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衣僧 十一月二十六日,天降大雪。 自后窗望出去,山上仅有几个麻雀在觅食。 雪是天地的障眼法,掩盖了生死和轮回。 午后,寂静得只剩下如斌师兄的木鱼声了。 他是个坚定的僧人,寡言少语。师傅把他的虔诚和谦逊说成是悲悯,是对世间 的关怀。师傅说的时候我常常会不由自主地摸摸头上的戒痕,我知道我的定力比如 斌师兄差远了。 木鱼声不高不低,声声均匀,但很快停了。我想,这时候,师傅该念法华经宏 传序了。 午后变得越发寂寥了,空气里静静燃烧着落雪的声音。 这让我感到极难受,并且心烦意乱。我坐下来念心经,眼观鼻鼻观心,光滑的 念珠让我的手心感到些许温暖。但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并不能驱散那些落雪的 声音。我的声音越来越大,鼻尖甚至沁出了汗珠。 敲门声响了,师傅在外面说话:你念这么响做甚?我惊了一下,如遇棒喝,渐 渐安定了慌乱的心神。 有时候,我在想,我决非是出家修行的料。我总是让师傅感到很失望。 困惑我的不是生和死,是实相非相。 虽然,色相的由来已经让我感到象一场梦。色破了,但破不了相。 师傅开示过我好几次,但总是不得要领。他总说,你有如斌的十分之一就好了。 这时,我会感到很惭愧。 师傅是天台法华宗高僧的弟子,想想他的无措,我真有点难过。 我坐着,望着窗外,寒气一丝丝地沁入骨头。 我强迫自己一遍遍默念着妙法莲华经观世音菩萨普门品的偈语:观音菩萨妙难 酬 清净庄严累劫修三十二应遍尘刹 百千万劫化阎浮瓶中甘露时常洒 手内杨柳 不计秋千处祁求千处现 苦海常作度人舟这种强迫有时让我感到很辛苦,是心力的 辛苦。 雪越下越大了,我感觉魂魄在头颅内洄漩冲撞,时刻要冲破出去的一般。 这时,敲门声响了,是如斌师兄在叫我。 我开了门,他冷澈的眼神总是让我感到害怕,但同时又让我感到可亲。 “你又喝酒了么?”他看着我的眼睛。 我知道我酒量浅,麦烧更不能多喝,只能喝一口,喝二口整个脸便会通红。 我低头看着如斌师傅,他比我矮了近十公分,他头上的戒痕已经泛白了。 “师傅让我来叫你,马上要做法事了。施主们都在殿里等着了。” 最终,我没有和如斌师兄一起做法事,他让我替师叔在寺院门口迎客。 “师叔病了,你去门口吧。”师兄说的时候师傅就在一边,他头都没抬,懒得 搭理我。我感激地看了看师兄,出了天王殿。因为我喝酒,师傅训我过二次了。我 知道我一张嘴,准会露馅。在门口站着看下雪总比做烦琐和无聊的法事好。 我站在阶沿,看着门前被施主们踩得如同污糟的雪泥。 门前是滨江路,河岸的垂柳叶子都落尽了,光秃秃的,甚是萧瑟。我很奇怪路 上怎么没有车辆,甚至极少行人。 起了小小的风,风把大片的雪花往我僧衣上粘。我很愿意雪粘在僧衣上,不让 它掉下来。 江水是黯黯的绿,迟缓地流向东去。我无神地看着水流,师傅在殿里领唱起来 了,唱的是佛说弥佗经的章节。因缘报应,似乎是天定,似乎又不由天定,很难说 得清楚的东西。师傅没教我过这个,他只教我远离生死和颠倒梦想,摆脱色受想行 识和眼耳鼻舌身意的羁绊。心经我几乎不用背,想想即可了,几乎是印在了心里了。 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师傅能够给我来一次真正的大德开示、醐醍灌顶。 殿内苍老的唱声响起,和着落雪的声音。 一切恭敬一心顶礼十方法界常住三宝。 愿此香花云遍满十方法界供养一切诸佛妙法莲华经菩萨声闻众受用做佛事一拜。 稽首十方圆满最上乘本迹开二门法喻谈真秘普使诸权小悉证佛菩提我今誓归依 愿超生死海。 一心顶礼本师释迦牟尼佛。 一心顶礼过去多宝佛,十方分身释迦牟尼佛。 一心顶礼尽法华经中及十方三世一切诸佛。 一心顶礼妙法莲华经法华会上佛菩萨一心顶礼尽法华经中及十方三世一切菩萨 声闻缘觉得道贤圣僧,南无普贤菩萨无诃萨,三拜。 无上甚深微妙法,百千万劫难遭遇。 我今见闻得受持,愿解如来真实意。 我听着,不知站了多少时间,站了多少个恒河沙数的刹那。 雪还在下,下得天地苍苍茫茫。 有一刻,我竟以为自己是平稳地升向天去的,这是幻觉还是修行的障碍? 混混沌沌中,我看见一辆小车泊在了路的那一边。那是辆婚车,布置了很多灿 烂的鲜花。我想今天结婚真是罪过,这么冷的天。 小车里下来一个人,雪一般耀眼的婚纱罩着一件红夹袄。那身影竟是袅袅的, 走在雪地里甚是好看,让我觉得似曾相识一般。 我不愿看,低着头。待身影到跟前了,问:“施主是烧香么?” 她只答了声嗯。 我说大殿有法事,施主请随我进二殿烧香罢。 她仍答了声嗯。 我还是不愿看,低着头,顺东厢的僧房领着她进了二殿。 我递过了香,她的手抖得厉害。用打火机点了好几次才把香点亮了。 下雪天,她该是冷极了。 她拜了几拜,伏在了蒲团上,因为冷,我发觉她的身子有些颤抖。 过了好一会儿,我说:“施主,天很冷,您回吧。” 我还是不愿抬头看。 她站了起来,往化缘箱里投了几张纸币,走到我跟前。 她说:“今天我结婚。” 我感到她压抑着,想哭。 那声音似乎是刻在我心里的一般,似乎每晚的梦里听到过一般。 我不愿抬头。 “今天我结婚,你说话呀。” 她语不成调,抽泣得厉害。 过了一会,我听得稍稍有些好了,说:“施主,天冷了,请回吧。” 我觉着这声音不是从我的喉咙里出来的,相当陌生。也许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 了,发不出声。 她喃喃地说:“我也不愿意,不愿意。” 她企求般地看着我。 “你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要来这里?” 我不愿抬头,任她说着。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冥冥注定的?天地造化的? “你把头抬起来啊。”她戚戚地说着,但声音平缓了许多。 我还是没有抬头,说:“施主,天冷了,您请回吧。” 之后,是寂静的一瞬。我听到簌簌的落雪的声音和弥漫着的无边忧伤。 仅仅是一瞬,她就走了,跨过门槛。 走在雪地里的声音由近至远,是决绝的,一去不复返的。 我站在空旷的天井里,听如斌师兄唱着法华经的未段:南无普贤菩萨妙音观音 救苦寻声 净藏净眼转邪心普贤行愿深 四法常钦 万古永为箴妙法普行 成始 成终 弘经全藉总持功邪外远承风 常道流通 万类尽圆融南无普贤王菩萨摩诃萨 所有成佛功德法 悉以回向诸群生愿令一切皆清净 到佛庄严之彼岸南无护法韦驮 尊天菩萨 雪落满了僧衣,雪的声音落满了一身。 刹那,我理解了悲悯,雪在我的眼眶里融化。 但我感到冷,很冷。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