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方圆果然乖乖地在吴味子指定的“后天”早上到了深圳。 方圆见到李秀儿,虽然多少有一丝愧疚,但总觉得自己在姐姐和李秀儿面前有一种 优越感。虽然多年以前自己和父亲送姐姐到深圳时,那时表现的是对李秀儿的敬畏,但 这多年后,自己成长了,成熟了,还有一年在高等学府就要修成正果了,现在,自己凭 什么还要在李秀儿面前表现得行为猥琐呢?为什么还要敬畏她呢?显然没有理由啊。 虽然姐姐方方,他依然感激她,爱她,但是,她做的那些丑事,自己一想起来就恶 心,那么,他无法面对这个事实,他想努力摆脱和拒绝。但是,他又总是决绝不了,摆 脱不掉。因此,他只有使自己残忍着,无情着。他还歪解着对自己说:纨绔从来有伟男, 无情未必不丈夫。 但尽管如此,这两年的日子里,他还是矛盾着的。毕竟,姐姐是亲姐姐,是一母二 胎的血亲,他怎能忘记,也无从忘记;姐姐是和父亲、母亲一样的善良姐姐,她总是想 着他,照顾他,保护他,资助他,他又怎能不记得,又怎能不时常想起,并心存感恩。 但是,他做不到不想姐姐的事,做不到不想那些钱是怎么来的,他做不到坦然面对,他 做不到像什么也没有发生。所以,他只能多少次告诉自己:方圆,方圆,你这个混蛋! 你快快毕业,快快参加工作吧!等有了钱,赚了钱,给姐姐治病,养活姐姐啊! 他始终认为,姐姐赚的钱是肮脏的,李秀儿赚的钱更肮脏——李秀儿因赚肮脏的钱, 还把儿子搭进去了。现在,她用她儿子搭进去的巨大代价的钱,捐给姐姐治病,这不能 说她高尚,不能说她慷慨,只能说她是在为自己赎罪,是在救赎自己。 是的,李秀儿是在赎罪。他坚定相信自己的论断。 这一点,方圆和李秀儿想的一样。李秀儿确实认为自己在赎罪,在救赎自己。她从 来没有认为自己高尚,从来没有认为自己慷慨,尽管以她的文化界面,她并不明白赎罪 和救赎这两个词的准确含义。但是,她知道她错在哪里,她知道她在做什么。 对方方的愧疚和对方圆的和善,这是她非常清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因此,李秀儿 一直有方圆所认定的那么一种心态,所以,她虽然感觉到方圆未免有点不近人情,但是, 她并不怪罪方圆,见了方圆,她依然一脸的笑,仿佛自己是方家懂得宽恕的大姐姐,也 仿佛自己天生欠了方方、方圆姐弟什么似的。 因为李秀儿这样,方圆更认定李秀儿是心虚,甚至在李秀儿面前,几乎有从优越感 变成债权人的感觉。但是,方圆却畏怯那个在电话里把他弄得一愣一愣的大学生。在畏 怯的同时,方圆又有点嚷嚷不服的是:你一个当妈咪的李秀儿,凭什么把人家大学生弄 在你手下工作?你凭什么去管理人家?那又凶又傻的女孩,凭什么替她卖命? 莫非她是冒牌的大学生?方圆私下里想。 但他马上在心里对自己说:你冒牌,我马上让你露馅! 可是,当李秀儿对走进家里来的女孩,笑吟吟地介绍给方圆说“这就是吴味子”时, 方圆又像那天在电话里似的,木呐了,而且惊呆了。 电话里,方圆凭好听的声音,想象女孩的相貌应该是过得去的那种,说漂亮或许够 不上。可现在他看到的,却是非常阳光、健美的一个女孩,当然也漂亮——差不多一米 六五的个头,不苗条,但匀称;城里的女孩都把头发烫得爆炸或卷曲起来,而她扎成一 个把子,随意地用一根皮筋束着;眼睛和眉毛没有一点描画的痕迹;脸上也找不到一丝 脂粉味,倒是可以找到几粒青春痘——就这样素面朝天,就这样毫不修饰,就这样实实 在在。