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云楼的梦 作者:诗与刀 一 这些日子以来,蒋春霖越来越觉得头痛了。有时,索性便是感到头痛欲裂。 右手食指死死的摁在鼻梁骨上,似乎能够减轻一些痛苦,可这样的痛苦始终都存 在着。 “婉君,”蒋春霖呻吟着,“你帮我揉揉。” 婉君便将蒋春霖的右手拿过一边,用自己的右手在他的鼻梁上轻轻揉动。 “婉君。”蒋春霖低低的呼唤了一声,翕动鼻翼,贪婪的嗅着从婉君手掌上 传来的幽幽馨香。 “婉君,你不要离开我。”蒋春霖用一种奇特的声音仿佛是在哀求着。 “不会。”婉君很淡漠的说。 这样的淡漠使得蒋春霖有些难受:“我真的已经老了。……婉君,我是不是 真的老了?婉君,你是不是嫌我老了?” “没有。”婉君还是那么淡漠的说,“我要做饭去了,爷。” 蒋春霖迅速的抓住婉君的手,低叫道:“婉君……” 婉君说:“真的要做饭去了,爷。”轻轻的抽出手来。 望着婉君离去的背影,蒋春霖忽就觉得心头一阵阵的酸涩与哀伤。 婉君,真的会一直陪伴在他的身边? 蒋春霖是在前年遇见黄婉君的。 一生漂泊伶仃凄苦的蒋春霖在遇见黄婉君以后忽就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燕子不曾来,小院阴阴雨。一角阑干聚落花,此是春归处。弹泪别东风,把 酒浇飞絮。化了浮萍也是愁,莫向天涯去。 ——调寄卜算子 杜小舫说:“鹿潭翁怎么这么凄苦?”很快的,杜小舫就打听到,蒋春霖竟 是为情所困。杜小舫笑笑,不动声色的,将歌女黄婉君就买了下来,转送给蒋春 霖。蒋春霖至今犹记得杜小舫将婉君送进门时他手足无措的样子。 杜小舫说:“鹿潭翁,你身边确实也需要有个人照顾了。” “我……” “婉君读过你的水云楼词。呵呵,‘小红低唱我吹箫’,当年的姜白石有可 人的喜欢,现在,我们的鹿潭翁有可人的婉君啊。” 蒋春霖老脸微红,却怎么也掩不住心头的喜悦。当他转头去看从轿子里缓缓 出来的婉君时,他的心就越发的跳得厉害了。 婉君的脸色却是淡淡的,看不出丝毫的表情。 “婉君,婉君。”蒋春霖浑没在意,只是抑制不住的低呼着婉君的名字,这 个名字,仿佛是他一生的希冀与幸福似的。这是他一生从未有过的体验,没想到 到了晚年,竟突如其来。 “爷。”婉君福了福。 婉君的声音是那么的柔和,像水,是的,像水,似乎就要把蒋春霖给化了。 这么多年以来,动乱不堪,蒋春霖四海飘零,到今天,忽就有了家的感觉。是温 馨的家。是叫人满心牵挂的家。就因为有了一个叫黄婉君的女子。一个年轻的女 子,生生的,就在眼前。 蒋春霖将婉君带回了泰州。 婉君始终都是那么淡淡的,似水,却是那种不起任何波澜的水。起先,蒋春 霖没有在意,后来,见婉君的脸上始终没有什么笑意,蒋春霖也就有些隐隐的不 安。 但婉君毕竟始终陪在他的身边,给他做饭,给他缝补,每逢有新词写出,婉 君还会清唱一曲。蒋春霖虽做过两淮盐大使——这分明是个肥缺——可他不谙官 场,又不善于治生,歌楼酒馆,随手散尽,到罢官归里,早已是两袖空空。杜小 舫尽朋友之谊,将婉君赎出,转赠于他,可日常终究应有些用度。蒋春霖这时的 捉襟见肘,使他对婉君就更加的不安了。 二 婉君艰难的将脚步移动到厨房的时候,忍不住就想大哭一场。 婉君忽然发觉,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再也无法开心。幼时也曾有过灿烂 的童年,也曾有过美丽的梦,可随着世事的变迁,竟迅速的沦为歌妓。或许,这 就是命运?歌妓生涯浑是梦。在梦里,婉君便时常想起前朝的“秦淮八艳”:一 样的歌妓,却能青史留名,便是到现在,又有谁不赞一声“奇女子”?于是,当 杜小舫替她赎身的时候,她稍稍犹豫一下,也就应允了。婉君说:“蒋先生是不 是太老了?”杜小舫笑:“比诸当日的河东君与钱牧斋又如何?鹿潭翁一代词宗, 决不会辱没了姑娘你。”婉君原先就读过、唱过蒋春霖的词,杜小舫这一说,婉 君便点头。更何况,以她的身份,本来也无法选择自己的将来。 一袭小轿,婉君就被杜小舫当作礼物送给了蒋春霖。 蒋春霖是爱着婉君的。这,婉君当然也知道。可婉君只要一想到这个说着绵 绵情话的词人已经五十岁了,忍不住就有想哭的感觉。有时,婉君简直就怀疑, 那么多优美的词句,怎么会出自眼前这个穷愁枯瘦的老人的笔下。 婉君犹自清清楚楚的记得,那日随蒋春霖回泰州,经过黄桥的时候,泛舟水 上,蒋春霖随意谱写的一阕《琵琶仙》: 天际归舟,悔轻与、故国梅花为约。归雁啼入空候,沙洲共飘泊。寒未减、 东风又急,问谁管、沈腰愁削?一舸青琴,乘涛载雪,聊共斟酌。更休怨、伤别 伤春,怕垂老心情渐非昨。弹指十年幽恨,损萧娘眉萼。今夜冷、蓬窗倦倚,为 月明、强起梳掠。怎奈银甲秋声,暗回清角。 蒋春霖写罢,便令婉君歌唱。当日,婉君一边唱着新词,一边想起自己的身 世,不由潸然泪下:南京城的火光与鲜血,在眼前就再一次的出现。 蒋春霖安慰她说:“现在,一切都已过去了。” 婉君幽幽的叹息。 在从南京城逃出的时候,与家人失散,想来,她的家人在那场屠杀中早已不 复存在了。而她,孤零零的,迅速的就成为一个歌妓。因为她要生存。幼时,她 从未想过生存竟会是这样的艰难。 泛舟黄桥,月色如霜,婉君只觉浑身发冷。 三 婉君从未想到蒋春霖竟是如此之贫穷。 蒋春霖在泰州的宅子还算不错,可宅子里几乎是空空如也,且积满了灰尘。 好不容易请人将宅子打扫干净,杜小舫赠与的盘缠已花了差不多了。好在蒋春霖 还有一个朋友,叫陈百生的,不时的来接济一二。蒋春霖却始终都是不把这些放 在心上,有书就读,有饭就吃,有钱就花。当婉君催急的时候,就让婉君将宅子 里的家具卖一些,或者,就是等陈百生送些银两过来。杜小舫太远,否则,蒋春 霖大约也会去向杜小舫求告了。 “我只会填词。”蒋春霖这样对婉君说。 厨房里的米已不多了。 婉君淘好米,才想到今天的菜还没有着落。 这几天,他们一直吃的是邻家送来的一瓮咸菜与一小篮子鸡蛋。鸡蛋已经吃 完了,只剩下半瓮咸菜。 水云楼。 蒋春霖的宅子居然就叫水云楼。 一个多么优雅的名字。 可水与云,又怎么拿来充饥? “咬得菜根万事足啊。”吃饭的时候,蒋春霖这样笑着对婉君说。 婉君盯着蒋春霖看了一会儿,说:“你很乐观?” 蒋春霖微微的怔了一下。乐观?这些年来的颠沛流离战乱纷乘,又哪里会乐 观?“那一年从金陵城逃出来,我曾饿了三天三夜,差一点儿就没命了。”蒋春 霖苦笑道,“乐观?我又哪里会乐观?但我们总得活下去。” 婉君说:“那一年,我还是个孩子……” 蒋春霖伸手握住婉君的手:“那样的苦,我们都挺过来了。” 婉君将手抽出,说:“所以,我才不愿再过这样的日子。