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东的葬礼 这是个暗淡的黄昏。多雨,极阴冷。 洞开的窗户漏进了飘渺的灯光和春雨的忧郁气质。我没有点灯,坐在床上抽烟, 烟火把四周的墙壁照得一明一灭的。我在想一些事情,抑或什么都没想在看着风景。 春天总是让我懒散,让我睡了又醒了,醒了又睡了,在那些无聊的寂静里。雨水把 石板路洗得很干净,在灯光下泛着亮光。有人撑着伞哼着曲调来来又回回,象是某 个梦里似曾想识的景象。 一个瘦小的人影出现在我的门框上,没有声息,甚至有一刻我以为是自己的影 子。但那个影子细细地叹了口气,我发觉这是房东。她瘦而薄,无声地贴在我的门 框上。我亮了灯,她有些不习惯突如其来的光明。她很老了,弱弱地,但脸色极好, 甚至有些春天里的红润。 但她告诉我,明天我就要死了,先生。 我笑笑,她已经不至一次地告诉我。但我不好意思拒绝她的好意。 因为,我总是能得到她的信任,我是那个她称之为先生的人。 我明天就要死了,先生。她第二次告诉我,似乎要更正什么似的。 我点点头,说:“不早了,你去睡吧。” 这一天,天晴了。 黄昏时候,我下了班,在院落一角看见房东坐在一把藤椅上,头偏向一侧,象 在思考着什么。我叫了一声,没反应。我走到跟前,发现她竟死了,真的死了。 那时,我听见什么东西叫了二声,好象是乌鸦。但我抬起头,发现树上除了风, 什么都没有。那么安静,好象什么都没发生过。 阳光温暖,让我昏昏欲睡。我想,她也许是睡了。她那么老,不会死,要死早 死了。 但的确,房东是死了。我想起我还欠她三个月的房租。 让我想想,我还能为她做些什么? 这一晚很热闹。 她的六个子女都来了,一个不少。不过他们是吃过晚饭以后来了,让我一个人 守着房东坐了好长一会儿。我坐着有些厌了,泡了一袋方便面来吃,看着房东歪着 头在藤椅上睡着。我总以为她是睡着的。吃过了方便面,我在院落里来来回回溜达 了好几趟,甚至想出门逛街去。 那时候他们来了,后面跟着二个我不认识的女人,尽管我不大认识房东子女中 间的好几位。 那二个女人一进门就号啕开了,她们差点把那把藤椅弄倒了。 一个儿子给我递了烟,另一个给我点了烟。他们二个我见过,对我总是很客气。 但如果知道我还欠三个房租的话,我想客气的程度要打好些折扣的。我说,那二个 人是你们亲戚啊?他们都说,嗯。 那二个女人确实很能干,很快地布置了灵堂。让房东安安稳稳地睡在门板上, 还给她脸上蒙了张白布,脚下点盏油灯。我想,这有点象死人的样子了。之后,二 个女人就趴在房东旁边哭,哭得十分入调、好听。三个儿子坐在一边闲谈,三个女 儿上了楼,不知做什么去了。 没过多少时候,几个女儿下楼了。他们开始商议起谁值上半夜,谁值下半夜的 事来。当然,六个人讨论起来是没有结果的,最后他们一致认为这一晚还是打麻将 算了,三个女儿再去叫一个搭子,三个儿子再算上我就齐了。他们来房间叫我,我 正在看一个黄飞鸿狮王争霸的电视。 我们在灵堂的东侧一间说说笑笑地打麻将。我坐东位,一抬头就能看到房东那 被白布蒙住的脸。她直直挺挺地躺着,我发现她的头还是下午刚看到时候那样,有 些歪。那三个女儿最终在我们打完三圈麻将之后回来了,显然是找不到搭子,谁愿 意在死人的旁边打一夜麻将呢?我想,我有点迫不得已的意思。 这一夜很快过去了,那二个女人断断续续哭了十几遍,饿了便和三个女儿一道 买些宵夜来吃。当然,也有我们吃的。 天有些亮了,二个女人趴在房东旁边睡着了,哭了一夜应该累了。 三个女儿东倒西歪地也睡着了。我们站起来都一溜到墙角撒尿,然后伸伸懒腰, 打几个呵欠。想想一夜就这么过了,幸亏今天是星期六。 整个白天我都在睡觉。 恍恍忽忽听见有人哭,有人进了院落,又有人出去了,很是热闹。 我醒来的时候,已是黄昏了。这一天天也很好,是多云。 我下了楼,不见房东的几个儿子。二个女人一脸疲惫,我想她们一定是房东极 近的亲戚,如此伤悲。三个女儿和另外一个老女人叽叽呱呱地不知说着什么。 我出了门,原因是我不想再吃方便面了。 我在一个比较干净的快餐店喝了一点酒,吃过了,便往北滨江路方向走去。我 没有目的,随便走走,但我知道那儿有很多洗头房,虽然我从不去洗头房。 晚风温暖,尤其是喝了些酒在街上走。我看到街上有个新开的店,我站在店门 口看介绍。一个尚有姿色的小姑娘热情地出来招呼我,说是先生要不要周未情感陪 护。我有些迟疑,但很快动摇了。原因之一,她叫我了一声先生。原因之二,我喝 了点酒。当然还有其它原因,不过那都是极其次要的。 最后,我把那个小姑娘带回了房间。 房东的几个女儿看到了,问我,这是你的女朋友啊?我笑笑,不可置否。我进 院落的时候,听见那二个女人又在哭了,不过是没有力气的哭实在是不好听。