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后来,许翰明不下一百遍地问过自己:在他和川美子之间究竟是谁的错? 是川美子错了吗? 不!她的确是真心实意的。 是自己错了吗? 不!他的确不能出卖自己。 谁也没错,只是那两颗心本不该相遇。两颗不该相遇的心为什么会相遇呢?是 命运在捉弄他们,还是他们自己在捉弄自己呢? 其实自从许翰明请假复出,川美子那火辣辣的眼神,满公司的人都感觉出来了。 大伙儿并不知道许翰明离婚了,背地里开始称许翰明为“大老板”,简称“老大”。 称川美子为“二老板娘”,简称“二娘”。川美子听到这些流言蜚语一笑了之,表 现得很大度。许翰明的感觉就不太好了。小郑对许翰明做了一次善意的忠告:“老 大,别太猛了。孙子兵法曰: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你了解她多少啊?” 许翰明说:“我们没什么,真的,最多拉过手。” 小郑说:“谁管那些呀!你甭说是拉她的手,你就是把她拉上了床,都无所谓, 重要的是你了解她多少?” 许翰明说:“你什么意思?” 小郑说:“有你在,我儿哪敢有意思。喏,你听好了,这波斯猫是舶来品吧, 可有纯种的有杂交的;这沙皮狗是舶来品吧,可也有纯种的杂交的,这……” 许翰明说:“你别猫呀狗的绕弯子了,直说吧!” 小郑说:“你急什么,我刚要说正题呢,这东洋人是舶来品吧,可也有纯种的 杂交的,纯种的叫大和民族,这杂交的呢,是中日合作生产的新品种,叫半拉东洋。 你以为引进国外品种是改革开放以后的新鲜事吗?错啦!她爸她妈时髦着哪,早就 进行民间合作啦!听懂了吗?没懂?你自个儿悟去吧!拜拜!” 许翰明被云遮雾罩地搁在那儿了。 初冬下了第一场雪。公休日一大早,川美子就来电话约许翰明去郊外踏雪。许 翰明说:“我哪有那闲情逸致啊,今天是保姆的法定公休日,我得带儿子。” 川美子不耐烦了说:“又是你的儿子,以后在我们的谈话中,能不能不再提到 你的儿子?” 许翰明说:“行!没问题,但我们以后只能谈工作,我保证不会把儿子夹到工 作中来谈。” 川美子说:“你别跟我叫板,我这都是为了你好,你不能为了儿子,完全放弃 了属于你自己的生活啊。” 许翰明说:“我不知道你是否曾为人母,如果你有过孩子,你就该知道,很多 时候,你必须为孩子放弃自己的生活。” 川美子说:“你别来教训我,我管不了那么多,反正我今天一定要见到你,我 就在那里等你,你来也得来,不来也得来,不见不散。”说完就收了线,再挂就没 人接了。 许翰明没法子,就把多多送到保姆家。保姆盘腿坐在板床上,就像地主婆对前 来交租粮的佃户一样爱见不见地说:“送来啦?搁那儿吧!”多多赖在许翰明身上 死活不肯下来,保姆上来一把就把他抱了过去说:“我好吃好喝供着你,你嚎什么 嚎啊?瞧你爹那驴脸拉得老长,还寻思是我虐待了你呢。”许翰明无奈地拉着他的 驴脸走出了保姆的家,听见多多在背后大声哭,他咬了咬牙,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当 年校长说的话,他原封不动地搬了过来,对自己说,许翰明,好同志,忍着吧!人 这一生要“忍”的事真是太多了。 许翰明打计程车来到与川美子的约会地点,晚了一个小时。郊外的山野,保持 着天然的原野风貌,皑皑白雪覆盖着山峦,松枝被凛冽的寒风吹得嗦嗦发抖。许翰 明等了一会儿就和松枝的状态一样了。什么不见不散?川美子连影儿都没有!耍他 呢!