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访者 离开中央电视台的时候,张老实无精打采,痛苦不堪,他明白:自己已经无家 可归了。他这次到北京本来是要告状的,可是许多部门的人都不能给他满意的答复, 只是让他回家等消息。回家?等消息?张老实最怕这两个词,同村的张念东到省城 告状,结果告状的材料转了一圈,又回到那些基层干部手中,后来,张念东两条腿 被人打断了,大家不知道具体是谁下这么狠的手,但人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张老实估计自己回家后可能也好不到哪儿去,他带着复印的最后一份上访材料 找到了中央电视台,他想让“焦点访谈”帮自己申冤。中央电视台的人没让他进门, 只是收下了他的上访材料,说会转交给“焦点访谈”的人,也是让他回去等消息― ―这让张老实非常苦恼。 回去等消息?我还敢回家吗?王县长能饶了我?李镇长能饶了我?贾支书能饶 了我?就算贾支书肯饶了我,他家那两头大狼狗会饶了我?这是一个在县里镇上都 挂上号的刁民,回去等消息是不可能的了。张老实无比恐惧和落魄地打量着这个陌 生的城市,他已经身无分文了。 夕阳像血一样红,照着雄伟的军事博物馆。 蓬头垢面的张老实在夕阳下拖着疲 惫的步伐,他刚刚四十岁,但看上去却像一个老头儿。他挎着一条肮脏的蛇皮袋, 里面装着一胎黑乎乎的旧棉被,他的平底鞋已经开裂,露出污迹斑斑的袜子。张老 实刚刚接近军事博物馆就被人轰了出来,几个外国人朝他一边微笑一边指指点点, 彼此叽哩呱啦地不知说些什么。 张老实又走到长安大街的路边,不知道该去哪儿,只好咧着嘴发呆,一辆辆汽 车呼啸而过,没有一辆为他而停下。 夜幕渐渐降临,千万盏街灯像花儿一样在晚风中绽放,美丽的女人们穿着超短 裙从张老实的身边穿过,走进一座座灯火辉煌的高楼大厦。张老实无心欣赏北京的 夜景,无论它多么缤纷多彩,都不能当饭吃――他已经两天没吃饭了。这个农民的 肠内发出一阵阵哀鸣,收到肚里的委屈信号后,张老实也忍不住呻吟起来。 他看到许多人都在里面围着火锅涮羊肉,便不由自主地蹭上前,一个保安戳着 额头把张老实轰走了。 他的脚发软,终于在一座阴暗的天桥下缓缓地倒了下去。 一个精瘦的中年男子来到张老实的旁边,“醒醒,老哥,醒醒!” 张老实睁开眼皮,看到一个乞丐模样的人,惊问道:“干嘛呀?你是谁?” “我是个要饭的,你饿了吧?这个烂桃子给你吧”,乞丐从一个破提包里拿出 一个黑色的塑料袋,里面装了几个熟透的桃子,桃子早被挤坏了,像小孩子长了冻 疮的脸。 一开始张老实还对来人有所防备,但想到自己的情况实在糟糕,既没有什么可 偷的,也没有什么可骗的,更没有什么可抢的,便横下心来,索性接过桃子便啃, 三下五去二便啃得只剩下一个桃核了,“谢谢,老弟,你可救了我一命啊,要不然, 我就见毛主席了。” “你怎么会走到这一步呢?有啥事情不妨说来听听。” “唉,一言难尽啊,说了也没用,谁能帮我作主呢?现在老毛也不在了,老毛 在的时候……唉,说啥呢?提起来心里就有气。” 两个人聊上了。 “我老家是河南的,XX地区XX县的,一年到头挣不到钱,穷得叮当响。村里的 干部个个都是孬种,家里一个比一个阔气,他们都是在剥削老百姓啊。上个月,村 支书贾为民带着‘突击队’,其实就是一帮流氓打手,抢走了我家的稻谷,一袋也 没留下。俺老娘心疼,不让他们拉粮食,他们骂我娘是个‘老不死的东西’,俺老 娘想数一数有多少袋粮食,他们也不让数,还一巴掌把她推在地上,俺老娘的嗓子 都哭哑了,半夜就寻了短见……” 乞丐问道:“他们为什么抢你家的稻谷?” “当时我被他们抓在村委办公室毒打,昏死过去三次,每次都是被他们用凉水 浇醒后再打。