我不想挨饿我怕饿 泥明白吗?”婉君苍白的脸因为激动而略略的显出红晕。 蒋春霖心一痛:“婉君!” 婉君幽幽的长叹一声,脸色渐渐的平静了下来:“我们总得活下去,可是, 爷,我们已经没有多少米了。” 蒋春霖迟疑一下:“还有多少钱?” 婉君苦笑道:“陈爷送过来的银两也花得差不多了。”她想说本来我们已没 有多少银两可你在数日前竟又买回一批书书钱还欠了一部分没有给得清。可她终 究没有说出。 蒋春霖又迟疑一下:“我出去借点儿吧。要不,卖……” 婉君未等他说完,摇头道:“我们已经没有什么可卖的了,爷。” 蒋春霖默然。 蒋春霖忽就又抓住婉君的手,略带感伤的说:“婉君,跟着我,你真是受苦 了。婉君,婉君,你、你不要离开我。我……” 蒋春霖乞求的瞧着婉君。 婉君这一回没有抽手。 婉君说:“我去接一些女工活儿吧。” 四 平淡的日子始终都是平淡的。 在这样平淡的日子里,蒋春霖时不时的会填一阕新词,让婉君歌唱。然后, 这阕新词又会很快的传遍大江南北。起先,婉君也会因此而得意,以为当年的河 东君与钱牧斋也不过如此。接着,婉君就发现,河东君嫁与钱牧斋之后,至少是 衣食无忧;而她黄婉君嫁与蒋春霖之后,几乎是日日为衣食而烦忧。 简直就受够了!有时,婉君实在忍不住了,也会冲着蒋春霖发火。每当这时, 蒋春霖便会眼巴巴的看着婉君,用一种乞求的眼光。这就又使得婉君心软了下来。 毕竟,眼前的老人是一代才子,词宗,而且,对她确也是一心一意。纵然大多的 情况下是冷眼相向,蒋春霖始终都是那样的待她。唉,如果他再年轻三十岁多好, 哦,不,即使再年轻二十岁也好。 无论如何,我都不会爱上他的。婉君这样想道。可为什么命运偏偏又要这样 的安排?命运将我摆放在你的身边,我会尽我的责任的,即使当初杜小舫替我赎 身时候欺骗了我。一代词宗,一代才子。唉,现在,这是一个老人而已。一个穷 愁潦倒的老人。 连阳光也是淡淡的,淡淡的暖和,淡淡的照在身上。 婉君倚着墙壁,一边晒着太阳,一边做着针线。从前,婉君何尝做过针线来? 即使说是做过,也应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还在南京城里,那时,还是 一个小姑娘。 一走神,针就在手指上戳了一下,婉君忍不住“阿唷”的叫了一声。 “怎么了,怎么了?没事吧?”正手握一卷《白石道人歌曲》的蒋春霖慌忙 放下书来。 “没事儿。”婉君说。 “流血了。”蒋春霖惊呼道。说着话,忙捉住婉君的手,低头就去吮她的手 指。婉君一皱眉头,迟疑一下,低声说:“这样不干净,爷。”轻轻的就将手抽 出来,在衣襟上擦了擦。蒋春霖有些不知所措,说:“那,我帮你包扎一下。” 婉君白了他一眼,说:“不用了,已经好了。”站起身来,倒了点水,将手指冲 洗干净,然后用毛巾轻轻的拭干。回头再看蒋春霖,正呆呆的,发愣。 “婉君,”蒋春霖忽的神情黯然,落泪道,“婉君,我是不是很没用?我、 我……” 婉君叹息道:“爷,你说什么呢。” 蒋春霖长叹一声,道:“我明天去一趟苏州。” 婉君问:“去找杜……” 蒋春霖点头,说:“他的词集,是我帮他删订的。或许,能够要些润笔。” 说到润笔,蒋春霖不觉老脸微红。 婉君也叹了口气,声音略略的柔和了一些,道:“爷,也只能这样了。不然, 我们、我们真的很难生活下去啊。” 五 蒋春霖搭船到苏州去了。 蒋春霖走后,婉君依旧是每日接些针线回来做,虽说做得慢,毕竟还能做些, 且渐渐的就做得熟练了。只是,做针线的收入终究有限,每日三五文、七八文的, 最多一日也不过十文钱。每到这时,婉君便会想起她的歌妓生涯。每到这时,又 会猛然警醒:神女生涯魂是梦,又有什么可以留恋的呢? 这一日,婉君将做好的针线送到衣铺,回来时顺便去买些新鲜的蔬菜。这些 日子以来,一直是以咸菜度日,婉君觉胃里直翻酸水,一闻到咸菜的味道就想呕 吐。蒋春霖到苏州已四天了,还未回来。 “黄婉君!”婉君正与菜贩子讨价还价的当儿,忽听得背后有人喊她的名字, 不由自主的就回头。 喊她的,是一个陌生的男子。 那男子似笑非笑,脸上洋溢着一丝兴奋。 “你真的是黄婉君?”那男子目不转睛的盯着婉君。 “你是……” “我是张南,呵呵,婉君小姐记不得我了?” “张南?” “当日,曾经听过婉君小姐的曲子,一曲难忘。呵呵,是魂牵梦萦啊。后来 重去,竟已不见婉君小姐,甚是怅怅。想不到今日在此相遇,也是有缘。婉君小 姐,我是不是有请你喝茶的荣幸?” 婉君实在是记不起眼前的这人,就有些迟疑。 “婉君小姐,给个面子吧。”张南殷勤的说道,“当日,我本来……” “本来怎样?” “本来,我回家已筹措好银子,想、想……” 婉君脸色一红,自是明白张南想说什么。好在,张南也没有把话说完。 张南笑道:“不知哪位有这等福气,能够与婉君小姐相厮守啊。呵呵,婉君 小姐,我没有其他意思,只是请小姐喝碗茶,真的。” 婉君的心里忽就有些古怪的感觉,再看眼前的张南,怎么看也比蒋春霖顺眼 啊,便迟疑道:“这可能不大好吧。” 张南一笑:“请,婉君小姐。” 泰州的茶馆很多,但有名的却不是很多。准确说来,也就一家而已。这家茶 馆已有百年的历史了,叫做“春雨”,春雨茶馆。 张南将婉君让进春雨茶馆,吩咐泡上最好的雨前龙井。四溢的茶香,即使是 不会饮茶的,也会心旷神怡。婉君虽说没有饮茶的癖好,可这样的茶香还是使她 忍不住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好香。” 朦胧的茶烟中,张南却是紧紧的盯着婉君的脸。那火辣辣的眼光使婉君的脸 又是一红,同时,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喜悦与满足。 张南叹了口气,说:“唉,终究是我没福气……” 婉君说:“张先生这些话请你不要再说了好吗?” 张南苦笑,又叹息一声,半晌,缓缓道:“这两年,我踏遍大江南北,一直 都在找寻婉君小姐。” “张先生……” “让我把话说完,”张南目光炯炯的说道,“你知道这种相思的滋味吗?从 见到你开始,我就决定娶你,决定替你赎身……” “对不起,张先生,我先走一步了。”婉君脸色变了变,不敢听他把话说完, 急急忙忙的站起身来,出了茶馆。 “婉君小姐……”张南在身后大声叫道。 婉君稍稍停顿了一下,究竟没有回头。 六 一连几日,婉君俱是心神不定。也许不为什么,也许是为了什么,可婉君说 不清。或许,是张南比蒋春霖年轻?还是因为张南这几年一直都在找她?一个女 人,始终都有一个男子在牵挂着,终究是一件叫人愉悦的事情。 蒋春霖还没有回来。 婉君打扫书房的时候,无聊的将蒋春霖的手稿整理了一下,然后,读到一阕 《谒金门》: 人未起。桐影暗移窗纸。隔夜酒香添睡美。