攀绳人 作者:ShakeSpace 江湖三百六十行之攀绳人 二月初五,申时一刻。 一群灰色的鸽子在天空翱翔。它们飞越浮云,高高盘旋,它们背负苍天,胸 怀山河。假如其中某一只朝下看一眼的话,它就会看到这个世界上最壮丽最辉煌 的皇宫。从碧蓝的天空中望下看,点缀在一片金色琉璃瓦之海中的园林如精致的 盆景。 在皇宫的东北角,数百人排成的长龙正缓缓通过一道宫门。队伍中有男有女, 有老有少,唯一相同的是他们的衣服都显得那么破旧。 排在队伍中的一个少年收回一直追随着鸽群的目光,阴郁地叹了口气。 二月初五,申时二刻。 皇宫的九道门,各有司值。天子出入的是承天门,朝官出入的是拱辰门,而 眼前这群人,只能和杂役一样走这道顺贞门。禁卫营副统领李仝一言不发地看着 手下人翻箱倒柜的挨个儿搜查。在他背后,顺贞门象一头沉默的巨兽的大口,将 通过检查的人逐一吞入。 他已经学会了和这头巨兽一样沉默。靠着这个,还有他的混元功和十八路铁 浮屠,他才爬到了今天的位置。可李仝不得不承认,有些东西是他永远也学不会 的。比如在这皇宫明亮耀眼的屋顶下面,谁知道掩藏着多少肮脏的东西呢? “混元功其实和世上所有的武功一样……”他仿佛能听见二十年前那个下午, 师傅的声音透过虚虚实实的淡紫色香烟传来,“假如心不能再保持纯净,就会失 去它的威力……” 他还记得师傅的话。或许这就是他为什么还不是正统领的原因? 在恍惚的回忆中,李仝被背后的马蹄声惊醒。彪悍的花喇子模骏马组成鱼丽 阵形从宫中缓步而来。它们强自按捺天性中对奔腾的渴望,规规矩矩地走起小碎 步。马上当先一人身著朱砂红绣霸下纹的锦袍,在一群侍卫的陪衬下显得气象威 严。 只有一个理由会让肃王来到顺贞门。李仝连忙迎上去,恭恭敬敬地行礼: “参见王爷。王爷大驾光临,想必是来巡视百戏的准备。在下正安排检查。” 肃王略一点头,把注意力移到那条人龙上。 这真是稀奇古怪的一群。整个京城有名的杂技班都在这儿了,还有不少特地 从外省找来的。他们带着各种古怪的行当家什:肌肉虬结的大汉推着装石锁的车, 美貌的少妇扛着斗大缨花的火尖枪,老人和小孩提着装戏服的箱笼,还有几只不 安分的猴子,也装模作样地拎着藤圈和小锣鼓。 肃王看了一阵,嘱咐道:“李大人,这些江湖上的人鱼龙混杂,你可要小心 着点儿。每次皇上的诞辰都要杂陈百戏,皇上命我监办这次寿典,我可不想后天 有甚么差错。” 李仝赶紧满口答应:“王爷吩咐下来的事,我们一定做到。” “倘若办得好,本王当然少不了会在秋大人那里替你美言几句。李大人,你 这统领的官职,前面那个‘副’字可也有些年头了呢。” 李仝唯唯诺诺地道谢,回头朝手下一挥手:“都听见了么?大伙儿还不给王 爷卖力点儿干?” 禁卫们得了号令,都活跃起来。肃王满意地点点头,驻马观看。 二月初五,申时三刻。 王爷吩咐要细细的搜,禁卫们便搜查得慢了。迤逦的人龙不断缩短,仿佛被 一截截吞入宫门。李仝忽然疑心这吞吃了许多人的皇宫在笑,眼光一回间,却是 一抹笑容在肃王的脸上闪过。 “不!我要回去──” 队伍中忽然起了骚动。一个十一二岁模样的小女孩冲出队伍,朝反方向跑开。 一个中年汉子跺着脚叫:“春花!回来!” 她跌跌撞撞地跑,转眼被一条鞭子抽到。灰色的旧夹袄在一声尖叫中绽放出 片片飞絮。 “跑什么跑?”鞭子的一端握在一名傲慢的禁卫手里,他骂了一句,又挥出 一鞭。可这一次他忽然感觉一股大力从鞭子上传来,几乎拿捏不稳。这名禁卫吃 了一惊,定睛一看,才发现鞭子的另一端不知何时缠在了一个少年的臂上。禁卫 在心里抽了口冷气:那少年的眼神,阴郁得象天空中的乌云。 禁卫咽了口唾沫,骂道:“小子!你想找死么?”他用力一扯,鞭子却象生 了根似的。周围几个禁卫看情形不对,纷纷吆喝着围上来。那个叫做春花的小女 孩被堵住去路,一双大眼睛里满是害怕。她瞧瞧四周,下意识地靠到少年身边。 “住手!”李仝喝止住手下,少年楞了楞,就势松手放开鞭尾。那禁卫平时 威风惯了,今天丢了个面子,哪里搁得下脸,“唰”地抽冷子又是一鞭,朝少年 劈头盖脑抽去。 女孩尖叫起来。 下一刻,站在顺贞门外的两百多人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阴冷的乌云在 这一瞬间从飘扬着冰晶的高空坠下。十一匹西域进贡的骏马中有十匹长嘶人立而 起。肃王紧紧挟持胯下白马,眉头一皱。似乎有那么一刹那,空气中弥漫着灰暗 的天空,近在咫尺的人都无法认清面目。 一刹那,仅仅是一刹那,那个禁卫的心中升起无边的恐惧和黑暗。仿佛被禁 锢了千万年的魔王冲出牢狱一口咬住他的心脏。他惨叫起来,双手捂着脑袋,没 跑两步便开始在地上打滚。 少年漠然注视着发出声嘶力竭惨叫的禁卫,地下那条鞭子不知何时已经碎成 几段。春花惊恐万状地探出埋在少年衣襟中的脸,望向场中。阳光似乎早就恢复 了温煦,只是那条排得整整齐齐的人龙却散得不成队形了。 那一会儿功夫李仝只觉得眼前一晕。他一提真气,苦练三十多年的先天混元 力发挥威力,立刻清醒过来。除了那个禁卫在地下翻滚哀嚎,似乎什么事都没发 生过。 他定定神,向少年招手道:“你过来。” 少年拍拍春花的肩,大步朝禁卫营副统领走去。 李仝细细打量眼前的少年:他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手臂上被鞭子缠出的青 紫色伤痕分外显眼。