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住 作者:姚晓 伴娘在旁促卧,令其闭门先去。遂与比肩调笑,恍同密友重逢。戏探其怀,亦 怦怦作跳。因俯其耳曰:“姊何心舂乃尔耶?”芸回眸微笑,便觉一缕情丝摇人魂 魄,拥之入帐,不知东方之既白。 ——沈复《浮生六记》 一九九八年,这个城市开始了最后一批福利分房。城市里有家不大不小的事业 单位,你可以称它为××局,局里上千号人中又有个不起眼的职员叫小丁。小丁是 县区人,这最后的一班车给他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城市里的对象不好找,而没房子则意味着你连谈恋爱的资格都没有,按小丁的 家境肯定是买不起房子的。没有女朋友就意味着不能结婚,不结婚要想分房就更加 是海上蜃楼。这是小丁发现的一个相悖的定理,一有机会他就要搬出来阐述一下。 小张说这好办,你去劳务市场找个保姆,跟她讲好价,领了结婚证,房子到手就拜 拜。“不行吧。”“有什么不行,只要你不真的和她上床。”局里分房的最后期限 截止于十月一日,也就是说只剩下一个月了。小丁醒悟到小张提供了一个思路,于 是在中午休息时按着从报纸中缝剪下的一则广告找到了那家婚姻介绍所,倒是来得 干脆,交了钱立马就介绍了一个,人虽然长得不怎么样,但还算凑合,(上大学时 的理想与挑剔早就被抛得无影无踪了)见面第一句话就问有没有房子,小丁说有, 但一定要在一个月内领结婚证。小丁本来以她会有所介意的——是不是因为房子才 找她,她却是淡淡地点了一下头,也就这么过关了。二十天转瞬即逝,小丁在心目 中已把她当成自己的老婆了,虽然嘴上没说,心里却在想像着结婚以后两人怎么怎 么样过日子,也巴结般给她买了不少东西,她却好象有点是剃头挑子一头热,没做 出过什么具体的表态,小丁有些坐不住了。第二十一天,在百货商店里,女孩看中 了一件衣服,小丁说你有没有考虑好啊,女孩不解地看看他,说考虑什么,我觉得 蛮好看的啊。小丁说不是衣服,是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女孩说不错啊,小丁说 那我们……女孩一副茫然的神情,看样子是真的没理解。小丁支支吾吾地说十月一 日就……,她仿佛恍然大悟,说结婚是件大事,这样子是不是太草率了点。小丁有 些急促地说,我也知道结婚是件很严肃的事,但一开始见面时我就已经和你挑明了。 女孩慢条斯理地说,我知道,那我也在观察啊,假如一个月里结得了婚我也愿意, 但现在从你的表现来看我还不太满意。小丁的脸一时间就有些放不下来。她又说我 可不是说你不好噢,只是还有些不太如人意的地方。说着转过身叫售货员把衣服包 起来,下面应该是小丁抢着付钱的时间了,但这回小丁咕哝了一句,走了。 小张问怎么样,有没有眉目呢,他的女朋友半年前就找好了,相处的时间不长 不短刚刚好,(时间处长了也不行,容易犯毛)正好领结婚证,于是话里面就带了 些得意的关心。于是小张又出了一个主意,他说你看小于呢。“她啊,”小丁叫了 起来,他真地开始怀疑小张是不是别有用心,得意过了头。“她怎么了?和你一样, 也是县区的,也要房子。”“这怎么可能呢?”小丁就觉得自己很是受了点委屈。 小于早他一年工作,浓眉大眼的长得象男孩子,皮肤又黑,个头又矮,平时嘻嘻哈 哈地开开玩笑可以,可真要说恋爱结婚就有些太那个了。小张说我只是提个建议而 已,听不听由你。 回去睡了一晚,第二天小丁在厕所里和小张抽了五根烟,叽哩咕噜地说了半天 的话。 当小张把小于喊出去时,小丁觉得有些心慌,事情看上去有点荒唐。 小于回来时,面无表情。 小张说她点头了,可以处处。小丁说是吗,她是怎么说的。