鹊声春梦里。妆罢小屏独倚。风 定柳花到地。欲拾断红怜素指。卷帘呼燕子。 重读几遍,婉君痴痴的,发了一会儿呆。她明白,蒋春霖漂泊一生,现在, 是将所有的感情寄托在她身上了。她也相信,即使是张南,也不会有蒋春霖这样 深情:艰难的生活里,有时只剩下一个鸡蛋,蒋春霖也会留给她。蒋春霖的笔下, 心里,不知留下多少婉君的名字。 算了,不要胡思乱想了,那张南终究只是一个过客而已。是过客,终究会离 去。 然而,过客竟没有离去。 不但没有离去,反而找上门来。 这就使得婉君大吃一惊,同时又有些惊惶。 “我不会放弃的,婉君小姐。”张南这样说道,“我打听了这几日,总算又 找到了婉君小姐,呵呵,这也算是有缘吧。——原来,婉君小姐嫁的是蒋春霖蒋 先生。” 婉君说:“你认识外子?” 张南笑道:“大江南北,谁不知道大词人蒋春霖啊。套句古话来说,凡有井 水处,无不歌蒋先生之词也。只是,蒋先生好像年纪已经很大了吧?” 婉君说:“你想说什么?” “哦,没什么,我只是想说,没想到蒋先生竟清贫如斯,穷苦如斯,呵呵, 一代大词人,穷愁潦倒,真是叫人百感交集啊。我来看看,如果婉君小姐,哦, 不,是蒋先生,如果需要我帮忙的话,我会尽力的。”张南说着话,依然是用一 种灼灼的目光紧盯着婉君。 婉君淡淡的道:“多谢张先生关心,不过,我们很好,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张南微笑,微笑中透出一丝诡异。 婉君抑制住心头一丝怪异的念头,对张南道:“外子不在家,先生还是请回 吧。有什么事,等外子回来再说。” 张南依然微笑着:“我不会放弃的,婉君小姐。” 七 蒋春霖终于回来了。 可蒋春霖居然是两手空空的回来。 婉君一颗心就沉了下去:“怎么回事?” 蒋春霖嗫嚅道:“小舫的手头也不宽裕……” 婉君的脸也就沉了下去,不再看蒋春霖。 “婉君……”蒋春霖陪着笑。 婉君站起身来,冷冷的说道:“我煮饭去。” 一连几日,婉君都没有理睬蒋春霖。蒋春霖却也是好耐心,说着绵绵情话: 绵绵情话从蒋春霖嘴里出来,婉君虽说有些好笑,也未免另有些感动。 算了。婉君心里这样想道。毕竟,我也三十出头的人了。就这样吧。虽说清 苦,可蒋春霖这几年确实是对她极好。认命吧。 蒋春霖说:“我将《水云楼词》编一下,送到书肆,或许,能换几个钱。” 婉君就好笑:“现在还有多少人读词啊?” 蒋春霖正色道:“这一点我有自信。我的《水云楼词》在整个国朝都应是一 流的。国朝词人,我也只服湖海楼、金风亭长、纳兰容若数人而已。”说到词, 这位老人的眼里放出光彩来。 婉君说:“我信。可是,你的词再好,也没法子吃啊。——别说我俗,爷, 俗人要吃饭,雅人也要吃饭的。” 蒋春霖说:“从前你不是这样。从前,你唱的词多好啊。” 婉君叹息,幽幽道:“从前,不需要为衣食烦心的。” 蒋春霖默然,良久,道:“婉君,我刚刚做了一阕词,你唱来听听……”便 乞求的看着婉君。 婉君也默然。 “婉君。”蒋春霖求告着,将一纸词笺递给婉君。 词笺上,是一阕《八声甘州》: 又东风唤醒一分春,吹愁上眉山。趁晴稍剩雪,斜阳小立,人影珊珊。逼地 依然沧海,险梦逐潮还。一样貂裘冷,不似长安。多少悲笳声里,认匆匆过客, 草草辛盘。引吴勾不语,酒罢玉犀寒。总休问、杜鹃桥上,有梅花且向醉中看。 南云暗、任征鸿去,莫倚栏杆。 蒋春霖说:“我来操琴。” 琴声悠悠响起,如怨如慕,如泣如诉,按着琴音,婉君忍不住低低的哼唱。 一曲唱罢,婉君只觉胸口难受,想说些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 “好!”忽就有个声音在门外响起。 然后,那张南施施然的推门进来,满脸含笑。 “我姓张,张南,”张南微笑着,“这位老先生想必就是大词人蒋春霖蒋先 生了。真真是好词。蒋先生的词好,婉君小姐唱的更好。呵呵,真真是双绝啊。” 八 “这人是谁?” “……他说他叫张南。” “你认识他?” “……不认识。” “那他怎么知道你的名字?哼哼,婉君小姐,叫得好亲热。” “……从前,曾经听过我唱曲子。”婉君低声说道,“前几日,在市场上遇 到。” “就这些?” “就这些。” “嘿嘿,那他怎么找到我们家来了?嘿嘿,带来这么多的东西,还有金钗。 还有……” 婉君抬头,颤声道:“爷,你想到哪儿去了?是,先前我以为他是个君子, 跟他喝过一回茶,可后来我觉得这个人……,他再纠缠,我没有理他……” “……真的?” 婉君憋气道:“假的。” 蒋春霖深深的呼出一口气,忽的落泪,说:“婉君,我、我不是疑心你怎样, 可我、我、我已经老了,我不能失去你。婉君,婉君,你可知道你在我心里的分 量?婉君,你不能离开我。我、我不能没有你。” 婉君默然良久,道:“爷,这些话,你也不用说了。婉君不会离开爷的。虽 说我是歌女出身,可我也知道嫁鸡随鸡的道理。” “婉君……”蒋春霖颤着手,轻轻的将婉君搂在怀里。 “婉君,你是我的,婉君,我绝不能没有你。”蒋春霖喃喃自语道。 一场小风波过去,吃罢晚饭,又说一会闲话,婉君觉得疲倦,很快就睡着了, 发出轻微的鼾声。 蒋春霖却怎么也睡不着。 今夜是残月。虽说是残月,依然是朗朗的照着,直照得满地霜雪。冷冷的霜 雪,一如蒋春霖此刻的心。 不会的。蒋春霖对自己说道。 月光照在婉君熟睡的脸上,婉君的眼角已有一丝丝的皱纹了。 这些年来,婉君确实是受苦了。可是,她总不会因此而不安于室吧?不会的。 肯定不会的。蒋春霖继续这样胡思乱想着。这样的胡思乱想,使得蒋春霖的心隐 隐发疼。 那张南究竟是怎么回事? 婉君终究是歌妓出身。 蒋春霖呆呆的倚靠在床头,浑不觉夜已深,天渐寒。 九 “你究竟想干什么?!”婉君气急的问道。 婉君跟往常一样,将做好的针线给衣铺送去;蒋春霖却跟往常不一样,寸步 不离的紧跟着她。说是紧跟着她,手里竟还握着一卷《饮水词》。婉君几次让他 回去,终究不肯,只是猥猥琐琐的跟着,也不做声。那猥琐的样子,直叫婉君皱 眉,终于忍不住发作。 蒋春霖陪着笑,吞吞吐吐的说:“我陪你去。” 婉君说:“我用不着你陪。” 可蒋春霖还是陪在她的身边。 一路上,有与婉君相识的,便问,夫人,这位老先生是谁呀? 因为蒋春霖的打扮实在不像是老仆。往日里,蒋春霖很少出门,只是在家读 书、填词;偶尔出门,也是诗朋词友的雅集,或者索性到苏州或南京去,与街坊 无缘相识,自然,街坊也不认得这位江南第一大词人。街坊认得的,是婉君。 婉君就尴尬的笑,低声说:“是我们爷。”声音直低得叫人听不见。 蒋春霖呢?听见街坊说“老先生”三字,也觉尴尬,觉不是味儿。 “求求你,你先回去吧。”婉君低声哀求道。 蒋春霖犹豫片刻,轻轻的却又是坚决的摇头。 “你到底想干什么?”