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攻城 他被一个大力的家伙重重地扛在了肩上,并听到另一个压低的粗声:“吓,抓 着个头目,回撤!” 是淮北口音,他明白自己遇着了宋军的夜袭队,他虽然穿着便服,但一定是小 校向他敬礼暴露了他的身份。 这就是战场的铁律,当官的永远是敌人重点“照顾”的对象,擒贼先擒王嘛。 他想起楚州城头挂着的一排排女真兵的头颅,而那些侥幸逃出的女真俘虏不是 被缺了鼻子就是少了耳朵,一时间手脚发软,哪里还有挣扎的气力。 这一刻,他不由深深怀念起后世的那个和平稳定的年代,自从他坠入这个兵荒 马乱的时代以来,可以说是步步惊魂,无时不刻都活在危险之中。 一直向往“乱世”的他,此刻方知“出英雄”的代价是天下的动荡和人命的低 贱,这种感觉,是那些生活在治世却惟恐天下不乱的人所无法理解的,虽然他也曾 是其中的一分子。 在黑黑的布袋中,他感觉到这几个人替换扛着他高低起伏地蹿去,心中只剩下 一个指望,就是女真的巡逻队发现情况,将他从淮北老乡的手里救出来。 真是菩萨保佑,他听到身后的方向传来了嚷叫声,显是有人发现了异动,立时, 相连的大营鼓噪起来。 早已不胜骚扰的女真兵对这些神出鬼没的夜袭队恨之入骨,白天辛苦攻城,晚 上睡觉还要提心吊胆,所以一旦发现了夜袭队的踪迹,皆举营追出截杀。 喧嚣的声浪向他们这个方向传过来,这几个宋兵顾不得行踪暴露,开始加快速 度,皆知如若被俘,断无生理。 奈何有个累赘,再快也快不了哪里去,一个像是头领的声音发话:“做掉这金 狗!” 他听得明白,肚中直叫救命,吧唧一声,头朝下栽到地上,顿时眼冒金星,倒 不是很痛,毕竟古代没有水泥地。 他随即感到一根硬硬的家伙戳在背上,心中暗喜,完颜楚月给他的护身甲又发 挥作用了,她才是自己的救命活菩萨。 却听到对方“咦”了一声,想是感到匕首刺入不深,他生怕对方识破,忙装作 挣扎几下,蹬腿不动。 他逼真的表演瓦解了对方的疑心,再加上人声逼近,他们急于逃命,也没察觉 匕首上无血迹,便向远方纵去。 很快他听不到他们的动静了,只闻嘈嘈的女真语声越来越近,停在了他的周围。 他口不能言,被布袋裹得紧紧的身子连忙挣扎几下,吸引注意力,表示这里有 个活人。 没有缀上敌人,女真兵们不甘心地将对方遗留的大布袋抬回了营地,举着亮堂 堂的火把,解开了口袋。 他再次见到了满天的星星,还有女真兄弟们的亲切脸庞,他吱唔着,示意他们 除掉自己嘴里的布条,却见他们瞪大眼睛看着他,一齐轰笑起来。 他不解地眨巴着双眼,醒悟自己的双手已经自由,便伸手扯掉了布条,不料四 周依旧笑个不停。 他忽觉下身有点寒意,向下一瞧,一张老脸立刻变成了一块大红布,原来不知 何时,那古代的大肥裤带子掉了,穿惯了牛仔裤且有不穿内裤嗜好的他浑然不觉裤 子落下腿来,,整个下半身都赤条条的,狼狈地站在众目睽睽之下。 完颜楚月黑着个小脸,将这个在外营面前出乖露丑的百人长领回了自己营地。 入得帐来,她气急败坏地一拍大案:“好奴才,你今天可算大出风头啊!教你 的功夫都给狗吃了?你还……真丢尽了本小姐的脸!” 原来到大营后,完颜楚月每日都抽出空闲,传授了他一套简单实用的刀法和轻 灵身法。 而他仗着高中时学霹雳舞留下的基本功,领悟得挺快,自我感觉良好,对完颜 楚月夸口对付一两个敌人不成问题,却没想到牛皮吹破,这次先被“袋俘”后又 “露械”,不禁令他对自己在这个时代生存的信心也产生了怀疑。 