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许翰明和老爷子扯了一会儿,上班就晚了,他急急忙忙跑出电梯,还没进办公 室,就被川美子堵在了走廊里,川美子怒气冲冲地说:“许翰明,你成心跟我过不 去,是不是?我不让你管那老头的事,你又在那儿跟他嘀咕什么?” 又找茬儿了。许翰明忍了忍,没吱声,想绕开她走过去。川美子不依不饶地说 :“你别想走开,今天你不跟我说清楚,就别进办公室。”许翰明站住不动了,还 是不吱声。川美子说:“你想顽抗到底啊?死路一条!”许翰明摆出了松口气的架 式说:“我不想顽抗,就想在这站一会儿,正好,歇歇。” “你……”川美子来气了骂了个:“你混蛋!” 是你混蛋还是我混蛋?许翰明的忍耐到了极限,他说:“够了!川美子小姐, 你要实在看我碍眼,就开除我好了,用不着这么折腾我。我是个有独立人格的人, 我跟谁说话是我作为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的自由,贵公司哪条规章制度上写着,员 工业余时间与人说话还得经过董事长批准?再说啦,一个老头认错了人,就算他脑 筋有点问题,也是怪可怜的嘛,你干嘛总跟他过不去啊?我觉得你真有点……有点 那个。” 女人撒起泼来的状态都是一样的,川美子直着脖子嚷嚷:“我哪个了?你说呀, 我哪个了?” 许翰明说:“这可是你让我说的,我觉得你有点冷酷。” 川美子更火了,声音吼得全办公室都听得见:“许翰明,我扣所有员工的奖金!” 把全体员工唬了个灵魂出窍,都以为他们“老大”在工作中出了什么重大问题。许 翰明一声不响地进了办公室,心里特窝火:你有火冲我来呀,把所有员工都扯进去 干什么?想叫全体员工起哄来收拾我呀?用心险恶,阴毒!不知怎么他就联想到了 妇女的更年期,易躁易怒,半拉疯子。这么一想就更加恶心了。 小郑没数,过来凑热闹:“老大,你怎么把二娘给得罪了?” 许翰明心里有气,损着说:“我说她是脑子里面有问题!” 小郑看起来挺憨厚,其实心眼挺复杂的。他对许翰明有一种说不出口在心眼里 憋得直痒痒的怨恨。自从川美子到中国做公司起,他就鞍前马后效力旗下了,那时 他也很受川美子赏识,如果没有许翰明的到来,受宠的一定是他了。他承认许翰明 英语好有人缘,但论货代业务他许翰明差远了。可有什么办法,许翰明长得帅,有 行情啊!他也只好委屈求全了,没准川美子将来真的嫁了他,他成了老板,还得捧 人家的饭碗呢!所以他收起了怨恨,还时不时地巴结许翰明一番。但他新近发现许 翰明和川美子的关系不怎么样,就有点不以为然了。于是很简单的一句话,一传二, 二传十,没出半天就传遍了公司上下百十来号人。川美子平日对员工严厉得近乎苛 刻,颇有积怨,员工中早就孕育着反对外来资本家压迫的阶级苦民族恨,这话几经 演绎就成了:“老大说,二娘脑子里头长了个瘤,还是恶性晚期的哪!”弄得不明 真相的员工们都用沉痛哀悼的眼神看着他们的二老板娘,活像是在向遗体告别,把 川美子看得走到哪儿,都觉得自己是一具僵尸。川美子好一顿盘查,终于水落石出, 这最后一个知道的人就是许翰明本人了。川美子把许翰明叫到办公室,眉毛像毛毛 虫子在脸上打了个倒立,怒气冲天地说:“好你个许翰明啊,你竟敢咒我死?” 许翰明对川美子没了那份深情,机智和幽默就又都回来了,他说:“我哪敢哪! 我们全体员工都巴不得您老人家万寿无疆,您想想啊,您要是真的举国哀悼了,谁 给我们发工资啊!” 川美子说:“你少给我贫嘴,我问你,是不是你说的,我脑袋里长了个瘤,还 是恶性晚期的?” 许翰明愣了一下,脑袋瓜一转寻思过来了,他憋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川美子说:“你笑什么?” 许翰明严肃地回答:“我许翰明对天发誓,如果我以前说了‘川美子小姐脑子 里头长了个瘤,还是恶性晚期的’,天打五雷轰!” 川美子没听出味来,叹了口起气说:“算了,你没说就没说吧,我也知道他们 嫉妒你,有事就往你身上栽赃,不过这事没完,如果让我发现是谁说的,非开除他 不可!” 许翰明说:“别价,让我说啊,就算有人说了,那也是好心。我们中国有个历 史悠久的风俗,坏话说一百遍就成好话了,那您可就真的身体永远健康了!” 