对不起。” “我也睡够了。” “我且去厨房把炖汤给你端出来。” “等一会吧,是了,你什麽时候弄了架电动缝衣机回来呀?” “上个星期参加一间广告公司的十周年纪念宴会抽获此幸运奖,正好派上用 场。” “天欣,你缝什麽?这是什麽皮呀?不像鸟皮,不像牛皮,又不像蛇皮,这 是什麽皮嘛?” “我峰坐垫,我这儿正缺一个能让我坐得舒舒服服的垫子。” “天欣,你还没回答我这是什麽皮?” “是………是………是嫩羊皮。” “真的?” “真的。” “可…………不像哩。” “不然你以为?” “这皮,我觉得眼熟,像在哪儿见过。” “怎么可能?我早两天向一位专卖皮革的尼泊尔人买的。” 我也就不言语了,但心里已经是震荡着,感觉整个身体就像浮在大海里似的, 站都站不稳。 觑着天欣到厨房给我端鸡汤,我抖着手摸了摸在缝衣机上的那块皮。 这一摸之下,我的两条腿愈发颤抖得站都站不住,心中但觉怦怦作跳,陡生 惊魂之感,几乎就要坐倒于地大口大口的喘气了。 因为赶在这个时候,仿佛自恒古的悒黯里似有似无的传来一声幽幽然的叹息。 “祖儿,过来这儿坐。”天欣端着炖汤自厨房出来走到餐桌那厢,。 我坐到餐桌前,一颗心仍然抽搐般的战栗着。 “仅一碗鸡汤不够饱,我再给你炒碟鸡蛋杂菜虾粒饭去,很快就有得吃,你 先喝汤,嗯?” 听着厨房里传来天欣一味嗤啦啦的炒饭声响以及一阵阵的菜香味道,我尽管 极力控制着,却还是掉下泪来。 翌日我起床的时候,天欣经已外出。 她留下一张字条给我,这么写着:“祖儿,知你爱吃鸡,昨天炖了鸡汤,今 日准备蒸当归鸡,再弄几味捻手小菜,好与你撑台脚;我去菜市场,顺道租影碟, 很快回来。” 我握着天欣的留言字条,那一刹间,不觉悠悠地感到一阵风似的恍惚,仿佛 又回到了从前,在孤儿院的第一个夜晚,我卷缩在床上哭泣,天欣一遍遍蔼声的 哄我,我哭乏了,靠在她身上睡了过去的那一幕。 我和天欣的友谊,就是在那晚上开始的,但不知为什麽,而今回想起往昔件 件桩桩同苦共乐的时光,却是觉得特别的怅惘,恍惚得厉害。 后来我就摇了个电话到警局找立行。 他的同事说他不在,我也就决定到警局走一趟。 我给天欣留了个字条,告诉她我到附近的超级市场逛逛。 我的确是先往天欣住处附近的一家超级市场逛了一会,给立行买了半打瓶装 鲜奶,一盒冷冻蛋糕和半打日本进口的海鲜杯面;另外又跑到别的百货公司买了 一张电动按摩背垫,这才大盒大袋的乘搭计程车往警局去。 我向一位不算很熟络却有数面之缘的立行同事交代一声,把东西留下,便准 备离开。 可没想到竟在警局的廊间与由外而返的立行迎面相遇。 “祖儿,你怎麽来了?” “我不是专程来找你的,路过嘛,反正你没在也没关系,我顺道带了一些东 西给你,都交给你一位同事了。” “何必这麽麻烦呢,谢了。” “不麻烦,不谢。” “祖儿,咱俩好像生分了。” 我意欲回答:“不是好像,根本是。”但话到嘴边,又咽回肚子里去,只是 微微一笑,改口道:“立行,知你忙,不打扰你,忙完1 了请给我一个电话。” 立行一副很过意不去的姿势:“祖儿,既然来了,到我办公室坐一会才走。” 我买来的东西已被立行的同事都搁在他的办公桌上,桌面上亦推叠着好些份 报纸,刊登着有着花一般笑颜的顾惜惜相片之寻人广告的版面,都被抽撕出来地 搁在那儿,我假装没看见。 “你真细心,怕我没心情去吃饭饿坏了闹胃痛,买了这些东西来,咦?这是 什么?电动按摩背垫,呵哈,亏你想得那麽周全。” “小小意思,请笑纳。” “挖心掏肺说一句,祖儿,我章立行何德何能配得你对我这么好?” “立行,这不是配与不配的问题,而是爱与不爱的问题,你觉得肉麻我也是 这么说。” “祖儿,这些日子把你冷落了,太委屈你了。” “连你都觉得我委屈,那我就不觉得是委屈了。” “祖儿,其实我那位失踪的朋友…………” 我及时打岔:“立行,连极普通的一个熟人失踪,我们都会表示关心,况且 失踪的还是好朋友,我又怎会怪你忙着找人而没约会我?你且忙你的,我帮不上 任何的忙,唯能做的便是不给你添一丁点的压力和麻烦。” 立行不是不内疚的:“祖儿,你真体贴。” 我由衷道来:“立行,谢谢恭维,我还怕自己不够温柔呢。” “说真的,祖儿,你不怕白等吗?” “怕不来,都等了这些年,当然还是等下去,反正你知道的,等到老等到死 我都会等,哎,不说啦,给人听见了,以为我在念文艺对白笑脱大牙。” 桌面上的电话在这时候响了起来,立行接听。 说没几句,他便重重的搁上话筒,满脸尽是黯澹之情:“登了寻人广告,不 错是接到许多投报电话,可没哪个是消息准确的,一个个都是诈骗赏金虚报资料, 我那姓顾……………的朋友,看来是找不着的了,一个活泼泼的生命,怎么可能 突然人间蒸发了?