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阿宝没有疯,但阿宝此时的行为近乎于疯了。 一天前,李秀儿带着吴味子到博爱医院看方方。方方依然是平静而安宁地躺着。 回沙嘴以后,吴味子给李秀儿建议,虽然她对用中草药给方方洗澡治病并无多大把 握,甚至可以说,在没有爷爷的鼎力相助前,她是绝无把握的,当然,她赞成医学的尝 试和创新。对于方方这样的情况,用一句不好的比喻来说,就是死马当作活马医。但是, 为了尝试,她希望方方能在附近的医院,这样便于时不时去观察和看望。 李秀儿非常赞同,当即就要把方方换院到沙尾的仁爱医院。李秀儿去和胡小妹商量, 胡小妹虽然没有意见,但是她觉得要和胡理光商量。而胡理光有些犹豫。胡理光的犹豫 倒不是出于什么私心,而是觉得仁爱医院的医疗条件比不上博爱医院。 可在旁边的阿宝听姐夫这样说,心里想:狗屁!现在的医生都是机械行动的机器人, 按照条条框框办事,永远不会有当今的华佗出现。与其每天这样看不到光明地活着,还 不如遵照古训“树挪死,人挪活”执行,让方方挪动挪动,弄个偏方让方方起死回生! 于是,阿宝的脑子里开始盘算起一个主意来。 于是,用胡理光的话说,阿宝就这样疯了。 这天是星期六,深圳的大街小巷人群拥挤。尽管许多私营企业主皆以不放假来抽取 劳动者的血汗,把许多男人、女人们都关在他们自己的岗位上,但这并不影响深圳的热 闹——深圳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人气非常旺盛。 趁护士不注意,阿宝在这天的早上九点多钟,偷偷地把方方背出了医院的大门。 阿宝是光着膀子背着方方跑出医院大门的。医院有眼快的人,还看到这个光膀子的 青年身前吊着一块牌子,牌子上好像还有字,但是,因为跑得快,没有人看清楚那牌子 上的字写的是什么。当然,也没有人拦截。毕竟,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将会发生 什么。 其实,不但光膀子的阿宝身前吊着字牌,在方方的背上,也同样吊着一块字牌。阿 宝出博爱医院大门左拐,沿着红岭路往前小跑,当跑到新闻大厦前的邓小平塑像下面时, 阿宝放慢了步子。而此时就开始有人关注起阿宝来,还有的拿着数码相机对着阿宝拍照, 阿宝于是干脆停下了脚步。 阿宝停下脚步的时候,人们首先看清的是女孩背上的字:“谁能救她?‘1• ;23’血案的幸存者!”再看阿宝胸前的牌子,写的是:“不管发生什么,我等你醒来!” 有人疑惑了,问阿宝发生了什么事,这姑娘是怎么回事。阿宝不作声。旁边有知道 内情的便讲给疑惑的人听。一些人听了,扼腕叹息,并很关心地要小伙子放下人来休息 休息。可阿宝摇着头,把背上的人用手朝上托了托,然后腾出一只手,从裤兜里掏出名 片,不无凝重地说:“各位叔叔伯伯,大哥大嫂,兄弟姐妹,父老乡亲们!如果你们谁 有治疗植物人的技术和信息,请打电话告诉我,我高玉宝没齿难忘!谢谢啦!”说着, 把名片递给走上来不无同情地看着他的人。每递一张名片,阿宝就朝来人砸一下头。但 走过去接名片的人接过名片时,都用手去扶小伙子的头,表示不敢接受,也表示安慰、 同情和敬佩。 阿宝见围着的人增多,而这里是主要街道,怕影响交通,便开始朝深南大道华强北 的方向走。这时,一个大婶走上前,对阿宝说:“小伙子,你又要背人,又要发卡片, 还要说话,你吃不消的。我帮你发卡片,帮你讲。”说着,也不等阿宝准许不准许,从 阿宝裤兜里掏出名片来。可是,阿宝裤兜里的名片已经只剩下十来张了。大婶便对跟在 她后面的老伴说:“老头子,你拿一张卡片到路边的店子里去做几盒来,快点啊!我们 到华强北赛格广场等你。”又转过头问小伙子:“阿宝,是到华强北吧?你到那里去做 宣传,人会更多,效果好。对吧?”阿宝点点头,感激地对大婶说:“大婶,谢谢您! 真的谢谢您啊!” 阿宝背着方方有点吃力了,虽然方方体重不足一百斤,但对身体并不健壮的阿宝来 说,能背着跑这么远是颇为费力的,何况现在还要发卡片,还要讲话,当然就怪不得大 婶说的“吃不消”了。但是,现在,阿宝有了大婶、大伯和众多人的支持和鼓舞,他的 力量似乎陡地倍增了许多,双手把软绵绵的方方夹得更紧。 阿宝一路前行,后面跟着的人成了一个小队伍。队伍中,除了不乏看热闹的外,大 多数是对阿宝行为的一种声援。 此情此景,阿宝很是感动。当他人被他感动的时候,他也被大家感动着。阿宝想: 谁说深圳是冷漠的城市?谁说深圳世态炎凉?他甚至默默地对背上的方方说:方方,你 看到了吗?这个大婶,还有大伯,还有后面跟着的那些关心你的人,都希望你早日醒过 来啊!谁说他们不像你麻城乡下的大伯、大婶啊!谁说他们不是我们的兄弟姐妹、父老 乡亲啊!就凭这,你也该早日醒过来啊! 