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一觉故乡梦 作者:珊安 一 他又一次梦见稻田。 在风中翻滚的稻子,像汹涌的青绿色大海,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空气饱含 着清润的草的芳香,他赤着脚,踏上横穿过稻田的小路一条蜿蜒着通向远方的乳 白色的小路。足之所触是凉而滑腻的,像踏着一块温润的玉,他开始了奔跑,手 中多了根丝线,一只斑斓的五色大蝴蝶腾空而起,遥遥飞向蓝天,白云受惊似地 四处流散,他不由地“咯咯”笑出声来。 笑声愈来愈大,他回头,看到跟在身后的几个孩子一起在笑着,扎着小辫的 两姊妹,长了两颗虎牙的小贤……都齐齐仰着头笑裂了嘴。他低头,看到自己小 而幼嫩的双足,才惊觉,原来自己还那么小呵。 二 他醒来时还是怔忡着,一遍一遍地回忆梦中的青青稻田,大蝴蝶的色彩那么 绚丽,天格外地蓝、云格外地白,撞得眼生疼……这时,响起了叩门声,他母亲 的大嗓门在喊:“根哪,该起来了,时候不早了。”他答了一声,从床上下来, 摸索着打开壁橱,一股浓烈的樟脑丸的气味袭上脸来,呛得他忍不住咳嗽几声。 他记得那件T 恤衫是放在右数第三件的位置,但是第三件显然不是T 恤,是 一件领口挺刮的长袖衬衣,他从头又摸了一遍,有什么东西被碰倒了,“砰”地 砸下地来。他呆了呆,他的母亲已然“吱噶”推开门冲进来,大着嗓门叫道: “你找什么?” “青色的T 恤,你放哪了?”他问,没有回头,听见母亲从他身边扶起一张 摔倒的木板凳,挪开,“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走远又走近,母亲推开他,从壁橱 里拿出一件衣服搭在他的手臂上:“喏,这一件。”是柔软的棉质T 恤,他用手 指揉了一揉,母亲催他:“快一点,都九点了,放假你也不能睡那么晚呀,呆会 二妹就要来了。” “二妹,真的不麻烦你?”柔软的T 恤熨贴地贴着肌肤,他喝了几口母亲在 巷口买的豆浆,问坐在桌子对面的二妹。二妹抬起头来看看他,那么瘦弱苍白的 男人,面目虽清秀,两只眼珠子却是死气沉沉地,像两口永不见光的深井,青色 的T 恤穿在他身上,那朝气蓬勃的颜色和T 恤里裹着的苍白的肉体却是分离的, 谁也沾染不了谁的气息。他的嘴上围了一圈豆浆乳白色的沫,看上去有些滑稽, 她扯了一张卫生纸,递到他手中:“擦擦嘴,你怎么还问?我都说了我想去A 县 的,只不过方便捎带你一起去而已。” 母亲从厨房里走出来,一壁将盛着油条的碟子端上桌,一壁殷勤地招呼二妹: “你也来,一起吃吧。”二妹摇摇头:“不吃了,刚在家喝过粥呢。”母亲倒了 一杯豆浆放在二妹搁在桌子上的手边:“自家人别客气,豆浆是喝不饱的。”二 妹遂腼腆地笑着,将手指搭在杯壁上,要喝不喝的样子。 他的手上被母亲塞了一根温热的油条,正要将油条放进口中,听得母亲问二 妹:“你和阿年还好吧?什么时候打算要个孩子?”就停住了,低下头又喝了一 口豆浆。二妹的声音:“还好了。阿年单位状况不好,据说要买断工龄。准备过 两月换个工作,现在在联系一家公司呢。等说定了就过去。”他拿纸巾抹抹嘴, 又听得二妹说:“孩子么?过两年再说吧。也不急。”一阵“悉悉素素”油条被 撕裂的声响,他的母亲一边嚼着油条,一边说:“也不要再推后了,女人早生产 恢复得快,你看我,十八岁生的根,前几年出去,有人还把我们当姐弟俩呢。” 她说的前几年是十年前了,那时根的眼睛还好好的,他父亲也还在世。