房东 寂寞地睡在门板上,油灯一颗悠悠地地脚后燃着。我有点害怕,害怕她一下坐起来 问我要三个月的房租。我想我付了房租就没人来陪护情感了。 小姑娘在暗暗的房间对我说,她的素质很高的,如果不是供弟弟去读大学,她 也不会干这一行。我问她这一行是哪一行。她说,你真坏。还有小拳头在我的背上 轻轻敲。 哦,我大概有些知道情感陪护是怎么回事了。那就是说——你真坏,然后在你 背上敲几下。我想着,笑了笑,说你坐会儿吧,我外面看看。她就坐在我的床上看 电视了。 我抽着烟下了楼,房东的三个儿子回来了。他们又在商讨晚上打麻将的事了。 看到我,说,正好齐了。我说我有事呢。几个女儿也说,他女朋友今天来了,不能 打麻将了。房东有这几个儿女真是幸福,从没看见过他们吵架。他们说,今天你睡 不着的了,木匠要来呢。我说哦,棺材还没做啊?他们说马上就到,还说不用陪女 朋友了,过几天不好陪啊?我说算了,你们这不是有很多人啊。 我闲说了一会又上了楼。她还在看电视,全神贯注的样子。我说:“电视很好 看啊?” 她说:“嗯。” 于是,我坐在她身边陪她看电视。我在想,是不是角色有点转换错了。 这一会,楼下有些热闹了,有人乒乓乓乓地在敲着东西。大概是木匠来了吧。 再过了一会儿,哗啦啦的麻将声也起来了,刹是闹猛。 除了没挂红灯笼,简直有点过年的气氛了。 我问小姑娘,你们一般是怎么陪护的?她看看我,笑得有些灿烂,反问我,你 要怎么陪护? 我说不出话来,她倚过来,靠在我的肩上。她的头发拂着我的颈子,痒痒的。 我问她几岁了。她说这样问女孩子不礼貌。 当然,不管说多少废话,我们的最终目的是上床。 半夜,当我起床去厨房倒水的时候,看到二个女人正为房东洗身子。房东直挺 挺地躺着,看上去瘦得只剩下皮和骨头了,干瘪的乳房象二个面粉袋在二个女人之 间荡来荡去。我想象着摸上去一定冷冷的如千年寒冰,和我房间里的姑娘绝对不一 样。我飞快地倒了水,又钻进了被窝搂着了那姑娘。 夜晚不时传来那二个女人哀伤而无力的哭声,哗啦啦的洗牌声,木匠的敲打声 和胡了牌兴奋的说笑声。我想象明天会是怎样一个早晨啊?这被无穷地复制粘贴着 每一天。不知道我睡在门板上的那一天,谁会为我如此哀伤的哭泣?谁在我的身边 打麻将?谁在我的耳边咚咚地敲着棺材板?谁在我的房子里搂着一个姑娘情感陪护 或者做爱?当然那一天来了,对我也不重要了。 早晨,我被一阵突必其来的巨大的哭声吵醒。 我披了衣服下楼去看。房东已红饰素裹地入了殓,木匠斜着身子正使尽地钉棺 材板。他们钉一枚,便从嘴里掏一枚,好象他们嘴里有很多钉子似的。二个女人哭 得不行了,索性坐在了地了,就差昏厥过去了。 等木匠钉完了钉子,便有人来抬棺材。棺材做得极大,极考究,怪不得要花一 夜的功夫去完成。四个人抬着看上去也怪吃力的。 此时,房东的儿女也站在棺材边上。不知是其中的那一个说了一声走,他们便 起身了。 棺材太长太大了,以致不能出了墙门顺当地转弯。于是棺材被搁在了墙门的门 槛上,房东的几个儿女和抬棺材的人商量着怎么办。商量了半天,一致认为先把棺 材立起来,出了墙门,再放下来抬。 我想,这个主意挺不错。但这会把房东的衣服弄乱的。 很快,棺材就按预定方案出了墙门,放在了长长窄窄的弄堂里。 我看完了,又跑上了楼。她还睡着,似死的一般。一夜里,我好几次把手放到 她的鼻下,试试有没有鼻息。 之后我又听见了一阵争吵声,好象是二个女人和房东的几个儿女在争执着什么。 这次我没下楼,俯耳在窗边听。二个女人说,她们这么累,价钱不应该这么少。房 东的几个儿女说,以前别人差不多都是这个价,再说我们还管了你们好几顿饭。二 个女人说,别人也管饭的,还送几根毛巾的呢。房东的几个儿子说,算了算了,别 争这几个钱了,多的也去了。再后来,他们嘀嘀咕咕地说了一阵都出去了。 这是个相当寂静的早晨,天还没有完全亮。 房东死了,出殡了。而这房子还是这么个样子,什么都没变。 或许在变,只是衰老的进度不同罢了。不变的是时间,永远是这样地流逝着, 不因为我的存在和消亡而有所改变。 身旁那姑娘似乎醒了,我又搂住了她做爱。她迷迷糊糊地说,你真行,都三次 了。我以为她可能不记得其中的一次或二次了。 当然,这也是个愉快的早晨。 除了那姑娘在临走算帐时一再要求我付三倍的价钱,原因是我做了三次。但费 了些口舌,终于用一点五倍的价格成交了。她看上去有点满意了,塞给我一个电话 号码,说有空再去找她。 我也有点满意。我想所有人都会是满意的,包括那二个哭丧的女人,房东的三 个儿子和三个女儿。 站在窗前,清风徐徐,看几个鸟雀在檐下翻飞着,鸣叫着,找着去年筑的那个 巢。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