小张有些不耐烦地 拍拍他的肩,说你就等着拿房子吧,两个人在同一个单位说不定还能分到一大套呢。 小丁也就苦笑了一下。 再次坐下来,小于正闷头写着什么,头上的发路清晰可见,第一次发现小于的 头发很好,乌黑蹭亮的,也许过两天他的手就能合法地在上面长久停留了。这是九 月二十五日的事。 九月二十六日,小丁和小于看了一场电影。 九月二十七日,单位晚上加班。 九月二十八日,迎国庆舞会,小丁小于跳了整整一个晚上的舞。 九月二十九日,小丁带小于回家见父母,饭桌上,他说他跟小于要结婚了。父 母当时就愣住了,可能是惊喜交加,不知说什么好了。小丁支吾了一下把这略有些 尴尬的场面带过去了,这其中小于一直没作声。 在回来的路上,小丁又强调了一下,说明天就三十日了,小于嗯了一下,再没 有表现出什么特别的感情来。小丁想这女孩也蛮有意思的。 虽然动作神速,但等一切手续都办完,到登记处时也已是下午五点半了。今天 的生意真好啊,队伍都快排到外面马路上来了,小丁他们是最后一对。轮到时,办 公室里的两个老女人一反先前恶劣的态度,开始说笑着收拾起东西来,小丁才发觉 有点不对劲。“同志,同志,”小丁很急切地叫着。“什么事?”其中一个朝上翻 了一下眼皮。“我们来登记。”“没看见已经下班了吗?”她手指指墙上的挂钟, 再点点玻璃窗,小丁朝玻璃看了看,原来贴着一张作息时间表。小丁涎着笑脸说, “麻烦你帮我办一下吧。我们属于特殊情况,有急事。”“什么急事,不就是为了 要房子吗?”另外一个插了嘴,眼里带点蔑视,小丁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一点面 子都不剩了,也不管小于还站在后面呢。他一改之前的文质彬彬,猛地拍了一下玻 璃窗,“我操你妈的,你到底办不办?”那女人好象给骂傻了,但很快回过神来, 也是脸红脖子粗地说道你怎么骂人啊,“我骂你怎么了,我还要打你呢。”“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小丁说着袖子就往上捋。后面的小于大概没见过这场面,直拉 小丁的衣角,“我们还是走吧,明天来办好不好?”小丁心说明天我就不跟你结婚 了。压着没说,只是拍着玻璃喊,“你到底办不办?”“你是哪个单位的?”“你 管不着。”小丁警惕地说。“你到底是哪个单位的。”“我没单位。”小丁的头象 公鸡一样高昂着拒绝说出他的单位,后面还有一缕没梳好的头发固执地往上翘着。 就在僵持不下的时候,从里屋走出了一个人,拎着公文包,看样子是准备下班了。 他皱着眉头问,“什么事?”小丁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遍,他反复强调自己在这里已 经排了近一个钟头的队,难道就不能帮他一个忙吗?那人冲她们扬扬头,“就办一 下吧。”这人看样子是个领导,她们于是不太情愿地用着懒散的动作做好了一切, 到最后却又扔了一句:“但愿下次不要再看见你。”小丁一时也没领会到话中的意 思,把个本子往包里一塞,走到门口,突然醒悟过来,脸一红就要往回冲,被小于 一把拽住了,“干什么你啊?”看样子她盯着他已经不是一会儿两会儿了。 所幸分房组长在家,从满头大汗的小丁手里接过结婚证复印件和住房申请单时, 他脸上的神情明显有些异样,小丁直装作没看见。“完了?”在楼下等着的小于问, “完了。”奔波了一天,这会儿猛然松下来反倒显得空荡荡的,就象缺了一条腿的 人的那条无用的裤管。接下来该干吗?“我们去吃晚饭吧。”小丁提议道。“去哪 儿?”“肯德基?”“太贵了,还是省点吧。”小丁心中顿时涌过一阵温情,和之 前的那女孩子根本不好比,毕竟是结了婚的人了,立马感觉就不一样了。他们在小 吃店里胡乱吃了两碗面,总共只花了八块钱。小丁说“我们去看电影?”“还是回 去吧。”