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真正的当地风俗是当一个人的灵魂回归故里的时候,是要用鞭炮、冥纸不停歇地迎 接的,安葬在哪里,鞭炮、引路钱(阴间纸钱)就要一路迎接到哪里,这样,这个人的 灵魂才能得到安息,才能不会做鬼危害乡邻。 坐车回家经过镇上的时候,李秀儿曾下车买过鞭炮、香纸和钱箱之类的东西。此时, 马上要踏往回家的小路,她在从车子的后箱里拿出那些装有冥器和儿子的骨灰盒的东西 的时候,像害怕人发现似的,一路沿着如今很少有人走的羊肠小道,往明明的爷爷家急 步而去。 带着儿子的骨灰盒,她没有直接回家。她径直去到了死去多年的丈夫——杨五六的 坟前。 杨五六的坟堆在一个山头的半山腰上,坟头的周围苍松翠柏,坟头前一片开阔。论 说,如此一块风水宝地,应该荫庇子孙,可是,李秀儿责怪:你怎么就不保佑保佑你的 儿子呢? 李秀儿放下携带的纸盒,跪在丈夫的坟前,拜了三拜,起身来,把坟前新长起来的 野草一根一根地拔掉,然后小心翼翼地取出儿子的骨灰盒,端正地摆在坟前的正方,再 取出香烛、冥纸、鞭炮,插好香烛,铺开冥纸,从口兜里搜出打火机,首先把香烛点燃, 再点燃爆竹,当爆竹噼里啪啦响起时,跪着把冥纸一张一张撕开着点燃。冥纸燃起的火 光映照着她阴郁而没有泪光的脸,鞭炮声在山川里回响,而坚忍和执着的太阳丝毫不为 所动,明亮的光线依然照着一方山头,天空连一片黑云都没有飘过,只有一只远道飞奔 而来的乌鸦盘旋在天空,哀鸣两声,但又向天外划去,也算是善解人意地配合着李秀儿 的悲戚。 香烛在流着眼泪,冥纸也慢慢地燃烧完,李秀儿呆滞地跪着,忘记了太阳慢慢地开 始下沉。 回到曾经的家,李秀儿一头跪在公公、婆婆面前,告知了这一伤心而痛彻筋骨的事。 婆婆当即嚎啕大哭,儿子的爷爷好一阵说不出话,过了好久好久才叹着气问:“刚 才是你放鞭炮?” 李秀儿点头,悲伤地说:“我没有带好明明,我对不住爹!对不住娘!对不住杨家!” 婆婆一边哭着,一边挥舞着那双苍老的手往李秀儿的头上乱抓,但李秀儿不躲避, 也不反击,低着头,像一个罪犯。 公公拉起李秀儿,在房间里焦急地踱步。这个老人,尽管年龄将近八十,但身子骨 依然健朗。他牵起儿媳妇后,突然问:“我孙子的骨灰盒嘞,你放他爹的坟头啦?” 李秀儿点头说“是”,等着老人说话。 健朗的老头“唉”了一声,大声说:“咯么事要得啰,你让他今晚躺在露天里,作 孽啊,作孽啊!” 李秀儿吓了一跳,她虽然还记得当地丧葬的一些风俗,但是,出门在外多年,忘记 得也可能差不多了。她想开口,但知道杨五六的这个老爹虽然一辈子穷,但处理事情有 一套。便竖起耳朵听他的下文。 男人的特点在于遇到事情时还想着事。当婆婆哭哭啼啼的时候,公公头脑清醒地对 站在一旁的小孙子——杨六六的儿子吩咐,要他把他爸、他伯一起叫过来。吩咐完,公 公坐下来,也招呼李秀儿坐下来,喘着气说:“你讲,我大孙子到底是么事嘎?” 李秀儿强压心头的疼痛,对儿子的爷爷叙述着,但旁边婆婆的哭声惊扰着,老父亲 听不清楚,于是,朝老伴大声喝道:“你哭,哭有鸡巴用!快点准备香烛,鞭炮,把你 孙子接回来,到家里住唼。” 儿子的奶奶这才停止了哭,抽泣着出门办理去了。 