婉君几乎是愤怒的问。蓦然心头一动:“莫非、莫非 你……”她压低了声音:“你不放心我?” 蒋春霖有些慌乱。 婉君冷笑一声:“你担心我会跟着别的男人跑了?” 蒋春霖还是不做声,可他的眼里分明写着的就是这层意思。 这回婉君是真的愤怒了,嘴唇动了几动,却眼圈一红,落下泪来。 见婉君落泪,蒋春霖也不由心慌:“婉君……” 婉君恨恨的冷笑:“原来在你的心里,我竟是这样淫荡的女人!嘿嘿,我算 是明白了!”说罢,头也不回的,回家去了。 蒋春霖急急的跟上,但年纪大了,又哪里跟得上去?疾走不过十数步,已是 气喘吁吁,显出气急败坏的样子来。等赶回家,早已是喘不过气来,胸口起伏不 定。 “婉、婉君,我、我不是这个意思。”蒋春霖解释道。 “那你是什么意思?”见蒋春霖如此之狼狈,婉君又有些心疼。毕竟,在一 起已好几年了。 蒋春霖又大大的喘了口气,使胸口渐渐的平复一下,说:“我、我只是想跟 你在一起。” 婉君冷笑:“你把我当小孩子啊?” 蒋春霖愣了愣,说不出话来。 蒋春霖本来就拙于言辞,现在,就更加不知如何说了。 半晌,忍不住也落泪,说:“婉君,我、我实在是不能失去你……我宁愿不 要我的命,也不能没有你。” 婉君呆呆的,再次落泪,低声说:“我知道,爷。” “婉君。”蒋春霖捉住她的手。 婉君幽幽的叹息,没有将手抽出来。 一双虽说略显苍老却依旧白皙的手,在一双满是青筋的粗糙的大手之中。蒋 春霖轻轻的抚摸着婉君的手背,叹道:“对不起,婉君,我、我真的老了,多疑 了,害怕,害怕你会离开我。对不起,婉君,对不起,我不会再这个样子的。不 会。” 十 蒋春霖是不再跟着婉君出门。 然而,婉君的每一次出门都使他心神不定,坐卧不安,仿佛是一次小小的死 亡。不过十来日的工夫,蒋春霖比先前要憔悴得多、苍老的多了。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蒋春霖喃喃自语,每日每夜。有时, 是在婉君出门的时候,有时,就附在婉君的耳边。这使得婉君奇怪。婉君无论如 何也难以想象,一个老人,居然像年轻小伙子一样的絮絮叨叨着绵绵情话,有的 情话甚至可以说是肉麻,尤其是从蒋春霖略显干瘪的嘴里说出来。 然而,情话说得多了,听得多了,婉君终究有些感动。 对于女人来说,总是喜欢听情话、听好听的话的,无论这话是出自一个老人 还是一个少年。 尤其是对于年过三十的婉君来说。 蒋春霖已经老了,可婉君岂非也正在渐渐的老去? 差不多一个月没见张南来纠缠了。那张南来纠缠的时候,婉君有一种异样的 感觉;现在,不见张南,婉君居然又有些失落。 也许,张南只是她生命中的一个过客,一个点缀,同以往所遇到的过客、点 缀一样,悄悄的出现,又悄悄的消失。 蒋春霖的多疑多虑,固然使婉君生厌,然后,又何尝不使她有些许的甜蜜? 大约人世间的事情都是如此,有其一面,就必然有其另一面。 婉君已经习惯了蒋春霖的目送她离家,再目迎她回家。 一个老头,手握一卷线装书,倚门眺望,实在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街坊们也渐渐的认识了蒋春霖。 很少有人知道蒋春霖是江南首屈一指的大词人,——即使知道,也不会以为 一个老词人有什么了不起的。 街坊们先是惊奇:婉君你相公是这么一个老头?才子?即使是才子,也是老 才子了。 然后,街坊们又赞叹不已:婉君,蒋先生所说老些,可对你真的不错。哪像 我们当家的,动不动就拳脚相加,你看,你看,这就是昨天打的,简直就是往死 里打。 是呀,是呀,我们家那混蛋,刚刚有了两个钱,就想娶小! 婉君苦笑着说:我就是小。我是妾。 啧,啧,可人家蒋先生只有你一个女人是不是?只有你一个,这大小又有什 么分别?女人啊,有男人这么疼,应该知足了,这一辈子也不枉过了。 ……………… 也许,生活就是这样。 也许,生活还会这样,平淡而清苦的过下去。 ——如果张南不再出现的话。 十一 张南的再次出现依旧是悄悄然的,悄悄然的,就出现在婉君的眼前。 “婉君小姐,”张南笑容可掬的说道,“有一笔生意,出去了一趟,还算是 赚了一笔小钱。——婉君小姐,能不能请你喝茶?” 婉君叹道:“张先生请你不要再纠缠了好么?算我求你了。” “纠缠?”张南睁大了双眼,目不转睛的盯着婉君,说,“我没有纠缠,也 不会纠缠婉君小姐的,我只是想请婉君小姐喝杯茶而已。” 婉君怒道:“我不会去的。请你让路!” 张南依旧盯着婉君,缓缓道:“我只是想看看婉君小姐,想每天都能看到婉 君小姐而已,别无他意。如果有可能的话,还想能够听婉君小姐高歌一曲,就像 从前一样。这次离开泰州,我已经顺便把家搬到泰州来了。” 婉君一惊。 张南淡淡的道:“就在贵府所在的那条街上。这样,我就可以天天看到婉君 小姐了。呵呵,知道么?从第一次听见婉君小姐的曲子、看见婉君小姐美丽的容 颜,我就想,这一辈子,我都不会忘记婉君小姐的了。唉,我终究迟了一步,与 婉君小姐无缘厮守,天可怜见,却让我在泰州遇见婉君小姐。现在,我别无所求, 只想与婉君小姐同住一城,能时常见到婉君小姐而已。这样,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我没有别的意思。真的没有。婉君小姐,这怎么能够说是纠缠呢?再说,我经商 这么多年,多少还有些积蓄,也许必要的时候,还能够帮婉君小姐一把。”婉君 呆呆的听张南把话说完,一时无语。 她发现,此刻,她根本无法说什么。 叫张南离开泰州? “其实,我已经老了。”婉君说。 张南眼里放出光来:“我却觉得你年轻。” 婉君苦笑:“我真的老了,张先生,不值得你这样。” 张南说:“蒋先生却更老。” 婉君微微变色。 张南续道:“我可以等,等蒋先生故去,等一个属于我的机会。我会一直等 下去的。” 婉君脸色又是一变,良久,强笑道:“那时,我真的是一个老太婆了。” 张南笑:“也许会。也许不会。” 婉君心念一闪:“你想干什么?” 张南先是一愣,似是不明白婉君的话,然后恍然,迟疑道:“我看,蒋先生 的身体似乎不是很好……” 婉君摇头,说:“我不会背弃我相公的。张先生,你的心意,我谢谢了,只 是,我真的不值得你这样。从前,我只是一个歌妓,现在,是蒋先生的小妾。… …用一句话来说,我只是残花败柳,不值得的。” 说罢,也不等张南回答,转身疾走。 “婉君小姐!”张南在身后疾呼。 婉君稍稍犹豫一下,头也不回。 十二 下午,蒋春霖将自己的词稿整理了一小部分,想,检点平生所作,究竟会有 多少传世?但不管怎样,在词史上,必会有浓重的一笔的。对于词,蒋春霖终究 还是有相当的自信。婉君终究会因为《水云楼词》而不朽的。也许,只有这样, 才能聊补这些年来的愧疚:婉君确实是受苦了。