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丈软红 每每看到橱窗里复古的衣服总令我想起张爱玲,想起她写过的“去年那件织锦 缎夹袍”那种幽幽的样子。说真的,其实更喜欢在绫罗中徜徉,嗅着丝绸们微凉的 气息,有一点点可以承受的奢侈,那是怎样的旖旎呀! 一、香云纱 偶尔的,看到它:轻轻的、皱皱的,乍一看还颇有一些涂层面料的意思,然而, 细细地摸来却是柔得不盈一握。姜汁黄、咸菜绿,还有那些不可名状的陈年的好颜 色都是它的。一下子就爱上了,捏在手里再也舍不得放下。 极深的豆沙色,偏向于黑了,却顽强地透出一丝丝的红来,丝缕并不均匀,可 也不透明。可以想象,用它制一件中式的袄裤想来一定不错,宽袍大袖的,哦,对 了,还要在袖子上用亮丽的红丝线绣上密密的梅花。如果,有一天能穿这样一件衣 裳为他“红袖添香”的话,那一瞬的天地是否也会温柔起来呢? 它是内敛的,中国式的妩媚,像一缕香魂,带了几千年的芬芳,代表了一切普 通人的想法,“要稳重中带些娇艳的”,就像“蓝罩袍下露出的红旗袍”。那种小 小的狐媚气,缭绕千年,久久不散。 它有个很香艳的名字,叫──香云纱。 二、织锦缎 一向认为织锦缎应该是有轰轰烈烈的颜色,代表了一个冶艳癫狂的时代,那是 旗袍的时代。 织锦烫金的长袍短袄令人低徊不已。奢华的颜色浓烈、富贵逼人:玫红艳紫葱 绿金黄,单凭这些颜色就浓得化不开,所以中国人用它制了式样较为简单的旗袍, 倒是十分相宜的。灿烂的颜色和素净滚边,更显得织锦的热闹,更何况还有的是令 人目不暇给的金丝银线。 她适合的是丰腴的女人,在这种奢华的缭绕里,女人们个个都显得肥白如瓠, 极端富贵的样子。只是最近见时髦的年轻女孩用她制了时尚的吊带裙,娇贵的质料 在大街的废气中虎步生风,心里空落落的;制了长裙倒有几分古中国的神韵,这不纯 粹的几分却像是向古人借来忘了还似的,总觉得失了本味;若是风风火火的短裙, 则更令我无法接受,尽管穿织锦的女孩很漂亮。 那天,无意中看到新娘的礼服──白色的织锦缎,旗袍的样子,心里不禁神往, 好象已经念了它一个世纪了。 哎,到底是织锦缎呀! 三、泡泡纱 从老式石库门房子的窗子看进去:低拂着泡泡纱窗帘的窗;穿泡泡纱睡衣的人 斜倚在罩着泡泡纱床罩的床上。窗外一声:“毛头……”穿泡泡纱的人从窗帘后面 探出慵懒的头:“做啥啦?”──小户人家小姐的闺房基本上也大都是这个样子的 了。 泡泡纱是家常的,充满了浓浓的市民气息。她符合所有市民阶层的理想:美观、 便宜、耐久。水里洗过几洗了才显出她特有的温存来,那些个大大小小的泡泡和皱 褶很柔软熨贴地依偎着你的肌肤。和油盐酱醋在一起的泡泡纱一点也不突兀,就是 那样闲闲地混迹其中,却掩不住一丝丝散发的温存之气,像妈妈头上的头油气味, 安全而实在。这里的居家气氛和织锦缎是不适合的,织锦缎是外头的体面,泡泡纱 才是实际的居家过日子。 泡泡纱是实实在在的家里女人,任劳任怨,直到洗得薄嚣嚣了,上面的泡泡都 不复当初的饱满圆润,还舍不得扔──这才是泡泡纱的最可贵的时候。 四、乔其绒 啥个物事叫乔其绒啊? 喏,就是迭只料作,帮丝绒差也差不多的…… 介么,啥个辰光帮我也买一块,好弗啦? 听见这段对话是在三十年代的上海,繁华的霞飞路上,满街的法国梧桐。 光阴荏苒,说话的人已经是“红颜似缟子满荫”,无处可寻,今年的乔其绒衣 料倒是依旧大行其道。 侬看我迭块料作灵弗啦? 哦哟,那能介好格啦,乔其绒啊是啦? 第二次听见类似的对话是在九十年代的上海,霞飞路已经叫了淮海路,乔其绒 还是叫做乔其绒,只是说话的人是换了孙女辈的了。 总有一些东西是永远不会过时的,比方说是上海,比方说是淮海路,再比方说 是乔其绒。当然还有淮海路上的法国梧桐。 五、绢纺 理想中的上海男人有两种典型:一种是穿长衫的,烟灰色的长衫很儒雅很合身 地穿在他的身上;一种是穿西装的,白色的衬衫,深色的西服裤子,不用皮带,而 是背带。在这个理想里长衫和衬衫的质地一定要是绢纺。 绢纺是儒雅和贵族化的衣料,在一定意义上可以代表上海男人。大多是黑白灰 的无色彩,不事张扬。上海的老派男人有一种没落的贵族气,正合了这不事张扬, 却从骨子里透出一股孤傲清高之气来。昔日的荣耀固然难以追寻,可是习惯是根深 蒂固的,考究的绢纺看起来有一点点像棉,仔细用肌肤去感觉的话,100%的真丝到 底还是不一样的,贵族气缓缓地从中散发出来。 想有一天,衡山路上有一部老道奇缓缓开来,开车人的绢纺白衬衫在车窗里若 隐若现,昏暗的车里,闪着微弱的反光的是衬衫上的一排小螺钿扣子;转弯角子里, 穿灰色长衫的他从弄堂里转出来,长衫的下摆飘飘拂拂的。 这是我的上海梦啊! 站在布店里,日光恍恍惚惚的,令人有前世今生的错觉,四周充满了往事的味 道。不知不觉,世纪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