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 夏末秋初的一个下午,老屋子,老竹床,老外婆,少年记得,家里出生了个宝 贝弟弟。 这一天是一九六八年九月六日。 那天全家上下忙进忙出,大人们忙着将刚出生的宝贝弟弟从医院产房接回家中。 那是一个宁静的下午,马路上车来车往,老街口依然是熟悉的行色匆匆的人影, 人民巷依然慵懒而宁馨。方家爹爹正在训斥方家爸爸,因为方家爸爸午后酗酒刚刚 将自己的童养媳婆娘痛打了一顿。宴家爸爸和宴家妈妈不知为什么又大吵大闹,双 方伸出的指头已经戳到对方鼻尖。陈皮匠此时也不消停,习惯性地大骂他家堂客是 “白皮苕”,陈家堂客白白胖胖,坐在屋里一声不响,任由皮匠师傅破口大骂…… 黄家老屋却沉浸在无比兴奋的喜庆里。 隔壁刘家妈妈自愿过来帮忙,刘家小子刘光辉自然就成了少年的玩伴。可是少 年顾不上玩耍,他觉得自己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少年跟随一辆铺盖好被褥的木板车来到妇产科门口,帮着父亲看车。父亲已经 进到里面很久了,还不见出来,少年就感到心慌。一阵倥偬忙乱,父亲小心翼翼地 拉着车,接母亲和弟弟回家,少年尾随在后,轻轻地推车,好让父亲省点力气。板 车经过一处坎坷的路段,剧烈颠簸了一下,父亲赶紧刹住车,停得稳稳当当。少年 俯下身,查看被单里的弟弟,圆圆鼓鼓,还在,就放下心来。只见板车辘轳碾过一 段泥泞,然后继续往前滚动。辘轳经过的路上,留下两道平行的湿漉漉的痕迹,渐 渐延伸开去…… 少年蹲下来,居然盯住那两道车辙,出神。 黄家老屋门口摆起一张乘凉的竹床,大大坐在一端,少年坐在一端。 大大咧开无牙的大嘴,无声地笑着。 少年倏忽跳下竹床,两手比划,说:大大坐这,爹爹坐这,爸爸坐这,妈妈坐 这,这是弟弟……我坐这。 大大喜上眉梢,皱纹满面的脸,都是喜悦,都是抑制不住的兴奋。 儿子啊儿子,黄家现在有儿子了,不是一个,而是两个,老大老二,好事成双。 黄家有两个儿子。 两个旺。 二 黄家爹爹把心思牵挂在河南,不在自家。父亲也一样。 陈家祖母逝世后,桃花庙陈家下湾的老屋,那间在土改那年分给祖母居住的厢 房,刚刚闲置下来。眼看不是房份上的叔伯诸家瓜分一气,就是充公。适逢父亲最 近刚收到一封来自湖北利川九山洼的家信,前年的前年已随廖家姑爷遣送原籍的姑 母声泪俱下,苦苦哀求自己的兄弟将这一家大小,连同自己,救出九山洼,感谢舅 父大人的大恩大德啊。父亲在这一生做出了一件不舍亲情的壮举,决定将自己的苦 命的姐姐和一大群男女外甥,从迢遥的鄂西,接回到自己身边,他们全家正好可借 居在祖屋那套属于自己的厢房里,暂且安身。 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姑母一家千里迢迢回归自己的娘家,回到小西门外陈 家下湾,回到祖母晚年曾经居住过的厢房。这里是陈家祖先们安息的地方,他们相 信这里孕育着美好的明天。 就在这一天,父亲和母亲以后长达十余年的婚姻纠纷,拉开序幕。这个序幕一 经拉开,黄家老屋里激战的火药和冷战的硝烟,也就旷日持久地弥漫、扩散、渐渐 吞噬人心。