身上除了一件不知蓝色还是灰色的夹袄,就数背上一个硕大 无朋的竹篓子最为突出。 “叫什么?”李仝问。 “……罗翔。” 李仝一指竹篓:“打开,检查。” 少年顺从地卸下背篓。李仝用脚尖点开盖子,似乎看见里面有什么晃了一下。 旁边一个手下叫起来:“蛇!蛇!” “什么蛇!别大惊小怪!”李仝朝手下喝一声,探手从竹篓里提出一截麻绳 来。 “这是你的家伙?” 罗翔点了点头。 原来是个表演绳技的。李仝暗暗道。 所谓绳技,就是将一根麻绳系在高处绷直,表演者在绳上行走,并施展诸如 翻筋斗、掷丸等种种技巧的一门杂戏。对表演者的平衡性、敏捷性和柔韧性都有 相当大的要求。 “难怪他能一把抓住鞭子。”李仝心道。但他转眼又觉得不对:这么大一个 竹篓,只装了一条绳子?他提起沉重的竹篓往下倒,果然只有一条麻绳。但这条 小酒盅粗细的麻绳却怕不有一百多丈长! “怎么这么长?!” “那是因为……我的表演比较特别。”罗翔冷冷地说。 李仝仔细摸过那条麻绳,没发现什么异常,便叫过一旁的手下:“搜一下他 的身。” 少年眼睛里射出森寒的光。那名手下一哆嗦,退了两步。 一直旁观的肃王忽然开口:“小子,我看你是不想进御花园表演了!” 罗翔沉默着,似乎不情愿地张开双臂。李仝朝手下一努嘴,那名手下才敢上 去用颤抖的手触摸少年的身体。 很多年后那名手下还是常向人叙述那一刻的感觉:“我就象摸到了一块冰一 样!隔着夹袄,他的身体冷得象冰!那时候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因为我感觉自 己好象冻僵了!” 因为搜身的手下并没有发现异常,李仝也没什么可问的了。 这样一个麻烦的人物,还是让他早点进去算了。李仝这样想着,便挥手将少 年放行。 少年回头朝春花笑了笑,女孩痴痴地睁大了眼睛,仿佛看见大地在春风下解 冻。 然后他背起竹篓,走进顺贞门。这次再也没回头。 二月初五,酉时正。 一个名叫罗翔的少年,进入了皇宫。 二月初五,戌时二刻。 现在他走进来了。现在他进入这头怪兽的体内了。罗翔安静的蜇伏在阴影中, 他坐在皇宫西北角的一个旧库房里,大部分杂戏班的都在这里住下,还有一些只 能住在外头火场上搭的简易棚屋里。 伙房的杂役过来,将已经空了的菜桶和饭桶装车运回去。有几个年轻的汉子 开始大声的比较皇宫的伙食和平时在天桥吃的有什么不同。毕竟皇宫不是人人能 进的,今后他们可有东西说给那些没来的师兄弟们听了。 人们围坐在火场上,心满意足地相互戏谑。棚屋中灯光摇曳,皇宫中何时也 有了这样温馨的场面? 罗翔静静的坐着,让阴影肆无忌惮地盖满全身。 总有一天……所有的阴影都会在我的脚下……他的眼睛闪烁着。 跨越巅峰。 二月初五,戌时三刻。 “你……你好……” 春花怯生生地走进库房。罗翔回头,习惯了火场上光明的瞳孔悄悄扩大。小 女孩轻手轻脚,象暗夜中的精灵。她的身子纤薄而轻巧,这使得罗翔想起一句诗 来。 “随风潜入夜……” 很多年前,他也曾读过书的。那些回忆现如今只是干涸的伤疤罢了。 “谢谢你……我是说白天的事……”春花想使自己尽量表现得好些,但那个 少年身上散发出的气息却是那么难以接近。那种寒冷,是来自云层之上的高空才 有的。奇怪的是,下午的时候,自己怎么会和他靠得这么近? 她的脸开始红了。好在是在阴影里。班主开年的时候曾经笑着说:“小女娃 儿,今年开始学会脸红了。”这句话现在无端出现在春花心里。 “我们林家班有很好的伤药……你手臂上的伤……擦一下吧?” 罗翔默默地接过伤药,象征性的涂了点。女孩当然永远不会知道,那到青紫 色的鞭痕,早在一个时辰之后就自行退去了。 他把伤药还给春花。春花闪动着大眼睛,分明是极力想找点话头,可是却被 他身上的寒气所摄,什么都说不出来。 “你是练走大绳的呀。”好半天,她才挤出这么一句。 “不是。我是……”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来做什么的。 或者说,他不愿意去想自己将承受的命运。 一时间,罗翔的心里充满无端的烦恼和狂乱的意气。他想大叫,他想奔跑, 他想跳,他想飞── 女孩惊讶的退了一步。然后试探的说:“不是?” “你明天就能看见了。”罗翔不愿再讨论这个问题。他强迫自己慢慢的问: “你呢?你是玩什么的?” 女孩的声音带着悲哀:“我给我师傅当下手。他是练飞刀的。” 罗翔一下子没明白过来:“练飞刀也要下手么?” “你不知道吗?林家班,林贵师傅的飞刀可是一绝呢……”她仿佛在笑, “五把飞刀,擦着人的身子和脸就过去了。好惊险。”她开始在自己身上比画, “就这样,唰……唰……” 少年一惊:“他拿你当靶子?” “好惊险的。”春花哀哀的笑起来。“好惊险啊……” 罗翔开始后悔这个话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痛苦,他想逃避自己的痛苦,却 无意中刺痛了这个小姑娘。 这感觉让他十分郁闷。 沉默。 “回去吧。”他听见外面几个喝醉了的汉子朝库房走来,似乎是自己班里的。 为了让女孩放心离去,罗翔拍拍手臂:“瞧,你的药好灵,全好了。” 女孩笑起来,浅浅的酒涡在她脸上漾开。 “我就说我们的伤药好么。明天是彩排,你来看我的表演啊?……有你看着, 说不定我就不怕了。” “好。一定。” “拉钩?” “拉钩。” 黑暗中,两只小手指牵在了一起。 二月初五,亥时正。 