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勤 袁花是个瘦小的镇子,我甚至感觉它的瘦小是因为与生俱来的资源贫乏造成的, 给人第一印象就接近那种铺满青石板路的山间小镇。 中间一条小河贯穿了整个镇子,由于夹山采石场污染的原因,河水常年浑浊不 清。三两座不大的水泥桥稀疏的横跨在河面,河道两边陡峭的石堤缝里衍生出许多 绿色的植物懒散的倒垂着。 其中最熟悉的就是那一簇簇迎春花。看似一个个被砍下来的女子头颅悬挂在河 边,浓郁的长发一直往下垂伸。 实在很难让人相信这里就是举世闻名的武侠大师金庸的故乡,这个土的掉渣的 千年古镇,到如今还是蔓延着它倔强的生命力。经历过几多风雨后,它依然像个精 神矍铄的老者,那么的坦然,那么的自在,那么的老而不休。 之所以说袁花这个地方与我有缘,可以追溯到我父亲一辈,父亲在这个小镇上 奉献了三年多的青春,在上海虹桥机场建设期间,他的船队专从这里的夹山拉石块 去虹桥。整整三年时间我就来过袁花一次,从回龙桥下上的船,直接奔上海。 那一次后,我对袁花这个小镇子就充满了许多惆怅。船出发的前一晚我随父亲 去看了一回电影,印象中这是父子俩最后一次看电影,两人没有一句话的交流,或 者有,却被我忘得一干二净了。 那晚,风清月明,四下情景独好。但是我却被一股悲戚的哭泣伤到了心情。我 留意到回龙桥头路灯下的水泥栏杆上坐着一个哭泣的小姑娘,那种痛彻心扉的哭声, 至今都能历历在耳,哭声里的无奈,荡漾在袁花镇上的所有巷子里,那种无奈的愤 恨就像灌过毛竹山上的疾风,她尽量想收起那凄厉的哭声,却让哽咽的抽泣显得愈 发的悲凉。 那个坐在桥头哭泣的姑娘,让我后来再次来到这座小镇的时候,总感觉自己浸 泡在一种难以言喻的凄凉里。 多年以后,我辗转返回这座小镇,迎娶了我那可爱的新娘,终于情定袁花,惬 意十分。却再也没法感悟到回龙桥下的那份悲悯的情怀。 2000年,保安99一班全体学员经过长期训练,身手虽然没有到达脱胎换骨的地 步,却也略有小成,至于这个小成到什么境界了,这么说吧,除开吃饭睡觉,偶尔 打打牌,抽抽烟,翻翻墙,上上网这些时间,那都是在训练场上甩膀子玩真家伙的 事情。举手投足之间倒也有五分蒋匪军的味道。 于是,上级领导见时间已经成熟,开始安排“实践操作”,这“实践操作”四 个字的美名,还可以用“廉价租售”修饰一下。 所有人渴望已久的出勤终于在千呼万唤中来到。在一个天还没全亮的早晨,两 个班就在未被告知任务的任何细节的前提下,分别被装进两辆报废的警用大巴直接 拉到了袁花。 刚一下车,教官就亲自整了一下队,我想不得了,今天教官亲自整队,这阵势 绝对不是玩虚的。难道袁花镇百姓暴乱,又要镇压?我们虽说练过,可是手无寸铁, 面对那些平日里在乡下田地里抡锄头的老百姓,真要干起来,连找根棍子的时间都 没有,只要一动铁定就被这些如狼似虎的百姓一铁耙给废了。 想到前段时间狮岭乡公社因为征地的事情与百姓没谈妥当,几千百姓冲击乡政 府,上头就派队伍镇压,先甭管去的是什么级别的队伍,总之双方见面就干上了, 稀里哗啦一阵下来,各自伤了一大批。镇压方某一不知名的同志被暴民一扁担扇中 腰部,一个跟斗倒下,便再没站起来,后来申请了工伤,上头却因为这件事是违规 操作没给批,领导个人出于人道主义捐款300 块,这叫活受冤。 想到这里,心里一阵害怕。 所以我决定,真当要正面冲突时,我就跑,跑得越远越好,跑到毛竹山上躲起 来。等两败俱伤后再下来随便找个角落,往地上一躺,随手往脸上抹点血,不做壮 士也能是个英雄。 可转念一想,查查怎么办?顾不得这么多了,到时候见机行事吧,如果离得近, 就拉着他跑,如果远了,就对不住了。来年的今天,只能给他上柱香,表示情意和 歉意。 