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李秀儿正在为儿子的事伤心不已的时候,收到方方从湖北老家打来的电话。从电话 号码的区号可以看出,方方回到了麻城老家。 方方那天从咖啡馆出来,尽管全身像一天跟十个男人睡觉了似的四肢乏力,但她还 是没有忘记做好一件事,那就多花十元钱,让咖啡馆帮她把蛋糕送到学校,送到弟弟方 圆的手中。弟弟可以嫌弃她这个姐姐,甚至可以不认她,但是,她不能没有弟弟。蛋糕 里有她对弟弟的爱,有她对弟弟十九岁生日的祝福——不管这买下祝福的蛋糕的钱是肮 脏的还是圣洁的。换一句话说,就算她的钱肮脏,但她爱的心灵是圣洁的,对弟弟的关 怀和期盼是高尚的。 她怕咖啡馆把地址和名字搞错,临出门时,反复对服务员嘱托:是大二中文系汉语 言专业的方圆,方是四方四正的方,圆是圆圆满满的圆,记得啊。并把地址和名字工工 整整地写在一张纸条上。 然后,她坐上了去火车站的公交车。 可是,坐在公交车里,她感觉到早上从火车站到广埠屯时,没有经过长江大桥,而 这一次却经过了长江大桥。她开始紧张起来,壮着胆子问旁边的一个小伙子,小伙子告 诉她,到火车站还早着呢?此时还刚刚过长江大桥,还有差不多三分之二的路途。小伙 子热心地告诉她,但小伙子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她:“你是到汉口火车站还是武昌 火车站?”方方说:“我来的时候是武汉火车站下的。我还到武汉火车站去坐车。”小 伙子噗哧笑了,可能准备说:“你乡巴佬,不懂啊!武汉分武昌和汉口两个火车大站, 哪来的武汉火车站?地球人都知道”,但可能意识到,对漂亮的女孩不能这样,男人是 不能笑话任何一个美女的愚蠢的,因为美女的愚蠢,几乎代表着可爱。于是,耐心地对 面前这个美女解释道:“武汉有两个火车站,有武昌站和汉口站,没有武汉火车站,这 也就是和其它城市不同的原因,这也就是武汉大的原因―――” 方方喉咙里呵呵着,但心里很着急,她不想听这些城市地理知识,她只想快点知道, 自己是不是坐错车了。 小伙子又意识到自己没有解决美女燃眉之急的问题,而顾左右而言他了,马上献殷 勤说:“你到火车站是想坐火车去哪里?”方方老实回答说自己去深圳,小伙子不经意 地笑了,说:“这就没关系啦。汉口火车站也有很多车到深圳,到广州,还有到北京、 上海的,跟武昌火车站一样。我猜你来时是在武昌火车站下的车,对吧?”方方说: “可能是。”又补充说:“我以为那里就是武汉火车站,以为武汉就是那一个火车站。 我不是武汉人,也不熟悉这里,以前从武汉上过火车,是人家老乡买好票的,我也就搞 不懂武汉的情况了。” 小伙子很斯文,方方对他有信任感。方方本来伤心的事一大堆,烦心的事让她一句 话也不想说,但此时,她显然比自己乱糟糟的心情要多说了几句话,如此,也弄清了武 汉非常大,居然有两个大的火车站,而且,这两个大的火车站,居然都有到深圳、到广 州、到北京、到上海的很多次发车。这让方方的烦躁的心情像温度一样有点回升起来, 加之,肌肤之亲地接受男人有许多次后,对男人的好坏、美丑、粗野与儒雅,一眼瞥去, 都能知道个大概。对于旁边这个斯文、一口标准普通话的小伙子,她有几分好感,她也 评判他不是正宗的武汉本地人。对于武汉本地的男人,平时生活中,她听姐妹们许多次 地讲过,归纳他们粗野、蛮横,动口“婊子婊子”,闭口“老子老子”。而面前的这个 呢?显然不像。 小伙子主动说,他叫阿宝,于是方方马上问,你是不是广东人,小伙子说不是,为 什么认为我是广东人呢,方方说,因为你说你叫阿宝啊,广东人喜欢阿狗、阿猫地叫的, 方方说这话时,自己笑了,小伙子也傻傻地笑了。接着,小伙子提醒方方:现在是暑假 开学后铁路运输高峰,武汉又是九省通衢之地,上车的人比较多,买票可能有困难,如 果要他帮忙,尽管跟他说,他有同学在汉口火车站。说着,留下一个名片给她,就下车 了。方方发现,小伙子下车的地方叫古琴台。而小伙子下车时,方方清晰地看到,他中 等身材,步履轻盈有力,架着一副眼镜,转弯快要看不到时,他还朝方方挥挥手,那眼 镜后面的眼睛似乎还甜甜地朝她笑了笑。 看着那一笑,方方有一种莫名的感觉,回过神来瞥了一眼手中的名片:武汉钢铁集 团xx公司xx第一车间主任。她轻轻地拉开提包拉链,把名片塞了进去。 到汉口火车站,方方发现,似乎比武昌火车站还大,广场里的人也比武昌火车站多 得多。走到售票厅,果然如小伙子所言,售票的队伍排得龙一样长,屏幕上打出的字幕 显现:今天往广州、深圳的火车卧铺、座位都是“无”。 方方从售票厅走了出来,她想到了刚才小伙子说的话,是不是打个电话给他,让他 同学帮忙呢?但是,他又犹豫了:就在公交车上聊几句,能相信吗?不会是骗子吧?但 凭她在深圳接触一些人的经验又想:不会,如果是骗子,他的名片干嘛不打上某某公司 总经理,而只打小小的车间主任―――正在她犹豫时,车站广播在喊: 旅客们!