自小他的 脾气就好,每当他的母亲和父亲吵了嘴,就抓根陪她去逛街散闷气。隔着玻璃柜, 她要了一瓶香水,售货员笑着问她:“这是你弟弟吧?”她斜了他一眼,发现不 知何时他竟然高了她一个头了,她拧开香水闻了闻,不满意,还回售货员,得意 地大声说:“没错,是我弟弟。”脸上有掩不住的笑,一肚子火气烟消云散。 二妹说:“是呀……”声音突然就萧索了。虽然根叫她二妹,其实并不是一 家人,只是隔壁邻居,根是独生子,二妹还有个姐姐,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 两家人虽然也免不了小矛盾迭起,但毕竟是十几年的邻居,比亲人还要亲,小孩 子自小喊哥哥妹妹的喊熟了口,长大后也还是叫“根哥”“大妹”“二妹”地叫。 大妹后来嫁到北方的大城市去了,根一家人也随父亲的工作调动搬到B 市,随后 二妹毕业分配工作也到了B 市,刚来时,在根家里住了大半年才找到房子搬出去。 但时不时还会回来串串门,就像走亲戚一样。 “哎呀,得快一点,要不赶不上火车了,”二妹一眼瞄到墙上的挂钟,失声 叫了起来。他母亲赶紧进厨房洗净手,到他卧室里把头一晚收拾好的行李提了出 来,塞进根的右手里:“要记得去姑妈家,把这个给她,算是我们一份心意,昨 晚叮嘱你的,可千万别忘了。”塞进左手的是一包土特产,沉甸甸地直往下坠。 根的姑妈一直住在A 县,自从根的父亲去逝后疏于联系,日子长了,这门亲戚便 远了淡了,这次根去A 县,一部分是二妹的邀请,另一部分是他母亲的极力撺掇。 近几年根少有外出,形容削瘦,也越来越沉默,她巴不得他出去散散心,此际根 的学校放假,二妹突然想回A 县,又开了这个口叫根,他母亲自是正中心意,也 不顾他眼盲,只是一力叫他回去探访姑妈,联络联络亲戚感情。 三 随着火车的移动加速,往事就像漫天雪花,一层层掩将上来,让他不得呼吸。 二妹倒了一杯热开水,递到他手里,他也不觉得烫手,只是紧紧地捂着塑料杯, 低下头去地猛喝几口,方才定了定神。 他们坐的是硬座,二妹就坐在他对面。只听得车厢里人声嘈杂,车窗没有关 紧,风一阵一阵地掀进来,打在他的脸上,虽是初夏天气,可是也冷得生疼。他 喃喃道,像是说给二妹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我的眼睛什么都看不见,回去 又有什么用呢?”二妹听到了,俯过身子,说:“就当陪我散散心吧,老屋现在 也不知道变成什么样子了……”老屋其实并不老,只是工厂里普通的一栋水泥楼, 在宿舍区的最后面,楼前栽了几颗果树,暮春初秋便会挂些果子在上面,楼房后 面是郁郁葱葱的一片松树林,松树高耸入云,披一身斑驳欲裂的树皮,松树一年 四季都绿着,也一年四季地落着细针般的叶子,将地面铺得松软如地毯。下雨的 时候,他们常常拾了青苔上蔓延的名叫“雷公屎”的菌回去煮了吃。旁边的乘客 不知何事吵将起来,二妹后来的话都被嘈杂声淹没了。他没听清,但还是很努力 地点一点头,又沉入自己的思绪中。 四 处于江西南部的A 县是一个名不经传的小城,一直都平平静静,只是在革命 年代波澜起伏过一段时间,后又平息,恢复了以往的安详和宁静。全城只有一条 大道,路面极为整洁。道路两旁是高大的榕树,都有数十年的历史,在半空中擎 起浓荫,把路遮得密密实实,抬头往上看,可以看见细碎的阳光在树叶间跳舞。 榕树垂下长长的气根,当风拂过时,气根在半空中晃晃悠悠,这使得小城增加了 几分悠闲和儒雅。