不想,陈威扯开嗓子就喊:“今天是我们第一次出任务,大家要好好干,不要 给保安99一班丢脸。” 正当他这句雄赳赳的话喊出口时,保安99二班的一众人整了个希拉的队伍从我 们身后淌过,很多人抛来了轻视的目光,似乎在说:“你们唱什么大戏,赶紧上前 赴死,才是王道,才是英雄。” 我心里又一紧,难道真的要死? 不料陈威再次喊道:“今天的任务是对前方设立的彩票摊位进行安全保卫,防 止发生踩踏、偷窃、抢劫、强……等任何意外。” 他的习惯性用词让很多人会心的笑了起来。 我终于松了一口气,原来不需要赴死,就宽心了许多。再看看站在边上的查查, 豆大的一颗汗珠已从他的额头滴落,砸在脚下的水泥地上炸出一个啤酒瓶盖似的图 案。 然后,陈威就将所有人的工作任务布置了一下,并分了几个小组。准备好后就 向右转,向着前方走去。 这时我才看清楚在离袁花镇中心百米远的联红路上,支着很多大大的凉伞,很 多人胸前挂了一个黑色的包,就在凉伞下面沿街叫卖彩票。这是我记事以来第一次 知道彩票还可以摆着摊位像商品一样叫卖。 我们就被打散着分布在这些商贩中间,协助管理这些摊位,大约是为了防止有 哄抢事件的发生。袁花的治安应该很好,所以半天下来所有的彩票仍旧安然无事。 看到这里治安那么好,百姓安居乐业,路不拾遗,一片歌舞升平的景象,我打 心眼里欢喜,更感觉如果整个海宁都能向袁花一样,保安这个职业就岌岌可危了。 因为太平,到最后我们就干脆像些游勇散兵一般的自由行动,你窜来我窜去。 钱成名同学感觉光帮忙管理还是不过瘾,还得帮助四化建设,促进社会主义经济增 长,于是把一周的生活费全掏了买彩票,结果什么都没捞着,气得他直骂组织者的 娘。 由于摊位是设在路中间,整一条联红路在那几天就被封了,要想去袁花镇上, 就得绕更远的袁尖公路,这让很多袁花镇上的老百姓十分恼怒,但又不便发作,只 好默默的问候一下袁花政府那批父母官的父母。 当天带队的是保安公司的几位中队长,以及局里的一些民警。由于要封路,还 来了很多交警和交保。第二天早上,天气阴郁,冷空气刚南下,北风就很大,十分 寒冷。 因为这条路的治安实在太好,劫匪和暴徒都没能在这里站脚。所以我所在的那 一组经过资源整合就被公司下派的跟队领导徐门庆打散重组了,我被分配到联红路 北侧200 米处跟着一个交警和一个交保守路口。我赞扬咱们领导,确实懂得合理配 置人力资源。这样的人不当高级干部就浪费了。 这是一段绝对不超200 米的路程,徐门庆开着他的普桑把我过去的,当时我很 想拒绝他的好意,想自己步行过去,无奈迫于他的威严,不敢提起,所以吃了苦头。 一下车我就吐得昏天暗地,只把徐门庆看得直摇头,我心想完了,这下可在中 队长心目中留下了恶劣的印象,前途势必有影响,但是又控制不住晕车这玩意,一 阵恶心袭来,大口大口的喷射出去。 过了好一会,才勉强搞定胃里四下翻滚的东西,那个交警不削的看了我一眼, 边上的交保倒是好心,问候了一下,大约是因为都穿着这身国家不认可的衣裳的原 因,第一时间我们有些惺惺相惜。 在确定我没事后,他带着我来到了我的新岗位前,所谓的新岗位只是摆在路中 间的一张长方形的三合板钉成的桌子,桌子边放了一把有靠背的凳子,这把凳子的 一个脚还是断了后用木条拼接起来的。北风吹来,这张桌子开始一摇一摆的舞动, 还能发出“得儿……得儿”的极富韵律的声音,煞是好看、好听。 我想既然自己既然是新人,也不便坐下,就站在边上看,因为那时候我连交警 从事的具体工作任务都还不清楚,所以不止要看,还要动手学。 交警大概因为冷,独自钻进边上的普桑里了。只留下我和交保俩人,当天的北 风实在太大了,大的我甚至感觉我的鼻子已经不属于自己,我身上只穿着那套薄薄 的迷彩装,谁也没料到冷空气会在第二天提前到步,于是我俩只能在风里跺脚搓手。 