罗翔静静地躺在地铺上。窗外,新生的弯月仿佛纯银打就。 假如飞上天去,是否就可以摸到那乳白的月光? 他缓缓伸出手,小指在空中与月亮相钩。 黑暗中,依稀能闻到手臂上伤药的香气。罗翔感到疲惫和满足,终于沉沉睡 去。 飞檐斗拱的黑色侧影轮廓,象怪兽的大嘴,将新月一口咬住。 二月初六,辰时正。 肃王端坐在御花园中敷设的明黄色锦缎幛幕中。明天,这里将是当今天子观 看杂戏的宝座。 他的面前是一片湖面。在宫殿林立的紫禁城,竟然也有这样大的湖泊,而且 在红色和黄色的建筑物映衬下,显得意境辽远。这个设计所体现出的营造者的胸 中块垒,也只有三百年前皇宫的总规划师夏无眠方才能拥有。 肃王一挥手:“彩排开始!” 两旁侍立的太监将这个命令高声传了下去。 两艘装饰着各色牡丹的花船驶近。前一艘上,七名皮甲健儿手持大鼓,一个 盛装少女匍伏船头。后一艘上,六名少女手持诸班乐器端坐。 司仪太监扯着嗓子喊:“京城顾家班献‘鼓上春色’!” 语毕,后船上乐声齐作,曲尽婉妙,前船上的女子如被音乐从梦中唤醒,一 跃而起! 站在幛幕外的李仝猛然觉得眼前一亮:那女子身穿五色斑斓的长裙,在空中 婀娜盘旋,恍如无数鲜花绽放。在众人屏住呼吸时,她已飘然落到一个健儿手中 的鼓上,随着音乐翩然起舞。手托鼍鼓的七人变换队形,那女子便在七面鼓上作 舞。 李仝忽然觉得自己记得这女子。昨天她在宫门受盘查的时候,荆钗布袍,风 尘满脸。而现在,她却华贵如春之女神。 究竟是什么改变了她? 李仝摇摇头。他不该去想这些问题。或许他该想想怎么请肃王为自己说点好 话…… 司仪太监的声音长长拖在湖面:“下一个──宝福会,献‘三环套月’──” 二月初六,辰时一刻。 罗翔痴痴地望着湖心的一个彩筏。筏上,一个素衣的女子正扭动纤细的腰肢。 她的全身上下,有无数金环周流滚动,绕着她雪白的颈项和修长的四肢。她旁若 无人地起舞,金环兴奋地承载舞者的意志,化作一片令人目眩的金光。 罗翔从不认识这个女子,但她身上有种东西让他着迷。那是沉醉在自己的境 界中的狂喜的神情。 在他自己表演的时候,一定也有这样的神情吧? “帮个忙好吗?” 春花笑嘻嘻的站在他身后。 “帮我打个结,我够不着。” 罗翔瞧了瞧林家班的彩船,船上众人都忙碌的做着准备活动。小女孩本来可 以叫自己班里的同伴帮忙,可却跑到他这儿来了。 他笑了起来,蹲下,认真地为她系上背后的彩带,打了个大大的蝴蝶结。 女子在金环中忘我地舞蹈着。 丝竹声在御花园的湖面上萦绕。 这一刻似乎特别漫长。 结打好了。春花转了一圈,身上的彩带飘起。 “好不好看?我可是难得才能穿上这样漂亮的衣服呢!” 小女孩无邪地笑着。 二月初六,辰时二刻。 “薛家班,敬献‘步步高升’!” 罗翔平静地坐在彩船上,膝前是那个竹篓。两个船夫将彩船划至湖心,班主 安坐舵边,双足夹一大鼓。 终于要轮到自己出场了么?罗翔的右手微微有些颤抖,但深深吸了口气之后 便稳定下来。 船在湖心飘荡。他面对着帷幕,忽然发现那儿又多了几个华服的妇人。 是皇后和皇妃么?罗翔苦笑。也许刚才打结的时候自己太专注了? “咚!咚!咚!……” 鼓声响起。罗翔澄静心神,调匀呼吸,缓缓将手伸入竹篓。 “咚!咚!咚!……” 猛然间他大喝一声,将手中的绳头奋力向高空掷去。麻绳如灵蛇急速窜向空 中,他手下不停,一把把的不断交替将绳子从竹篓里引出。 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鼓声有节奏地一下接一下敲着,罗翔站了起 来,踏着鼓点绕行于竹篓边,手中动作应和着鼓声的节奏,将麻绳一节节朝天空 掷去。 那麻绳,竟仿佛有生命似的,昂首笔直冲向云霄! 李仝吃惊得差点儿要把下巴掉了。这怎么可能?昨天他亲自检查过那条绳子, 即使当年以内力雄厚冠绝天下著称的青石上人,也无法靠一口真气使一根一百多 丈长的麻绳笔直竖起! 而眼前的这个少年,居然办到了! 鼓点骤停。罗翔的动作也随之静止。他喘着气,右手又开始颤抖起来。 麻绳仍竖立着,一端留在竹篓中,一端高耸入云。仿佛在天上有个看不见的 钩子吊住了麻绳似的。 是武功吗? 是神迹吗? 众人在深深的震撼中,仰望苍穹。 一丝捉摸不定的笑容爬上肃王的脸。他抬头仰视,只见阳光耀眼。 “好高啊……” “为什么……人总是想要往高的地方走呢?” 李仝痴痴的望着云端,仿佛也被勾起了心事。 “好高啊……” “步步高升……平步青云……” 在所有人都抬起头的时候,第二通鼓声响起。 罗翔喘了口气,额头上有汗珠将坠未坠,可他不敢去抹,因为任何一个计划 外的动作都将破坏他的演出。他甚至不敢去想擦汗这个动作,因为任何不相干的 念头也都将导致失败! 趁着鼓声,他双手紧握麻绳。 所有的人在这一刻都忍不住要张口低呼! 他,竟然爬上了这根麻绳! 爬上了这根孤伶伶矗立在湖心彩船上的麻绳! 众人寂然无声,呆呆的瞧着他一点点朝上爬去。 李仝忽然觉得自己多年来积累的武学观念统统崩溃了。这算什么功夫?可以 凭空跑到天上去?假如天下有这样的一种本事,那大家还辛辛苦苦的去学轻功干 什么呢? 春花羡慕的瞧着罗翔的身影。她从来没见过这样令人吃惊的杂技。少年的身 影忽然一下子高大了起来。 在这一刻,她忽然觉得很幸福。那个高高在上,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的,是 昨天救了自己的人。 