小城的建筑极为古朴,大多都有数十年历史以上,临街有木制 结构的骑楼,原来的木纹经日晒雨淋都已变成黑色,骑楼上常晒出一排五颜六色 的滴水的衣衫,在风里“忽忽”地飘动。 根和二妹当年就住在城北的郊区边沿,再往城外走上几百米,就是农家的菜 地和稻田,望过去像一片青色的海洋,暮春时节油菜花开了,空气中是浓郁的花 香,油菜花明媚的鹅黄色,看了就沾在了眼膜上,望哪儿都是黄澄澄地一片。他 们一群小孩子,常常放学后走着走着就走到了那儿,在油菜花间、稻田埂上嬉戏, 染了一身的花香和青涩的草香回家,当然还是少不了挨一顿骂,因为衣服裤子都 弄脏了,令父母最头疼的是染上青绿色的草汁是无法洗去的。 五 早晨八点钟,火车在A 县靠站,他们一踏出车门就被罩进细雨织就的雾气中。 这是A 县春夏之交惯有的天气,细雨绵绵,整个小城笼罩在一片朦朦胧胧的雨雾 中。如果眼睛看不见,一个城市和另一个城市也许并是无分别的,但是根一嗅到 这湿润的空气,空气里慢慢袭过来的不知名的花香,一听见身边跌宕如山歌的乡 音,就知道回来了,十几年的时光轻轻抹去,他仿佛又回到从前,那时他还很年 轻,有着明亮的眼睛和腼腆的笑,对一切都充满了幻想。他有些后悔,二十个小 时的车程,竟然将他和故乡阻隔了十年之久。他刻意遗忘的一些事情,从记忆最 深处浮现出来,变得清晰无比,比如A 县人的脸,大多是一种瘦削的枣核脸,颧 骨高凸,山状的眉棱和稍往下撇的嘴角,显得又朴质又有几分狡诈,可惜这些他 再也看不见了,只能在记忆里一遍一遍地抚摸它们。 根正自想着,二妹拉了拉他,说:“我们先找个旅店落脚吧。”。一个孩子 的声音扑了过来:“姆妈、姆妈……”接着,柔软的小身体撞在了根的腿上,根 踉跄了一下,把行李箱撞倒了,一个女人的声音满怀疚意地响了起来:“对不住, 这男娃不懂事,”听得拉扯声和孩子撒娇的“唔唔”声,女人对孩子呵斥,声音 还是柔柔地:“跟阿叔说对不住,快点”。二妹笑着接过女人扶起的行李箱,连 连说不要紧不要紧,女人带着孩子离开了。二妹搀住他的手臂:“我们走吧。要 是小贤还在就好了,我们可以住在他那里,”二妹脱口而出,顿时后悔。根一言 不发,两人默默地走着。小贤是一个浓眉大眼的男孩,三年前和家里人一起回老 家过年时,车翻到水里,他坐在窗边,即时被水冲走,死了的两个人中有一个就 是小贤,一个星期后才在河的下游找到他的尸体,已是面目全非。 “先去我姑妈家里吧,”根说,“看看有没有地方住。”二妹问道:“我也 去?不大好吧。”根笑道:“你不要见外了,没有你的指引,我可哪里都去不了。” 二妹想想有理,答应了。 循着记忆,一路问着,他们终于站在了姑妈的家门前。在八十年代,这里是 A 县样式最新的一片建筑区,人们都以生活在这里为荣,但是现在却变得黯旧, 房子的表面有被风雨腐蚀的灰色痕迹,彻底地融进小城古旧的风景里。叩开生锈 的铁门,露出一张满是皱纹的老脸,根眼睛看不见,只当她还是十年前那个风韵 犹存的女人,姑妈的声音倒是没变,根一下子认了出来,颤声叫道:“姑妈……”, 姑妈看着根的眼睛,愣了愣,善意地埋怨道:“哎呀,你来了,你妈也不和我说 一声,这么久没联系了……”这边心里却是一酸,泌出几颗泪花,她抬起手指抹 了抹脸颊,一边将他们迎进屋内。一进去,二妹就暗自叹气,心想今晚肯定要找 个招待所住了,六十平方米的屋子,挤得满满当当的家俱,姑妈和老伴、儿子、 媳妇一起住,还有两个尖叫着满地乱跑的小孩儿。他们寒喧了几句,姑妈留他们 吃午饭。午饭时分,一大家子人热闹闹地吃完午饭,根放下他母亲嘱托的土特产, 借口还有事情要办就告辞了。