欢迎乘坐汉口到连云港的1442次火车,开车时间十八点二十一分,沿途停 靠黄陂、红安、麻城、新县、潢川―――新浦、连云港――― 方方的脑子里第一时间反应灵敏地接受了“麻城”两个字的信息,她问了一句自己 :我是否该回家去?我是否该看看我爸爸,还有坟头上的妈妈呢? 她想,她的钱在包里,正好回家给了父亲,让她存起来,过一阵子等弟弟没钱了, 再寄给他;如果弟弟真有能耐不要家里寄钱了,也好,把钱存起来,明年在村头砌栋新 房子,带厨房,带卫生间的,嘿,不叫卫生间,叫洗手间呢!城里人虽然心灵脏,但表 面多文明,卫生间都改称叫洗手间,多有趣呀。自己积攒了钱,让父亲砌房子时,就要 在房子内头砌洗手间,不像现在农村都把茅房——唉,叫茅房,多难听呀——砌在猪栏 里,小时候上茅房,总是要妈妈陪着,担心大肥猪的大嘴巴拱自己的屁股呢――― 想着想着,方方突然笑了。意识到自己出洋相,环顾左右,还好,都在排队买票, 都在急匆匆地进进出出,没有人注意她。于是,她心情轻松地排到了买票队伍的后面。 半个小时后,她买到了在麻城下车的座位票。 晚上九点钟的样子,方方就回到了家。 回家前,她在镇上的日杂店里,买了挂山、扫墓用的鞭炮、神纸、香烛,她要去看 看她的妈妈。妈妈离开他们已经有八个年头了。虽然每年的清明和过年过节,父亲都带 着他们到坟头上去祭拜,但临近几年,她没有回去,也没有去祭拜自己苦命的妈妈,不 知妈妈坟头上的草有没有铲除?不知妈妈在天堂的日子是否安康? 在镇上,似乎是冥冥之中妈妈的福佑提醒,使她又做了一件自己满意的事情。她把 手头的八千元钱存进了家乡小镇的农业银行。她想,这样就只需要交存折给父亲了,免 去了父亲把钱存在家里不保险,到时带着钱到银行汇款又不方便的麻烦。她知道,这八 千元钱对父亲来说,是庞大的一笔数目,父亲有生以来也没有存过这么多钱,以往的日 子过得都是入不敷出、捉襟见肘,现在,让这笔钱就永远寄存在父亲的帐头上,冲一冲 方家没有钱的霉气吧,也保佑弟弟方圆成为方家的骄傲,成为村里二千多户人家的骄傲。 虽然这笔钱就像方圆说的那样,并不光彩,但是,对于他们这样一个家庭,对于她 这样一个弱女子,看着父亲一年一年地衰老,看着父亲为弟弟的学费而愁眉苦脸,看着 自己的家乡生不出金蛋银蛋,她方方急在心里,疼在身上,她除了年轻,除了美貌,除 了青春,她又有什么办法?历史上的文成公主,不也是为了大唐江山,为了父亲,为了 家天下,而用自己的美貌、自己的青春,换取家庭的兴旺——天下的太平么? 方方买了一些父亲从来也舍不得买的水果和食品,还有蔬菜和新鲜鱼,大包小包地 回到了家里。她算了一下,那些食品和蔬菜,才花她不到五十块钱,比在深圳买东西真 是便宜多了。 她的家,是一栋破旧的三间泥墙房子,墙正面就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头,枯萎得没 有一点生气了,在靠北边的墙基和墙基几尺距离上,因大雨的敲打,已经洗去了泥砖的 半边脸,暴风刮来,随时都有倒塌的危险。 方方沉重地走进去,房里,父亲在用铡刀铡切猪草,勾着身子在使劲,坐着矮小的 凳子,本来就驼的背,几乎驼到了猪草盆里,而背躬上的那块骨头,却是清晰而突出。 父亲的手像松树一样粗糙,右手的大拇指裹了一块膏布,不知又是被什么擦伤。在方方 的记忆中,不管是父亲的手,还是母亲的手,总是贴有膏药,总是厚厚地裹着膏布,好 了又伤,伤了又贴,贴了又换,周而复始,从不间断。这使她想起城里人的那些手,使 她想起她服务过的那些嫖客的手,使她想起那个害了张梅性命的比父亲年龄还要大的老 头的手,他们都是那么细嫩,都是那么清秀,都是那么白皙,就连那个老头,不细嫩, 也白皙着啊。 想到此,看到此,方方眼泪开始不听话地往下落,当父亲抬起头来看到女儿回来了 时,方方跑过去,大喊一声:“爸!”抱着父亲哭了。 而父亲,突然看见女儿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又惊又喜,嘴里喃喃地叫着“方,方, 方伢——我的方伢——你回来啦!” 哭一会,叫一会,父女俩脸上又积满了蜜意,开心地笑了。 笑开心了,方方扯着父亲的手,把他拉到大凳子上坐下,自己坐到小凳子上,咔嚓 咔嚓地帮父亲铡起猪草来。 晚饭,方方给父亲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有她从镇上买来的新鲜鱼和新鲜蔬菜,也 有父亲留着的干笋和干豆角,把干笋和干豆角炒腊肉,味道好极了,而这都是方方从小 爱吃的菜。 吃完饭,傍晚的时候,方方来到了母亲的坟头。父亲要带她来,她不让,她要自己 一个人来,她要跟母亲好好说说话。 母亲是在车祸中惨死的,在母亲的坟上,她又免不了好一顿哭。除了哭母亲,她也 把自己几年来的伤心和弟弟带给家庭的喜悦,全吐露给了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