多想就这么一直看着他爬上去啊。 二月初六,辰时三刻。 罗翔还在向上爬。 每到表演的时候,就是他最接近天空的时候。 那样湛蓝的天空,纯净得不带一丝渣滓。皇宫在他的脚下,飞鸟在他的脚下, 浮云在他的脚下。 向下看去,他的两胁仿佛凌虚生风。金黄色琉璃瓦铺就整个皇宫的辉煌,绿 树夹杂其间,御花园中的湖泊如一颗明珠。辉煌的宫殿,灿烂的宫殿。 在其中最大的那个屋顶下,他的父母和全家的命运被决定了。 虽然如此,从上面看下去,这个地方还是那么的美丽…… 那么的美丽,以至于皇宫周围的房屋在它的映衬下显得更加渺小和可怜。 他吸了吸发酸的鼻子,朝上看去。麻绳似乎一直伸进天空的内部去了。 那就接着爬吧。 爬。 现在脚下的房屋显得更小了。他看不清御花园里的人,看不清幛幕中的宝座, 看不清换下了破旧衣服的小女孩。 那样也好,心无旁碍。 爬。 现在整个京城都浓缩在他的脚下。俯视大地,大地的四周向后退却,象要包 拢成一个圆球。海洋象巨大的粥碗,陆地象漂浮的稀粥。 他开始感到有点寒冷,幸好还能控制着手不要发抖。 爬。 圆形大地似乎被奇妙的蓝色光晕所包围,他的四周则是一片黑暗。黑丝绒的 天幕上,繁星似尘。 爬。 …… 二月初六,辰时三刻。 罗翔安静的躲在黑暗中。 他能听见自己的呼吸。 在这个竹篓的狭小空间里如潮汐般回响。 从竹篓的缝隙中望出去,似乎所有人都在聚精会神的观看他的表演。他松了 口气,放下心来,顿时感到体力透支。一下子要在这么多人面前演出,还真是件 累人的差事。但他深深的热爱这这门技巧,他知道自己也象那个女舞者,已经深 深沉醉于其中。 假如,以后就这么一直表演下去好不好呢? 假如,从此就一辈子做一个杂戏艺人好不好呢? 少年在竹篓中抱膝苦笑了。 他真的能做到吗? 他的目光穿过竹篓,望向幛幕。 肃王。 肃王也许是众人中唯一还清醒着的。他把目光从天空中收回,忽然用力握拳。 手中尖锐的铁蒺藜顿时刺破他掌心的皮肤。这突如其来的刺痛使他心神一清。 他缓缓转头四顾,只见众人个个抬头仰望,如痴如狂。连同样坐在幛幕中的 芩妃和芮妃,也目不转瞬的望着天空中的某一点。 湖心的彩船上,百丈麻绳散落在竹篓周围。罗翔已经不见了身影。 好厉害的古迦拉缇!肃王的心中惕然升起一股寒意。 这个少年,是一个强大的工具……强大到使用者也有受到伤害的可能…… 他摸了摸掌心的伤口。 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只使用一次…… 肃王从沉思中醒来,将扣在指间的铁蒺藜轻轻射出。铁蒺藜“噗”的打在司 仪太监的后背,然后无力地弹开在一旁。 司仪太监慌慌张张的跳起来,这才惊觉已经到了下一个节目上场的时刻。他 忍不住抬头看了看,麻绳仍高高伸向天空深处。极目望去,不见尽头。 “下一个,林家班,‘五福临门’!” 林家班的班主林贵赶忙命船夫起桨。彩船在一阵匆匆的鼓乐中驶了出去。他 瞟一眼前面薛家班彩船上那根极天际地的绳索,不禁暗暗来气。这叫什么?这样 精采的表演,居然不早不晚偏在自己之前出场,可不成心把林家班的锋头都盖过 了么? 林贵气冲冲的一撂衣摆,故意将动作做得分外飘逸潇洒。崭新的宽襟大紫袍 迎风展开,露出腿上扎着的齐唰唰一排五柄雪花钢飞刀。五寸长,三寸宽的飞刀, 乌木匝小牛皮的刀柄,刀身阴刻倒挂蝙蝠,大红绸子刀衣在湖风中飘起。 要搁外头,这一亮相便是满堂的彩声。可现在── 林贵在一片沉默中愤愤然走到船尾,拔出一枚飞刀在手。三丈开外的船头, 春花被大字形绑在一个圆盘上,面无表情。 林贵引刀过肩,将肌肉绷紧,蓄满气势,猛然一声大喝: “哈!” 刀气如虹,带着蛇般扭动的红绸,“夺”的一声钉在春花两膝之间的木板上。 二月初六,巳时正。 竹篓中的罗翔,忽然颤抖了一下。 他迅速摁住自己的右手,心中一片迷惘。 颤抖。 当隔着缝隙望出去,看见飞刀射在小女孩双腿中间的圆盘上,为什么他颤抖 了? 是因为她的目光在那一瞬间颤抖了吗? 林贵双手一翻,各以姆食中三指掂住一枚飞刀,缓缓在胸前十字交叉。 “哈!” 双刀同时射入春花胁下木板,距离身体只有三寸。 竹篓中的罗翔痛苦的攥紧自己的手。 与此同时,天空中的罗翔浑身一震,缓缓向地面望去。他的心灵穿过浮云和 鸟群,穿过宫殿和树林,降落到一艘彩船上。 他慢慢的让自己的心溶进船上那个小女孩的感觉。感觉她的害怕,感觉她的 顽强,感觉她的痛苦,感觉她的寂寞…… 忽然,小女孩的心灵又是一阵颤抖。罗翔清楚的感觉到那个圆盘开始转动。 “别怕……”他的心安慰她。 小女孩回答:“这……就是我的命运吗?” 第四枚飞刀划破空气钉入她右颊边不到两寸的木板。一瞬间,罗翔仿佛被这 道闪电所击中,眼泪不可遏制地夺眶而出。 太悲哀了…… 他的右手颤抖得几乎握不住绳索了。 林贵挥手示意助手将一块黑布蒙上自己眼睛。观众可瞧不透这内行人的花活 儿:透过黑布上一条细小的缝隙,他能看见船头那个不停旋转的圆盘。 第五柄飞刀甩手而出,钉在春花左颊附近。 便在这时,众人清清楚楚地听到天空中传来爆炸的巨响。 在目力难及的绳索彼端,突然绽放出一朵烟花。薛家班的班主放下鼍鼓,疑 惑地站了起来。那姓罗的小子怎么啦? 薛班主仍然记得他刚进班的时候。自己光看了他一回表演就毫不犹豫的把这 少年留下了。薛班主总觉得这个不多话的少年有阴郁而高不可攀的气质,这气质 令他在表演中无比沉着冷静。可现在他为什么提前发动了信号? 