一会儿,李秀儿的小叔大伯、杨五六的兄弟——杨四六和杨六六赶来了。一进屋, 着急地问:“爹,谁死啦?你孙伢子结结巴巴讲不清楚,把我们急死啦!” 老父亲没有回答,用眼睛去看李秀儿。这时,杨四六喊着“秀——秀儿”,杨六六 喊着“嫂子”,又几乎是同声问:“不是明明啵?” 李秀儿鼻子一酸,说:“是明明,他被社会上的混混杀死了。他整天逃课,不读书, 跟混混搅在一起,那几个混混本来就是杀人犯,把明明―――杀了!”李秀儿想哭,但 是,每一次,她除了鼻子酸、除了心头的疼痛外,眼泪总是出不来。好在,杨家的人都 知道,杨五六给她气受的时候,因哭得太多,杨五六死那阵,她的泪腺就坏死了。 “那,要——要他们赔——赔偿啊。”杨四六结巴着说。 杨六六说:“哥,你冒听嫂子讲嘎?他们本来就是混混,就是杀人犯,抓着了马上 判死刑的,谁来赔偿嘎?混混的家里谁管嘎?咯是个冤大头啊!” 老父亲叹着气说:“命!咯就是命!”说完,吩咐道:“四六,你去请地方上的帮 工,明天一清早开始搭棚子,还要借一些桌凳来。六六,你嘴巴讲话、办事都利索点, 你去请董家庄马和尚,要他来做个两天两夜的法事。你哥死的时候冒做法事的,家里一 直不清吉,现在合起来一起做。你们现在就去办,请马和尚也要他明天清早到,价钱你 不要跟他讲,来了后爹再跟他讲。噢噢,六六,你去请帮工时,先把你细叔请到家里来 商量事,顺便到他店子里赊账买些东西。”说着,老父亲开始咳嗽。李秀儿知道,这是 老人一口气说话太多的原故。 乖巧的三孙子赶紧给爷爷捶背。老父亲摸着孙子的头,呵呵两声,想对孙子笑一笑, 但是却没有表情,不知怎的,还差点哭了出来。也许,他是想到大孙子明明在家的时候, 也给他锤过背吧。 过了好一会,老人喘过气来后,又对两个儿子说:“秀儿不容易,自跟五六结婚起, 就冒过过安心日子,你们体谅体谅她,方正咯两年的生活比前些年强多啦。我咯里有五 百块钱,是上次秀儿看我时给的,你娘也有五百块,我们都舍不得用,我们拿出来现在 办事用。我看,你们两兄弟也每人凑个一千块嘎。”说着,老人又咳嗽起来,但眼睛盯 着两个儿子。 两个儿子中,杨四六家庭比杨六六困难,正当杨四六惊呆着想说话但又支吾着不知 道怎么说时,李秀儿已经从包里拿出了一万块钱。其实,当她听到老父亲说第一句话时, 她就开始到包里掏钱了,只是,因为包里包着两万块,她不准备也没必要一下子全部掏 出来,就两只手伸在包里很艰难地数着。 李秀儿把钱递给公公,说:“爹,咯是一万块,明明死的时候,是警察保护不周到, 迟了一着,公安局赔了两万。我就把一万拿出来,也是想请法师,跟明明和他爸爸一起 做场法事,把坟也合做一起,您看要不要得?” 杨四六和杨六六眉开眼笑,不等父亲开口,说:“蛮好,蛮好。”但老父亲没有接 钱,却说:“秀儿啊,两万块是明明的命换来的哟,也是你抚养他十五年的辛苦哟!十 几年来你一个人拉扯大儿子,五六不争气,要不,你也冒得咯样苦哦!”说着说着,老 父亲哽咽了。停顿了一会,又接着说:“你把钱积攒下来嘎,你还年轻,寻个人家嫁了 唼。咯,咯都要花钱的嘎。” 李秀儿说:“爹,我虽然辛苦,但是在外头总比您在家里好些啊。我给您的钱,您 就留着,娘的也留着。”说着,又把手里的钱递给公公。 老人这才接过钱,接钱的手有些颤抖。