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第二天一早,许翰明和吴雅萱到街道办事处办理协议离婚。协议内容是两人商 议的,家中的资产分为三大块,活资产:多多;固定资产:房子;流动资产:四万 元存款。活资产和固定资产没有异议,归许翰明。流动资产,两人礼让了一番,吴 雅萱说全留给多多,就算她应该承担的抚养费。许翰明说,等你在国外发了财,再 给也不迟。吴雅萱说那就一人一半。许翰明说,算了,你都拿去吧,你到国外人生 地不熟的,不知道会发生些什么,没有钱总是不大方便的。吴雅萱就哭了说,翰明, 你真好。两人到了街道办事处门口,吴雅萱紧张了,说不知那些人会问些什么。许 翰明说,不管他们问什么,我来回答就是了。吴雅萱紧紧地靠在许翰明身上,感觉 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是她的靠山,虽然不似和Chen先生一起时那般浪漫,却是一 种更为坚实的感觉。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犹豫了一下,不过就一下。许翰明紧紧 地握着她的手,轻轻地挽着她的腰,俩人相互依偎着亲密无间地走进了婚姻调解办 公室。调解员是个老大妈,正戴着老花镜在看报纸,抬头一看以为他们进错了门, 拖着辽西长音说:“走错了走错了,结婚登记在201.” 许翰明说:“没走错,我们是来离婚的。” “你俩就这模样来离婚?”老大妈的眼睛从眼镜框上边溜了出来,满脸的狐疑。 许翰明苦笑说:“那怎么来?还非得打着闹着来呀!” 老大妈说:“想好了吗?” 许翰明说:“想好了。” 老大妈说:“我没问你,我是问这姑娘想好了吗?” 吴雅萱的声音像蚊子在哼哼:“想好了。” 老大妈摘下花镜,开始上课了,依我看呀,你们没想好。小伙子,这姑娘怎么 啦?漂漂亮亮文文静静的,她是偷汉子啦还是养情人啦?都没有,是吧!那你们离 什么呀!你们别跟我说什么感情不合一类的时髦话,有什么和不和的?舌头和牙和 不和呀,说它不和,整天在一块呆着,谁离得了谁?说它和,就没有牙咬舌头,舌 头碰牙的啦?这居家过日子,还能没有个磕磕碰碰的呀!像我和我那老头子都磕碰 一辈子了,不还是过得好好的吗?看你们进来时那亲密劲儿,怕是连蜜月都没过完 吧?别太轻率了,回去都好好想想吧!老大妈说完了就没事了,又拿起了报纸,戴 上了老花镜。 许翰明看了看吴雅萱,吴雅萱捅了捅许翰明。许翰明硬着头皮说:“大妈,我 们想好了,离。” 老大妈又放下报纸,摘下了老花镜说:“小伙子,你别嘴硬,我见得多啦,吵 着闹着进来,出去时连手都掰不开;像你们这样手牵着手进来的,还能掰喽?感情 根本就没破裂嘛!” 许翰明低声下气地说:“大妈,我们求你了,今天不办离婚手续就来不及了,” 老大妈说:“什么来不及?没听说过,离婚还有来不及的。你是不是把别人的 肚子搞大了,明个儿就要生啦?” 许翰明说:“瞧大妈您说哪儿去了,她明天要出国。” 老大妈说:“出国就出国呗,我还出国了呢!新马泰转了一圈,也用不着换老 公啊!” 许翰明说:“她这跟您不一样,她出国就不回来了。” 老大妈把矛头转向吴雅萱了,开始进行社会主义道德教育,爱国主义教育,家 庭责任感教育,说了一大堆,吴雅萱低着头就是不吱声。老大妈终于说累了,问: “铁了心,是吧?