川美子笑了说:“你这张嘴啊!死人也能让你说活了。” 许翰明说:“只要是别把活人说死了就好。” 川美子的脸色黯淡下来了。许翰明明媚的笑容,又撩起了她的爱恋,她想得到 他,无论如何也要得到他。她轻轻地叹了口气说:“其实我知道,中国没有你说的 那种风俗,中国的风俗和世界各地的风俗一样,谎言说上一千遍就成了事实,咒语 说上一千遍就会实现。我的谎言已经说了一千遍了,我以为它已经变为事实了,可 现在我才知道,它仍然是一个谎言。翰明,我知道你生我的气,为了那个老头生我 的气,好吧!让我把一切都告诉你,我汉语讲得好,我了解中国,是因为我出生在 中国;我厌恶那个老头,是因为他是我的父亲,他没有认错人,他真的是我父亲, 你奇怪我为什么会敌视我的亲生父亲,是吗?因为,他是一个令我蒙受耻辱和贫穷 的中国父亲……” 川美子点燃了一支香烟,吐出浓浓的烟雾,把自己若隐若现地罩了进去,开始 了她的叙述…… 川美子的人生颇有点戏剧性的色彩。27岁以前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国乡村 女孩,有一个地地道道的中国名字叫刘淑美。父亲祖祖辈辈都是贫下中农,而且是 不敢打老婆的那种很厚道的贫下中农。他个头只有四尺七八,斗大的字认识七个, 一个“女”字,一个“男”字,再就是“毛主席万岁”了。他老实巴交了一辈子, 除了“批林批孔反击右倾翻案风”那年,没斗住“私”字一闪念,不小心长出了一 条资本主义尾巴,在山洞里偷偷饲养了三只资本主义复辟“羊”以外,绝无劣迹。 她母亲可就是个山村风云人物了,比她父亲小15岁,高15厘米,是十里八村远近闻 名的美人才女。那些年乡民们没见过资本主义世面,看的都是社会主义电影,都说 她像朝鲜电影《金姬和银姬的故事》里面的金姬和银姬。改革开放了,看了资本主 义电影,就说她像日本青春偶像山口百惠了。她五十年代读过师专,知书达理能歌 善舞,当过乡村教师。“无产阶级专政就是好”那阵子,还以妇女代表的身份被结 合进了公社革委会领导班子,当过妇女联合会主任。这样的结合看起来有些怪诞, 不过那年头怪诞荒诞的事儿多了去了,局外人也就见怪不怪了。然而对局内人来说 这是铭心刻骨的,刘淑美从来没看见母亲对父亲笑过,父亲在母亲面前永远都是一 副低声下气唯唯诺诺的样子。 刘淑美秉承了母亲的遗传基因,聪明漂亮能歌善舞,好出风头。九岁时,就把 毛主席的“老三篇”背诵的呱呱叫,满公社巡回着做表演,可她骨子里却一点贫下 中农的味道都没有。别看她娘喊得比谁都革命,背地里灌输给她的却尽是“封资修” 的货色。于是她从小就被“和平演变”了,连做梦都是才子佳人式的,她始终相信 自己是一位落难的公主,一定会遇到一位白马王子,出人头地重见天日的。遗憾的 是奇迹一直没出现。27岁时她的梦不得不醒了,一辆小货车把她“过门”到邻乡一 个运输专业户家。这桩婚姻是母亲做的主。母亲老了,人老了就会变得现实,嫁给 那个专业户的惟一原因是在当时看来他很有钱。可就在她婚后第三天“回门子”那 天,奇迹出现了。县政府来了几个人找到她母亲,关起门来谈了很长时间。她听见 母亲一直在嘤嘤地哭泣。他们走后,母亲把她搂在了怀里哭着说,小美子啊!我们 该回家了,该回家了呀……她说,妈,这不就是我们的家吗?母亲说,不!我们的 家在日本,日本才是我们的家啊!于是她知道了母亲是个日本人。1945年日本国战 败,她被遗弃在了中国,那时她只有七岁,被一个中国劳工,也就是她的爷爷收养, 带回了乡下。爷爷很善良,勒着全家的裤腰带,送她母亲去读书。爷爷又很残忍, 在她母亲20岁那年,完全不顾她的意愿,强行把她嫁给了自己文盲的儿子。两项相 抵,出现了负数,母亲憎恨她的公公,也就是刘淑美的爷爷,厌恶她的丈夫,也就 是刘淑美的父亲。 刘淑美知道了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就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命运对她的摆布了。 她和结婚仅三天的丈夫离了婚,就随母亲回日本去探望病危的姥爷了。她母亲走时 也下定了不归的决心,和她父亲办理了离婚手续。