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又一个九月开学,方方的弟弟读大二了,下一个月十月,方方满二十岁了,而弟弟 就在这一个月满十八岁。早在几个月前,方方就作好了去弟弟学校的准备,因此,她没 有在此之前给弟弟寄钱,她想好了到学校后学费和生活费一起亲手交给弟弟,也顺便给 他庆祝生日。 弟弟在武汉华中师范大学读中文本科专业。九月三日早晨六点多,方方从深圳到了 武昌,下火车时,天下着瓢泼大雨,还不时有沉闷的雷声从天边传来,许多人停留在站 台上,欣赏着这场少见的秋雨。 方方提着一个女式中型号的皮包,皮包内有她赚来的八千元钱。她自始至终把皮包 提着靠在胸前,不敢有丝毫的疏忽,身子也如惊弓之鸟躲避着时不时靠近她的出站人群。 她这是第一次一个人单独出远门,虽然这一趟远门是从遥远的深圳到她湖北的老家,但 是,武汉对她来讲,依然陌生,其陌生的恐惧远远超过她对深圳的恐惧。那一次李秀儿 把她从湖北麻城老家带到深圳的时候,虽然是在武汉倒的火车,但是,买票、问路、剪 票、上车都是秀儿姐的事,她也没有记任何武汉的标志,因此,这一次从武昌下车,她 依然陌生,依然害怕。 她没有跟着人流出站,她故意靠后,让人流稀疏后再缓步走入地道。地道里尽管灯 光亮如白昼,她总是担心有人注视着她。注视着她的钱,注视着她是一个出卖肉体的女 人。虽然她也清楚,没有任何标志表明自己下贱和出卖肉体,也没有任何记号表明她的 包里藏着近万元大钞,但她就是觉得有人在打她钱的注意,在笑她这个女人的下贱。 因此,这几年来,她没有回一次麻城老家,连春节都没有回去。在深圳,除了李秀 儿租住的那个窝,除了银行,除了菜市场,除了那个夺去她处女身的港崽带她去过的电 影院,她哪里也没有去过。今天,她一个人到武汉,该需要多大的勇气啊! 论说,给弟弟学费,给弟弟过生日,都用不着她亲自来,钱可以通过银行寄,生日 礼物也可以通过邮政快递,她为什么要跑到武汉来呢? 源于父亲打电话告诉她,弟弟暑假没有回家,说是在城里帮有钱人的孩子家教,赚 取学费,并让父亲告诉她,以后再也不要给他寄学费了,生活费更不需要。这之中,方 方很担心,她就听父亲电话里这么跟她讲过,也没有收到弟弟的任何信件,更是没有接 到任何电话。她许多次打电话到弟弟的寝室,没有一次是弟弟接的,不是说上课去了, 就是家教去了。方方想,那个时候不是放假,难道弟弟那个时候也在做家教吗?难道弟 弟有事故意躲着姐姐吗?或者生她气?或者跟父亲赌气而迁怒于她?或者是真的学习太 忙? 方方想了很多,但总是找不到答案,因此,她决定,这个学期开学,她无论如何要 到学校看弟弟。学校是一个神圣的地方,或许不容她这样的女人踏进去亵渎那块圣洁的 土地,但她可以不踏进校园的门,她可以让同学把弟弟叫出来,她就在门外跟弟弟讲几 句话,最好是还能在校外请弟弟吃餐饭,提早给弟弟过个生日。妈妈死了,家中没有了 母性的关怀,自己是女性,应该担负起照顾弟弟的义务。可是,两年多,近三年,虽然 自己给父亲、给弟弟寄过钱,但是没有回过家,这是一种多大的亏欠啊! 雨还在下着,方方只有一把遮挡阳光的小伞,对这样的大雨无法阻挡,但方方又不 愿意躲雨,既然到了武汉,她要早点看见弟弟,早点和弟弟讲上话。虽然在深圳出门前, 她给弟弟的寝室去过电话,告诉弟弟的同学,她今天去学校,但是,她也不知道弟弟有 没有得到这个信息,他的同学有没有告诉他,他知道了又会不会到校门外等。 方方的裤脚和两个袖子全部被雨淋湿了,一阵风刮来,伞吹翻了,方方一阵惊恐, 身子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这是仲秋季节,江南的雨带着北方的寒意,侵袭人的肌肤。 方方咳嗽两声,她感觉到自己着凉了。 但她有要见到弟弟的期盼和兴奋。弟弟是她的骄傲,是父亲的骄傲,是他们方家的 骄傲。因此,她的心和真个身子都是热烘烘的。 她问了两个人才问到,从出站后往右边稍走几步,就能坐到华中师范大学的公交车。 问路的过程中,她记住了一个地名——广布臀,是一个操武汉话的婆婆告诉她的,说到 华中师大坐到广布臀就可以了。于是,她抬着头到站牌上找地名,这时才发现,自己搞 错了,不是广布臀,而是广埠屯。她不认识那个“埠”字,开先把她读成“阜”,后来 等车的过程中,听见有好几个说到那个地名,都是读广埠(BU)屯的,她才怪自己读书 少,差点闹笑话了。 