就是要离?” 许翰明赶紧说:“离!” 老大妈这才拿出了离婚证,认认真真地填了起来。填完了把离婚证书分别交给 吴雅萱和许翰明。最后一段话,老大妈说得语重心长:“姑娘,我看这小伙子不错, 事事处处都替你想着。这婚虽然是离了,你要是在外国呆着不顺心,就回来,这金 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千好万好不如自己的亲人好啊!” 从街道办事处出来,他们就不再是夫妻了。一路上两个人都没话说。到家门口 了,吴雅萱问,你在想什么?许翰明说,我在想,这夫妻关系真是世界上最微妙的 关系,近起来时俩人可融为一体,远起来时俩人可形同路人。 晚上许翰明帮吴雅萱收拾完东西,就拎着枕头来到厅房,夫妻关系结束了,那 种关系也就结束了。他合衣躺在沙发上,听见卧室里吴雅萱喃喃地在和多多说话, 说的都是些生离死别的伤心话,别说多多听不懂,恐怕连她自己也听不懂。大概是 絮叨的时间长了,那絮叨变成了嘤嘤的哭泣声。许翰明使劲堵住耳朵,不让那声音 往耳朵里钻,可脑海里的图像却怎么也挥不去,全是他和她恩恩爱爱的镜头,那些 战火连绵的日子一个都记不起来了。许翰明后悔了,那么轻易就把婚给离了,真是 大方过了头!可不离又能怎样?她的心已经不是你的了,留个橡皮人在家里,互相 耗着,也没什么劲儿。唉!记起给多多取名的时候,他说过“咱俩就是真有打离婚 的那一天……”没想到这话还真就应验了。许翰明睡不着了,他产生了强烈的生理 欲望,他们已有时日没行夫妻之实了,今后恐怕也不会再有肌肤之亲了,他希望能 有一次,最后一次!他踮脚走到卧室门前,想推门进去,又犹豫了,她早就不情愿 跟他做爱了,现在恐怕更没那个心情。他突然就联想起了自己那次的暴行,现在俩 人在法律上已经分了手,再来那么一次可真就成了强奸犯了。他就忍住了,回到沙 发上继续“烙烧饼”,过瘾地想像着她柔软的肢体,弹性的乳房。里屋总算没动静 了,他也迷迷糊糊似睡非睡了,突然觉得眼前闪过一个白色的影子,模模糊糊的, 像吴雅萱第一次入洞房时的模样。白影子用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发和前额,那手 有温度,温热温热的很柔和,这温柔把他撩得难忍难熬,他热血沸腾起来,似醒非 醒似睡非睡稀里糊涂就把那事给办了。折腾了大半夜,天快亮了,他才睡实沉了。 这一觉睡过了头,醒来已是八点,他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东嗅西嗅,发现是从自 己身上散发出来的,是那种高级香水的味道,他在川美子身上闻到过这种味道,吴 雅萱是从来不用这种香水的。他有些懊恼,说不出是失望还是什么,他昨晚干什么 了?和谁干的?究竟干了还是没干?好几年他都没想清楚。 吴雅萱已经收拾好了东西。她用了很长时间收集多多的照片,几乎把多多所有 的照片都拿走了。她对许翰明说,今后,多多对你来说仍然是现实的,对我来说就 只剩下这些照片了。许翰明说,你都拿去吧,我会再给他照的。吴雅萱抽出“幸福 家园”题照看了半天没撒手。许翰明说,你要是不嫌碍事也拿去吧。吴雅萱摩挲了 一会儿,犹犹豫豫地说,如果你有了新的妻子,还会保留我们的照片吗?许翰明说, 会的。