小丁送小于到了她的宿舍楼下,小于说我上去了?小丁噢了一声,他的头 就一直仰着,仔细地听着小于上楼时的脚步声,一个身影出现在阳台上,说回去吧, 路上当心点。小丁也就很听话地转过了车龙头,感觉到空气里有一股温情在荡漾。 小丁跟小于结婚的事并没有在单位里传开来,所以当他们成双入对地出入那幢 新楼房时,不少人见了就有些瞠目结舌的味道了。这次单位一共买了五幢楼,自成 一个小区,大家下了班后都还能彼此遇到,这才发现很容易就造成了一种仿佛上班 还在延续的错觉。 他们没有举行很隆重的婚礼,只是请同科室的人简单地吃了一顿饭。新房装修 了一个月,不是很豪华,但很实用,总共花了四万块钱,一人一半。可能是因为有 些突如其来,同事们也没好意思让他们表演什么节目,只是在还微微散发着些许油 漆味的房子里四处走动一番,频频点头说不错,不错,很好,很好。 把同事们送走后,两人又默默地上楼,小丁在前,小于在后。小丁从装修时就 开始住在这里,今天应该是女主人正式入住的第一天。她说我去洗澡了,说着从包 里拿衣服。因为同事要来,她这几天从宿舍里零零碎碎带过来的东西都还一古脑地 塞在橱里,没来得及整理。小丁上了双人床,半躺着看电视。浴室里的水声停了, 插销响了一下,小于走进房,坐在沙发上,歪着脑袋用毛巾擦头,眼睛也是盯着屏 幕。这会儿已近十一点,没什么节目了,但两人都看得很认真。后来小丁撩起被子, 说上床来看吧。小于没反应,可能是没听见,小丁也不好意思再说一遍了。又过了 一会儿,小于自说自话般说“睡了”,说着小心地在小丁身边躺下。 黑暗里小丁很小心地动作着。小于没有任何的反抗,也没有半丝的迎合。当小 丁解开她睡衣的第二个纽扣时,小于说不要了,小丁没有理睬,继续专心致志地解 第三个,小于却是紧抓了衣服不放。小丁看着小于,“怎么了?”小于不说话,眼 里却显出一种很柔弱的神情来。小丁叹了口气,翻下身关了电视,说:“睡吧。” 小丁和小于以前都是在单位食堂吃晚饭的。那里是单身贵族的天下,经常围成 一个大桌,说东讲西,好不热闹。现在结了婚,就再也不好意思往里面凑了,仿佛 也是要有一定的身分才好坐在那儿的。他们一起进菜场,一起下厨房,小丁炒菜时, 小于就站在一边看。小丁往后瞥了一眼,指指手中的铲子,“你来?”小于忙摇手, 说“不客气。”今天晚上买了排骨,却没考虑到煮排骨的时间会很长,刚成家,经 验还不是很丰富。 “你饿不饿? ”小丁问,“不饿。”“饿了就先吃点饼干。” “没事。”晚饭一直到八点多钟才上桌,已没什么胃口了。 小于放下碗看着他,小丁说再盛点?小于摇摇头,“怎么就吃这点?”刚才给 她盛的饭又被她倒进了饭锅,只留下猫食般的一小口。“我饱了。”说着她就准备 收拾碗筷,“我来吧。”小丁抢着站起身,不小心碰到了小于端汤碗的手,小于忙 不迭地往回一缩,汤泼出来,溅在了小丁的手上。小于偷偷瞄了小丁一眼,小丁面 无表情,好象没有觉察到刚才发生的事情。 外面晾着小于刚刚洗好的衣服,正轻轻摇摆着。她的胸罩与自己的三角裤挂在 一起,使得小丁油然而升一股家庭般的温馨感觉。小丁回到房间说,前面的楼房隔 得这么近,都可以看见小蔡家里的东西了。小于把目光从电视里移出来,愣愣地看 看小丁,好象不明白他在讲什么。小丁打了个呵欠,说睡吧。 第二天一早。小丁睁开眼时吓了一跳,一团散乱的头发铺在旁边,下面除了被 子什么都没有了。好一会儿他才完全醒过来,自嘲般地笑笑,他已经结婚了,身边 多了一个女人了。小丁怕惊醒她,很小心地穿好衣服。他们的被子是各睡各,没有 谁规定,小于就是这么折的。小于倏地把头从被窝里探出来,双目圆睁,好象她一 个晚上都没睡。“几点了?”“还早呢,你再睡会儿吧。” 在厨房煎荷包蛋时,小于别了进来,“不睡了?”“不睡了。”离得很近,能 闻见她口中酸酸的味道。