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妞 作者:十里春风 四妞是我小时候的同学。姓赵,因为排行第四,父母又是目不识丁的人物, 她的大姐叫妞儿,所以她就叫四妞。四妞还有一个哥哥,三个弟弟,同样的起名 法则,依次叫小子,二小,三小,四小。 在我们村里,四妞的家庭是极其贫寒的,吃不饱是经常的事。四妞每天上学 都来喊我,母亲就有意多做些饭菜给她,吃饭的时候,四妞总是讪讪的神态,危 襟正坐在我家的火炉边,小心翼翼地扒着饭,低眉顺眼的,吃完饭,款款地站立 起来,争着要洗碗。 连吃都如此,四妞穿得就可想而知了,格调是从来没有变过的:四个姐姐退 下来的旧衣服,下摆还加了几圈色泽不一的边,一双一年四季都漏着大脚趾的鞋, 已经分不出原来的颜色。旧的毛线在头上扎成两把羊角,总有一部分凌乱地散在 外面。特别是她的手,冬天的冻疮和裂痕一直延伸到夏天还有些发青。 那时,我们的书包都是自家用小布头拼起来的,家庭条件好的,书包的用料 就考究些,颜色也鲜艳些,四妞的书包是极丑的,两个角还包上补丁,和四妞本 人的样子很相似。除了规定的课外本,没有文具盒,铅笔用短了,就套个高梁杆 在外面。 四妞的个子很高,力气也是很大的,每逢夏季,四妞总能很远的地方打回一 笼草背回家,努力地低着腰,从她的后面望去,只见青草,却不见了人,长长的 青草拖在地上,划起一路的尘土。 四妞的学习成绩在班上是最差的,特别是数学,得零分是常事,老师指定我 帮助她,记得那次教的是除法,我费了好大的唾沫,四妞也听得“目不转睛”, 最后该她做了,还是不会,支吾了半天才说:“这除法这里站一个。那里站一个, 我就是不明白。”我哑然了。从此,四妞的笨在班上成了典故,只要谁不会做题, 老师总是拿她来作比:“你比赵丽花还笨?” 赵丽花就是四妞,上学报名时,因为没有名字,老师想了想就说,给你起名 赵丽花吧,为这个名字四妞着实高兴了一段时间,可她是笨极了的,因为四妞的 笨,少不了老师的批评。批评的时候,四妞总是一声不吭,还是低眉顺眼的样子, 好象老师说的话和她无关,以至老师最后说:“赵丽花,你真是糟踏了这个好名 字!” 从此赵丽花又成了四妞。一直到小学毕业,四妞总是拉班上成绩的后腿,而 四妞也经常遭到同学们的取笑,有些调皮的男生还公开往四妞身上抹鼻涕,而四 妞除了绵羊式躲避之外,是从不还手的,连名字都是老师给的四妞就这样结束了 她的学习生涯。 我考到城里的高中,一开始四妞还在我回家的时候看我,当然再不会蹲在我 家的火炉边吃饭了,也学着穿戴整齐了些,脸上有了些少女的红晕。问起我学校 的情况,还是一付低眉顺眼的样子,听我说过后,她就低低地说:“你看我真是 笨死了,学习不好。”后来我的功课也紧张了,偶尔回家一次,听母亲说,四妞 出去打工了,就再也没有她的消息。 就是这样的一个背负着贫穷、笨拙、温顺的四妞,却干了一件足以让村人瞠 目结舌的事。 高一学期快放暑假的时候,听母亲说:“四妞私奔了。”原来四妞并没有出 去打工,而是到了临村的姐姐家,在那里认识了一个江苏来的木匠,在没有第三 个人知道的情况下,就私奔到了苏北,四妞的父母费了好大的劲才找听到她的准 确去向,不过已经那时的四妞已经有了孩子。 