从这一天开始,父亲和母亲二个人之间的婚姻大战从此进入持久状态, 此长彼消,如同拉锯。 母亲俨然有根有据,神经兮兮,说:一个首饰盒,盛满首饰,有项链、耳环、 戒指啊,都是金银珠宝,陈家老爷子留下的,没少。一个也没少。他廖家独吞了。 一个子不剩。我算么事?白白做媳妇么?老太婆上门提亲的时候,见面礼,没得。 老太婆迎娶新娘的时候,彩礼钱,没得。老太婆抱孙子的时候,三朝九朝满月周岁 抓阄,屁也没得…… 父亲听惯了这些没油没盐的责难,倒也无所谓,作出满脸无奈的苦相。只是后 来这些责难升级成为上纲上线的政治术语的时候,他倒有些恐慌了。 母亲刚从单位学习班回来,仿佛一位接受过洗礼的圣徒,但她不是传经布道, 她的神圣使命就是革命,现在她要在自己家里闹革命。她怒目圆睁,铁嘴紧闭,半 晌方才一本正经地发出话来,字正腔圆,有板有眼,说:无产阶级专政,牛鬼蛇神 靠边,地富反坏右,都是大坏蛋,要打倒,统统打倒,一个不留。毛主席教导我们 说:阶级斗争要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 父亲揶揄了几句,拿腔拿调。他总忘不了演戏,也不讲场合,绘声绘色地学将 起来,稍末还数板似地念白,说:呵呵呵呵,忆往昔啊——琴棋书画酒诗花,叹如 今啊——柴米油盐酱醋茶…… 不料他这一调侃当即遭到母亲更加轰烈的抨击,说:我们是无产阶级接班人, 根红苗正,世代贫农……你个反革命崽子,你胆敢反对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教导…… 父亲一听此言,立马慌了神,戏也不唱,台词也不念,赶紧挥手去堵母亲的嘴 巴,不想用力过大,一掌就掴在脸上。 母亲挨了一耳刮,立刻弹跳起来,大喊大叫,说:反革命狗崽打人啦、反革命 狗崽打人啦…… 父亲一直认为母亲后来之所以“变心”,一定是由于受到自己的父亲逃台这根 历史黑线的牵连。即使完成了学习班的任务,也没有得到提干,没有被领导重用。 所以母亲就变心。因为同母亲一起参加学习班的同事,纷纷有进步,不是提拔当上 妇女主任,就是评为单位积极分子。少年因此总是这样思考:或许人生的际遇给予 每个人,都不一样。父母长期不和,大概也有其它更加基础的原因,那是生命的要 素,比如天生的品质,做人的性格,不是简简单单的政治运动。一本《傅雷家书》 告诉了少年许多东西。傅聪、傅敏也是两兄弟,他们的爸爸妈妈就不一样,没有争 执,没有吵闹,没有谩骂,也从不厮打。他们始终如一,到死都在一起,一齐自尽, 去往天国,两颗灵魂从不分离。自己的父母刚开始结合或许就是个错误。少年就这 么想。事实证明,多年以后,父亲的生活过得并不是十分顺当,依旧灾难重重。抛 弃家庭以后的母亲,另寻新欢,晚年的日子却是她一生中最如意的时光。究竟是什 么原因,少年就思忖不透了。为这,他百思不得其解。 后来的事情就不了了之,母亲于是长年害病,班不上了,家不管了,躺在床上, 生病,怄气。无聊的时候,就邀约同辈份的娘姨姐妹相互串门,或者招徕待嫁的黄 花闺女到家中谈恋爱,结果老黄家屋子里就会经常出现油头粉面的大男人,再有就 是情窦初开的青头愣小子。