随着烟花爆开,天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往下掉,象是急速俯冲的飞鸟。 众人的目光一致的被那东西所吸引。 “砰!” 也不知在空中坠了多久,那东西落到薛家班的彩船上,摔成四块。眼尖的人 立刻惊叫起来。 那竟是罗翔摔碎的肢体! 凭空竖立的麻绳在刹那间仿佛失去依靠,跟着颓然倾倒。 纵然在禁律森严的皇家园林,仍是有不少人惊呼出声。薛班主见已达到预定 的演出效果,不禁暗自得意。 他顺手拣起船上的碎肢,扔进竹篓。原先在外头演出的时候,接下来就该轮 到他一抱拳,对观众们说:“各位乡亲,俺父子一路卖艺来到贵宝地,不幸孩子 学艺不精,以至失足。俺唯有将孩子尸骨运回老家安葬。还请各位帮趁几个铜钱, 送我儿上路哪……”等等言语。观众瞧见了这一幕,多半心中恻隐,慷慨解囊。 但如今既是在天子寿诞上表演,这一套便用不上了。 他盖上竹篓盖,比了几个手势。观众情知有异,哗声便渐渐小了。 薛班主脸上浮起一个得意的笑容,一把揭开盖子。竹篓里的罗翔腾地站了起 来。 观众大哗,既而报以热烈的采声。肃王轻轻地点头,两位皇妃不动声色。林 贵张着嘴,连嫉妒和气愤的功夫都没了。 在一片彩声中,罗翔掉头看了一眼春花。小女孩灿烂的笑容下,两颗泪珠璀 灿夺目。 二月初六,戌时二刻。 “好棒!” 春花艳羡的拉着罗翔的手,兀自有点不相信似的。 “你怎么做到的?太厉害了!” 罗翔笑了笑:“其实很简单呀。再难的事,只要有信心想着能做好,就能做 好。” 小女孩的神色渐黯:“我就不行。表演的时候,我老是害怕,老是害怕……” 少年的内心中忽然响起一个声音:“这……就是我的命运吗?” “听我说。”他认真的面对春花,“昨天,在皇宫的门口,你为什么要逃走 呢?” “是害怕吧……我从没来过这样的地方。很紧张……要是在天桥还好些。” “可你有勇气逃走!” “……我下次不会了……” “不!你有选择的!假如你愿意,我可以带你离开这里。到一个平安的地方 去,到一个快乐的地方去。你可以不用再忍受这种紧张和痛苦。假如你愿意,我 有这个力量!” 黑暗中,小女孩的身躯颤抖起来。 “不……我……” 罗翔听见她的眼泪不由自主的流下,一滴滴的落在地铺上。 她哭了一会儿,渐渐收声。“我不要……” 罗翔的声音温柔了下来:“你还是喜欢表演的吧。” “……” “那就不要害怕它,认真的面对它,把它当作一件快乐的事吧。我一直在看 你的表演,你做得很好。只要你有信心和勇气,表演就是你最快乐的事。” 女孩一边擦拭着眼泪,一边使劲点头。她觉得很害臊:为什么明明在笑,可 眼泪还是不停的流?她垂着头,脸不好意思地红了。 一只手轻轻替她拂去最后一颗泪珠。 二月初六,亥时正。 林贵忐忑不安地跟着满头大包的李仝走到偏僻的角落,不知眼前的统领大人 有什么吩咐。 “林贵?林家班的班主?” “是,是。” “今儿个彩排,你觉得自己的表现怎样?” 林贵心中咯蹬一下,暗道:果然是这码事。 “小人尽心尽力,还好没出什么漏子。这都是托副统领大人的福。” 李仝突然觉得这个“副”字格外难听。他板起脸:“没出漏子就万事大吉了? 你知道上头是怎么看的么?” 上头?林贵一凉。“还望大人明言。” “说出来吓死了你。芩妃娘娘看过彩排后,点名说你的节目不行。娘娘说了, 这种飞刀,只好哄哄小孩子,怎么能在万岁的寿诞上拿出来现眼?” 林贵哆哆嗦嗦摸出一块早准备好的纹银,趁黑塞到李仝手里:“大人……您 就高抬贵手……” “怎么着?你还以为我捏造了言语来骗你的银子?”李仝掂一掂份量,顺手 掖进鱼袋,“我跟你说,当时幸亏芮妃娘娘在一旁说:这人的飞刀功夫也算北京 城里不错的了,只差了惊险二字。若那刀贴着头皮飞过去,这才好看。” 林贵冷汗涔涔而下:“多谢大人指点……多谢大人指点……赶明我一定谨记 大人的话。” 李仝点点头:“去罢。我话传到了。这可是娘娘们降的旨,明儿个你可小心 着点。” 林贵点头哈腰,颤巍巍的去了。李仝盯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这一边发抖一 边递过银子的手,真的能拿稳飞刀么? 他伸手入袋,摸了摸银子。银子安静的被一团黑布包裹着。李仝的手指细细 捻着这块黑布,觉得心里有点不安。 “别怪我,这是娘娘吩咐的……也别怪娘娘,其实她也是好人……要怪,就 怪娘娘和肃王之间的仇恨罢……” 在这黑暗的夜色中,禁卫营副统领李仝独自站在火场边一个偏僻的角落,喃 喃自语。他并不打算说给任何人听,只因为说出来就会好过一点。他竭力把心里 的不安倾倒出来,希望一颗倒空的心能使他具有成为正统领的资格。他的声音溶 化消散在茫茫夜色中,没有一个人听见,只有那皇宫屋顶所幻化的巨大怪兽,仿 佛得到了又一个猎物似的无声大笑起来。 二月初七,辰时正。 天子诞辰。 于中和殿受百官朝贺毕,皇帝退罢朝服冠冕,起凤辇,幸御花园,观民间百 戏。 所有工作都已就绪,只等主角上场了。 皇帝谈笑风生,在明黄色锦缎幛幕正中宝座上坐定。众嫔妃与亲王、王妃陪 坐。 肃王挥手命开场。 司礼太监唱名。 乐起。 花船驶出。 …… 一切都是早已准备好的。皇帝悄悄打了个呵欠,作出饶有兴味的样子。毕竟, 民间春色还是有可观之处的。 一切就都看今天的表现了。林贵一遍遍抚摸刀柄上的红绸,心中翻来覆去总 是李仝昨晚那几句警告。要对得起自己前前后后付出去的几十两银子!