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泉映月 走进门来,那曲子正演到半截儿。二胡的声音本就悲凉,单单地响在诺大的体 育馆里,咿咿呀呀地如抽着一缕一缕的丝儿,要断不断地揪得人心烦。 二泉映月。 宝滟在冰上舞着,旋着。水袖窄腰儿,及膝的大薄纱裙扬起来,落下去,落下 去,又扬起来。半昏半黄的颜色,象极了早年西湖上头十五的月亮,模糊,恬静, 带一点莲蓉月饼香。 宝滟似嫦娥,正舞到“碧海青天夜夜心”,一个人在冰上飞了起来。到底是快 十年没动了,举手投足都有些生,远不及当年行云流水的时候了。 然而终是当年的冰上嫦娥。 观众只得家宣一个人,盯着,似要死盯宝滟到冰里,那眼里,由不得一漾一漾 地,不知为了什么发亮。 乐音低下去,哑下去……一个小旦甩着水袖,往台下抛着媚眼儿,咿咿呀呀地 唱——叹青春,正年少配鸳鸯,真正好…… 胡琴和弦子等不得地往上托着,托着。如花美眷,一晃便眉皱眼花,再一晃, 怕是要齿落头秃了。 我站在阴影子里,看冰上的宝滟在飞。 乐音低下去,哑下去…… 宝滟定定站在家宣面前。“当日原想跳给你看,谁想你不来,就再不跳了。” 当日!枪声炮响似远在天边,我尚穿着雪青色绉纱旗袍,如今家宣的一头黑发 也添白了。 “当日我若赶来,定对你说,我娶你。” “我嫁。” 呵,隔了几多年,这话到底说出口。宝滟笑道:“一辈子只说过两次这句话, 隔过三十多年。虽是同样的话,不知怎的觉得说话的不象是同一个人呢!” “宝滟,”家宣握住自己的手:“人既不同,话又怎能相同。” 宝滟怔住,一时如五雷轰顶。 我走过去,挽住丈夫,“宝滟宝滟,菩提非树。” 宝滟醍醐灌顶一般:“我竟自误了十年!” 乐音低下去,哑下去……暗黑的穿堂子里面,拉胡琴的捏细了嗓子—— 叹青春,正年少 配鸳鸯,真正好 …… 没有开头,然而全部的故事已经在里面了。宝滟的故事,在我是讲完了。突然 想起张爱玲的话,“妙在短,才起头就已经完了。”倒象煞香菱的模样。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