其实若不是当时他正因梦心乱,也不至于如此不济。 他本已满心惭愧、垂头丧气,却被完颜楚月雪上加霜的一番话激起了心底的血 性。 他想起自己上中学时,看着暗恋的女生被一个小痞子调戏时不敢挺身而出,那 女生失望的眼神,他才晓得这是身为男人的耻辱——令一个对他有信心的女子失望。 他终于想到,这种耻辱,在这样的乱世中,只有用自己或别人的血来洗刷。 他先仔细地勒紧裤带,以防再犯第二次错误,然后一个标准的单膝跪礼:“郡 主,明日请求参加攻城!” 完颜楚月没想到几句斥责激起他这么大的反应,倒有些后悔自己言重了,本来 宋军夜袭队就令人防不胜防,他能活着已经是万幸。再说让他担任没有危险的运输 任务也是她的安排,她可不想这个连马都不会骑的家伙去送死。 她口气软化下来:“咱家晓得错不在你,此事就算了,你回帐歇息吧。” 却不料他在瞬间已想得透彻,既然自己落入这个乱世之中,就要适应这乱世的 规则,绝不能依靠一个女子苟存活命,危险只能面对,逃避不是办法,他想起自己 篡改的一句格言:退一步山穷水尽,进一步海阔天空。 他拿出开弓没有回头箭的气概,跪地不起:“请郡主恩准!” “我不准!”完颜楚月一伸手将拉起来,他却又坚决地跪下,俩人如此反复几 次。 完颜楚月见他不识自己的量苦用心,女孩家的心性也上来了:“死奴才不识好 歹,我这是何苦来着?” 她咬咬银牙道:“好,你明日就参战!” 他胸中升起一股豪气,刷地站起来:“得令!” 他昂首向自己的帐篷走去,听到完颜楚月在后面喊了他一声,便站住,却没有 回头。 “你……”完颜楚月跺了跺脚道:“好生记住我教你的,去吧。” 他点点头,听到少女牵挂的声音,心中一动:“难道她对自己……” 但年近三十的他自负有一颗沧桑不惑的心,抛开此念,决然地向前走去,去迎 接未知却注定险恶的明天。 “咚咚!”,第一声战鼓敲响,他率领着百人队走在主攻队伍里,这支负责进 攻东门的三千人队组成15个方阵,在数百米长的战线上一字排开,用粗犷的女真语 呐喊着向前行进。 他看着本阵身披铁甲背弓持兵的部下,成十列行进,每列的前两人肩扛云梯, 另分出十人,推着一架巨大而笨重的攻城车为前锋。 这种车体宽大蒙着皮甲并头嵌铁锥的攻城车,既可摧墙破壁,又可遮护步兵, 是攻城之必备器具。 后面是担任助攻的投石队和弩机队。 他一步步踩过寸草不生的焦土,在淡淡的晨蔼中,看着这巍峨的古代城池矗立 在正前方。 城池越来越近,他清晰地看着破损不堪的藏青色城墙上,布满了斑黑的血迹, 战争的疮痍触目惊心。 他更看见了城垛后乌亮的金属闪光和千疮百孔失却本色的旗幡,对方一片寂静, 但谁都知道这是大战前的短暂平静,离城池只数百米了。 他心中忽然对自己的行为产生了怀疑,自己到底是个英雄还是个汉奸? 蓦地,一声巨响,他便听见半空一阵奇怪的啸音,他抬起头来,看到了一块块 篮球大的石头冰雹般地打来,身边的一个战士躲闪不及,正中脑门,头盔飞起,白 花花的脑浆迸出,尸身扑通倒地。 女真兵呼哨一声,向攻城车跑去,躲避对方石弹的攻击。奈何这锲子状的大车 下面积毕竟有限,只能挤进三、四十人,剩下的士兵只能抱头伏在一个个战壕了里。 他被忽里赤和几个士兵簇拥着蹲伏在车下,从车底推轮前进,看着旷野上找不 到掩体的女真兵狼奔豕突,自知倚仗的护身甲在这冰雹般的石弹下显然不堪一击。 