林贵惴惴 不安地想。只要熬过今天,以后林家班的名头就更响了。 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芮妃的目光从未在肃王身上停留,但他的存在始终是 她心上令人压抑的阴影。现在她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今天在寿诞上发生的任何 意外都将成为百戏组织者的罪名。想起一早李仝缴来的黑布,她的脸上便不由得 浮起微笑。 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养兵三年,用兵一时。肃王恭敬地坐在下首锦凳上,沉 着气,等待罗翔上场。他等待着演出的高潮。当所有人的目光被高空中的爆炸所 吸引时,躲藏在竹篓中的罗翔将破茧而出,用手中的利刃贯穿皇帝的胸膛! 一切就都靠他了。薛班主若有所思地来到罗翔身边。打从这少年第一天来到 薛家班,他就感觉到了他身上那股阴郁的气息。当看过他的表演后,薛班主便相 信那是高天上的寒冷,那是从雪花开始凝结的地方所带来的寒冷。这寒气一天比 一天浓重,少年的表演也一天比一天精湛。可为什么这两天他似乎不那么冷了? 算了,薛班主摇摇头。他只求这一次表演成功。 二月初七,辰时一刻。 “知道了。” 罗翔面无表情地回答薛班主:“我没事。” 似乎为了证明他的话,从他身上散法出强烈的冻气。薛班主退了两步,离开 冻气的范围,满意的搓手。 罗翔独自坐在船上,开始例行的演出前的冥想。在这个重要的日子,他的思 绪竟久久不能平静。也许自己的命运将立刻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不对,假如有 命运这回事的话,那命运也不过是一场安排好了的演出罢了。回想起来,早在三 年前,似乎就注定了这个结局。 他想起了自己的父母,想起了小时候夏天念诗的书房,想起了父亲板着脸教 自己大学章句,想起了母亲趁俩父子休息的间隙端来的冰冻桂花汤…… 他的手微微颤抖着。 然后他想起了春花的脸,想起自己对她说的话。 “你还是喜欢表演的吧。” “这……就是我的命运吗?” “不!你有选择的!” 他用力握紧拳头,再度催促自己进入冥想。 静…… 心要静…… 李仝怀着一点点愧疚侍立在幛幕边,心中总也静不下来。 不,那是娘娘的吩咐。他反复告诉自己这句话,但似乎每说一遍,自己就失 去了些什么。 “其实世上所有的武功都一样……假如心不能再保持纯净,就会失去它的威 力……” 师傅的话再次印入他的脑海。时光流逝,往昔的话语渐渐蒙尘,但常常在不 经意间重又回响。李仝呆呆的站着,任由二十年前的少年和老人在心中问答。 “师傅,武功不是靠力量和技巧的吗?” “力量和技巧只是武功中的一部份。光靠他们你永远无法达到武功的巅峰。” “……” “你能跑多快?” “半支香的工夫我可以从这儿一直跑到天马山!” “可你的腿的速度比不上你的眼睛。眼睛看到那儿,就到了!比眼睛更快的 是心,心想到那儿,就到了!” “可是师傅,哪有什么武功是用眼睛和心的啊。” “用眼睛施展的武功么……你知道移魂术吗?” “是传说中记载在九阴真经上的移魂术?” “不错。九阴真经虽源自道藏,但移魂术却是传自天竺的武功。它便是用眼 睛的力量使对方丧失神智的一种武功。” “……那么心的武功呢?……” “大移魂术。” “大移魂术?” “相对于移魂术每次催眠一个人,大移魂术一次可以在所有的人心灵中施术。 这就是心的力量!大移魂术……这本是南天竺的不传之秘,在整个大陆上只在一 个村庄中世代父子相传。这个村庄的男子便使用这心的武功,世代卖艺为生…… 因此在天竺的语言中,大移魂术便以这村子的名字来命名……它的名字叫做……” 仿佛是受了大移魂术的魅惑,在念出那个名字的时候,老人的脸上闪烁着梦 呓般的光芒。 “古迦拉缇!” “……他们有这样厉害的武功,却还要卖艺为生,岂不是太傻了么?” 一时间,老人锐利的目光穿越时空,射进李仝内心最深的地方。 “傻?你管那叫傻?难道凭借武功到江湖上去闯荡就是聪明?难道凭借武功 去卷入那血雨腥风的恩怨仇杀就是聪明?难道凭借武功到黑暗的官场上去混个光 宗耀祖就是聪明?” 二十年前的李仝和二十年后的李仝同时流出了冷汗。 “师傅……” 二月初七,辰时二刻。 “薛家班,敬献‘步步高升’!” 罗翔平静地坐在彩船上,膝前还是那个竹篓。船夫们将彩船划至湖心,班主 双足夹鼓而坐,脸上带着充份信赖少年的信心。 终于要轮到自己出场了么?罗翔的右手又在颤抖,他开始深深的吸气。 船在湖心飘荡。他面对着帷幕,皇帝就高高坐在宝座上。罗翔凝视着宝座上 的人,将距离和方位统统记在心中。这时鼓声便响起来了。 “咚!咚!咚!……” 皇帝微笑着咬下芮妃递上的紫葡萄,忽然感到一阵寒冷。这不是冰镇葡萄在 嘴里化开的凉意,简直象是面前的湖泊整个儿化做了一块万载玄冰。他疑惑地把 心思回到进行中的百戏上来,立刻被那个少年的表演吸引住了。 “咚!咚!咚!……” 那少年沿着一条神奇地竖立着的麻绳朝天空爬去,逐渐在云层里消失了身影 …… 皇帝若有所思的仰望天空,似乎连嘴里的葡萄都忘了咽下。 二月初七,辰时三刻。 罗翔孤独的站在世界的顶端。 他的四周是寒冷和黑暗,他的心中怀着无可言说的荒寂。 在他的身边空无一物,只有永恒的宇宙虚空。