阿宝在心里这样跟方方交流的时候,用手轻轻掐了掐方方的屁股,虽然没有什么反 应,但是,阿宝感觉到,方方的屁股很有弹性,一掐就有弹性——人还是好端端的人哪 ——阿宝想。 阿宝捏了捏那无力地吊在他胸前的方方的手,软绵绵的,肥嫩嫩的,似乎还有温热 ;他又换了一只手,去捏方方的另一只手,也是如此——冰冷中似有温热。他于是喊道 :“方方!方方!要是你能醒过来该多好啊!” 可是,方方没有醒过来。 阿宝哭了。 阿宝双手托着方方的臀腰,不时用左手去揩掉下脸颊的泪水,一步一步地往前迈。 旁边的大婶说:“阿宝,阿宝!你的方方会醒过来的!真的,会醒的!有你这样对她, 她怎么会不醒呢?” 阿宝泪眼婆娑地点头。“方方,你听到了吗?都盼着你醒过来呀!你醒吧!”他对 方方呼唤道。 前面是上步路和深南大道的交叉口,阿宝仍自顾自地往前走,嘴里还喃喃地“醒吧”、 “醒吧”地念着,全然忘记了红灯。当大婶把他的臂膀扯住了,他才停了下来。 到赛格广场的时候,阿宝的双脚已经发酸,双手已经发麻,手的托力越来越小,需 要不时把方方朝背上送,有好几次,方方都差点从他的背上滑下来。但他咬着牙挺了过 去。他也好几次想把方方从背上放下来,但是,他又好几次告诫自己:不行!方方是一 个植物人,把她放下来,意味着把她做展览——而拿一个失去行为能力的人做展览,是 应该被人唾骂的。何况,自己跟方方已经非常熟了,几乎是融为一体了。当好几次方方 会从他背上滑下来要掉到地上的时候,他深深感觉到,方方的肌体,在粘贴着他,方方 的手掌,在抓牢着他——而这,他又怎能忍心把她放在这街道上,让很多的人来“瞻仰” 她呢? 可是,他确实力气越来越贫乏,体力越来越微弱,他额头上冒出了巨大的汗滴,他 脸上的肌肉在痛苦地抽搐着。 他这痛苦的表情,仅能使他有力气向人们砸头、鞠躬,而不能说话。好在,好心的 大婶发挥她教师(阿宝猜的)的语言天赋和说服能力,使许多人唏嘘,许多人扼腕,许 多人当众掉泪,甚至有人当众掏钱给阿宝,但阿宝摇头坚决不要,头像鸡啄米般朝那人 砸,似乎要努力使得那人原谅似的。 大伯送过来的名片又一盒发完了。阿宝仅剩下的最后的力气也没有了。他感觉到黑 暗来临,眼睛发昏。方方从背上掉下去了。 正在这时,有人抓牢了他,并把方方从他的背上抢了过去。 这人也是一个小伙子,他复印了许多关于“1• ;23”血案和有关方方的报道, 朝路人散发,无声地支援着阿宝。 他就是甄诚。 甄诚应该是最明白阿宝的。他清楚阿宝为什么不把方方放下来休息。他是从新闻大 厦下楼后就发现了阿宝的,然后悄无声息地跟着他。他为眼前这个大哥的举止所钦佩, 所感动。他一路上给阿宝拍下了许多照片。从工作上来说,这些照片是好的新闻题材, 但从另一面,作为同样一个关心方方的人,也作为阿宝的朋友,假如上天真的让方方醒 过来了,真的让方方和阿宝结为秦晋之好了,到时,无论是对阿宝和方方,还是对大众, 这样的照片皆是多么珍贵啊。 他也发现,阿宝长时间地背着方方,额头汗水越来越多,体力越来越不济,那些不 认识阿宝的人或许认为这个小伙子练过什么功夫,没有太在意,但他甄诚知道,阿宝本 来体质不强壮,加之在医院照顾方方的缘故,没有好的睡眠,没有好的心情,没有好的 饮食,整个人显老了,身子显得更瘦了。他很想早点过去接过方方背到自己的背上,但 是,他又明白,方方如今是属于阿宝的,其他人几乎没有资格背着方方。就是阿宝,也 绝不会轻易把方方放到他人的背上去。但当他发现阿宝要昏倒的那一刻,他就不得不在 这危难时出现了。 阿宝短时间的昏厥,睁开眼第一眼看到了甄诚,他朝甄诚艰难地咧嘴笑笑。不知是 嘲笑自己无能,还是感激甄诚。 阿宝终于坐下了,在街边的凳子上小憩了一会,喝了一瓶好心人买给他的饮料,赤 裸的膀子在阳光下发出铜色的光。喝完饮料,他紧盯着躺在甄诚背上的方方看,似乎不 认识方方,又担心方方被人抢走似的,嘴巴里又机械地开始念叨着: “醒了!醒过来了!” “醒了!醒过来了!” 突然,他一个箭步跑过去,大喊道:“方方醒了!”这一喊,大家吓了一跳,甄诚 也吓了一跳。 甄诚以为方方真的醒了,反过头去看,可看到的仍是方方安静而略显苍白的脸。 等甄诚回过神来时,方方又抢到了阿宝的背上。阿宝背着方方跑了起来,一边跑一 边喊: “方方醒了!” “方方醒了!” 阿宝完全进入一种疯狂状态,跑上深南大道和华强路交叉的天桥下面时,他不入底 下通道,也不上天桥,径自横过马路。 这时,一辆黑色的桑塔纳驶过来,差点撞翻阿宝。而桑塔纳内,开车的正是胡理光。 驾驶室后坐着的正是美枝。美枝和胡理光正从园岭新村夜宿出来。胡理光一大早送美枝 去沙嘴上班。 见此情景,胡理光叹气对美枝说:“我这可怜的小舅子,他已经疯了!” 可当他把车开到旁边停下来,再去追阿宝时,阿宝已经跑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