如果说很多纤弱的女孩在看到高大威猛的男人时,心底马上本能出现“安全感” 这个词的话,此时瘦弱的方圆,竟然也从吴味子身上看到了“安全”两个字,并想:她 说要我跟她到山里面去采药,看来,她还真应该是那种敢去的女孩呀。 吴味子用她那圆圆的杏眼看方圆,似有一种激光的穿透力,使方圆心里一阵战栗。 但方圆毕竟是男人,也用他那并不太小的双目迎接着吴味子。 吴味子说:“你就是方圆?怎么看你也不像是个没有良心的小子。怎么就那么狠心 丢下你姐姐呢? 方圆心虚地低下头。 李秀儿说:“味子,方圆很听你的话嘞,人来啦,你就莫唱他的黄啦。” 吴味子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去看你姐了吗?” “去―――去啦。”方圆依然紧张着。不知怎么的,他看到吴味子,就天生有一种 畏怯。别说他刚才想要试探她是不是大学生,就是要他主动去问她一句话,他都害怕得 要嗫嚅半天。不过,凭他刚才的一瞥和预感,这个吴味子既有一种书香闺秀的气质,又 有一种湘妹子的泼辣劲。“或许,差不到哪里去。”方圆在心里告诉自己。 “带了跑鞋吗?爬山用的。”吴味子眼睛不看方圆,一边说一边用手去捏方圆的行 李包。捏完,有点生气道:“你没带鞋?就脚上这双破皮鞋吗?”嘴里说,杏眼再次圆 瞪着方圆,仿佛面前这个男孩天生不听话,让她伤脑筋似的。 方圆都不敢看吴味子了,摇头。 吴味子鼻子一“哼”,跑到李秀儿家里的内房去找鞋。一会儿她在内间喊:“秀儿 姐,这双李宁牌运动鞋给他穿吧?”嘴巴里喊着,人已经从里面拿出一双半成新,被李 秀儿洗得干干净净的鞋子出来。又说:“这小子的脚不是很大。我看这双鞋给他穿合脚。” 可是,李秀儿看到后,却一个箭步跃到吴味子面前,夺下她手中的鞋子,变色道: “不行!咯不行!” 吴味子空着手,惊呆地立在那里。 吴味子并不知道李秀儿的儿子李明明的事,但方圆知道。他看到李秀儿拿着手里的 鞋进内房去了,马上对吴味子说:“那鞋不能拿的。它是明明的鞋,是秀儿姐的命,你 不晓得吗?” 吴味子摇头。方圆看到,从见面到现在,吴味子一直是一副强强的架势,只有此时, 似有一丝委屈,似才是个乖女孩的样子。于是,方圆抓住机会,用柔和的目光讨好地去 看吴味子。 吴味子发现方圆的意图了,鼻子再次一“哼”,说:“就是你!”于是,跟李秀儿 后面进房去了。 吴味子这才发现,写字台的镜框里,有一个用黑色镶边框起来的少年遗像。少年虽 然乳臭未干,虽然脸略显得煞气重,但基本上算得是英俊、豪气。此时,李秀儿已经把 鞋端端正正地摆在儿子的遗像前,并在鞋子上搁上一把军刀,军刀上有四个字“无敌将 军”。吴味子发现,那刀正是一把如今少年喜欢玩耍的假军刀,虽然是假,但很有气势。 李秀儿用手轻轻地触碰军刀,来回反复抚摸着,双目无限愧疚和哀怨地盯着摆放军刀的 上方——相片上。接着,小心翼翼地放下军刀,双手上移,战战兢兢地触碰着相片,拿 起像框,就近嘴边,用嘴吹了吹,似想吹去尘土。其实镜框干干净净,本来就没有灰尘, 一吹,反而模糊了相片。 这是一个中年丧子女人心底的痛。吴味子不想触碰李秀儿的伤痛,但她却无意中碰 伤了。她很是尴尬,心情也像李秀儿依样沉重。她拿上行李,递给方圆,说:“带上。 我们走,让秀儿姐静一静。”轻轻地把房门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