亿万年前的星光仿佛细小的冰 针。 除了那条绳索。 绳索象脐带将他与大地相连。假如没有这条绳索,在这个万事万物都对他不 再具有吸引力的空间,他又会漂流到何方? 在绳索的彼端,或许还有一些东西在冥冥中萦系着他。那里有他的命运。 有一个念头开始不断纠缠着他。他深吸了口气,朝下看去。 从这里看去,美丽的皇宫并不象恐怖的怪兽。但他清楚的知道,它已经吞噬 了无数人的性命,包括他的父母。甚至他自己也被吞噬了。当大移魂术造成的尸 体幻象由高空坠落皇宫,不就象落入怪兽的巨口么? 而这残酷的场面是无法逃避的。春花还有逃避的勇气,但他没有。 罗翔的手颤抖着,死命握住绳子。 “这……就是我的命运吗?” 皇帝便坐在明黄色幛幕下。昨天那里坐的是肃王。从这个地方远远看去,宝 座上的人有些面目模糊,是肃王还是皇帝,对他来说又有什么分别? 二月初七,辰时三刻。 “林家班,献‘五福临门’!” 林贵艰难地咽了口口水,手上的汗早就把紫袍的衣襟弄湿了。 惊险……要惊险…… 春花比往日更平静地躺在圆盘上,仿佛温驯的羔羊。 贴着头皮过去…… 林贵举起如有几百斤重的飞刀,心中一片茫然。 娘娘降的旨…… 船后纷纷扰扰的鼓乐分外刺耳。林贵把心一横,刀势脱手而出。 “哈!” 带着矫跃翻飞的红绸,银色的飞刀深深刺入春花两股间的木板,将她崭新表 演服上的彩带钉在圆盘上。 女孩分明感觉到了这一刀与往日的不同。她哆嗦了一下,闭上眼睛。 “那就不要害怕它,认真的面对它,把它当作一件快乐的事吧……” 她默念着少年的话。然后又是两刀扎入左右腰畔的木板,这两刀离她的身体 几乎只有一寸。这时她产生了一个强烈的愿望,希望自己越瘦越好,这样可能就 会更安全。 在越来越强的不安中,圆盘开始旋转。 还好么。林贵松了口气,从这几刀的准头来看,自己当年的功夫似乎还没撂 下呢。 竹篓中的少年勉力施术以维持天空中的幻象,在心灵的空寂中,春花的颤抖 象湖面上的涟漪一样传来。 他痛苦地握紧颤抖的右手。他的心仿佛分成了三处:一个罗翔在孤寒高绝的 天空中遗世独立,一个罗翔躲在竹篓中准备突如其来地给观戏的皇帝以致命的一 击,还有一个罗翔则与女孩一起被绑在旋转的靶子上,战栗的看着如刀的命运。 不行……这样下去,会支持不住了…… 他握紧手中的短剑,感觉虚弱无力。右手上的血管急速跳动象快要爆炸了。 一阵从未有过的紧张拥上春花的心头。 她忍不住睁开眼睛。 便在这一瞬间,她本能地一偏头。呼啸而来的飞刀“锵”的一声钉在她耳边。 距离她的耳朵是这么的近,以至于飞刀射入木板的声音在她耳中如天崩地裂。 冷汗湿透了她背后的蝴蝶结。她从昨夜起建立起的所有勇气在这一刻轰然坍 塌。假如没有绳子绑着她,她一定会逃! 林贵注意到了女孩的小动作。下手的逃避无疑是对表演者的不信任。要在平 时,他早就要呵斥了。可现在……还是算了罢。孩子也不容易…… 他挥手发出示意,站在身后的助手将黑布蒙上他的双眼。 二月初七,巳时正。 林贵觉得自己已经一动不动的站了一千年。在遭受了这个重大打击之后,他 的心中已经完全丧失了时间流逝的概念。 为什么黑布上那条隐密的缝隙没有了?! 他闻不到布料上熟悉的气味。这是另一块布! 他呆呆的站着,助手察觉到尊敬的观众们开始有些不耐烦,连忙小声地在他 身后催促。 林贵感觉到自己在发抖。看不见目标,他还能射出这一刀吗?他试图根据圆 盘旋转的速度计算出春花的位置,但他根本无法回忆起圆盘已经旋转了多久! “……只差了惊险二字……” “……班主,我们要进皇宫表演了吗?好棒!……” “……若那刀贴着头皮飞过去,这才好看……” “……我们林家班这下可要越来越有名了!……” “……这可是娘娘们降的旨,明儿个你可小心着点……” “……明儿个你可小心着点……” “……小心着点……” 林贵木然举起飞刀。 他看不见黑布外的世界,他看不见自己的将来。 “孩子……原谅我……我就把你交给命运了……” 刀光闪耀。 恰似虚空中闪耀的星光。 罗翔猛然睁开眼。刹那之间,他的手不再颤抖。 在所有的观众还没弄清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薛家班彩船上的冲天长绳忽然 奇怪地旋转缠绕,然后如梦幻泡影一样消失在扭曲的空间中。船上的竹篓在巨响 中炸成片片碎屑。一个人影如利箭如闪电从竹篓中冲出,一眨眼的功夫已经跨越 水域,横掠到林家班的船上。 当人影静止下来的时候,每个人都清清楚楚的看到了他的脸。 那是罗翔! 他的手挡在圆盘上的小女孩之前,右手手心插着林贵的最后一把飞刀。刀刃 穿掌而过,刀尖刺入春花的右眼,只是因为刀柄被手心挡住了,才没有穿入女孩 的脑部。鲜血沿着血红的刀衣一滴滴落到船板上。不知为什么,女孩没有尖叫。 血从她的右眼流出,她明亮的左眼仍直直凝视着少年,仿佛恐惧已经远远离开了 她。 在一片令人难以忍受的寂静中,林贵疯了一样扯下脸上的黑布。 “失败了!”他的心中升起无限的绝望。“演砸了!林家班的前途完了!” “失败了。”芮妃无动于衷地坐着。当然即使失败,这件事也绝不会牵连到 自己。想要扳倒肃王当然不是能随便成功的事。她有足够的时间等待下一次机会。 “失败了吗?”肃王有足够的定力不动声色,但他知道此刻若是脸上没有表 情或许会被人怀疑。于是他表现出恰到好处的惊讶,同时脑中飞快思索。“那家 伙……为什么放弃了预定的计划?