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节 我忽然不想上下午的政治课了,天阴了起来,我想回我的房间去。 房间很小,放一床,一桌,一椅,书就只能堆在床上。 桌子的右手是扇窗子,窗子里盛了四季的风景,花开花落,月圆月缺。桌子 的左手是扇门,我走进来,反手锁上,世界就被锁在了外边。 点亮灯,喝一口茶,屋里的世界便会渐渐活起来。曹操会聊起杀人越货,谈 笑生死,以及如何同袁绍一起,听房,轮奸别人的新媳妇。毛姆会教我他的人生 道理,最主要的一条是不要带有才气的画家或是写诗的到家里来,他们吃饱以后 一定会勾引你的老婆。受尽女人宠的柳永低声哼着他的《雨霖铃》,劳伦斯喃喃 地讲生命是一程残酷无比的朝圣之旅。杜牧才叹了一声“相思入骨呀”,永远长 不大的马克吐温便开始一遍遍教你玩儿时的种种把戏。 “有些问题太难懂,仿佛上学离开妈妈,仿佛将来要将性命托给另外一个女 人,仿佛现在心里喜欢上一个姑娘。小屋子太小了,容得下两个人呢?屋里的天 地太大了,那个姑娘会喜欢吗?” 我坐在桌子前,世界和自己之间是一堵墙,墙和自己之间是一盏灯,灯和自 己之间是一本书。书和自己之间,是隐隐约约的朱裳的影子。 电话就在旁边,七个号码就可以解决某种思恋。天渐渐暗下来,窗子里是很 好的月亮。 现在回想,我那时候的意淫清丽明净,俗甜肉麻,后来我见过几个以写青春 美文出名的东北糙汉,腋臭扑鼻,鼻毛浓重,心想,如果我从中学一直以写文章 为主业,我一定出落得和他们一样。 “这样的月亮下,故宫后街一定美得凄迷,角楼一定美得令人心碎,令人落 泪了。” “小姑娘,我小小的姑娘,我睡在粉色花瓣上的小姑娘,我淡如菊花的小姑 娘,想不想出来陪我走走?” “你饭盒里的清炒蟹粉很香,午饭慢慢地吃了很多,吃得天阴了,吃得人不 想再去听‘资本主义的根本矛盾是日益扩大的生产力与人民相对缩小的购买力之 间的矛盾。’” “小姑娘,我小小的姑娘,我冰晶玉洁的小姑娘,想对你说,谢谢了。” 我那起电话,几个号码按下去,线的那端是个女声: “喂?” “请问朱裳在吗?” “我就是。” “我是秋水,不好意思打扰了,请问今天下午的政治课都划那些重点了?” “噢,等一会儿啊,我去拿书……好,第十五页第二段,第十六页第一段, 第十七页二至三段。” “多谢。不好意思打扰了。多谢。” 我飞快地把电话挂了。从桌子上捡了张纸,给朱裳要出的板报写了点东西: 《仿佛》 “仿佛有一种语言 说出来便失去了它的底蕴 仿佛摇落的山音 掌上的流云 仿佛有一种空白 河水流过堤岸没有记忆 仿佛投进水里的石头 落进心里的字句 仿佛有一种存在 只有独坐才能彼此感觉 仿佛淌过鬓边的岁月 皴上窗棂的微雪“ 我混乱中通过凌乱的梦里又回到了课堂。 阳光从左侧三扇大玻璃窗一泻而下,教室里一片光明。看得见数学老师不停 翕动,唾沫细珠乱蹦的嘴,但是听不见任何声音,教室静寂无声。看得见每个人 脑袋里的血管和血管里的思想,但是无法判断是邪恶还是伪善。 朱裳坐在我前面而不是旁边,散开的黑发在阳光下碧绿通灵。当她坐直听讲 的时候,发梢点触我的铅笔盒。当她伏身记笔记的时候,发梢覆盖她的肩背。 我拿开铅笔盒,左手五指伸展,占据原来铅笔盒的位置,等待朱裳坐直后发 梢的触摸,就象等待一滴圣水从观音手中的柳枝上滑落,就象等待佛祖讲经时向 这里的拈花一笑,就象等待崔莺莺临去时秋波那一转。 我没想到,那一刻来临时,反应会是如此剧烈:五颜六色的光环沿着朱裳散 开的头发喷涌而下,指尖在光与电的撞击下开始不停地战抖。 这种痛苦的惊喜并未持续很久,就象在漫长的等待和苦苦的思索之后,对经 卷的理解只是在一瞬间一样。黄白而粘稠的液体从左手食指一段、一段地流出, 仿佛一句句说得很快,但又因为激动而有些口吃的话。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和我躺在一张床上的李白、柳永、杜牧之流正用阴冷而 狠毒的眼神看着我,张张惨白的脸在防腐剂中浸泡了千年,显得空洞而没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