这时北面来了一辆摩托车,这是辆很破旧的摩托车,因为我远远就能听到它排 气管发出的咆哮声,那种声音绝对不是进口跑车的美妙的吼声,而是一种仿佛被割 开喉管的破声,驾车的戴了一顶大大的全封闭式头盔,身上穿了一件膨大的深绿色 的羽绒服,这让他的头和身体看起来并不是那么不和谐。 他开到我们面前停下车子,双脚垫地,把封闭式头盔前侧的透明塑料网上撩起, 露出两个硕大的眼睛。我看清楚了,这是辆鲜红色的铃木摩托车,显然有些年月, 车子发动机周围渗着黑褐色的机油。 “干什么?”他几乎是喊出来的问道,声音沙哑破旧,就跟他的摩托车排气管 发出的声响一般无异。 “前面正在搞活动,过不去,麻烦你绕一下路吧”交保告知。 “我为什么要绕?我要回家,让开。”这个屠夫一般的男人显得没有耐心了, 这大约是一个正常人的正常反映,谁要是在回家路上被人无端拦下,心情都是不爽 的。 “对不起,我们例行公务,麻烦你绕一下,这是规定。”交保要求自己绝对的 尽职。 显然,交保的耐心让屠夫有些光火,他突然拉了一下油门,准备“冲卡”,这 时交保立即上前拔下他车子上的钥匙,手法娴熟而老练,要是没看到他的快速出手, 我根本预想不到这个猥琐的男子居然练就这么好的手法,绝对可以在上海的南京路 繁华区吃开了。 只见他狠狠的向屠夫敬了个礼,坚定得有些出人意料。接着说道:“对不起。 请下车,请出示你的证件。” 交保那个礼敬得十分标准,我至今记得他瞪大双眼,牙齿咬紧得连脸颊的肌肉 都凸现在外面,十分明显,仿佛面前这个人是他的杀父仇人,却又不能报仇一般的 无奈跟愤怒。 我想大约以前他遇到过这样的事情,可能还受到过伤害,所以“屠夫”一有 “冲卡的潜动作”,他就咬牙切齿到暴怒的地步。 “屠夫”大约也是个火爆性子,看到车钥匙无端被拔下,立即下车,瞪大了眼 睛看着交保,准备发作。突然,边上普桑里的交警跳了出来,吼道:“干什么?把 你的证件拿出来我看看。” 一看交警的肩膀上有星,确认了是个正规军后,“屠夫”立即意识到事态有些 严重,心里也一定要后悔刚才的鲁莽举动。 显然值得肯定的是“屠夫”显然没有任何证件。他倔强的说道:“没有,放家 里了。” “这样啊,把车放着,回家去拿,拿来后再来取车吧。”交警到底是老江湖, 一句话就把“屠夫”拍在当场。“屠夫”万万是没有想到这个交警躲在一旁的车内, 如果知道,他一定不会去惹那个交保。 而如今呆在当场不知该如何表示,只见他呆立了几分钟后,径自走了,头也没 回。大概边走着还在骂着。 那天下午就这样自投罗网的“屠夫”车就被拿下了七八辆,那还不包括远远开 来一见前面有穿制服的人便立马调转车头“逃跑”的。我甚至感觉目前的岗位重要 性甚至已经超越了看守彩票摊位。于是干的特别起劲,仅仅几个小时时间就把业务 技能学得淋漓尽致。逐渐的,我在这次出勤过程中完成了一次完美的岗位嬗变。 所以说袁花偏远,这里的摩托车多数没有上牌,更别说相关的证件了,那些三 无车辆多数都是开了七八年的旧车,破败的似乎一推就要散开一般。 勤务结束那天交警联系了一辆卡车,把现场十几辆三无车全部押送回海宁,那 些被扣押的车辆自然是不会有人来认领了,多年以后只能在钢铁厂的熔炉里面结束 伟大而平凡的一生。 很多人觉得这第一次的集体出勤很有意思,所以第一天的来回路上都是夸夸其 谈,不料到最后一天,所有人上车后就再也没了声息,像死尸一般摊在那里,尤其 是女生,开始叫苦不迭。我对这次出勤没任何意见,实在是晕车把我折磨的不成人 形了。 当天结束后,保安公司给每人发了25元,我不知道这25元是什么意思。可能是 低温补贴,可能是工资,也可能是经公司高层“税后”发给我们的小小的安慰金, 总之在那个时候的我们看来,这笔钱已经够我们整整潇洒一周了。 我们还是集体感激了一下伟大的保安公司领导。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