这样清贫甚至可说是凄苦的日子, 如果没有婉君陪伴在身边,也许,我自己也忍受不了了。蒋春霖胡思乱想了一会 儿,头又渐渐的疼了起来。 “婉君!”蒋春霖叫道。恍乎间,他已不记得婉君出门了没有。 “婉君!”蒋春霖一边呼唤着一边出了书房。 “婉君!”呼唤婉君的名字,蒋春霖心头就充满了温馨。 先前的那些个疑心,这些天已烟消云散。 “因为我太在乎你,所以,我疑心,所以,我恐惧,害怕,害怕你离开我。” 蒋春霖不断的向婉君重复着同样的话。也许,只有这样的重复,才能将心头的意 思深深的表达出来。 婉君不在。 蒋春霖一手摁着鼻梁,一手抓着那卷还未修订好的《水云楼词》,缓缓的堕 进正厅。正厅也显得空空落落的。蒋春霖左右打量了一下,将《水云楼词》放了 下来,然后抓过一块虽说残破倒还干净的毛巾,到院子里又打了一桶冰凉的井水, 将毛巾浸湿了,然后使劲的擦拭酸疼的鼻梁骨。 一阵冰凉的感觉,酸疼似乎要好了些。可将毛巾拿下的时候,却还是一样的 酸疼,甚至比刚才要更厉害些了。 又狠狠的擦拭了几把,酸疼不见减轻,蒋春霖就有些失望,又有些难受。 “婉君……”蒋春霖低低的哀叹。 婉君还没有回来。 这时,天色却似乎渐渐的阴暗了下来,而且,有阴冷的风。 蒋春霖就越发的头疼了。 搬过那张早已不知修补了多少遍的藤椅,蒋春霖在院子里坐下,将院门打开, 忍着头疼,不时的望着婉君归来的路。 每一次,当看见婉君在院门外的青石路上出现的时候,是一种怎样的喜悦与 欣慰啊。 头,却还是隐隐的疼着。虽说不是很疼,却一直都是,一直都没有停止。 这样无休无止的酸疼就使蒋春霖感到一阵不安。 这么久还不回来,莫非…… 蒋春霖几乎就是一身冷汗。 正在这时,远远的看见婉君急匆匆的回来。 十三 疑心像一只小老鼠一样,直在心里挠个不停。 婉君气恼的回来,什么也没说。中午,只是胡乱的用开水泡了饭,就着昨晚 吃剩下的一碟乳腐,算是吃了一顿。 婉君说:“爷,你要是再不想想法子,我们真的只有吃西北风了。” 这些年,家里值钱些的家具,婉君的一些首饰,都已经变卖得差不多了。如 果再不弄到银两的话,下面,大约只有卖房子了。 蒋春霖说:“嗯,我会想法子的。” 婉君冷笑道:“想法子,你想什么法子啊?爷,我做些针线,实在不够我们 吃饭的。再说,一个男人,靠女人养活……”婉君说到此,意识到什么,忙住了 嘴。蒋春霖已自脸色剧变。 “婉君!”蒋春霖颤声说道,“你、你竟这样看我!” 不由自主的举起手来,一巴掌就要落下。 巴掌却终究没有落下。 婉君叹道:“爷,不是我……唉。” 婉君深深的叹息。当初,杜小舫说,蒋春霖曾经做过盐官,大清朝的盐官哪 个不是家财万贯?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啊。却不料,蒋春霖这个前任两淮盐 大使竟穷苦如斯,差不多就只有这一座空空落落的院子了。 “算了,”婉君苦涩的说道,“我去睡一会儿了。” 说完也不再理蒋春霖,自顾自的进了卧房,顺手将门狠狠的关上。“砰”的 一声巨响,使蒋春霖不由自主的心头一跳。呆呆的发了一会儿愣,蒋春霖几乎就 要落泪,强忍住了。 为什么会这样?先前,婉君一向都是很柔顺的。这些天,怎么变得越来越喜 欢发脾气?午前出去送针线,究竟是遇到了什么事? 蒋春霖越发的头疼,疼得忍不住轻轻的呻吟一声。 “婉君!”蒋春霖走到卧室门口,轻轻的叫唤。 卧室里没有动静。推门,又推不开。婉君将门从里面反锁了。 “婉君!”蒋春霖低声说道,“我、我头疼……” 依然没有动静。 蒋春霖呆呆的在门外站了一阵,心头一阵阵气苦,赌气道:“婉君,你真的 是嫌我老了?是,我又老又穷,是值得你嫌弃的了。你是不是还巴不得我早点死 掉,你好赶着去嫁人?……” 婉君依旧是不做声。 蒋春霖不觉就心灰如死。 摁着更加酸疼的鼻梁骨,蒋春霖茫然的出了门。 门外,青石路泛着寒光,一如蒋春霖此刻的心情。 路上,几乎没有什么行人。 蒋春霖头疼欲裂,心头凄苦,漫无目的的在青石路上胡乱的走着,自己也不 知自己想到哪儿去。 天就渐渐的暗了下来,仿佛要下雪。往年,每当下雪,都会惹起几许词心, 催生几阕新词。这也是一件奇怪的事,古来不知多少名词佳构,都与雪有关。雪 的洁白,雪的晶莹,雪的清冷,都使人词心顿现。可是现在,蒋春霖只觉清冷, 哦,不,是一种刺骨的冷,冷得他的心直发颤。 为什么会这样? 莫非婉君真的因为贫苦而不安于室? 蒋春霖不但头疼,连心也隐隐的发疼。 “啊,是蒋先生吗?”恍惚中,蒋春霖听得一个热情的声音,“是大词人蒋 春霖蒋先生吗?” 蒋春霖迷迷糊糊的转头,猛的就一惊,然后浑身发冷。 “是你?!”蒋春霖几乎就要叫出声来。 “是我啊,蒋先生,”说话的自然便是张南,“我搬到泰州来了,就住在那 边,今后我们就是邻居了,呵呵,蒋先生,我还想拜蒋先生为师,跟蒋先生学词 呢,蒋先生可不要嫌弃我哦。蒋先生的词,我一向喜欢的……” 蒋春霖脑子里嗡嗡的乱鸣,已不知他在说些什么了。 十四 蒋春霖恨恨的踢开院门,疾步到卧室门口,又是一阵猛踢。 起先,婉君没有动静,最终还是忍不住将门拉开:“爷,你疯了?” 蒋春霖瞪着血红的双眼,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愤怒冲着婉君吼道:“我总算明 白了!总算明白了!” 婉君说:“你明白什么?” 蒋春霖浑身都在发颤,用手指点着婉君,道:“原来、原来你跟那小子、跟 那小子……”蒋春霖喘着气,变得面目狰狞。 婉君皱眉:“什么那小子?”话未说完,心念一动,不由也瞪大了眼。 蒋春霖冷笑:“装什么蒜?!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原来你跟那小子已经串通 好了!嘿嘿,是不是正想等着我早些死啊?好让你们快意?!都搬到家门口来了, 好天天相会了是不是?是不是还想学潘金莲啊……”一串恶毒的话从蒋春霖嘴里 喷了出来,几乎就不让婉君有说话的机会。 “潘金莲?!”婉君的心一阵揪痛,“你说我是潘金莲?” 蒋春霖说:“比潘金莲也好不到哪儿去!西门庆都到家门口来了,都到我们 家来了,我居然还相信你,我、我真是瞎了眼了……”蒋春霖忍不住就泪如雨下。 婉君气怒交集,已自说不出话来。 蒋春霖又抡起巴掌,在空中顿了顿,却狠狠的打在了自己的脸上:“我、我 真是瞎了眼了!”说罢,整个人无力的臃倒在婉君的脚下,眼泪在苍老的脸上流 淌。刹那间,婉君觉得蒋春霖是越发的苍老了。 蒋春霖的哭声终于渐渐的小了下来。 婉君的怒气也渐渐的小了,而转为可怜。 “爷,”婉君蹲下身来,说,“爷,你多心了,这根本是没影的事儿。” 蒋春霖眼泪汪汪:“你、你跟那个张南、那个张南……” 婉君叹道:“我根本就没理他,爷。” 