姑妈也没怎么特别挽留,大概也考虑到倘若真是留 下了,这一晚真是不知该如何安排。 从姑妈家走了出来,二妹突然轻笑道:“你姑妈大概怕我们在她那儿住,一 个劲问我们住在哪儿,好去拜访我们。”根有些感慨:“这也不能怪我姑妈,你 看她那房子,还能塞进我们俩人吗?”“那只有找一家招待所住下,”二妹说: “不过我们住酒店也是可以的,像A 县那么小的城市,酒店想必也不贵。”根点 点头。 他们在一家酒店门口停住,招牌上龙飞凤舞着四个金字:“悦来酒店”,二 妹子告知他,他笑道:“还不如改为客栈好听。悦来客栈……”听起来像荒山野 岭一个专门打家劫舍的小店,门前插一面黄旗,衬着鲜红的字“三碗不过岗”, 在风中猎猎作响。他们是短衣打扮的英雄,专门来喝了这酒去打虎除害。可惜他 的眼睛瞎了,再也作不成英雄。 也许他的脸上露出了苦笑,二妹问:“怎么了?”他摇摇头,笑问:“以前 怎么没见有这么一个客栈?是不是新起的?”二妹掩了嘴巴,笑他:“是酒店, 哪儿来的客栈?这酒店有好几年了吧?这一带都变了,原来这里是一片荒地。记 不记得?那时你和小贤他们喜欢在这里玩了。我要来,你们嫌我小老是甩开我。” 根又摇摇头:“唔,这里原来长满了草……”他突然想起他第一次约大妹,来的 便是这草丛里,高过人头的荒草,把他们遮得密密实实的,他一开始很紧张,大 妹倒是无人事般轻松自在,直到他一把抓住大妹的手,大妹才慌张起来,她挣扎 的时候草长而尖利的叶子划破了他的脸,回去还被父母责骂了一顿,以为他不学 好,在外面和人打架。当时他和大妹都是十七岁,一个如玉兰花般纯洁芳香的年 龄,即使情窦初开,也是羞涩的,之后他再没敢拉大妹的手。他叹了口气,原以 为会刻骨铭心的第一次竟然被遗忘,要不是二妹提起这个地方的话他是再也想不 起来了,其实也不怪他,后来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把这些都冲淡了。 安顿好行李,他们出去吃晚餐。二妹一心想找那家卖清汤的老店,店主是个 姓杨的老头,瘸了一条腿,可是在A 县“杨记清汤店”的大名却是人人都知,她 还记得店门口还摆着两大柜的小人书,吃完热腾腾的清汤再花五分钱租上两本小 人书回去,就是童年最大的享受了。当年的老店已经不在,他们一路走过去,一 路地张望寻找,二妹失望地说:“A 县变得越来越陌生了。” 他们最终还是在一家窗明几净的小食店里坐下了。正在等饭菜上桌的当儿, 二妹的背上被人拍了一记,二妹吃惊地转回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但是一下子 记不起对方的名字。对方可能也忘了二妹的名字,想了一忽儿,笑道:“回来了? 好久没见你了。在哪儿高就呀?”二妹点点头:“是呀,我差点认不出你来了。” 那人又笑着向根点点头:“你那口子吧?”二妹的脸刷地红了:“那是我哥……” 对方很抱歉的样子:“唉,长得一点都不像嘛,所以认错了。你姐还好吗?”根 只是笑着,这是他唯一能做的表情。提到大妹,二妹的脸色就不大好看了:“我 姐过得还不错吧。”两人寒喧着,终于,那人跟随他的朋友一起走了。他们俩的 晚餐也热腾腾地上了桌。 “我初中的老同学,”二妹往根的碟里夹了一记菜:“你说人死之前是不是 都有预兆的?”老同学的母亲是个勤俭的裁缝,一家人省吃俭用地过着日子。