一定是出事了,且遇害的情形恐怕比我想像中的尤要不堪,毁 尸灭迹,无从查起,一点点的线索都没有,我是警员又怎样?除了乾焦急,根本 一筹莫展!” 也许立行自己也毫不察觉,他说到最后的时候,就有一滴泪珠,悄悄的自他 眼角落了下来。 跟立行道了再见,离开警局后,我没有直接回返天欣住处,。 我在大太阳底下遛达,心里被烈阳一蒸便开始酸酸、麻麻的,另外带着无法 置信的悸动,我真怕面对天欣了。 然而我到底还是回返她的公寓。 要面对的总要面对。 时已黄昏。 我用天欣留给我的钥匙开了门进入屋子。 但见昨夜她缝制的皮坐垫,经已给塞了厚厚的棉花在内,涨鼓鼓如梅花瓣的 一个形状,被搁在沙发脚边,我简直触目惊心。 我战栗地把皮坐垫取起,牢牢紧紧的抱在胸前。 然后我便感到冷,冷得脑门子直发胀,且脚板凉寒寒的,那是因为我牢抱皮 坐垫的时候,就有谁对准我的脊骨梁咻咻地吹气。 一口口呼着从心里发出来的冷气。 根本没有人站在我背后。 但我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天欣呢? 她在厨房忙着,。 我抱着皮坐垫立于厨房门口看着她扬起菜刀,用刀尖一划一挑的在鸡身上掠 过,。 整块的鸡皮便眨眼间荡然无存地给剥掉了。 此时她穿的并非平日上班长袖套装或是昨夜我所见的长袖睡袍,而是无领无 袖的直筒裙,露出的一双手臂,肤色白皙。 眩人的白。 而她斩鸡的刀法,一刀切得笔直。 我站在她的背后,很悲哀地道:“天欣,我怎么忘了?你自幼跟随父亲在菜 市场鸡档帮手,自是把杀鸡剥皮括毛的工夫全学上了,且青出于蓝。” 她连头也没有抬一下:“祖儿,你逛到现在才回来呀?知你爱吃鸡又怕油脂, 我把鸡皮给剥了。”顿一顿,又道:“你也该累了吧,上床歇歇或是洗个澡,开 饭才叫你,嗯?” 我的泪水开始滥滥地直往下淌:“天欣,我怎么忘了?你原来的志愿是当外 科手术医生,你今日虽身在出版界,却还是埋头研究医书,还有,你自幼习得一 手杀鸡好刀法,一刀下去切得再笔直没有了,记得念中学时你学几何是从来不用 尺划线……………” 天欣回过脸来,颤声:“祖儿,无端端说这些干嘛?” 我非常痛苦,伏在地上捂着头起不来,哭得声都哑了:“天欣,天欣,你实 实在在不必为了我这么做呀!” 天欣脸变声变,却还是强自镇定:“祖儿,我不过亲自下厨,你就感动成这 个样子!” 我直把心肝肺肚都哭得呕了出来似的:“天欣,天欣,你知道我不是说这个, 你心里明白!” 天欣仍在作最后的挣扎:“祖儿,你在外头逛了一整天,太阳那麽猛烈,你 中暑了吧?你就是这个样子,人一不舒服就乱说话了…………” 我听见自己的悲嚎,在屋子里直回旋,且痛楚地像牙医的螺旋电器,直挫进 我的灵魂深处:“天欣,你就是那杀人剥皮的凶手!” “祖儿!” “天欣,天欣,我宁可失恋,也不要你杀人!” “祖儿,我不能见你痛苦!” “你这样做只有令我更痛苦百倍千倍万倍!” “我自认计谋慎密,简直天衣无缝,要对付像顾惜惜这种自恃有着一副漂亮 皮囊便横行无忌夺人所爱的女人,把她尸肉用水银给溶了,把她的皮剥下制成坐 垫,再痛快不过了,可没想到,我瞒得了全世界的人,却瞒不过你的第六感!” “天欣,天欣,要不是昨晚上看见你缝制人皮垫子,而之前我又梦见顾惜惜 的人皮让凶手像刷衣般的括着,我真的不敢相信是你所为!” 天欣的脸色是青苍的,原来那双明亮的眸子渐淡渐黯了:“你始终没梦见凶 手的样貌,只看见一双白皙的手在操作,也是说,你是因为发现我缝制坐垫的皮 子,和你梦中所看到的顾惜惜的人皮一模一样,这才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 “是。” “可昨夜你又不…………” “昨夜我也还只是不敢相信,直到刚才看到你剥鸡皮的俐落刀法,才令我不 容置疑。” “祖儿,你并非因为章立行的缘故才梦见顾惜惜被剥皮。” “我起初以为是,后来才晓得因为凶手是你的缘故。” “你那心灵感应的异能果真灵验无比。”天欣惨笑。 我也不哭了,坐在地上打着乾噎:“天欣,我不值得你为我付出这么多呀, 我实在承受不起呗,没了立行,我再痛苦也会强撑地活下去,我不要你为我杀人 ……………” “祖儿,你要报警的话,我绝不怪你………” 天色终于完全暗下来,没有亮灯的屋子里,便成了黑暗世界,噢不,像一只 硕大无朋的黑箱子,拍地关上了盖,数不清的悲哀痛苦,全关在里面了。 包括自恒古的悒黯里传来的一声幽幽然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