贾为民说‘让你告,我奉陪到底!’他们把我非法拘留了29个小时, 直到第二天下年才让我老婆拉我上医院,经医院X光检查,我的三根腰椎前下缘有损 伤,最后确诊为隐形脊椎裂,花了6000多,秋天的稻谷也烂在地里没法收,到现在 贾为民还是高高在上,没为他做的事情负半点责任。” 乞丐叹了口气,“你为什么上访?是不是也是负担太重?” “是啊!重得不得了!老百姓本来种地就挣不到几个钱,乡提留村提留全提走 了。他们没想过让人民群众富裕起来,而是一心一意让农民当‘冤大头’。很多提 留都提得不合理,有的项目根本就是无中生有,什么党报党刊呀,我们连一份也没 见过,他们照样扣钱;还有除草剂、化除剂,一剂也没给农民,还是要交钱;民兵 训练费、民兵附加也挺荒唐,现在哪有民兵训练?村里的敬老院一年前就没人了, 房子都让村长家改建成养猪场了,他们还照收敬老费,太他妈的邪乎了!还有扶贫 款贷款,这些钱一分也没到群众手中,都被那些当官的挪用了,凭什么分摊给老百 姓去还?还有没有王法?中央文件精神说的可好,‘减轻农民负担’,这负担怎么 越减越重了,好经都让歪嘴和尚念歪了,这些和尚不光他妈的嘴歪,还贪吃肥肉啊。” “哈哈,”乞丐笑了,“老毛那个时代也有贪官,不过大家都穷,他们没什么 可贪的。” 张老实摇了摇头,“老弟,我不和你抬杠,老毛的时代就是好,起码没现在腐 败,现在的干部啊,全毙了,有冤枉的;隔一人毙一个,就有漏网的――老百姓都 这么说,嗯,你是咋回事?咋也走到了这地步?” 乞丐挠了挠头,苦笑了几声,“和你差不多,我是安徽X县的,我们那儿的干部 ― ―唉,不说了,天下乌鸦一般黑……” “那你也是来北京告状的?” “是啊。” “来多久了?” “半年了,没用,上个月俺村的铁柱也来北京告状,没用,统统没用,人家管 不了那么多……” “你一直没有回家?就在这儿要饭?” “对,我在北京讨饭几个月了,还行,比在家种地还强点儿。” “是吗?在北京讨生活可不容易吧?” “不容易呀,北京人欺负外地人,外地人也欺负外地人,很少有人把要饭的当 人看,这没关系,只要有人肯给钱就行。老兄,你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有什么打算?” “没什么打算,支书一天不死,我就一天安生不了,有家也难回啊。” “我看你跟我差不多。” “你说得对,那就让我跟着你学要饭吧。” “学要饭?要饭还用学吗?就看你拉不拉得下面子啦。走,到天桥上坐会儿。” 乞丐把张老实领到天桥上,人盘腿坐下。天桥上人来人往,旁边就是一家著名 的商场,不少人在逛商场。“看人家活得多自在!”乞丐咬牙切齿地说。 张老实望着灯红酒绿的花花世界不住地咽口水,掩饰不了内心的羡慕、无奈和 悲哀。他说了半天话,喉咙发干,可是没有水润嗓子。一个电影明星举着一瓶名牌 矿泉水在灯箱广告上陶醉地往嘴里灌,张老实恨不得从他手中抢过来,可那毕竟是 广告。这时,一个头染黄发、穿着短裙、足踏厚底的女孩子背着小包一扭一扭地从 他们旁边走过,随手扔掉一个塑料瓶,里面还有一些百事可乐没有喝完。张老实抢 过去抓在手中,咕嘟咕嘟几口便喝得干干净净,“真得劲!”他说,然后就咧着被 香烟熏成的黄牙笑了。 “你真有面子,小妮儿还给你水喝!”乞丐也干笑着和他打趣。 这时,旁边又走过一个中年女人,眉毛描得细细的,嘴唇血红,浑身上下珠光 宝气,一个小孩牵着狮子狗紧跟着她。那女人对小孩说:“儿子,现在可别相信人, 到处都是骗子,瞧那两个家伙,乐得多开心,哪里像个乞丐?可别给他们钱!” 宋定伯 2000年9月29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