他怏怏地走下山来,雪路漫漫,人踪不见,更别说计程车了,他只好沿路往回 步行。走了好一段才见着一个很衰老的背影,那人个子本来就不高,让北风吹得缩 成一团就更矮了,像个土豆似的,在雪地上蹦蹦地朝前滚,滚着滚着就滚不动了。 许翰明赶上去一看,竟然是在太阳城饭店前遇到过的那个老头。 老头还是穿着那件旧式蓝色中山装,里面穿着一件五六十年代才有的那种秋衣, 领口被厚厚的黑色油垢粘的看不出本色,袖口磨得只剩下了毛边。老头见到许翰明, 又流露出那种莫名其妙的怨恨。他没理许翰明,继续雄赳赳气昂昂地往前轱辘着, 又轱辘了几个跟头,栽到雪地里爬不起来了。许翰明上前一摸,他的头滚热滚热地 在发烧。许翰明脱下大衣,裹在老头身上,背着他走了几里地,总算堵到一辆进城 的柴油机动车,把老头送进了医院。医生说他患的是感冒,但从症状看似乎还有其 它引起感冒的病因,至于是什么病,那就需要住院做全面检查了。医生让许翰明办 理住院手续,许翰明犹豫了,说没带那么多钱。他听见旁边两个护士冲他撇嘴议论, 这年头养儿真没用,你看那儿子穿的多好,那老爹穿的多寒碜哪!老爹都病成这样 了,还舍不得给老爹花钱。许翰明有口难辩。 老头住进了观察室挂吊瓶,他一直耷拉着眼皮,不知是真睡还是假睡。许翰明 的传呼机上保姆一个劲地呼叫着,他惦记多多,就想走,可他一起身,那老头就 “哼呀”一声,不知是真醒还是假醒。许翰明没辙了,干脆全当认了个爹,踏踏实 实地趴在床边陪护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太阳出来了,老头烧也退了,可还是不睁 眼。许翰明觉得他有点不那么实在了,就说,老爷子,您别讹我,您那是自己得的 病,没我什么事儿。您要是醒了,就把眼睛睁开喽,告诉我,您家住哪儿?我既然 学雷峰了就学到底,一准送您老回家。老头还是不睁眼不说话。许翰明又说,要不 然,您告诉我电话号码,我通知您的家人来接你?这下坏了,一行眼泪从老头干枯 的眼睛里流了出来,蜿蜒曲折地爬过脸上的沟沟壑壑,一直流到枕头上。许翰明进 退不得,护士催他去交这一夜的床费,他交钱回来,老头就没了踪影,连句谢谢都 没留下。许翰明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老爷子装聋作哑了一晚上,就是为了逃避医 疗费。你做好事,却给他提供了占便宜的机会,这年头,学雷峰,蠢哪! 许翰明出了医院,赶紧跑到保姆家接多多。一看,惨喽,多多像伤兵一样满脑 袋缠着白纱布。保姆说是在她做饭的时候,从窗台上掉下来,摔到了暖气包上,我 “叩”你了,你没复机。许翰明忍无可忍了,说,孩子怎么会跑到窗台上去呢?你 们家住的可是六楼啊,要是孩子不是摔在屋里头,而是摔在屋外头,那还有命吗? 你还讲点职业道德吗?你还有点责任心吗?你这是在用良心赚钱吗?你简直是在图 财害命!许翰明抱起多多就要走,这回保姆不凶了,拍着胸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 嚎着说,大兄弟啊!你可千万多包涵啊,我们下岗女工不容易啊!你不管怎么得给 我留条活路啊!我也有儿子要养啊!我保证今后不会发生类似问题了啊!许翰明心 软了说,好吧,我这次原谅你,今后你可要善待我的儿子啊!保姆连连点头说一定 一定。 许翰明抱多多回到家还没坐稳,川美子的电话就打过来了,她嗲嗲地说,你昨 天死哪儿去了?害得你老娘好等。那口气粗俗得就像没教养的农村老大嫂,川美子 实在是有些怪,品位也是能上能下。