一 天早晨,她起来刷牙时对对面的邻居说到昨晚做的梦,梦见自己在制药厂附近买 了一件新衣服,她虽然是裁缝,可难得穿新衣服,都是替别人做各式各样的新衣 服,这一次得了新衣服,自然高兴万分,当时就穿上了,醒来后心情还十分好, 做一个好梦自然会让一天的心情都变得十分好。她刷完牙后就出去了。回来的时 候是别人把她抬回来的,她在制药厂附近的一条陡坡上遇了车祸,当时就没了气, 入殓的时候确实是穿的新衣服,正好应合了她的梦。丢下男人带着三个孩子,过 得更加贫穷。二妹班上发起捐款活动,援助这一家人度过这段艰难时间。这孩子 因为自小受的磨难,脸上一直都有一种忍耐畏缩的表情,直到成人后仍然没有除 去,所以二妹刚才一眼就认了出来,只是记不住对方的名字了。遇到老同学,二 妹的情绪一下子高涨了,脸上也微微地泛起了红。根倒是听到“制药厂”三个字 就突然想起每每下午三点钟走过那儿,闻到浓郁的糖的甜味那是制药厂在熬糖浆, 那股甜味此时仿佛又回旋在他的鼻腔里了。 根也很感慨,他说:“怎么小贤死之前一点预兆都没有呢?”二妹点点头: “也许有,没人发现而已。”大家都以为根的眼睛是被小贤失手弄瞎的,所以尽 量不在根的面前提起小贤,这次根主动说起,二妹倒是吃了一惊,二妹又说: “小贤真是的,害了你一辈子。”根黯然道:“其实我不恨他,你们都想错了。” 外面的雨仿佛越下越大,听见“沙沙沙沙”连成一片的声音。两人沉默半晌, 二妹叹道:“我们来得真不是时候,这雨……去哪儿都不方便。”根笑着摇了摇 头,将最后几口米饭拨进嘴里。 天色渐渐黑下来,二妹把仅有的一把雨伞撑开,将根拉进伞下。伞原是备用, 女子用的伞大多是小巧的,两个人挤在下面就有些不够了。二妹紧紧地挽着根裸 露的手臂,根冰凉的肌肤有些冻人,但是二妹却很欢喜,好像回到了没有杂念的 童年。根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可没敢挣脱开来,便提议:“我们去人民路走一走 吧,你看看变了没有。” 人民路就是城里那唯一的大道,走在人行道上,根任由二妹带着他往前走, 十年以前的人民路,可以称得上是一条荒凉的路,两边浓荫密布,有时走上一会 儿,会看见树下堆一地翠绿的西瓜,赤膊的小贩坐在小板凳上,慢悠悠地扇着蒲 扇,有时会是一个白发的老太太,织着冬天的毛衣,守着一雪柜的冰棍、饮料。 二妹左右张望着,这条马路扩建,把路旁的榕树砍伐得七零八落,路边建起了高 楼,黑暗中拔地而起,十分突兀,也多了许多光鲜明亮的小店,灯光闪烁,小店 门口的大喇叭发出刺耳的音乐,听到这音乐,根和二妹都皱了皱眉头。小城的风 味正一点点被侵蚀,也不知哪一天,A 县会变成一个现代化的繁华喧闹的小城市, 再也不会是原来那个古色古香、儒雅悠闲的小城了。二妹正兀自难过,根突然问 道:“你和阿年还好吗?”这是个很难以启齿的问题,好像无端端猜岂小两口之 间的关系,但是做为妹妹,他觉得有必要关心她。二妹低下了头:“我们前天吵 了架。”是因为她怀疑阿年外面有了女人,他的频繁的晚回、被撕碎的信封、变 得暴躁的脾气……无不指向这个猜测,而阿年却辩解是寻找跳槽机会去了,还抱 怨压力大并得不到她的安慰,她能信他吗?阿年是她大学的同学,两人毕业后还 在一起,工作几年后就结了婚,分外的顺利,顺利得令二妹简直不相信这是爱情。 那一架吵得不小,刚买半年的电视机在怒火之下成了牺牲品,两人就此冷战,在 一个空间里相处得仿若陌生人。二妹离家去A 县主要也是为了散散心,呆在家里, 她觉得太闷气了,和阿年分开一段时间也许有些事情会水落石出。 “我真羡慕我姐姐,爱过,痛过……活生生的人生,”二妹叹道。