而这个时候,父亲为了接济他的姐姐以及姐姐的全家, 几乎把老黄家忘掉了。终于就有这么一天,有个好事的老姨娘兴高采烈地溜到老黄 家,逮着害病的母亲咬耳朵,说:胖妞环儿,你有口福啊,你家乌豆今天在食品店 排了个早队,买了肥肥一篮子猪排骨,煨啊熬啊,一罐子肉汤啊,谗死人啊……就 这样,母亲从上午等到中午,又从中午等到下午,再从下午等到傍晚,好不容易等 回了两手空空的“乌豆”父亲。 厚着脸皮一问,方知那些谗死人的猪排骨被父亲如数送进了陈家下湾的廖家。 母亲开始破口大骂,一不骂吃,二不骂喝,单独拣着反革命狗崽骂,从陈老太爷骂 起,把他的老兄弟六个全都骂个遍,都是反革命。有开明地主、有资本地主、有流 氓地主、有官僚地主、有恶霸地主、有逃亡地主。他们都是地主。地主不是反革命 又是什么?接着又开始痛骂陈老太婆,顺便也骂陈家的姑娘。谩骂陈老太婆时,母 亲不讲情面,照例是咬牙切齿,照例是深仇大恨,总是挑拣出地方上最恶毒最难听 的丑话。尽管被骂的那个人,是自己婆母。 但凡听到自己的老婆骂自己的老娘,父亲就烦。烦了的父亲二话不说就动手, 反正父亲又不当自己是君子。 母亲真真切切挨了打,感觉不是演戏,脸颊火辣辣地疼,立马跳将起来,歇斯 底里,大声哭闹,大声叫骂,说:反革命狗崽打人啦、反革命狗崽打人啦…… 这一动手,父亲就把漏子捅大了。黄家爹爹闻声撞进屋里,手中拣粪的榆木疙 瘩早早扬过了头顶。大大那时正好在院子里帮弟弟擦屁股,弟弟老不听话,屁股不 停地扭动,大大就很费神地按住他。 少年早已被屋里的打骂吓得浑身哆嗦,如同跌进恐怖的深渊,几十年以后,每 每想起,依然心存余悸。他讪讪地捏紧大大的衣角,别有用心地往回牵扯,说:大 大,屋里好闹人,你去看看啊。 大大抬起头来,仔细倾听着屋里的动静。那时一阵晚风刚好掠过大大的额头, 大大花白的头发被凉风掀起,一缕残阳照见老人家皱纹巴巴的老脸。大大半晌忽然 跺足惊跳起来,一挫身,撇开弟弟,迈着一双缠过的小脚,奔进屋里。 父亲就这样几次三番地大打出手,几次三番地被黄家爹爹撵出了家门。走投无 路的他,只得在城里别处,断断续续地另找一个落脚的地方,姑且安生。 当时城关镇人民公社只有三个行政区域,依次划分为三个街道,城墙以内由一 街和二街组成,它们中间被一条通衢的大马路自然分开,马路以东归一街,主要聚 集着机关、学校、会场和电影院,都是公家单位。马路以西归二街,这里是全城中 心地带,自然形成的商贸区,街道两旁遍布百货公司和供销社两个商贸系统下属的 商店、餐馆、旅社,它们四周也混居着大量的街道居民。独立地划分在大西门城外 那一片令人眼花缭乱的灰蒙蒙的棚户人家就是三街,那里面有纵横交错的里弄,密 密麻麻的住户,满满匝匝的,也都是城镇居民。一条护城河由北往南将它环绕围住, 再往外就是西郊菜地,不算城关。 父亲有时就借宿在第一街道办公室楼道里,寻求街道主任黄大妈的庇护,这样 根红苗正的黄家爹爹就不敢追打到这里。由于政治工作的原因,具有历史污点的父 亲不得不离开街道,不久就跟随建筑工程队长期驻扎在咸宁山区的工地上作业。工 地上的活路结束后,工程队撤回县城,父亲回到城关也回不了家。