等车等了很久,有好几次她都打算不等公交车了,坐出租车去。她都跟一个刚从出 租车里下来的女人问了价格,武汉的出租车起步才三块钱,她简直不敢相信,因为她知 道深圳是一十二块五,而这里才三块,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差别?在深圳坐几次出租车她 都数得清楚,一次是那个带她看电影的港崽,一次是跟美枝、苹果、胖胖猫出门去小辣 椒那里坐台,一次是跟秀儿姐,每一次都是人家付帐。而这在武汉,要打的,肯定是自 己付帐了。她犹豫着,看看天空放亮了些,雨也小很多了,再说,现在是往白天去,不 是往晚上去,只有越来越安全,时间也充裕,犯不着花十几二十块打的,省着这十几二 十块给弟弟做伙食费,弟弟要吃好几天哪! 终于有一辆到广埠屯方向的公交车来了,很多人上车,很拥挤,又没人排队,方方 害怕小偷,没有上车。她想,等下一趟吧。果然,武汉的公交车似乎像汉正街的人一样, 都好热闹,喜欢挤在一起。一会儿功夫,后一辆车又到了。方方上了车,付了一块二毛 钱,坐了个座位。 方方有点高兴。高兴坐了座位,高兴只花一块二毛钱,高兴自己有零钱,连两毛钱 都有。 到广埠屯下车后,方方一眼就看到了华中师范大学的招牌。在大学校园的门口,进 进出出的人特别多,加之,雨停了,天空像马上要放晴了,喜欢热闹的人们都像蚂蚁似 的排着队伍来回闲逛了。 校门口没有保安站岗,是人都可以随便进出。方方走到门口,不敢随便踏进去。他 知道,人家是人家,人家都是城里人,都是有头有脸的,都是大学生,都是社会的栋梁, 当然可以随便进出,而她是谁?她怎么可以――― 她站在大门口的靠边处,来回走动,心里很急。想找那些像学生的问,但几次张口 又打住,一直没有勇气。不知怎么的,她特别崇尚那些大学生,她觉得他们一个个都不 简单,一个个都了不起。毛主席少年时是师范生,邓小平也在外国留学,江泽民是大学 生,胡锦涛也是大学生,他们一个个大学生都成了国家的领导人。这校园里出出进进的, 说不定将来都是像他们那样的啊。而我,我是谁?我怎么能进去,我怎么能跟他们站在 一起? 但是,不跟他们站一起,不去跟他们说,自己又怎么能见到弟弟呢?再说,弟弟也 是大学生,对!弟弟也是!弟弟是大学生,她就是弟弟的姐姐!她不进去,但问一问有 什么不可以呢? 她终于找了一个看起来很像大学生、和弟弟有点相像的小伙子问了。 幸运得很,小伙子恰好是大二的,也是学中文的,并且和方方的弟弟一个班。小伙 子听说是同学的姐姐,笑着说:“方圆有这么漂亮的姐姐,这家伙怎么老是说自己在家 里是老大,下面还有两个弟弟,家里穷,要自己挣钱交学费。这不,他此时肯定家教去 了,他做了三份家教,每天累得像头牛,人瘦得也像只猴子,我们都可怜他―――”小 伙子滔滔不绝地说着,突然回过头来,说:“你真是他姐姐吗?” 刚才弟弟的同学说方圆是家中的老大,没有承认有个姐姐时,方方的心里就似被针 狠狠扎了一下。但是,她马上想到,可能弟弟有苦衷吧,于是,也没多想,就说:“对, 我不是他亲姐姐,我是他表姐,我到武汉出差,我顺便来看看他。你帮我去叫他出来吧! 谢谢你!” 男生对于漂亮女孩子都有天生献殷勤的嗜好,何况,眼下这个是同班同学的表姐, 于是,马上拿手机打电话。 方方在旁边制止道:“同学,你不要浪费话费,你进去跟他讲一句,我在外面等他 就是了。” 那小伙子说:“打个电话,花两毛钱,没什么的。再说,我刚才说了,你们家方圆 不在教室,他家教去了,在外面呢。” “在外面,那你是给他打手机?”方方问,她想,弟弟都有手机了,怎么不告诉我 呢?我是他姐姐啊,除了爸爸,我就是他的第二个亲人哪! 小伙子快言快语,说:“对啊,是给他打手机呀。你不知道他的手机吗?不过,他 的手机是用来方便家长联系的,他在学校可节省了,从不乱花钱。你看,刚才他没有接 我的电话,他在人家家长家里,一定会用座机拨过来。如果他接手机了,用的是神州行 号,一分钟要花六毛钱,他绝对舍不得。” 果然,一会儿,小伙子的手机响了。小伙子大声说:“方圆,你小子布置一下快回 来吧,你表姐来看你了,正在校门口呢。” 方方知道,弟弟没有表姐,如果自己不马上说明白,说不定弟弟就认为同学跟他开 玩笑,而把电话挂了。于是马上要过小伙子手中的手机,激动而大声地说:“方圆,我 是姐啊!”再准备说“弟,你好吗?”时,方方已经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