大妹从小 就是个叛逆的孩子,头发剪得短短的,喜欢和男孩子厮混在一起,也不大爱学习, 后来和家庭闹矛盾闹得厉害,又嫁与一个年长她二、三十岁的商人,可称是命运 坎坷,但是二妹仍是羡慕她。根笑道:“大妹其实很羡慕你,小时一直是好孩子, 大了考上大学,恋爱、工作、结婚……一切都那么顺利。”二妹斜眼看着他,咬 牙诡笑道:“姐姐会羡慕我?你怎么知道?”根无言,只是微微地笑着。 他和大妹其实一直都有联系,但是大妹一直嘱咐他不要告知她的家人。自从 大妹决意嫁给经营木材的商人,这商人的年龄竟和她父亲一样大,且离过两次婚, 她父亲觉得如花似玉的女儿竟下嫁给这样的男人简直是奇耻大辱,一气之下便和 她断了关系:“嫁给这样的人家,就当她死了,家里再没有这个女儿。”后来心 软了,可是口还硬着,大妹却从根这里得知家里的情况。不知不觉中,他和大妹 之间,更像是血肉相连的亲人。因为大妹,他更觉得有照顾二妹的责任,虽然能 力有限。 回到酒店夜已深了,二妹说:“第二天回老屋看看吧。”根点点头,老屋在 他的脑子里铺展开来,一团浓得化不开的绿,高大的松树,有鸟在枝头鸣叫,地 上落一层厚厚的松针。灌木丛里长出小粒的酸甜的红果子,野蔷薇开遍了篱笆, 顺手折一长条嫩枝,咬进嘴里清甜多汁,高大的美人蕉开出艳红的花后,把花摘 下来一吮,就可以吮吸到甜到极点的蜜……他再也看不见老屋了,但是他相信只 要一闻到那散发着松脂芳香的空气,当年的老屋就会回到他的脑子里,一点也不 走样。二妹拿出相机,说一定要好好拍一些照片回去以慰乡愁。 他们回来时顺便买了些啤酒和下酒的花生,根是不爱喝酒的,但是二妹却觉 得有机会要放纵自己一下,喝酒、单独和一个除了丈夫之外的男人在深夜里聊天, 也未尝不可。她想,阿年是否也这样做过?和一个女人单独在一起,发生一些不 该发生的事情? 晚上,两人在旅店昏黄的灯光下相坐聊天,就着几瓶啤酒和一袋红泥花生。 喝了酒,两个人的话多起来了,谈到小贤,二妹不禁“嗤”地一声笑了:“我还 暗恋过小贤呢。”小贤是根的高中同学,也是最好的朋友,两人常结伴而行,所 以也连带认识了根的邻居两姐妹。小贤的死令人唏唏不已,那么活泼有趣的一个 男孩,爱说爱笑,又善良又热情,只要有他的场合绝对不会陷入冷场,竟然一下 子就死了。根想起小贤转学过来的那一天,穿着白色T 恤衫,拎着一只沉重的草 绿色书包,微笑着跟在老师后面走进教室,一直到老师给他介绍完,指点他坐下, 他的脸上仍然是微笑着,根自己是个内向的孩子,便纳罕:“这人怎能笑得如此 之久?那脸上的肌肉大概也要笑酸了吧?”后来才知,小贤就是这种性格,爱笑, 且为人开朗乐观。根的性格后来变得平和宽容也是受了小贤的影响。根觉得难受, 心里某个部位又疼痛起来,二妹深深地叹了口气,两人一下子陷进一种悲凉又沉 重的情绪中去了。 半晌,根拿起一瓶啤酒,往空中举了举,说:“别说小贤了,我们心里记着 他就是了,”他猛喝了一口:“说说你和阿年是怎么开始的?”二妹喝了几杯啤 酒,微醺,慢慢地将她和阿年的故事道来。刚进大学,阿年上课时总是坐在二妹 的前面,他的头看上去有些奇怪,两只支楞着的招风耳,圆圆的,再加上圆圆的 脑袋,从后面看上去十分滑稽,看了大半个月后,有一次他转过头来,这奇怪的 脑袋就变成了一张脸,这张脸居然长得不坏,他朝她一笑,问她借上节课的笔记 ……两人就这样开始的。说到这些,二妹想到原来阿年对她是多么好,可是现在 ……不禁委屈地嘤嘤哭了起来,根沉默半晌,手在茶几上摸索,摸着二妹的手, 轻轻拍了拍:“也许是你误会他了。