小丁把早饭端上桌时,小于正在梳头,一时间竟是有些恍 惚。小于扫了他一眼,小丁忙把目光投向了别处。 他们起得很早,折好被子,把家里又都收拾了一遍,还是有时间多,两人就傻 傻地坐在床边。小丁说今天的太阳真好啊,已经快往冬天过了。小于没说话,转头 拍拍被子,拉拉枕巾。小丁问,你晚上冷不冷,小于说不冷。小丁说过两天可能要 加被子了,都去上班,这个天不好晒被子真是可惜了。小于说今天下班回来就把它 翻出来。小丁说今天的太阳真是好啊,他意识到这是在说第二遍了,脸一红,又说 了一遍该把被子拿出去晒晒。 “衣服洗好了?……不知道能不能干呢,天气预报说明天有雨。”小于没作声, 眼睛一直盯着电视。这几天没白过,总算了解了小于的一个习性,那就是她看电视 时是不怎么能听见别人讲话的。 小丁接连喊了她两声, 她才有些茫然地扭过头。 “我们谈谈好吗?”小丁说。“谈什么?”小于莫名其妙。“谈我们将来的生活。” 小于就笑了一下,这还是第一次看见小于在婚后笑,颇有股妩媚之情,心中就是一 动,但很快他就把它压了下去。“你有没有觉得我们之间有些不对劲?”“蛮好的 啊。”“那我怎么总觉得有些疙疙瘩瘩的呢?”小于沉默了半晌,瞄了一脸严肃的 小丁一眼,试探性地问,“你不是因为那件事吧?”小丁故作沉吟了一会儿,说: “也不全是,只是……”小于说“我知道了。”小丁却还在继续发挥着,“人家夫 妻间的感情应该是很自然的,就象……,有个词怎么说的?”看着小于睁大眼睛盯 着自己,小丁一时有些口拙,“相濡以沫。”“对。就是它。”小于点点头,说我 懂了。“你懂了?”“嗯。”“那就好。”他在小于身边躺下来,“你冷不冷,我 忘了把被子拿出来了。”小于主动发问,“还行。” 就在小丁朦朦胧胧快要睡过去的时候,他觉察到了身边有些动静。当他警惕地 睁开眼时,小于正躺在他的被窝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能感觉出她的身体已 无任何衣物的遮掩,小丁也就有些兴奋了。他翻了个身,压在小于身上,小于发出 一声细微的喊叫,小丁问我压疼你了吗,小于没说话,她的眼睛紧闭,却只留了一 张微开的嘴,脸上满是惊恐。小丁倏地想到了从小时候起就深深印在他脑海里的一 个场景——放在浅水桶里一条待死的鱼,他感到自己一下子就不行了。“怎么了, 你?”“没什么。”“你怎么了?”“没什么。”“你是不是……?”小于这会儿 反而话开始多了起来。“可能是累了吧。”小丁烦躁地加了一句。他又重试了一遍, 并且努力不去看那张脸,还是不行。“算了吧。”小丁满头大汗地滚下来,心情是 十分的沮丧。小于说你不高兴了?小丁说没有。小于说那以后你烧饭我洗衣服好不 好。小丁没想到她这会儿会说出这样的话,他看看小于,小于说怎么了,你不是让 我有话就说,不要这么客气的吗。好吧。 第二天小于果真不站在小丁身后了,她心安理得地坐在房间里看电视。上了一 天班,又没人在旁边跟他讲话,小丁做事时未免就有些怨气,却又不好发作出来, 只得乒乒乓乓地拿锅铲出气。 接连几个晚上试下来,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小丁不由得陷入了某种恐慌之中。 今天正解开她的第一个衣扣,小于就说算了吧。小丁的手停在半空,放又不是不放 又不行,真是不晓得该怎么好了。小于说什么时候去医院检查一下吧,小丁辩解着 不用去检查,“我知道我行。”“你怎么知道的?”“我心里有数。”“你怎么这 么肯定,你现在确实不行,去趟医院就要了你的命啊。”“因为我以前做过这种事。” “你以前做过的?”小于顿时就表现出很浓烈的兴趣。“嗯。”“和谁啊,在什么 地方?”“还是不说了吧。”“说说有什么事。”小丁看着来了劲的小于,不知道 说出来的后果是祸还是福。