许翰明本来就气不顺,也粗鲁地说,我没死哪 儿,去晚了。你什么时候变成我老娘了?正好我昨天捡了个爹,你俩凑一对吧。他 把昨天的事大致和川美子说了说。川美子嘀咕了一句,这老不死的。许翰明没听清 追问,你说什么?川美子的声音清晰了,你听着,如果你想和我继续保持关系,就 不要再管那老东西的事。许翰明问为什么。川美子说没什么为什么。许翰明说,不 对,一定有为什么?我上次在太阳城饭店门口见过这老爷子,他好像是在等你,叫 你小美子。川美子的声音立刻就变味了,问,他跟你说了些什么?许翰明说,我们 没搭话,他到底是谁?川美子说,你还没有问这话的资格。那声音冷得能把人冻透 了。许翰明的热度又降了好几度,他觉得在他和川美子之间有一种距离,一种无法 缩短也无法消除的距离。他沉默了,川美子又温和了,继续约他去踏雪。许翰明说, 你愿踏雪尽管去踏,我不去,你就是拿枪顶在我脑门儿上,我也不去! 许翰明开始认真考虑和川美子之间的关系了。他正值当年,身体健康,性能健 全,和尚他是做不来的,迟早得找老婆。但是像当年和吴雅萱那种朦胧纯真的爱情 感觉,那种恨不得钻进洞房领略无限风光的结婚冲动,人生只能有一次。他现在要 找的是老婆,是多多的新妈,是一种完全理智的生活选择。许翰明承认自己的精神 头不大够用,多多和女人是对矛盾体,他顾得了多多就顾不了女人,顾得了女人就 顾不了多多,要协调这对矛盾,惟一的办法是找一个能照顾多多的女人。按这个判 分标准,川美子只能打二十分,漂亮,十分,成熟,五分,偶尔能领略到的温情和 娇娜,五分,其余的就没分了。她年龄肯定比他大,零分,她虽有万贯家财他受之 别扭,零分,特别是她不能接纳多多,零分。这么一打分,许翰明的热情就大打折 扣了。他找准了自己的定位,也就找准了川美子的定位,她不是能照顾多多的女人, 所以也就不能做他许翰明的妻子。 许翰明彻底冷下来了,开始全面撤退了。川美子的心情变得很糟糕,整天板着 个脸,就像全体员工都是她的债务人。许翰明更成了她的眼中钉,鸡蛋里面挑骨头, 许翰明做十件事她能挑出九件半的毛病来。把一个副总经理使唤得跟个秘书似的, 呼来唤去,就连打字订票这些杂物事,也非许翰明亲自动手不可。许翰明被支使得 团团转,连上厕所的功夫都没有。一天的琐碎事刚做完,下班了,又派你一大摊子 案头工作,让你再做8 小时也做不完。许翰明知道她是在找茬儿,是在撒气,也不 跟她“理论”,工作白天做不完就带回家去,等多多睡了,通宵达旦地干,终归自 己在感情上欠了她,让她出出气,也算公平。好在自从多多发生了那次摔破脑袋的 事件,保姆对多多确实好了一些,多多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没有了,也胖了一 些。许翰明心里踏实了不少。 许翰明用任劳任怨的态度,向川美子传递着自己坚决退却的决心和歉意。而他 表现得越平和,川美子也就越刁蛮。其实川美子的心里也很矛盾,她并不介意许翰 明熬得红红的眼睛,因为她压根就不会心疼男人,在她的心目中,男人是头驴,不 骑白不骑。但许翰明无条件的忍让,却撩得她欲火难忍,她欣赏这种忍辱负重的男 人。于是就变本加厉地折腾起来,以实现自己变态的欣赏欲。她喜欢他忙得连饭都 吃不上,喜欢他累得靠在办公桌上就睡,更喜欢在他刚刚睡着的时候,把他叫起来, 让他继续忙继续累!她要让他没有时间关注他的儿子,她要让他在繁忙中痛感到儿 子是他的累赘,她要他没有精力思考别的女人,她要让自己充斥他全部的时间,成 为他生活中的惟一。 