吴雅萱就把它放回了原处说,翰明,我不能要求你不忘记我,可是我希望多 多不要忘记我这个妈妈。许翰明叹了口气说,如果多多真有懂事的那一天,我会让 他记住你的,你是他的生身母亲,这个事实就是天荒地老也改变不了。吴雅萱又呜 咽了说,谢谢你,翰明,谢谢你。最后就剩下那条项链了,吴雅萱不知如何是好, 迟迟疑疑她问,你看这条项链……许翰明苦涩地说,结婚时我连一条项链都没有送 你,这就算我们的离婚纪念吧,你若实在嫌碍事,就扔了它。吴雅萱说,不!我会 留它一辈子的。 吴雅萱亲了亲多多,叮嘱说:“多多夜里要尿尿,你睡觉死,可千万要记得啊!” 许翰明说:“知道了。” 吴雅萱又说:“多多不喜欢洗澡,你可要耐心啊!” 许翰明说:“知道了。” 吴雅萱还说:“多多不会表达自己的意思,给他吃饭要试着来,你可不能怕麻 烦啊!” 许翰明说:“知道了。” 吴雅萱抱着多多又哭了起来说:“多多,你别怨妈妈心狠,你不要恨妈妈,妈 妈没用,妈妈无能,妈妈实在是忍受不了这种生活,多多,妈妈对不起你……”多 多好像要排泄这生离死别的痛苦,不声不响就尿了吴雅萱一身。 下午四点的飞机。许翰明说,我带多多去送送你吧!吴雅萱犹豫了一下,许翰 明说,你放心!我不会让他看见的。 吴雅萱先行,许翰明和多多打另一辆计程车,一前一后到了机场。他们就像两 个素不相识的陌路人,偶尔远远地对视一眼。许翰明看到了那个男人,很绅士很正 派很有品位特别是很有“Money ”的样子,不由暗暗佩服吴雅萱的好眼力,也就了 断了对吴雅萱的念头。 史诗也来给吴雅萱送行了。他忙前忙后上窜下跳,跟那个假洋鬼子“OK”得亲 亲热热的。史诗远远看见许翰明,主动走了过来,先是满脸的幸灾乐祸,说许兄, 被女人抛弃的滋味不大好受吧?随后又在许翰明肩上重重地拍了一下,满脸悲壮地 说,想开点,大丈夫何患无妻!给许翰明的感觉,好像就是他拉的皮条。 吴雅萱走得并不潇洒,一步三回头,难舍难分地走向飞机,许翰明抱着多多隔 着玻璃窗远远看着她,就在她的身影即将进入机舱的一刹那,痴痴的多多突然撕心 裂肺地喊了出来:妈…… 许翰明在整个离婚过程中表现得像个英雄,送走了吴雅萱,就开始儿女情长了, 心里空空荡荡没着没落的。他又记起了一句名言:只有失去了才能感到她的珍贵… …不对!好像是:失去了的才是最珍贵的……也不对。反正意思他理解了:珍贵的 感觉只有在失去以后才能品味到,那么为了品味这种珍贵的感觉,就让她失去吧! 这么一想,许翰明也就豁然开朗了。 回到家,一向安静的多多一反常态地大闹了起来,镜子也不照了,鼻涕眼泪地 哭叫不止。他哭的动静和别人家的孩子不一样,眼睛一闭,脖子像小公鸡似的一挺, 发出的声音却像狼崽子叫:嗷!这一闭一挺一叫,配合的倒也协调,许翰明看着挺 有趣。“胜利楼”是砖砼建筑,隔音效果不好,鸡犬之声相闻,更别说这“狼嚎” 了。多多嚎了几声,楼上就有人打开房门骂开了:“这是那家的兔崽子在嚎啊?给 他爹他妈嚎丧啊?他爹他妈死绝了呀!”东北人骂人可真“绝”,开口就往死里骂, 就像有八百辈子的深仇大恨!许翰明过去出门就上班,进门就过自己的小日子,和 街坊邻里老死不相往来,自然也就判断不出来是谁在骂,不过他听出了那气势如牛 的东北大嗓门是个女音。他心里寻思着,也不知她生没生过“兔崽子”,如果生过, 也不知她那“兔崽子”给没给她嚎过丧。他想起他的前任房主说“胜利楼”的居民 很穷的时候,邻里和睦的就像一家人似的,昼不上锁夜不闭户。