“以前上大学时,和班上一个女同学,在学校的后山上。” “噢。”小于若有所悟地点点头,翻了个身,背朝着他。小丁觉得有些不妙,“你 生气了?是你让我讲的啊。”小于含糊地说了声没有,“你肯定生气了”,小丁说 着就扳她的身子,小于的肩膀耸动着,但还是没能拗过他。她一脸的微笑,笑得让 小丁很难过。小于说其实我不在乎你行不行,真的,你就是不能做我也无所谓,本 来我对它就不感兴趣,说着她很平静地拨开小丁抓着她肩膀的手。小丁于是自嘲地 笑着点点头,他说那好,我们睡吧。“你睡,我不睡。”“你要干吗?”“我要看 电视。”小于说着从床上跳下来,伸手扭开电视。小于瞅了一眼有些发着愣的小丁, 她说,我不习惯睡得那么早,一般我都要看到电视说再见才睡觉。 小丁睁开眼,头昏昏沉沉的,又重新记起昨天晚上的事,就有些恼火地向身边 的那个人盯了一眼,依旧是一头散乱的长发铺在枕上。小丁声响很大地起了床,刷 牙上厕所煎荷包蛋。小于走出来,扫了一眼桌子,就笑了,说怎么没有我的?小丁 闷头吃着,瓮声瓮气地说,要吃你自己弄吧,我今天累了。一只手突然伸过来把碗 给抢走了,小丁愕然地抬起头,小于正大口大口地吃着,嫩嫩的蛋黄挑衅般地留在 了嘴边。她很得意地朝他笑笑,小丁一言不发地走到门边换鞋,小于说,你去哪儿。 去上班。你走了我怎么办?小丁猛然记起昨天下班时她的车子坏了,还放在单位里, 于是不耐烦地说那你快点吧。 单位车棚。小于说你闷着个脸干吗,谁欠你的,小丁还是没答她,小于的脸也 沉下来,上班归上班,家里归家里,做给谁看呢。正好有个同事走过来,跟他们打 了声招呼,小于笑咪咪地应了一声,顺势拉起小丁的手,靠得很近地往办公室走, 真象是一对新婚燕尔的夫妻。 小丁第一次意识到他们的房子有个不好,就是和单位里的人同住在一起。下班 回家犹如是从一个牢笼跳进另一个火坑,两人吵架了也只有压着声或者生闷气,连 个东西都不敢摔,不然第二天就会传遍整个单位。小于白天的表现真是好,一起吃 中饭,一起回家,一到楼梯口就不对了,头也不回地抢先两步上了楼。小丁推开大 门时,看见鞋子歪斜着,而房间里已经传来了电视的声音了。小丁今天也就买了青 菜和一样熟食,似乎已经没有烧饭的动力了。别人结婚至少还有一段时期的新鲜感, 而自己的却是丧失得这么快,几天工夫就已度完了所谓的蜜月,迫不及待地进入了 冷战时期。 电视的声音很吵,小丁往房间里探探头,荧光屏微弱的光正照在小于专注的脸 上,小丁大声说吃饭了。小丁一个人吃着饭,好一会儿小于从屋里走出来,小丁冷 眼看她搅了两筷青菜,挟了一块肉放在饭碗里又重新回房去了。 小于洗完澡后又对着镜子化了半天的妆,小丁还是在婚礼上看到过一次化妆的 小于,他试探性地问道,“你要出去吗?”小于没作声,好象在想着心思。小于后 来站在门边说了声,“我出去一下。”等小丁回过神想说点什么时,从楼梯间传来 的高跟鞋的声音已经离得很远了。 小于一直到十一点多才回来,小丁故作轻松地伸了个懒腰,随口问道,上哪儿 去了?小于说和同学上茶座坐了会儿,小丁噢了一声,也没再问,以表明自己宽大 的胸襟。闻着身边小于散发出的若隐若无的香水味,想着那茶座里的男人,肯定是 男人,心中妒火犹如浇了油般烧得越来越旺,他感到力量一下子又重新回来了。小 于说你干吗,小丁不答话,带些粗鲁地拉扯着小于的衣服,小于两只手在半空中徒 劳地挥舞着,嘴里只是重复地说你干吗,你干吗,但拒绝的态度又不很坚决,已顾 不了这许多了,就是现在小于要他的命他也会给的,这就是爱情的魔力吧……小于 爬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床单上扒啦着,她对小丁说你来看,小丁欠起身,床单上 有一滩暗红的血迹。小于的神情显得很自豪,这让小丁有些感动,但他还是说你放 心了吧,我还是行的。