蒋春霖捉住婉君的手:“你真的不是潘金莲?” 婉君生气的说:“爷,原来你真的这样看我!我像潘金莲吗?” “我不知道。”蒋春霖可怜巴巴的说,“可是婉君,不管怎样,我都不让你 离开我。” 婉君轻轻拭尽蒋春霖脸上的泪水,说:“我不会的,爷。你实在是多心多疑 了。相信我。” 蒋春霖却实在难以相信。 一方面,他实在难以相信婉君与张南真的是什么也没有;另一方面,他又实 在舍不得放弃婉君。休妻?这是他想都不敢想,一想就心疼的。 那么,怎么办? 紧紧的将婉君搂在怀里,苍白的灯影映在他苍白的脸上。 天色昏暗,而阴寒;看样子,真的是要下雪了。 雪还没有落下。 婉君稍稍的挣了一下,没有能够挣脱,便不再动。 “婉君,”蒋春霖低声呼唤着,“对不起。” “什么对不起?” “对不起,婉君,我太冲动了,婉君……” 婉君苦笑:“我已经习惯了,爷。” 蒋春霖凄然道:“是我的错,婉君,是我没有能够使你过上好一些的日子, ……跟着我,几乎就是吃糠咽菜,……可是婉君,我对你是真心的,我宁可舍弃 自己的生命,也不能失去你。答应我……” “答应什么?” “不要离开我,婉君,不要!” 婉君心不在焉的道:“不会的,爷,天色不早了,早些睡吧。” “嗯,”蒋春霖迟疑的说道,“过几天,我再到苏州去。” “嗯?” “从杜小舫那儿……” 婉君打断了他:“过几天再说吧,爷。现在,还是睡吧。啊,看样子要下雪 了。”婉君从蒋春霖的手臂中挣脱了出来。 “我不习惯这样睡的,爷,这你知道。”婉君歉然道。 并头躺在床上,两人各自心思,不再说话。也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才迷迷糊 糊的睡过去。 十五 雪真的就纷纷扬扬的下将起来了。一夜之间,整个儿的天地是洁白的一片。 然而,这样的晶莹与洁白使蒋春霖一阵阵的觉得凄冷。 望着婉君几乎可以说是漠然的脸,蒋春霖忽就又要落泪。 “婉君,”蒋春霖深深的叹息道,“我真的对不住你,跟我一起受这么多的 苦。” 婉君说:“只要你不瞎疑心就可以了。” 蒋春霖说:“我不会了,婉君。——我今天就到苏州去吧。” 婉君一怔:“在下雪!” “雪还不大,没事。而且,一船风雪,也是诗情画意啊,呵呵。”蒋春霖强 作笑意,说道,“这一回,我一定,嗯,一定——”蒋春霖一想到向杜小舫索要 银两,终究有些赧然。虽说他们是极好的朋友,而且杜小舫的词集由他审定,索 要润笔也未尝不可。上一次去,杜小舫热情招待:苏州古城,几乎游玩个遍。蒋 春霖最终没有提自己的困难,除了一些苏州的土特产,几乎是空手而归。他明白, 上一次他使婉君失望。 婉君鬟髻上的金簪也早已变卖掉了,现在,婉君的鬟髻上只斜插着一朵绢花。 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蒋春霖忽就想起这两句诗来。 “婉君,”蒋春霖深情的说,“真的委屈你了。——即使、即使……我也不 会怪你的。” 蒋春霖吞吞吐吐的,心头的疑心又哪里会散去! 婉君叹道:“爷,你终究还是、还是不放心我。” 蒋春霖尴尬的说:“不……” 婉君冷漠的道:“你实在不放心的话,我收拾一下,我跟你一起去苏州吧。” 蒋春霖越发的尴尬了。 带着忐忑不安,蒋春霖上了去苏州的客船。 蒋春霖终究没有带婉君一起走。 他明白,如果带着婉君一起上船,便是分明把自己的疑心告诉给了婉君:这 肯定是婉君所难以接受的。然而,把婉君溜在泰州,蒋春霖的心又是隐隐的疼。 但愿只是疑心。他对自己这样说。但愿我是错的。 我会很快回来的。他又这样对自己说。无论如何,我不会空手回来。我还要 托杜小舫刻印《水云楼词》,《水云楼词》终究会卖出一些的。我不能使婉君失 望。 闪念之间,蒋春霖不由后悔,自己年轻的时候何以是“千金散尽”。太白说, 千金散尽还复来。可事实是,千金散尽不复来的。 雪轻轻的打在船蓬上,雪落无声。 十六 苏州。 这些年来,蒋春霖已不知是第几次来苏州了。 不是蒋春霖特别的喜欢到苏州来,而是杜小舫就在苏州。 这一年,杜小舫方署臬使。 船到苏州,蒋春霖抖落身上的雪,将船钱付清,已经所剩无几了。城中积雪 不是很深,但路上几乎没有什么行人。天色已渐渐晚了。有两个轿夫殷勤的迎上 前来,问:“客官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坐我们的轿子吧,又暖和,又快,我们 是苏州土生土长的,熟悉路,苏州巷子多,客官你找地方可不容易,天也晚了。” 蒋春霖隔着长衫摸摸所剩的几枚铜板,有些赧然。他明白,所剩的几枚铜板 是不够坐轿子到杜小舫府上的。 “我路不多,很快就到了。”蒋春霖小声说道。 “客官,我们收不了几个钱的。” “谢谢了,我走走就行了,苏州好地方,要慢慢看。” “在下雪呢。” “下雪好啊,雪景好啊。”蒋春霖加快脚步,想摆脱那两个轿夫。 那两个轿夫又紧跟着跑了数十步,见蒋春霖实在是没有坐轿子的打算,才死 了心,嘟囔了一句苏州土语,跑了。蒋春霖这才松了口气,将油纸伞撑开,漫步 在苏州的街头。 好在蒋春霖已是多次来苏州,对于苏州曲折的小巷虽说不是很熟悉,毕竟还 有些印象。因为苏州几乎处处都有园林,有高塔,这些都是给人指路的。饶是这 样,找到杜小舫府上时,天早已黑了。只有积雪泛着莹白色的光。 杜小舫的家人是蒋春霖颇为熟悉的,见蒋春霖冒雪而来,忙把他让了进去, 泡上热茶,准备晚饭。 “蒋爷这是乘雪访戴啊。”杜小舫的管家风雅的说道。 蒋春霖苦笑,却又不能说出来。 管家说:“蒋爷来得真是不巧,我们老爷不在,到灵岩上至聪法师那儿去了, 说,今儿个可能就宿在庙里了。蒋爷,我先安排您住下,明儿个再派人去告诉老 爷。” 蒋春霖说:“无妨,反正我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我还是住书房吧,小舫的 词稿我好再看看,——你们老爷有新词吧?” “有,有,有,”管家陪着笑说,“我们老爷也正打算去接蒋爷呢。这不, 刚升了臬使,忙得闲不下来,明儿个还要去见道台,还有藩台,呵呵,过些日子, 还得去见两江总督。” 蒋春霖心头有些不是味儿,却也不能露出来,便道:“那要关系你们老爷啊。” 管家得意的道:“蒋爷谢谢你了。好咧,您歇着。” 点上灯,将杜小舫的词稿看一遍,蒋春霖不由微皱眉头。虽说填词不是什么 难事,却并非每一个人都能的:就像绣花,在绢帛上能够绣出动人的花来,可在 草袋上又能绣出什么来呢?勉强的将杜小舫的新词改了几首,蒋春霖合上词稿, 忽觉自己真是没用。只是因为要向杜小舫求助,就得低首,就得将几乎是重填的 词挂在杜小舫的名下。杜小舫是为了风雅,而他蒋春霖便是成全这种风雅。