他心中隐隐有些后悔,为什么要逞强求战? 他如梦初醒,不得不撇开了所有杂念,明白在这残酷万变的沙场上,人世间的 所有的道德规范都变得苍白与薄弱,只剩下两个字——生与死。 这时,女真的投石队开始还击了,他看到一块块大若磨盘的石块飞过头顶向城 墙轰去,巨大的裂石声此起彼伏,对方的石雨渐渐变稀了,因为女真兵已进入射程 的内死角。 他看到己方的15辆攻城车已逼近了城墙,一条护城河横亘在面前,攻城车的作 用便止于此,无法越过河去摧城。 停在远处的女真投石机向前延伸发射,以防误伤自己人,倒有大部分的石弹越 过城头而去。 步兵开始向前运动,弩机队紧跟其后,准备掩护步兵攻城。 他看得两侧方阵的步兵从各自的攻城车下奔出,身边已升为十人长的忽里赤提 醒道:“请百人长下令。” 他一挥手:“进攻!” 不待他话音落下,早已跃跃欲试的忽里赤与几个士兵抢出,将云梯架于护城河 上,变成一座浮桥。 这一方阵飞快地在7 、8 米宽的护城河上架起了十余座浮梯,对面的城头一声 锣响,乱箭横飞,欲阻敌于岸边。女真的弩机队立刻回击,压制住对方的火力。 他看着本方阵的另一支百人队开始冒着箭雨强渡,被弩机压制住的宋军一时势 弱,很多女真兵已摇摇晃晃地进到河中间。 嗖嗖地十几支冷箭射出,浮梯上的女真兵因为要专心踩稳脚下的梯子,无法兼 顾上方的袭击,尽中箭落水,这些不善游泳的北国兵要么被射死,要么被溺死,混 黄的水面上翻起一圈圈的血纹。 显然,无法以集群跟女真弩机对抗的宋军弓队改变了策略,既然不能阻敌于岸, 便以单兵的神射手杀敌于河上。 这些神射手好比后世的狙击手,弩机也拿他没办法,唯一的对策是己方的神射 手以弓对弓。 他忙制止住即将过河的部下,不想他们做无谓的牺牲,唤过忽里赤集结了本队 的几个神射手,以攻城车为掩体,伺机出击。 而继续强渡的另一队给他们制造了机会,每有一个女真兵中箭,便暴露一个对 方射手的位置,这边立刻一箭飞出,干掉对方。 这就是战场上看不见的手,消灭敌人和被敌人消灭的机会均等。 宋军神射手的人数在这一命换一命的攻击中越来越少。 另一队女真兵冲过河的人数也越来越多,他们拽起了浮梯,架在了城墙上。 女真弩机队停止了发射,短兵相接的时刻到了。 他看到每两个士兵在城根下扶住梯脚,其余的士兵一手持刀挺枪,一手攀梯而 上。在这10余米高的东城墙上,十几支小队像蜈蚣一样地向城头爬去。 他没有见到意料中的滚石和檑木打下,感觉不对劲,再次制止住急欲过河的本 队士兵。 横变突生,他看到了一幕可怕的情形,每一个接近城头的的女真兵都被城垛里 伸出的一个巨大的镰刀钩掉了头颅,然后无数的巨石檑木打下,将云梯上的女真兵 像撸草一样地砸落,不是被摔死,就是被砸死,只剩下少数几个伤者在地上辗转哀 号,而那些云梯俱被宋军扯上了城头。 身后催战的鼓声响起,他才发觉情况不妙,护城河上只剩了两架云梯,然而军 令如山,他无奈地一挥手,发出了等于送死的命令:“进攻!” 他手下的士兵开始过桥,最前的一个冲到浮梯一半时,忽然嗖地又一支冷箭射 下,士兵顿时中箭,一头栽入水中,另一个跟上的士兵也中箭落水。 原来对方还有幸存的神射手。 如此一连几个部下倒在了水中,他看得真切,那些士兵都是心口中箭,应该是 同一个人,这个神射手十分机敏,位置飘忽不定,令女真的神射手几次攻击未果。 