小于就噗哧了一声,说我没说你不行啊,小丁说那你开心吗? 小于回答道,我很开心,说着翻了个身,背朝着小丁,径自睡了。 接下来几个晚上小于都要出去,每次都弄到很晚。所谓的宽宏大量只能是一时 的忍耐,“你天天晚上出去干吗啊。”小于睨了他一眼,“你把自己管管好吧。” 小丁的脸就是一红,说我怎么了,小于冷笑着说就准你到后山,不准我去见见老同 学吗?说完一甩手,又是高跟鞋噔噔地扬长而去。小丁硬是给呛得脑子好半天一片 空白,最后他才醒过来一般飞快地冲下楼,紧赶了一阵子,终于依稀看见了前面的 小于。 他远远地跟着,想见识见识这个同学到底是谁,他甚至有点后悔,出来时匆忙 了点,没有带根棍子,万一打起来也好占点便宜。小丁见小于下车进了碧园,这里 的风景很好,湖光山色,一到晚上就是情侣们的天下。愤怒地找了半天,看见了她, 却是一个人,托着腮,安静地坐在石凳上,形单影只地对着被霓虹灯染成彩色的湖 水发呆,看不到表情,马尾辫高高地耸着,就象小时看过的美丽的剪影。小丁站在 树丛里冻得直发抖,她却始终是一个人。良久小于举起手臂看了一下表,然后缓缓 地站起身,小丁见状连忙先行走了。两人几乎是一前一后进了家。小丁作出一副正 欲洗脚上床状,他说回来了啊,小于嗯了一声,“今天晚上去哪儿去的?”“看电 影。”前天舞厅,昨天茶室,今天又是电影院了。“什么电影啊?”小于警惕地扫 了一眼小丁,“没看到开头,好象是《泰坦尼克》。”小丁沉吟地说,“《泰坦尼 克》啊,不是早就放完了么。”小于含糊地说可能又重放了一遍吧。小丁想戳穿她, 看看她尴尬的样子,却又有些不忍,算了,算了吧。 第二天晚上七点半小于准时地看了小丁一眼,站起身。小丁却是气定神闲地举 起手,把她自行车的钥匙晃得哗哗直响,他说今天我们要好好谈一谈,谈完了你再 走也不迟。小于冷冷地说你想谈什么,小丁说那天晚上我是骗你的,我从来没有和 别人去过后山, 在这件事上我和你一样, 都是第一次。“那你为什么要骗我?” “我很害怕,怕你以为我真的不行,也怕上医院做这种检查。”“谁知道你真的假 的,一会儿这样一会儿又那样。”“话都说完了,信不信由你。”说着小丁把钥匙 很响地扔在桌上,进了隔壁的房间。竖着耳朵半天都没有听到什么动静,不放心地 走出来,小于正一动不动地抱着膝盖盯着电视,整个晚上一句话没说。 小于晚起晚睡的习惯恰好与小丁相反,这让小丁每次早上醒来都是疲惫不堪, 脑子里竟然还是昨晚欲罢不能的连续剧的声音,就好象整晚都在脑海里不停地上演 着。小丁恨恨地扫了小于一眼,翻了个身,他也不想起床,凭什么每次都是他烧早 饭?!睡不着么,躺躺也好。七点钟刚过,小于突然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木木地看 了会儿小丁,似乎不太能弄明白身在何处,好一会儿她才用有些干涩的声音问,几 点了?小丁装作刚睡醒的样子,打了个呵欠,看看表,说七点了。“你今天怎么这 么能睡?”“我累了。”“起来吧,要迟到了。”说着小于一骨碌翻下床,直奔卫 生间。最能让小丁感受到家庭气氛的既不在饭桌上,也不是见所未见的小于的温柔, 而是在她起床时披头散发毫无顾忌的一刹那或是内衣同挂一处时的风景。小丁想着 我这个日子过得真是与众不同啊。 因为早上没吃早饭,到十点多钟时肚子就已经饿得受不了了。他留意着办公桌 对面的小于,胡乱地想着她怎么就不饿呢。小于总是吃得很少,似乎她在这个世上 只需要一丁点就能活下来了。正在胡思乱想时小于飞快地往嘴里塞了样东西,还顺 带瞟了一眼小丁,小丁的目光一时没来得及收回去,小于也就有些不好意思地问他 吃不吃,小丁下意识般很客气地说不吃,虽然还不知是什么,虽然他对一秒钟前的 客气已经开始感到后悔了。小于的抽屉一直很小心地锁着,就是去方便时也不忘拔 下来放进口袋,小丁到今天都不清楚她的抽屉里到底有些什么,这一点一直让他耿 耿于怀。