她母亲在日本的家族是经商世家, 很有钱,她见识了那种过去连想都不敢想的豪华生活。姥爷见过她们,尘缘已了, 不久就仙逝了。母亲的兄弟姐妹们不肯接受她和母亲的到来,她们最终无法融入那 个家庭,她母亲到日本不久就郁郁而终了。而她因为有一半的中国血统被剥夺了家 产的继承权。姨妈为了打发她,把她嫁给了北海道一个老实巴交的日本农民。她在 北海道生活了五年,丈夫对她也还不错,让她在日本完成了高等教育。但如果一个 人已经看到了青天碧海是很难再回到洞穴中去的,她不能忍受那种寂寞的田园生活, 终于还是和丈夫分了手。她回到了东京,发誓要争得自己应有的权利,要成为一个 真正的日本人。在东京她与第三个丈夫结了婚,成为了加贺川美子,丈夫比她大三 十岁,经营船运业。她丈夫的脾气很暴躁,动不动就冲她发脾气,甚至拳打脚踢。 她全忍了,她发誓要得到他的财产。她不怕他发脾气,甚至希望他发脾气,因为他 有心脏病,果然结婚不到两年,他就死了。可惜他心脏病突发,死得仓促,没有留 下遗嘱,他的子女想方设法侵吞他的财产,她足足打了两年的官司,才争得了她已 故丈夫在中国大陆建立的产业。丈夫的家人视她为敌,她在日本没法呆了,于是回 到了中国,开始经营丈夫留给她的产业…… 许翰明问,完了吗?川美子说,还有……许翰明连忙说,打住打住!你是在讲 你自己哪,还是在讲传奇哪?川美子说,当然是在讲我自己啦!许翰明说,怎么那 么复杂?我觉得你是在编电视剧,还是连续的。川美子说,人生本来就是一场戏, 有悲剧有喜剧有正剧有闹剧。许翰明问,你认为你演出的是什么剧?川美子说,以 前都是悲剧,现在应该换喜剧了。她把身子挪了过来,依偎在许翰明身上说:“三 次婚姻对我来说就像是三场恶梦,我怕我不会醒来了。可苍天有眼,把你送到了我 的面前,第一次见到你,我就喜欢上你了。我心中千呼万唤的白马王子就是你这个 样子。你终于让我把青春时代错过和失去的东西都找回来了,这很公平,真的很公 平。” 公平?许翰明忿忿了:这他妈的对我公平吗?你有过三个丈夫,我才有过一个 老婆,公平吗?你四十好几了,我三十还没挂上零,公平吗?苍天真是瞎眼喽,让 他撞见这么个女人,可怕,可怕在哪儿他没细想,就是觉得可怕,太可怕!他避开 了川美子的亲热说:“慢着慢着,我还是没听明白,你妈跟你爸离婚了,意味着他 们解除了婚约关系,可你和你爸的父女关系还成立啊,血缘关系法律是解除不了的 呀?再说,你妈不喜欢你爸,很正常!他们是男女关系,可你讨厌你爸,就不正常 了,你们是亲情关系啊!” “亲情?”川美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他们中国人懂什么亲情,不就是要 赡养费吗?他只知道我有钱,他以为他娶过一个日本老婆,有一个日本女儿,就可 以理所当然地享受这些财富。可他知道这钱来之不易吗?那是用我的血肉之躯换来 的啊!而他,除了贫穷和耻辱又给过我什么呢?什么也没给!我讨厌他,我恨他, 以他为耻!” 许翰明的正义感复苏了,他说:“我说川美子小姐,不!我说刘淑美同志,你 错了,你父亲给了你最宝贵的东西,那就是生命!这点道理你不会不懂吧?没有你 爹能有你吗?你说‘他们中国人’,口气好轻蔑啊,可你以为你是谁?你血管里也 流着我们炎黄子孙的血!你也是一个中国人!” 川美子向来以为所有的中国人都巴不得自己能变成外国人,只是没那福气,而 她有这本事,所以她感到骄傲感到自豪,她说:“不!我是日本人。我也能把你变 成一个日本人,我可以给你办理日本国籍,我们可以到日本,美国,到任何一个国 家去选择我们的生存空间,享受高质量的生活……” 许翰明说:“对不起,我不想做日本人,我觉得还是做中国人好,就算次到家 了那也是个不含糊的真牌货,比当个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半拉东洋’强!” 许翰明说完就把川美子撂在办公室,走了。他突然就明白了他和川美子的距离 在哪儿了,那根本就是两个不同属科的物种,他许翰明是人类,热血动物类。她呢? 肯定是蛇类,冷血动物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