黄家爹爹怒气没 消,气鼓鼓地伫立在门口,手里依然拄着那根榆木疙瘩。后来很长一段时间父亲又 寄住到了第二街道退休主任老晏家里。晏家是座旧社会遗留下来的资本家的大宅子, 里面空房很多,不在乎多住一个人,有家难归的父亲就这样勉勉强强地暂住下来。 这样的日子断断续续地持续了很长。 三 父亲有时就带信到黄家,说是想见见自己的两个儿子。传信的人不敢将原话带 给黄家爹爹,只能趁他背筐出门之后,瞅准一个恰当的时机,偷偷从新华书店或者 人民医院之间的岔路,钻出一条缝隙,溜进黄家后院,先是探探黄家母女俩的口风, 再传话。 黄家大大那时就愁眉不展,手里拉着她的一大一小两个心肝宝贝,长吁短叹, 直喊作孽。 母亲有点神经兮兮,在对待自己丈夫方面是个忽冷忽热的人。原先自己年幼无 知,经不起戏文里公子跳墙小姐思春的挑逗,迷上了楚剧团里的当红小生。那时, 父亲唱戏却是一块天生的好材料,扮相俊美,嗓音洪亮,爱说爱闹,深得城里姑娘 青睐,就连出嫁多时的嫂子们也总是有意无意地找他搭讪,送他吃糖,帮他洗衣。 也是那时,母亲在城里没有安排到工作,就主动下放到东乡的蔡家榨,在供销 社里做了一名营业员。城里长大的姑娘,念过高小的知识青年,能够屈就乡镇供销 社,不怕吃苦,敢于挑战,这在当时也是一股移风易俗的新潮流。当年包括母亲在 内的三个大姑娘就成了供销社柜台上美丽的风景,引得镇里镇外乡里乡亲总是没事 找事,光着一双巴掌,拖起两条腿,踱进店里,什么不买,就看看她们,看过以后, 摆手走开。 三个姑娘之中母亲年龄最大,当年已满十八岁。另外两个姑娘分别是熊谦华和 柯翠梅,也都过了豆蔻年华的懵懂时光,即将长成大人。她们几十年来也是分分合 合,好的时候好得不得了,生气红脸之后,多少年谁也没搭理,互不往来。 母亲最爱做的一件事就是给城里楚剧团那个小生写信,一个人坐在油灯下,握 起钢笔,一字一句地写。母亲在县完小读过书,不仅会看书写字,还会长篇大论地 写信。她把信写好后,就神神秘秘地交给供销社出货的汽车司机,叮嘱司机师傅把 信送到县里的楚剧团,搁到门卫就行,别的不管。 父亲老大一把年龄还在舞台上练习翻跟斗,一次不行,再练。摔下,爬起,接 着翻。他一直想把跟斗翻成,这样就可文武兼备了。唱功好,武功也应该好啊。二 十七岁的小伙子练跟斗,师傅们都说太晚,手脚僵硬,腰身不活络,苦练也不成。 老骨头杨少培是楚剧团老宿,唱老生,戏胆,酒气熏天地冲小生发难,说:你的跟 斗翻不成,摔死也不成,信不?老子打赌,你若翻成,拿棍子挑蚌屎我吃……杨家 独苗儿子杨金堂结结巴巴,一口一声“师兄”,搬条板凳坐下,看他翻跟斗。他不 服气,没日没夜地翻跟斗,摔得青一块,红一块,几乎遍体鳞伤,到头来终究也没 翻成。 翻跟斗的功夫就这么搁下来,父亲不得不承认自己年岁偏大,比不得十几岁的 新学员,心里就愤愤不平,于是又发狠地吊嗓子,练唱功,天天跑到剧团背后的广 场边沿,面对空旷无人的天空练声。 门卫小胖哥这天喊住父亲,手里掂着一个花花绿绿的信封,说:金山哥,这是 你的信,昨里擦黑,蔡家榨供销社的货车顺路捎来的,么事也没说。你有亲戚在那? 