为什么两人不坐下来好好谈一谈呢?”根在 学校里是盲文老师,手指特别敏感,一下子感觉到了二妹的手背上长着两颗小痣, 像一个冒号,欲说还休,根又想起了大妹,有着光滑柔腻的手臂的大妹,但是她 最终爱的不是他,虽然他的眼睛是为她瞎的。因为大妹,他误会了小贤,找他争 吵打架,小贤其实也不是故意的,没想到用力推他一下之后,他会摔倒在突起的 石块上,重重地磕伤了后脑勺。他的失明是渐渐的,渐渐地就看不清东西了,一 开始还以为是近视的缘故,还去配了好几副眼镜,直至完全失明才知道是视神经 萎缩,这时已经没法治好了。 六 早上醒来时雨已经停了,两人用过早点,就搭了车到城北。一路行过去,根 只觉得脚底下的路平整了很多,他记得以前这条路一直是坑坑洼洼的,一下雨, 就形成一个一个的小水洼,里面积满了泥浆,一不小心就浸透了鞋子,裤子上也 溅满了黄色的泥点。他笑着对二妹说:“这路可变得好走多了。”二妹注意的倒 是路边,那蔷薇做成的篱笆墙都拆了,再也看不到粉白粉红的蔷薇了,二妹心里 不由有些黯然。 离得老屋远远的,二妹就没有看见那片松树林,只觉得那片熟悉的景物陡地 空了一块,心里一紧,瞬间空落落地。“难不成林子都没有了?”她喃喃道。根 却抬起头,嗅到久违的松脂的清芳,老屋挟带着绿色的松树林果真呼啸着从遥远 的地方奔驰过来了,他最先看见的是老屋背后郁郁葱葱的松树林,绿得耀眼,地 上铺一层棕红色的细针,灌木丛里开着小朵小朵黄花,水泥地上铺着青苔,一直 蔓延着,他看见了水泥房,平顶的,灰色的水泥房,住着十几口人家,门前的桃 花开了,梨花也开了,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丽的春天,他看见自己的家,父亲 还很年轻,头发乌黑,正在房前做蜂窝煤,母亲的脸上没有皱纹,满面笑容地在 厨房里洗菜…… 二妹却停了脚步,“怎么不往前走了?”根觉得奇怪。“我们已经到了,” 二妹幽幽地叹了口气。他们离树林还有五十米的样子,二妹清清楚楚地看见被砍 伐殆尽的树林,只剩了零零落落的几棵,新起的红砖小瓦房,恶俗不堪地分布在 本是松树林的土地上。他们原来住的水泥房已经被堆土机堆倒了一半,另一半自 然是没有人住了。一切都是新的,但是新的那么不让人心悦诚服。二妹空洞的眼 睛从这边转到那边,根的脸上却带着因想像而起的激动。 根催她:“快拍照呀。”二妹说:“算了……”但是看见根高兴得如孩子一 般,不想扫了他的兴,便拿出相机随便捡了几个景拍了。 二妹挽起根的手臂:“我们明天回家吧。”根笑了,逗她:“怎么?就想阿 年了?” 二妹答:“是。” 七 二妹是一刻都不想停留,她回来一是逃避家庭,一是想故乡想得厉害,谁知 看到的却是一个越来越陌生的城市,对于这个城市,她没有什么喜欢和牵挂,它 的陌生更激起了她对家的想念,阿年也许做错了什么,但是家是最重要的,只要 有一个永远不变的家,二妹愿意承受委屈,她实在是害怕自己的家就和这故乡一 样,被毁坏得快要认不出来。根倒是很满足,他在这里闻到旧日的空气,不变的 乡音,往事纷至沓来,在他的想像中,故乡是永远不变的样子,依然有那青青的 稻田,马路边郁郁的榕树,老屋后面一片高耸入云的松树……大妹巧笑嫣然,唯 有小贤,在现实中虽然是永远地离开了,但在他的脑子里,小贤还是未长成的模 样,裂开嘴唇,露出两颗虎牙来,腼腆地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