但是,老人接过钱后,却把包钱的纸包打开, 一张一张地数,数完五十张留给自己,把另五十张重新包好,递给儿媳。说:“够了, 有五千块够了!你不是不晓得,农村买东西、请法师花钱都不多。” 杨四六、杨六六也说:“够了,是够了。” 李秀儿这才把老人返递给她的钱收进包里,无限尊敬地望着眼前这个曾经的公公, 心里既苦楚又欣悦。 这是,婆婆也回来了,她老人家开始在堂屋里摆桌子,点香烛,还有碗筷、酒菜, 碗摆了好几只,碗里分别放着鱼,肉,还有豆腐、粉丝等;还有酒盅和茶杯,酒盅里面 有烧酒,茶杯里面也有凉茶。 摆放好后,老父亲问老伴:“买鞭炮冒?” 婆婆答道:“买啦。”声音里,还带着哭腔。 老父亲于是对老伴也对儿媳说:“走。” 走出家门,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李秀儿看手机里的时间,才下午六点。要是夏 天,此时太阳还刚开始落山;要是在城市,此时也才刚刚下班。可是在这山村,在这偏 阴之地,山映得深,树遮着树,太阳跑得快,天也黑得快。 李秀儿从婆婆手里接过竹篮子提着。这竹篮子里,也是一些香烛和冥纸以及盛有酒 菜的碟子、碗筷。 李秀儿接过婆婆篮子的时候,婆婆没有说话,但李秀儿知道,既然篮子让给她了, 说明婆婆已经不生她的气了。于是,李秀儿一手提着篮子,一手牵着婆婆。 走到坟头,婆婆一看见那个黑色的骨灰盒,顿时,抱着盒子,喊着孙子的名字,呼 天抢地地哭起来。无奈李秀儿没有眼泪,她只是悲戚地在丈夫的坟头,继续摆上碗筷和 酒茶,老父亲则颤抖着双手点燃了爆竹,让爆竹声噼里啪啦在夜空里哀鸣。 爆竹响过,婆婆还在哭着,老父亲示意李秀儿端起儿子的骨灰盒,自己则一边拉着 老伴,一边继续点燃另一箍爆竹。 婆婆的哭,是哭喊,哭诉。哭喊、哭诉是当地亲人死后寄托哀思的一种风俗,一种 习惯。老人一会喊着孙子的名字;一会喊着儿子的名字;一会诉说孙子在深圳不去看她 ;一会哭骂儿子丢下妻儿老少;一会大喊着父子造孽;一会哭求着父子在天保佑活着的 人――― 哭声、喊声、爆竹声,早把夜间的蟋蟀震得藏起了它那并不怎么悦耳的乐器,躲在 洞里、石头下、树杆上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起来,而月亮则毫不留情地把它逃跑前的影 子和躲起来的丑态暴露得清清晰晰。 夜晚的哭声和鞭炮声特别刺耳,尤其是在这山连着山的山村。山就像一个传感器, 静耳竖听,能感觉到声音传到了几十公里以外。此时,村里听到了声音的男女老少都跑 出屋外,望着传来声音的地方,听着女人哭诉中的每一个词句,每一句话,眯缝着同情 的眼神,说着同情的话语,摇着头,哀叹着。 在骨灰盒从外迎进堂屋的那一刻,杨家杨明明(李秀儿没有带李明明到深圳前,李 明明一直叫着杨明明的名字)的所有堂弟、堂妹们早已跪在大门口,当鞭炮声再次震天 价响的时候,他们大喊着“哥哥”、“哥哥”,哇哇地放声大哭。婆婆也突然仰天大喊 :“崽啊!”“孙啊!”,好不凄凉。 听着这一片凄惨的叫喊,李秀儿心间强烈的、巨大的爱与伤、忧与悲袭上心头,脑 袋一片轰鸣,心间一阵抽搐,双肩抖动,她无力地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