父亲说:没,没……我老家只剩一个老娘亲,你晓得,在桃花庙陈家……大姐 已到红安八里,挨斗,避难……二姐原先在罗汉,如今也到了利川九山洼……莫不 是我的苦命的外甥女儿给我写信…… 拆开一看,父亲傻眼了。一个小名叫做环儿的城关姑娘热情开朗地给他发来情 书,满纸都是追捧的溢美言辞,不啻于三十年以后风行于世的疯狂追星。 父亲傻眼,可是不傻心。他心里有货。掐指一算,自己也是老大不小的了,过 完年就是二十七岁的人。刚进剧团的当天,又被管户口的团里领导廖生地无端瞒报 了两岁,正式的年龄只有二十五。尽管面相显得少嫩,白白净净,可是毕竟是临近 而立之年的汉子,血性总是有的,成家娶亲的念头也缠绵在每晚入睡前或者每早醒 来后那段缱绻的意淫里,不得解脱。 那个难得谋面的亲生老子不仅是个逃台人员,早就定性为历史反革命分子,而 且“讨小”,抛下他们娘儿俩不闻不问,自打出娘胎投世就没沾老爷子几多光,反 倒惹出一身躲避不掉的腥膻。老娘亲孤苦无依地呆在陈家老屋厢房里,守着桌上那 盏枯灯,白日里还得下地干活,田里地里,接受社员监督,挣工分养活自己……想 想都心酸。 但凡剧团外出慰问演出,接待单位都会摆出酒肉招待。那是什么年月啊,三年 灾害,三年饥馑,到处没得吃,到处饿死人。树皮剥光了,就吃观音土。吃土不消 化,活活胀死人。父亲在集体饭桌上总是单独准备一口大号搪瓷把碗,有盖,将自 己名份下的一筷一筷鱼坨肉块省下不吃,如数盛进把碗。等到大家各自回到营地安 睡,他就骨碌爬起,揪醒贪吃贪睡的小胖哥,叮嘱他后半夜莫忘给自己留门,然后 披衣起身,捧着那口暖在被窝里的大把碗,乘着夜色,独自一人,直往小西门外陈 家下湾奔去…… 有一回剧团来到横店铁路上演出,父亲卸了妆,也围着热气腾腾的大饭桌加餐。 他照例带着他的大把碗,从不会落下,象征性地尝尝鲜味,一口不吃,光喝盆里的 剩汤,尔后一五一十地将属于自己的份额全都装进大把碗。大家都入睡了,屋里屋 外静静悄悄,父亲开始行动。 收拾场子后晚归的小胖哥正好与父亲撞个正着,他忽地一愣神,说:你莫不是 又回陈家下湾,这里那里,两地儿,相隔三十里。 父亲执着地点头,一言不发,只是使眼色,叮嘱他的小胖哥保密,这才揣了大 把碗,溜出了临时招待所虚掩的大门。 一路上走得辛苦,全是山路,黑灯瞎火,伸手不见五指。父亲懂得一些常识, 盯准北斗星赶路。他算计,横店在南,城关在北,桃花庙在城关之北,一直朝北走, 不会走错…… 不料前方传出枪栓滑动的声音,在静静的夜里,煞是刺耳,猛听一声叫喝:口 令! 父亲哪里知道什么口令,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惊慌失措地站在原地,不敢动弹。 一个哨兵大踏步走了过来,枪口对准不速之客,厉声问:干什么的? 父亲嗫嗫嚅嚅一番,把自己的行动目的和行动内容和盘托出,前因后果,拉拉 杂杂,手舞足蹈地述说了一大篇。 哨兵终于听懂了,轻松地叹了口气,收起枪支,打开电筒照亮正路,说:去吧, 走大道,不要岔了。 父亲谢了又谢,点头鞠躬,如同台上演出一般,这才仓皇登上大路,匆匆忙忙 奔往老家…… 老娘亲总算没被饿死。陈家下湾的毛货、柱佬逃不脱那场天灾,尽管膀大腰圆, 尽管是贫下中农,尽管当权当道,尽管把地富反坏右不当人看,无一例外,他们统 统倒毙在那场持续三年不断的饥荒中。 