但,许翰明的承受能力不是无限的。 这天许翰明又熬了一夜,早晨送了多多上班来,在写字楼门口又遇见了那个身 份不明的老头。这回老头显然是冲许翰明来的。他在破衣口袋里摸索了半天,掏出 了一张皱皱巴巴的十元人民币,塞到许翰明手里咕哝说:俺也不知道够不够,可俺 只有这些钱了。许翰明内疚了,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这其貌不扬的老头 是多么的光明磊落啊!他把钱塞回老头手里说,你只有这些钱了,就把它派点用场 吧。老头呆呆地看着手中的钱,喃喃地说,好人,你是个好人啊!说着就孩子似的 呜呜哭了起来,惹得过路人纷纷回头。许翰明寻思:得!又是不孝顺的儿子虐待老 爹,我这口黑锅算是摘不下来了。他凑近老头耳根说,老爷子啊,您甭哭了,这满 街的人都寻思我在欺负您哪,您再哭,警察就该抓我啦!老头不哭了,抹抹眼泪又 “呲”地一声擤了擤鼻涕,那功夫也算到家了,鼻涕全都擤在马路牙子下水漏的漏 缝里直接排污了,一点也没污染环境,只是他把手指上的那点鼻涕抹在了衣襟上, 把自己给污染了。 老头哭也哭了,鼻涕也擤了,人也痛快了,于是就得寸进尺了。老头沙哑着嗓 子说,小伙子啊,俺瞅你这人面善,能不能帮俺一个忙啊?许翰明的意识流突然就 流到了那双窥视的眼睛上,他不客气地问,帮忙可以,可你得回答我一个问题,如 实回答。这一个“如实”把老头弄懵了,他问,如实是谁呀?许翰明只好翻译说, 如实不是人……老头接得倒挺快,那它是个什么东西啊?许翰明说,它也不是个东 西,它是种态度,就是老老实实的意思,懂吗?老头唯唯诺诺地点着头说,懂了懂 了。许翰明说,你是不是一直在盯着我哪?老头没抬头,挺憨厚的模样眼睛却转得 挺勤。许翰明知道答案了,又问,我跟你有冤还是有仇啊?你干吗那么恨我啊?老 头支吾了半天突然质问道,你跟俺闺女在一堆干什么?她是有婆家的人。许翰明纳 闷了,你闺女?你闺女是谁啊?老头说,就是跟你在一堆儿的那个。川美子?许翰 明乐了,老爷子,您认错人了吧?她可是个日本人啊!老头倔强起来,她就是俺闺 女!小美子。许翰明没辙了说,就算她是你闺女,她丈夫眼睛利索怎么不来认她? 你来认她?老头支支吾吾地说,他们离了。许翰明“哦”了一声说,离了,那她就 是自由人了。老头儿问,什么叫自由人?许翰明悔不该说这些文明世界的话,给自 己添麻烦,只好又翻译了一遍,就是说她是没婆家的人了,她可以再找男人,懂吗? 老头不吱声了。许翰明拍着老头的肩膀劝慰说,好啦好啦,您老打哪儿来的就回哪 儿去吧,这世界很大,模样长得像的人很多,长得像不一定就是你闺女。您回去吧, 回去吧!老人走了两步站住了说,你让俺回哪儿去啊?老家房子也卖了,钱也花没 了。许翰明来气了,闹了半天还是要钱,舍小钱要大钱,兜了那么大一个圈子,谁 叫自己学雷峰呢?愣被这老头给圈进去了。他从兜里掏出一百元钱,往老头手上一 拍说:“拿去!”老头搓弄着钱,好像在给自己寻找收受贿赂的理由,寻思半天终 于找到理由了说,成!你这个女婿俺认了,花女婿的钱不算丢人吧?许翰明自认倒 霉,这一不小心又给自己认了个老丈爹。他懒得和他解释了,挥着手打发说,不丢 人不丢人,走吧,您哪!老头走了,许翰明刚转身,老头又喊了起来。我求你的事, 还没说哪,你能帮我找个工作吗,打更看门,干什么都行。许翰明装做没听见,撒 腿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