就仅仅为了救那个女孩?” “我……成功了……”罗翔喘了口气,这才有功夫想别的,“可我不是还要 行刺皇帝的么?似乎暴露了呢……” 他对着春花微微一笑,然后将掌心的刀拔出。 刀光又起,这一次带着一串血珠,奔向帷幕中的皇帝! 但刚才的突变已经让皇帝身前的禁卫们有所警觉,他们已经在第一时间冲到 了幛幕之外。 从湖心的彩船到幛幕,距离超过一百步。在飞刀划过这距离的时候,能发生 多少变化? 几乎所有懂武功的人,包括罗翔在内都知道,假如在出其不意的情况下,这 场偷袭还有可能成功;但现在禁卫都有了防备,这刀已经不能再伤到皇帝了! 肃王心念电转。假如行刺终要失败,何妨便利用这个机会增加皇帝对自己的 信任,今后也好方便行事? 他突然抢上几步,赶在禁卫们之前。 飞刀带着少年的鲜血,刺进肃王的左肩。 在远远的船上,罗翔叹了口气。这结果……让它去吧。他回过头,微笑着对 春花说:“你瞧,我答应过的,一直都在看你的表演呢。我们拉过钩的,不是吗?” 春花再也忍不住哇的哭了出来。晶莹的泪水从左眼流出,右眼流出的却是触 目的血红。 二月初七,酉时二刻。 “老四,这次可多亏了你。伤好些了么?”皇帝站在肃王床边,缓缓的说。 “御医已经看过,说无大碍。皇上亲临,何敢克当……”肃王想坐起来,但 被皇帝轻轻拦住。 “好好休息罢。白天要不是你为朕挡了这刀,可真要让他得手了。你的反应 可真快呢。” 肃王道:“那时候臣只想着陛下的安危,不知如何便站到了陛下前面。想来 紧要关头,人的反应总是快些。” 皇帝点了点头。门外有人报:“禁卫统领李仝求见!” “朕吩咐了调查一有结果就随时来报。”皇帝对肃王解释道。“老四你先休 息。” “无妨。陛下尽管将他召进来,臣也想知道那刺客的实情。” 皇帝思索了一下,将李仝召了进来。 “报告陛下,刺客的情况已经查明。那刺客的真实身份,其实是三年前因祭 酒案被牵连的礼部员外郎罗良玉之子。当年罗良玉一家男丁尽诛,女子全部流放 边军,却不知如何被他儿子逃过,还在天竺学到了一身本事。这次想必是要为父 报仇来的。” 肃王问道:“那刺客现在呢?” “回禀王爷,刺客已经当场伏诛了。其余杂戏人等已经全部收押,待问清是 否有人同谋后再行处置。” 肃王略觉安心。 皇帝沉思片刻,说道:“三年前又是谁救了他?还有,他要在三年之内从天 竺学到这样的本事,背后……似乎有什么强大的后台呢……” 肃王沉声道:“不错。这后台可一定要从他嘴里挖出来。” 李仝陪笑道:“王爷当时可能晕过去了?刺客当场死在了下官的铁浮屠下。 肃王恍然道:“不错,不错……” 皇帝赞许地对李仝说:“你也算是忠心的。朕知道这此刺客有备而来,武功 又怪异,你在宫门口没查到也是情有可原。”他又转头对肃王笑着说,“李仝格 毙刺客,可是大功一件哪。朕升他做了个正统领。老四你奋不顾身的挡在我前面, 更是忠心。可你已经是王爷了,朕再封你做什么好?哈哈,哈哈……” 肃王道:“这都是做臣子的份内之事罢了。” 皇帝点头,朝李仝道:“你对整个过程都清楚,刑部审问那些杂戏人的时候 你也坐一旁听着。朕瞧大多数百姓都是无辜的。你给刑部张大胡子传朕的意思: 别用大刑屈打成招,小心冤枉了好人。怎么说今儿个也是朕的生日不是?当积点 德罢。” 李仝松了口气,忽然觉得有点激动:“皇上英明……” 皇帝摇头:“若不是三年前的祭酒案株连太广,也不至于今日。”他沉吟着, 说:“只是咱们也不可放过了贼党。那些和刺客一个戏班的还是要好好查。还有 那玩飞刀的班子也很可疑,似乎和刺客之间的关系不少。假如他们不认罪,那就 统统──” 李仝惊恐地看见皇帝眼中闪着光,仿佛阳光照射在金色的琉璃瓦上,又象巨 兽冷酷尖锐的利齿。一个沉重的字从他嘴里跌了出来: “──斩。” 二月初十,午时二刻。 关外的小路上还是覆盖着白雪。一匹骏马从远处跑到这里,忽然哀鸣一声倒 毙在地。 李仝怀抱着春花,在马未倒之际,已从马背上跃下。两天两夜的亡命,纵使 肃王赏赐的花喇子模骏马也支持不住,又何况是人? 怀中的女孩在震荡中醒来,沾着斑斑血迹的绷带覆住了她的右眼。她缓缓睁 开另一只眼睛。 “叔叔,你休息一会儿吧。” “不,等到了安全的地方再说。” 女孩唯一的眼眶里有闪亮的泪水滚动,但她死死地忍住了。抱着自己的男子 就在她面前杀死了少年。但她并不怪他。 “叔叔你为了救我,一定受了不少苦吧。” 还说什么苦呢?李仝苦笑。刚升为皇城禁卫营的正统领,转眼成了劫狱的钦 犯。自己作出这么大的牺牲,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了那一时间说不明道不清的冲 动? 前程象绳索的幻影化为乌有,但现在他的心中却觉得比当统领时更平静。 “别说了,你好好休息,等到了老龙头,我就给你找大夫。” 女孩的身躯微微颤抖。李仝问:“你冷么?” 女孩喃喃自语:“不是冷……好象是他的感觉……” 李仝一震。 女孩仰起头看着他笑了:“你也能感到他吗?” 她的目光似乎穿过前禁卫营统领强壮的身体,散入雪后初晴的湛蓝天空。 “我总觉得他还在天上的什么地方看着我……在高高的天上。” “也许吧……” “他和我拉过钩,他会一直看我的表演……叔叔,我们以后一起表演,好不 好?” 在被白雪覆盖的小路上,前禁卫营统领抱着女孩一步步走向远方的目的地。 (完) 2001/09/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