村里人就说四妞这妞儿还真看不出,平常那么老实,原来是装的,能跟人私 奔了,还是那么远的苏北,真是人不可貌相,四妞的父母本来就不被人瞧得起, 这回因为四妞更成了知名人物,又加了一个管教不严的美名。 四妞成了村里人一度的热门话题没过多久,就被人们嚼得烦了。接着又有了 新的论题,四妞被人淡忘了。记忆总在人们忘却的时候补上一笔,四妞私奔后的 第三个春节前,又回到这个村子。 回妞来看我时,还是那付低眉顺眼样子,脸色苍白了许多,眼里蒙上了少妇 的忧郁,头发是烫过的,寒冷的冬天却穿得很单薄,握我的手时,感觉很冷。我 无法把眼前的四妞和叛逆的四妞联系到一起,因为我总觉得叛逆与浓眉大眼、飞 扬拔扈有关。 她说她嫁到了苏北。我对她当初的私奔表示不解,她说:“你知道我的家实 在是太穷了,我我连卫生纸都买不起的。”我的心怦然着,想起四妞那双露出脚 趾的鞋子。她又说:“这次我爹不让我走了,可那个人对我实在很好,虽然我们 那里也很穷,但他有钱总是先让我花。”在我的印象里,江苏总是山清水秀,富 饶美丽,想不到还有那样贫穷的苏北。她又拿出她儿子和女儿的照片,眼里是明 显的爱怜,“我真舍不得他们,可我爹不让我走,你说我该怎么办。”两边都是 四妞的亲情,我确实想不出一个好的主意,最后四妞无奈地走了。 四妞出我家的门时,母亲给我派了活,并意味深重地瞥了我一眼,没让我送 四妞出去。我不敢违命,怎么也瞧不出母亲当初让四妞坐在我家火炉边吃饭的热 情,四妞就这样孤独地走了。 没过几天,四妞再度成为村里人议论的热点,回到村里,连小孩子也说: “赵四妞的男人力气真大!” 原来四妞的男人在苏北久等不见四妞回来,就赶到我们村里,却不敢进村, 在村外潜伏到天黑,偷偷来到四妞家,叫四妞回去。被四妞的父亲发现了,组织 四妞的兄弟一路围追,打伤了四妞男人的一条腿,赶出了家门,又把四妞反锁起 来。那夜,村里人都听到了四妞悲怆的哭声。在漆黑的夜里,有些恐怖。 后来的事是听小弟说的,四妞绝食后,她的父母妥协了,四妞只身一人逃出 了村子。她的男人,那个并不健壮的、还伤着一条腿的苏北木匠,背起四妞飞奔, 一路跑到火车站。未了小弟加了一句:“姐,村里人都说四妞的男人力气真大。” 从此,四妞的消息真的就绝版了。 少小离家老大归,现在我回到村里时,到处都是陌生的年轻人的面孔,那些 看着我长大的人已经是风蚀残年,有的已经作古,没有几个人认得我了,更没有 人记得四妞了。每次回家时,我都能看到四妞那个越来越苍老的母亲坐在她家门 口,我问起四妞,她总是不回答,母亲也嫌我多事,不让我多问。听同村的玩伴 说,四妞从那次走后再也没有回来,再也没有和家里人联系,还说好象四妞回去 后,她最小的儿子得病死了。 我后悔当时没有留下四妞的地址,只记得她说过离徐州很近,莫非那些屋檐 叠起、灰瓦粉墙的苏北民居,就住着四妞?各种媒体上的有关苏北的消息我总多 留意几眼,也不知道四妞现在过得怎么样。还是那付低眉顺眼的样子吗?苏北的 天气比较暖和,她的手不应该有冻疮和裂痕了吧。 我的脑中总是有一副关于四妞的图画:四妞的男人,那个并不健壮的、还伤 着一条腿的苏北木匠,背起四妞飞奔,一路跑到火车站。我想:贫穷、笨拙、温 顺的的四妞那时一定是很幸福的,因为她叛逆了。 ——作于2001/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