就是在家里也看不到有关她过去一丝一毫的痕迹,除了衣服还是衣服,没 有相册,没有纸片,仿佛她就是收拾得干干净净来过日子的。可能是饿狠了的缘故, 小丁一天都显得没精打采的,小张看着疲惫的小丁就调笑着是不是晚上太用力了, 小丁苦笑笑,心说你哪知道她星期五才肯我做一次,今天不过是星期一啊。 回到家,小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电视机搬到客厅里去了。小于没有任何反应, 甚至连问都没问,盛了一小口饭,挟了两筷菜,依然故我地坐到了客厅里。小丁时 不时地从饭碗里抬起头,她的身体挺得笔直,浑身上下只是感觉到她的嘴在咀嚼着。 电视里吵闹的小孩又打败了一个怪物。你就拿电视过饭吧,小丁咕哝着进了房,他 今天应该能好好舒服一下了。可他还是睡不着,从外屋传来的电视的声音只有蚂蚁 般大小,可他也随之变得象蚂蚁般的敏感,这时他竟是抑制不住地想念着小于,想 念着身边温暖的身体,虽然她与他仅是一房之隔。忽闪忽闪的光消失了,小于推开 门,轻手轻脚地上了床。小丁赶紧闭上眼睛,没有任何的声音,好象一切动作都停 止了,只是感觉到小于在看他,目光扫在脸上痒痒的。大概过了五分钟,小于才躺 下来,盖上被子。小丁悄悄睁开眼,吁出一口气,小于刚才怎么了? 几天后,他们总算正正经经地吵了一架,原因是小丁的脚布掉在地上了,小丁 说不但她没捡,反而从上面踩过去,小于则是一再强调着她不曾看到有任何东西掉 在地上。两人越吵越凶,仿佛要把最近窝在心里的不愉快通过脚布发泄出来。最后 小于头也不回重重地关上了房门,小丁在外面压着嗓子吼,“你开不开门……你不 开门我就要砸了……你到底开不开?”“你砸啊,我怕你么?”小于隔着门,针锋 相对着。拳头抡起来还就不怎么能捶下去,一来声音太大,二来是新门也舍不得。 小于硬是僵着一个晚上没开门,让小丁在客厅的沙发上抖抖索索地凑合了一夜。第 二天早晨,小于刚把门打开一条缝,想探明情况,小丁就象老鼠一样动作敏捷地挤 了进去,没等小于反应过来,他就把自己的被子都捧进了另一个房间,然后洗脸刷 牙,昂首而去。 吃完晚饭,小丁一个人躲在自己的房间里,久久没有出来。小于推门进去时, 他正自己和自己做着那事。小丁和那得意洋洋昂着头的小帽子以一种无所畏惧的态 度看着她,小于一时竟是怔在原地,好一会儿才红着脸说了句“流氓”,又把门带 上了。小丁冲着关上的房门直喊,怎么了?怎么了?这是我的正常需要,你懂么。 那扇门一开始就没关死,也许潜意识中就是希望她能进来看到这一幕。似乎是受到 了女主人冷落的感染,它迅速地耷拉了下来,索然无味。小丁忿忿中系好裤子,走 出房间,来到小于面前。他说,“小于,我们离婚吧。”小于盯着他盯了好一会儿, 嘴角处浮现出一种很奇怪的神情。“其实我已经想了很久了,我们说穿了不就是为 了房子才赌上这一把的么。我认输了,房子给你,我还回去住我的宿舍。”“你舍 得把房子给我吗?”小丁愣了愣,还是点点头。“那好吧。”小于很爽快地答应了。 “那就明天吧。”快刀斩乱麻,小丁订下了日子。 郁郁地睡了一夜,第二天小于倒是先他起来。走出去时,一碗热气腾腾的荷包 蛋面放在他面前,小于围着围裙,就象个贤妻良母。“吃吧。”“这是我吃到的你 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给我烧的饭。”小丁强笑着说,小于转过身去,进了厨房。出 门后,小于一直骑在他前面,昂着头,腰板挺得笔直。这次的丑可真是出大了,想 到小于对这份感情一点都没有挽留,心中又不由得生出一股怨恨。在十字路口他大 声叫住了小于,“离婚结婚都在民政局,你那是往百货大楼走。”