现在富了,反倒个 个剑拔弩张,好像面对的都是阶级敌人。东北大嗓门没震住多多的哭声,就开始敲 暖气管子跺地板了,!咚咚咚!震的楼板都要塌了。许翰明火了,拿起锅铲子冲着 暖气管子“!”使劲反馈了三下,楼上突然就鸦雀无声了。许翰明心里头骂:真他 妈的欺软怕硬!谁知这三下会惹得祸起萧墙,当然这又是后话了。 许翰明开始规劝他的“兔崽子”了:“多多,别哭别哭,你爹他没死,就是我, 我是你爹呀!” 多多不嗷了,用刚学会的词嚎:“妈——” 许明翰耐心地劝说:“你妈她也没死,她走是走了,可她没死,你别嚎了,嚎 也没用,她听不见,你要是非得嚎,还是趁你爹没死,嚎嚎你爹吧,等你爹真的死 了,你嚎我也听不见了。” 多多坚持要汇报他的学习成果:“妈——” 许翰明恼火了:“怎么还是妈妈妈的,我是你爸爸!你爹!你老子!快叫爸!” 多多顽固不化,又嚎了一声:“妈——” 许翰明没耐性了,把多多抓到怀里,伸手就要打他的屁股,巴掌还没落下,多 多就来了个本能抵御外强侵略,冲着许翰明就呲了一泡尿,这可是绝尿!臊了许翰 明一身,自己毫发未湿!许翰明又好笑又好气说,嘿!儿子啊!你可真有两下子呀, 连这武器你都会使用了?他脱下湿衣服,就翻腾着找衣服换。许翰明很久没料理家 务了,半天也找不到,冻得直发抖。多多胜利了,也就不闹了,他开始舔自己的鼻 涕了,就像大连人吃生海蛎子一样舔得有滋有味。许翰明发现了,急得大吼,停! 停!你给我住嘴!晚了,多多已经舔干净了脸上的鼻涕,他骄傲地仰着舔净了的鼻 头开始继续作战了。他一头拱到许翰明的怀里,扇动着小小的鼻翼,像只小狗一样 在他身上嗅来嗅去,似乎在寻找什么。闻了一会儿他失望了,他抬起头来,看着眼 前这个大家伙,眼神迷茫而无助,他理解不了发生了什么,对他来说,这是一种气 味的变化,皮肤感觉上的变化,他不喜欢这种变化。 多多毛茸茸的小脑袋和细细的鼻息把许翰明弄得痒痒的。这种生理感觉使许翰 明的心颤抖起来,那是一种难以言状的亲情感,就像他中学时做过一篇作文,题目 是:你最深刻的一次感受。他全文只写了一句话,我最深刻的感受是无法用语言表 达的。不是调侃,情到深处还真就是这种感觉。许翰明把多多幼小的身躯抱进怀里, 多多本能地拱在他温暖的怀里汲取热量。他小小的身体紧紧地蜷缩着,小脸蛋紧紧 地贴在他的胸前,把自己的小鼻头都挤扁了,仿佛只有这样紧紧依靠,他才能获得 安全感。许翰明低下头来,把脸靠在多多的小脸蛋上,轻声安慰说,多多,别怕, 我是你爸爸,我是你爸爸……多多慢慢安静了下来,睡着了,脸上挂着没干的泪水。 许翰明心痛了:可怜的多多啊!他痴也好,傻也好,都是他许翰明生命的延续,也 许吴雅萱说得对,他许翰明命里注定要转世为一个傻子,也许多多永远都不会认识 他的爸爸,但他下定决心要用自己的这一生来陪伴多多的那一生,谁让自己当爹了 呢?既然当了爹就得负起这责任。许翰明替多多擦干了眼泪,把他紧紧地抱进了怀 里。 这夜许翰明光着身子抱了多多一夜,嘴里翻来覆去地重复着一句话,你是多多, 我是爸爸。你是爸爸的多多,我是多多的爸爸…… 许翰明开始了他的新生活。他走上了另一条道路,一条由上帝安排的对他来说 并不是那么公平的生活道路,这条路有多长,他不知道,也没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