蒋春 霖就想起前辈沈德潜替乾隆爷捉笔的事来。 睡吧。也累了。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吧。蒋春霖吹灭了灯。 雪光映在窗纱上。 十七 蒋春霖醒来时天色已大亮。没待吩咐,早有下人将洗脸水准备好,暂新的毛 巾就搁在脸盆上。刹那间,蒋春霖仿佛回到他在东台的任上。可惜,他蒋春霖不 是当官的料,最终弃官而回:且弃官时几乎是身无分文。 洗潄已罢,便是早点。苏州的早点一向可口。蒋春霖也不客气,一气吃完, 方才觉得旁边的下人在窃窃私语,不由老脸微微一红。 “蒋爷,”管家说,“今儿个我陪你到拙政园赏雪去吧。” 蒋春霖迟疑一下,那管家察言观色,早明白他的意思:“蒋爷,我们老爷要 午后才能回来呢。” 蒋春霖脸色又是一红。 一个上午很快就过去了。可这整个儿的上午,蒋春霖却觉得是度日如年。 中午是在松鹤楼吃的饭,管家招待得相当的客气。吃罢饭,蒋春霖说:“小 舫该回来了吧?”管家说:“不知道,大约应该回来了吧。”便急急的回去,一 问,说老爷午前就回来了,但回来没多久就被总兵刘大人请去喝酒了,没说什么 时候回来。 虽没说什么时候回来,杜小舫回来得却也蛮早的,在黄昏之前。只是,回来 时已是烂醉了。 “小舫。”蒋春霖迟疑着招呼。 杜小舫醉眼惺忪,看不出蒋春霖是什么人。 管家歉然道:“蒋爷,我们老爷醉了。要不,我去叫夫人出来?” 蒋春霖说:“不用了。等你们老爷醒了再告诉我就是。”蒋春霖心里明白, 见女眷终究不妥。 杜小舫一直到三更都没有醒。蒋春霖就死了心,吩咐管家,明天一大早,你 们老爷醒了就来叫我。管家答应了。 一宿无话。第二天,蒋春霖早早的就醒了过来,坐等天亮。天慢慢的亮了, 太阳也出来了。灿烂的太阳照在积雪上,简直就是诗情画意。 蒋春霖心情也由此而变得愉快起来。 好天气总是叫人心情愉快的。 没等管家来叫,蒋春霖已自起身,缓缓的踱着步,到了客厅,又等了一会儿, 杜小舫才起身。 “啊,啊,鹿谭翁,”杜小舫热情的招呼着,“小弟这几日忙了些,怠慢鹿 谭翁了。鹿谭翁住在小弟家,就像住在自己家一样,呵呵。” 蒋春霖忙说:“贵管家照顾得极好……” “这就好,这就好,”杜小舫呵呵的笑着,“小弟可生怕怠慢了鹿谭翁啊。 有什么事,鹿谭翁尽管向管家吩咐,不要客气。下次再来苏州,把婉君也带来啊。 呵呵,鹿谭翁,小弟今天要到府衙去,不能陪鹿谭翁谈诗论词了。” 杜小舫一边与蒋春霖说着话,一边就吩咐下人帮他换上官服。官服上身,陡 然间就多了几分官威。蒋春霖正迟疑着要不要表明来意的时候,杜小舫已出门上 轿,离去了。 望着渐行渐远的轿影,蒋春霖愣怔着,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又一天过去了,到黄昏,杜小舫也没有回来。管家说,老爷派人回来,说, 公务繁忙,可能今天要忙通宵。 “蒋爷有什么事请只管吩咐小的,小的候着。”管家满脸笑容。 “没什么事。”蒋春霖涩涩然的说道。 他哪里肯向管家求告。 就这样,接连几天,见不到杜小舫,或者,见到了也说不了几句话。蒋春霖 的心就有些往下沉。 天晴了几日,到这天,又开始阴沉了下去。 “又要下雪了,”管家喃喃的说道,“这鬼天气,直教人不得安生。” 或许说者无心,可蒋春霖听了,却满不是味儿。 “蒋爷,”管家依然是笑容满面,“过几日,我们老爷要到南京去一趟了。” “哦。”蒋春霖思忖着管家的话,竟没有忍下心来说走。他想,他不能再空 手回去,否则,无法向婉君交代。婉君。现在的婉君,正在做什么呢?像往常一 样的做针线还是做些别的?或者,读词?蒋春霖就觉得心疼。仿佛是被毒蛇咬了 一口似的心疼。甚至不敢想象那个叫张南的人。 不能失去婉君。决不能! 蒋春霖忽的想起,许多年前,妻子去世的那些日子,也没有如今这样的心疼。 蚓曲依墙,鱼更隔岸,短廊阴亚蔷薇。露幂闲阶,微凉自警,无人泥问添衣。 并禽栖遍,趁星影、孤鸿夜飞。绳河低转,梦冷孀娥,香雾霏霏。当时曲槛花围。 卻月疏帘,玉臂清辉。纨扇抛残,空怜锦瑟,西风怨入金徽。返魂烧尽,甚环佩、 宵深怕归。茫茫此恨,碧海青天,唯有秋知。 ——调寄《庆春宫·秋宵露坐时妇亡四月矣》 也许,是当时还没有遇见婉君? 蒋春霖将整阕词默默的念诵一遍,更觉心疼。不是为亡去已久的妻子,而是 为婉君。 “莫不也是打秋风的吧?”蒋春霖听得外面的一个下人与管家嘀咕着说道。 “胡说!”管家呵斥道,“蒋爷是大词人,又怎会是来打秋风?” “可蒋爷一直住了这多日,呵呵,老爷可没有怎么理睬他哟。老爷还不是把 他当作是打秋风的?每次来,都是如此殷勤的招待,图个什么呀?” “蒋爷是有名的大词人!” “大词人?呵呵,算了吧,我听老爷说过,什么大词人,还不是跟戏子一样。 只不过蒋爷原先也是官,却不懂官场规矩,一味填词,自然就罢官了。罢了官, 都是我们老爷一直在接济他,连老婆都是老爷帮娶的,呵呵,这样的人,还不是 打秋风?老爷不理他,他就赖着不走,嘿嘿,还不是、还不是想要些好处。” “不要说了,蒋爷不是这样的人。” 蒋春霖人在屋内,刹那间心冷无比。 十八 蒋春霖终究没有等得到杜小舫。 蒋春霖心道:莫非杜小舫真的是如那家人所说,是成心避开他? 一念及此,蒋春霖只觉人生无趣:一生相交的杜小舫竟会背弃他;一生所爱 的黄婉君竟会背叛他!——想象当中,蒋春霖仿佛已看到婉君与那张南在一起, 说笑,或者,其他。 蒋春霖几乎是狼狈的逃出了杜小舫的府第。 “蒋爷!”管家追出,“蒋爷要走了吗?” 蒋春霖涩然道:“是。” “不等等我们老爷了?忙过这一阵,我们老爷就在家了。老爷刚刚上任,所 以应酬多了些,怠慢蒋爷了。夫人今天还叫小的向蒋爷致歉呢。” 蒋春霖强压着心头的苦,淡淡的说道:“不了,我也该回去了,就不打扰了。 小舫回来,麻烦你说一声。” 说罢,头也不回。 “蒋爷……”管家在他身后忙喊道,“我们老爷吩咐,蒋爷走的时候……” 蒋春霖却已走远。 管家怔怔的,心道:这老头,莫非真不是来打秋风的? 蒋春霖在苏州城里慢慢的踱行,一直到黄昏,才在码头找到回泰州的船。 船主说,可能又要下雪了,哎,这鬼天气。 蒋春霖赔笑道:“我要赶回泰州……” 船主白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蒋春霖心头又是一痛。白天,在苏州城里乱逛的时候,他已经把亡妻留给他 的唯一的纪念物一枚玉戒指给当了。当得不多的钱,不过,也许回泰州是够了。 ——可这样空手回泰州,又如何面对婉君?蒋春霖再次想到这个,越发的难受。 船主见蒋春霖这痛苦彷徨的样子,不由心就软了:“算了算了,老先生上船 吧,本来我们想迟几日再走的,那就明早开船吧。