小于回眸一笑, 说,“我改主意了,我要去百货大楼买衣服。”说着径直往前骑去,只弄得小丁一 时不知是跟着好还是调头回家好。 这样的日子重又维持了下来,谁也没再提旧事,只当一切都没发生。那天晚上 吃完饭,小张夫妇来串门。小于闻声从房间里走出来,笑嘻嘻地说欢迎,欢迎,说 着就去拉小张老婆的手。她说小于的睡衣真好看,小于说在地摊上买的,二十块钱, 在家里随便穿穿。小丁听了就有些嫉妒,就为她从来都不和他讲这些。他们探头探 脑地参观完房间,并发出啧啧有声的赞叹后,才点明来意:他们在家闲着无事可做, 想找对搭子打牌。小丁一怔,说我们家还没牌呢,“没有关系。”小张说着从裤子 后袋甩出两副扑克,看样子是有备而来,不打不行了。小丁其实在单身时经常是以 打牌来消磨时间的,只是结婚了整天也不晓得在忙什么,牌已经是很长时间没摸了。 打了两圈,他开始对小于的冷静和准确的判断力惊讶起来,没想到的是小于对牌技 如此精通,看样子也在这上面跌打滚爬过不少时间,稳健,狠辣,不动声色间就已 连拿三局,弄得最后小张夫妇乘兴而来,败兴而去,告辞时脸上都有些讪讪的。打 赢了牌,心情愉快,仿佛他和小于之间的距离也由此拉近了许多。小丁有些近乎讨 好地说,“你先洗?”小于隔了一会儿,才点了一下头,好象这是在经过一番思索 后作出的决定。隔了几分钟,小丁拉了一下卫生间的门,给锁上了。从里面传来小 于很警惕的声音,“谁?”“我。你有没有洗呢?”“干吗?”“我想拿条毛巾洗 把脸。”随着插销一声响,门开了一条很小的缝,一个细长的手臂从里面伸出来, 终点是小丁的毛巾。小丁接过来,说了声谢谢,手臂倏地收回去,门又给插上了。 小丁听着哗哗的水声,愣愣地站了好一会儿。 可能是心情不好,小张夫妇进门时顺手放在茶几上的一张VCD也忘记带走了。 小丁把盘放了进去,小于洗完澡也就在旁边坐下来,不管是生活片还是枪战片她都 是很喜欢看的。片名叫《猛将》,还以为是打仗的呢,一放才知道是部不折不扣的 黄片。小于就哎呀了一声,作恶心状,说关掉吧,这种片子也能看。小丁手都已经 伸过去了,转念一想,又缩了回来。“为什么要关?”“我不看了。”小于起身进 房。小丁独自欣赏了一会儿后,抓过摇控器,调高了声音。小于探出头,说“整个 楼房都要听见了。”虽然演员说的是外文,但那呻吟声却是世界通用的。小丁一脸 坏笑地看着小于,说你坐下来陪我看我就调小点,小于一言不发“嘭”地一声关上 门,小丁则怡然自得地半躺在沙发上,声浪一拨接一拨地席卷而来,充斥在整个房 间,也有可能象小于说的那样,已经传遍整个大楼了。小于再一次地探出头,“你 不要脸我还要脸。”小丁却依旧涎着脸,“你就来看十分钟,看了我就关。” 小于笔直地坐着,就象在看动画片时那样,小丁凑过去时,发现她的身体不知 什么时候已变得如此之烫……事后,感到是度过了结婚以来最幸福的一天的小丁有 些得意忘形,重新拾起了藏在他心中许久的一个问题,“那天你为什么又不肯离婚 了?”小于瞥了他一眼,反问道,“你说呢?”“可能舍不得离开我吧。”小丁今 天的感觉真是好。小于嘴一撇,“你想错了,我是不想被别人笑话,才结婚五个月 呢。 ” 小丁的脸色就是一变。可能意识到话有点过头,小于又重拣了一个话题, “抗战的时候,我爷爷在部队里,和我奶奶只见了一面就结婚了,现在不也过得蛮 好的么。 ” “我们又没有你爷爷奶奶那么伟大的理想。”小丁有些酸溜溜地说。 “谁说没有?房子啊!如果我们是先谈恋爱的话,早就散伙了。”“倒也有点道理。” 小丁点头说。“你说我们日子总要慢慢过的,是不是?”小于的手指那时正绕着小 丁有些长长了的头发,小丁鼻子一酸,连忙转过脸去,两行浊泪竟是止不住地流了 下来。 --------- TOM文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