如今有位大方的城里姑娘给自己抛出了红绣球,父亲不禁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 当初孤孤零零一人进城谋生,无依无靠,全凭自己一头钻劲,这才在舞台上混出个 模样。无奈年龄已大,出身不好,千辛万苦却甩不脱跑龙套的命,转眼就奔三十, 何日是个出头。 他按着来信的地址回了信,信誓旦旦,表明自己的心愿:一颗红心向党,两手 准备唱戏,翻好跟斗挑大梁,不唱主角搞舞美,希望小黄姑娘伸出无产阶级的手, 多多帮助……大道理说得一套又一套。 母亲根本就没有考虑得那多,只当这个小生会唱戏,那扮相,那嗓音,早就心 仪,第二次来信的时候,张口就要照片,最好化妆啊。 父亲立马梳妆打扮一番,一笔一划勾出浓妆,扎了水纱,吊了眉眼,找他最要 好的小胖哥借来戏里的行头,披挂上身,活脱脱一个标准小生,眨眼工夫就跑到隔 壁国营照相馆,请照相师傅拍照留念。 这张黑白大二寸的相片,一经流传,不可收拾。遥远的东乡蔡家榨供销社立刻 就收到了一张,经不起小熊、小柯两位小姐妹软磨硬泡,母亲于是又来信索要英俊 小生的剧照,一下子就要两张。团里姑娘们见了,也是如获至宝,纷纷伸出巴掌讨 要,特别是唱小旦的魏金玉和她的老妈妈,不由分说,先下手为强,直接从父亲手 里抢开花,一把夺去,笑笑嘻嘻,说是留做纪念。 他们终于见面了。六十年代一个初春的黄昏。父亲二十七岁。母亲十八岁。 父亲将母亲带回桃花庙陈家下湾,见了自己的娘亲,见了陈家老屋,见了距离 县城一箭之遥的那片村庄…… 他们结婚了。婚礼是新式的,洞房是戏里的,唱戏的道具几乎都派上用场。那 个小胖哥笑笑嘻嘻帮忙发糖递烟,拉着新郎官和新娘子的大红绸结,朗声唱和,说 :拜天地,入洞房…… 他们结婚以后就搬进了剧团宿舍分出的一间房里。丈夫终究没能唱主角,到头 做了个拉大幕的舞台人员,每每随团外出演出,先去后回,常不落屋。妻子辞掉了 供销社的工作,住进剧团做了一名家属,等待街道组织重新分配工作,只等下一个 名额。 呆久了,新鲜感没了,褪尽铅华,生活原本的杂碎就零零散散地抖落,这些东 西毫无遮掩地袒露在面前,母亲就感到委屈。 这一委屈,就是从此以后的十七年光阴…… 母亲今番终于听进了传信人的苦口婆心,默不作声,从大大手里拉过一大一小 两个儿子,让他俩跟随来人去了。 小小少年就成了父亲和母亲的信使。父亲平日多嘴,知道言多必败的后果以后, 就喜欢动笔。他洋洋洒洒地写,写完后,也不用信封,直接将纸张折叠成鸽子的形 状,交给少年,让他传递给母亲。 母亲有时也会受感染,看过信后,一言不发,拿笔就写回信。母亲坐着写信的 时候,少年就很激动,认为自己的爸爸妈妈不久一定能够和好,只要妈妈不吵不闹, 爸爸就不会离家。 少年手里拽着母亲的回信,带着弟弟,绕开老街口行驶的汽车、自行车和行人, 眼里含着泪,兴奋得一路狂奔,直把弟弟拖得大叫没命。 四 老黄家有两个孙子,大旺和小旺。他们现在都姓黄。黄家爹爹是户主,说一不 二。家里还有一个大大。 黄家大大常常挨骂,爹爹骂,骂她没用,吃闲饭,惹得邻居婆婆媳妇也骂,也 骂她没用,生不了儿添不了孙,还骂她肉人,护着两个外孙当宝贝。 