掠阵的忽里赤急红了眼,就要向前冲,他忙大喝停止进攻,他不想失去跟他情 同兄弟的忽里赤。 却有靠前的几个没听到,已冲上浮梯,“嗖嗖”数声,对方露了一手绝活,发 出连珠箭俱射翻了他们。 忽里赤钻入车下,哼哧地发问:“为什么停止?” 他一时说不明白,只好简短道:“要活着去战斗!” 忽里赤倒不莽撞,明白了他的意思:“怎么办?” “你的箭法可以对付他!”他想了想道:“只要能摸清到他的位置。” 此刻,由于无人过河,那个神射手也不见了动静,只有零星的流箭射过。较别 处轰轰烈烈的战况来说,这处显得安静多了。 怎么办,停滞不前是要受军法制裁的,可是他又不忍看这些跟他朝夕相处的士 兵们去送死。 忽里赤躺在车轮下,嘴里咬着一支箭,弓上搭着一支箭,紧张地搜索着城头, 看不到对方的一丝影子,忽里赤的额头开始冒汗,他的脑袋里灵光一闪,一个大胆 的念头冒出来。 他爬至忽里赤身边道:“不要慌,我去引他发箭,你要抓住时机,只有一次机 会。” 忽里赤的脑筋尚未转过来,便见百人长已冲了出去,奔向浮梯。 他阻拦不及,看着百人长已踏上了浮梯。 忽里赤是少数几个见过百人长“刀枪不入”绝技的女真兵之一,事后百人长曾 叮嘱他不要对外宣扬。即使出了这次夜袭的难堪事件之后,他对百人长的信心也没 有动摇。 忽里赤当即心无旁羁地转向城头,寻找那暗藏的强劲对手。 他踏上浮梯,飞快地向前踩去,行至一半时,那种心如明镜的奇妙感应忽地涌 上来。 他仿佛未知先觉地将弯刀横在了心口处,电光石火地闪过一个念头:“自己绝 不能再倚靠护身甲,否则总有一天会死在这种依赖里,适者生存,强者无敌,老子 这次就要凭自己的本事挡住这一箭。” 他尚未学会士兵们必须掌握的格箭术,惟有以刀为盾。 这是一次豪赌,赌的是他的判断力,首先,在这么远的距离,射手一般不会以 敌人的头为目标;其次,这个射手喜欢射敌人的心口。 然而说到底,身上的护身甲还是给了他信心,否则,他也不敢如此托大。 他昂然抬头,立刻捕捉到一道锐利的目光和一支急速飞来的黑色羽箭。 他立时晋入到那有过一次的感觉之中,胸口的某一点跟全身像是产生了某种感 应,一圈冰凉泛起,又一圈火热漾出,一冷一热的感觉像水纹一样地涌遍全身…… 他知道自己在生存的台阶上迈出了坚实的一步,自己的潜力在生死关头前再一 次爆发,虽然他不知它如何而来,又是从何处来。 他的精神一下子锁定在自己和射手的小世界中,他的目光顺着箭的来势唰的捉 住了对手的目光。 目光的主人——一名精壮的宋军射手,迅速移到了另一座城垛的阴影下观察, 嘴角挂着微笑,仿佛看到了这个冒进的鞑子捂着胸口倒下的情形。 他忽然发觉对方竟早已用手中的刀封住了箭的去势,心道这鞑子不笨,竟发现 了自己的习惯。 他嘴角浮起了一丝冷笑,稍一探头,连珠箭正待发射,却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 音呼啸而来,愕然一瞟,便见一支利箭直扑面门。 这最后一名神射手惨叫着在城墙上翻下,留恋的目光扫过这片生他养他的土地, 湛蓝的天空下,两条滔滔的大河在城外交汇而过,正是这便利的航运成就了楚州城 的繁华,然而,这一切都被这些北来的侵略者破坏了,他的身体在空中翻滚着,遗 憾地看见那个鞑子挡飞了自己的最后一箭,冲过了护城河……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