——老先生晚饭还没吃吧?如 果不嫌弃的话,就请上船喝碗粥吧。” 蒋春霖迟疑间,船主已伸手来拉,道:“外面冷,老先生快上船吧。” 一碗热粥下肚,蒋春霖不由感激,道:“多谢……公子……” “什么公子啊,我们是粗人,当不得‘公子’两字啊。看老先生才是读书人 呢。呵呵,老先生叫我阿度就可以了。”船家与蒋春霖几句话说过,显得熟络多 了。 到第二天,船缓缓的离开了苏州城。离开苏州城的时候,雪纷纷扬扬的又下 了起来。 船家阿度骂道:“这鬼天气!老先生,这一下雪,你们读书人就要做诗了吧? 呵呵,以前那,听人讲过一个故事,说,也是下雪天,四个人,财主,秀才,当 官的,还有一个长工,在一起,商量着做诗,秀才说,好,我写第一句,‘大雪 纷纷落地’,当官的也不甘落后啊,就赶紧说了第二句,‘都是皇家瑞气’,轮 到财主了,正裹着貂皮的外套呢,热得流汗,就说,‘再下三年何妨,’剩下长 工了,忍不住写了第四句,——老先生,你猜这第四句是怎么写的?” 蒋春霖听阿度念出前三句来,已自不由莞尔,便随口问:“怎么写的?” “‘放你妈的狗屁’!”阿度大声念道。念罢,放声大笑。 蒋春霖先是一愣,旋即明白不是骂他,不由也会心的笑。这是这许多日子以 来蒋春霖第一次这么的笑。插在衣袋里的手下意识的将那小小的油纸包摸了一下, 蒋春霖忽觉活着也是一种乐趣。然而,这念头在心中却是一闪而过。 雪的飘落使行船多了几分乐趣。阿度的肚里竟似有说不完的笑话似的,一个 接一个的说将起来。 “老先生,你也说一个吧。”阿度热情的说道。 蒋春霖微笑着摇头。 这微笑,竟不知有多少苦涩在。 船泊垂虹桥。 晚上,又是喝碗热粥,阿度钻进船舱,很快就发出轻快的鼾声。 雪轻轻的飘落,洒在船头。 泰州的家已近。 家中的婉君现在可好? 蒋春霖默默的立在船头,默默的,良久良久。然后,钻进船舱,从包袱里摸 出纸墨,迅速的写下一阕新词: 怅望心头意,为谁人立雪,酒边梅侧?雪落云沉,忍那人音信,只添岑寂? 雪地空留迹。一时又、鸿飞天黑。笑当时、水上清歌,不识无聊今日。堆积。休 言愁极。念放浪天涯,清冷何及?一阕新词,纵红尘写尽,情牵难息。雪透窗纱 白。肯折取、断残红萼?正无人、一念萦回:生难死易。 ——调寄《曲游春》 写罢,两行老泪缓缓的滴落。吹灭蜡烛,蒋春霖重新钻出船舱,听雪落无声, 听雪轻轻的落在岸边的一树梅花上。那梅花显得分外的娇艳,蒋春霖却心也淡淡。 那雪地上,是谁的足印,直向远方?蒋春霖却已是无路可走了。 从怀里掏出那白天在苏州买的油纸包,轻轻的打开,然后将药末倒进嘴里, 缓缓的咀嚼,缓缓的,坐下。 眼前,依稀之间,是绝美的垂虹桥,有雪,有梅花,那么的诗情画意。 「小注」笔记记载,蒋春霖在垂虹桥夜书冤词然后仰药,查《水云楼词》, 找不到比较贴切的,遂代作了这阕《曲游春》,应也能表达蒋春霖当时的凄苦: 疑心妻子的背叛,疑心朋友的背弃,而又因自己的穷愁潦倒觉生之无趣。小注于 此,读者识之。本文引,其余的,都是《水云楼词》。 十九 船家阿度找到杜小舫府上已是在两天之后了。 发现蒋春霖死在船头,阿度大惊,然后连夜行船回苏州,到码头四处打听, 总算打听清楚蒋春霖曾是杜小舫的客人。 杜小舫脸色大变,赏了船家阿度二十两银子,然后迅速的召集蒋春霖在苏州 的朋友。 “唉,”杜小舫伤感的说,“鹿谭翁怎的如此自寻短见呢。” 将蒋春霖所书冤词传看一遍,俱是嗟叹不已。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啊。”杜小舫落泪,“如果前几日我多陪陪他, 也许就没有这样的事了。唉,鹿谭翁必是以为我对不起朋友了。” 杜小舫吩咐买棺材,找船,将蒋春霖送回泰州。 好在是冬天,且又下了几天的雪,天冷,蒋春霖的遗体倒不至于有问题。 到了泰州,杜小舫吩咐一个小厮先去报丧。 小厮报丧的时候,婉君正映着雪光在做针线:似乎是做不完的针线! “蒋爷死了!”那小厮告诉婉君。 婉君怔了怔:“怎么会?” 还没缓过神来,杜小舫、陈百生这一干蒋春霖生前的朋友已自护送蒋春霖的 灵柩到了。 杜小舫、陈百生俱是面沉似水,阴阴的。 婉君想哭。可一时间,竟又哭不出来,眼圈却红了。 “爷,”婉君哽咽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 很快的,杜小舫、陈百生就将蒋春霖在泰州的境况打听清楚。 杜小舫大怒:“这贱人,竟、竟不安于室!” 蒋春霖离开泰州的日子里,那张南几乎是天天到蒋宅来,隔三岔五的送些吃 的用的穿的。邻居们都这样说道。 不过,蒋夫人可能没要。也有邻居这样说道。 杜小舫怒道:“鹿谭翁终究是因此而自尽!怪不道鹿谭翁的冤词是如此之凄 苦。唉,我、我要是能及时开解的话,或许就不会了。”杜小舫也有些自责。 陈百生说:“那对婉君夫人该怎么办?” 杜小舫沉吟半晌,阴冷的说:“那要看她自己的了。” 二十 婉君一身白衣,映着残雪,惨白的脸就显得更加的惨白了。 这些日子以来,那张南几乎是日日前来嘘寒问暖,虽说婉君始终都是不假颜 色,可毕竟心头有些温暖。 就当是朋友吧。婉君心里想。想到蒋春霖平日里的好处,婉君实在是两难。 不过,不管怎样,我现在终究是爷的人。 “婉君夫人。”陈百生悄无声息的过来,阴沉着脸。 婉君忙福了福。陈百生是蒋春霖的老友,平日里也时常接济蒋春霖的。 “婉君夫人,”陈百生冷冷的说道,“张南是怎么回事儿?” 婉君一个愣怔:“没、没什么事儿啊。” “你看看这个吧。”陈百生将蒋春霖所书冤词递给婉君,待婉君读罢,续道, “杜大人或许要治你的罪,你自己看着办吧。” 婉君急道:“可是、可是,我真的没有、没有……” 陈百生冷笑:“鹿谭翁终究是因你而死,你要对得起他,婉君夫人!” 婉君心直往下沉。 陈百生语气和缓了些:“你放心,我们会向朝廷请旌表的。” 婉君猛抬头:“你们是要我死?!” 陈百生说:“这样才对得起鹿谭翁,也才对得起你自己。” 婉君凄厉的笑,笑罢,泪珠滚落:“我是逃也逃不掉的了。” 陈百生说:“是。否则,杜大人治罪,你难免身败名灭。而且,那张南恐怕 也难逃法网。你殉死,杜大人说了,既往不咎,且向朝廷请旌表,万世流芳。” 婉君仰天长叹:“天!老天!为什么?为什么要叫我是个女人……” 她知道,她已别无选择。 天空阴云沉沉。 婉君用一根白绫将自己悬在了蒋春霖的灵柩旁。 尾声 故事却没有完。 陈百生确实是向朝廷请求旌表,让婉君死得其所。 然而,旌表很快就被驳斥了。 从京城出来,车前忽的卷过一团旋风黄沙,在车前久久不去。 风沙中,陈百生仿佛见婉君那张悲愤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