大大耳聋,闲言碎语听多了,装作没听到,有时听到了也装着没听到。多年如 一日,她含辛茹苦抚育着两个贵贵孙孙,低眉顺眼伺奉爹爹,然后劈柴生火为全家 人煮开大锅饭。 母亲害病的日子多。少年依稀记得,那么些年头母亲若不是成天躺在床上呻吟, 就会疯疯癫癫沿街十八户地挨家串门,再不就是串通昔日剧团的娘姨混进会场看戏。 直到被街道统一安排到城关综合厂,做了一名裱装纸袋的工人,这才作罢,每天上 班下班,叽叽歪歪,直叫累死累活…… 父亲回到黄家老屋,成了名不副实的坐堂女婿。他肚子里装着一句古训:人到 屋檐下,哪能不低头。所以他低头。 但是黄家爹爹早就瞧出这个女婿的花花肠子,心下盘算起自己的另一本帐。他 身上牢牢扎着一只牛皮腰包,睡觉也不解下,里面都是拾荒挣来的钱,大票子,齐 齐刷刷。一经攒到某个数额,他就闪身去了河南,一去就是几十天,回来的时候, 那只腰包就空空余也。 黄家爹爹除了拾荒赚现钱,平日里经常做的营生却是托筐拾粪。每天一早准时 出门,从不偷懒,等人们从睡梦中醒来,没来得及伸展懒腰,他就已捞回满满一筐 猪粪,投进后院那口硕大的粪坑,积攒下来,一并卖给六指公社的黄细湾生产队, 按规定好的斤两换回全家人当月的口粮。偶尔也有街坊匆匆忙忙寻到黄家,央求黄 家爹爹帮忙出外找寻一下丢失的娃娃,还有列些个猪啊牛啊羊啊笨拙的家畜。 于是黄家爹爹当场应承,二话不说,立刻换上另一副行头,左手执锤,右手提 锣,开始一路找寻出去。 嘡嘡——这是锣声,低沉,犹豫,欲说还休,很诚恳。 邻里乡亲,郎噶们,嘡嘡——哪位帮帮忙唦,我屋里娃儿不见了,三岁,光脑 壳,塌鼻子,嘡嘡——开裆裤,小马褂,跳跳站站…… 有人就问,说:河南老乡,你屋里大旺小旺不是好生地坐在门槛上玩耍么?还 找甚?想孙娃想疯了么? 不是不是,莫打岔。黄家爹爹一本正经,收了锣,捏了锤,说:戴家巷弄子口 六爹爹屋里的孙娃不见了,央我找,人命关天,莫打岔,赶紧。 嘡嘡——邻里乡亲,郎噶们,哪位帮帮忙唦,嘡嘡——我屋里娃儿不见了,嘡 嘡——三岁,光脑壳,塌鼻子,嘡嘡——开裆裤,小马褂…… 父亲对于黄家爹爹的营生一直不屑,非常地不屑。他认为下作。背地里骂开了 花,说:贱骨头,人家娃儿丢了,关你么事?不请吃,不请喝,一叫就走,一走就 昂,劳神费力,半个子儿也没,丢人。 黄家爹爹不以为然,他说不出长篇大论的道理,不愁吃不愁喝,人家娃娃丢了, 就应当帮衬找找。 事后,他无意之中对少年说出这么一句话,说:爹爹是外乡人啊,在这地落脚 不易,湖北人贼,黄陂人更贼,城关人贼又贼……你不帮别人,哪有人帮你?懂么, 小子。 少年当时不懂。后来懂了。这是黄家爹爹过人的聪明所在,他乐于助人,从不 树敌,紧要关头,人们也就一遍又一遍地放他一马。父亲刚好相反,自夸具有满身 愤世嫉俗的气魄,却无与人争斗的力量和智慧,处处招惹是非。 爹爹和爸爸,完全不同,难怪他们上火。 少年从他三岁以后,开始亲历这个家庭的所有变迁。 他忧郁地看着这个家庭,这个世界。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