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风碎影 一 1 衰老:微渺而又惊若宏雷的步伐;遥远漫长而又转瞬即至的步伐;慢屯屯而又 凶猛无比的剥夺。 2 蛾子不为自己的短寿而悲哀,各人有与自己生世相配的幸福,这即是生命最显 著的喜剧。 3 不断地实现和不断地不实现哪一个对人的影响更大呢? 4 创造一个上帝曾经是一种需要,消灭上帝也是一种需要。 5 一个人要背靠着勇气。 6 复杂有复杂的用,简单有简单的用。 7 在思想里醉死。 8 贪婪如同垒一座石塔,越垒越高,而且没有止境。一开始看不出有什么害处, 甚至可以被认作奇迹,但往后的事情越来越失去控制,因为往上添加石头的已不是 一双手,而是无数双,数量多得越来越疯狂,最后那高高的、摇摇晃 晃的石塔显 出了危机,此时要怎样的力量才能阻止贪婪的继续的上垒? 9 现在不是什么真理能不能获胜,正义占不占上风的问题,而是谁都会以为真理 和正义站在自己这边,如此说来还算好,因为真理和正义已经不战而胜了;还有另 一种情况,你举着所谓真理和正义,正如举着古老的大刀,你以为这把刀雪亮锋利, 无所不摧,可是你刚举着它走过去,那些年轻人呵呵大笑,他们倒是赤手空拳,一 转眼他们钻进了飞机,他们飞离了地面,他们在空中大笑,把你甩在地下,举着你 的招人嘲笑的大刀,他们在上面一按电扭,机关炮、导弹或是激光把你连同你的大 刀化做灰烬。 10 批评别人时有的是刻薄,批评自己时有的是纵容。 11 空耗的不是岁月不是思想而是关注。 12 文学是与生活相平行的另一条河流。 二 1 没有定见的不仅仅是文人,但文人让人抓住话柄。 2 欲望是互相干涉的。 4 我们并无最后的目的地,但是我们一味地匆忙,一味地超车,追逐着一个接一 个的骗局似的小希望,它们如同一个个小站名,这连串的站名之后却是空空荡荡。 5 文明意味着理性、预见和恐惧。 6 一头驴一遍一遍高叫:世上有什么比驴更高贵呢!上帝原谅了它,因为它是一 头驴。对于自命不凡的人,上帝要用另一种办法,那就是挫折,但是这个人只会忿 忿不平地说:上帝啊,人们竟然看不到我的伟大。上帝决定惩罚他:保留他的高傲, 继续给他挫折,又给他明智。这个人不得不时刻承受撕裂的痛苦。 7 有人说:人之初,性本懒。 8 高傲的人为别人的高傲激怒。 9 一叶障目,遮住眼睛的事物很多,它们真就比叶片大吗? 10 年轻人和老年人对健康的态度差别很大,年轻人对健康的信心是对健康的消耗, 从老年人身上能发现健康耗尽后的无可追回。 11 希望是痛苦的根源,这是弱者的真理。 12 旁观者轻。 13 孩子的时候把人分成三六九等,长大成人了也要把人分成三六九等,分法不同, 又没什么不同,免不了要分,免不了要被分,既掌握不了别人也掌握不了自己,象 是可笑但笑不出来。 14 随随便便的轻信使我们在不查觉的情况下偏离事实。每一日每一个传来递去的 消息都会向一大群轻信的人输入想要的虚假事实,我们或他们点点头表情认真地在 思想中安排了位置来存放经轻信接收进来的事实,所有这些人即使智慧超卓也未必 能从无数个时日的积蓄里分辨所有假象,假象如果被揭穿,它是不是自动从我们或 他们心中消失了呢?恐怕更多的因为不可能揭穿,也就不可能辩明,故此安稳地占 据着一块心地。 15 生活如果跟吃鱼一样就好了,欢乐呢如同鱼肉,痛苦呢如同鱼刺,吃完鱼肉吐 掉鱼刺。 想得倒美! 16 一个人背对着阳光,影子落到他前面,他不愿意在影子后面,他要超过影子, 他跑得又快又疯,又用最大的力气往前跳,可影子总在他前面,他会停下来,伤心 地转过身去,仅仅一个转身,咦,他发现自己已经站到影子的前面。这个故事是别 人写的,我觉得有意思在这里又多写了一遍,它很能说明我们的生活,幸福可能在 转念之间降临,一转念,就那么简单,但只有真正聪明的人才知道如何转念,因为 生活中光线总是不停地改变照来的方向,又有那么多身体和思想的惯性,聪明人才 能明了这些,才知道怎么轻巧一转把恐惧、悲哀甩在身后。 三 1 我们的生活只有周围而没有核心。 2 命运总是会将人颠翻的,只有不怕跌打的人才赢得了这场较量,你在高处,你 就越要小心。 3 我们的耳朵被人声吵得忘了世上还有别的声音。 4 你们会向领导撒娇吗? 5 反抗比觉醒容易。 6 模仿者对模仿的不自觉。 7 呼喊比沉还要平庸,因为声音把平庸放大、显形。 8 幸福是个被夸大的词汇。 9 离开现实,历史就成了提炼不出矿产的矿石。人用现实感觉去模仿历史感觉。 10 谦逊也含着一种意志。 11 能知道什么是废话,又能封住自己的废话,这种人有多少呢? 12 文学有两道门,第一道在作者心里,第二道则在读者心里。 13 叛逆太多的世界跟没有叛逆的世界一样糟。叛逆者有一多半是苹果芯子里的虫 子,你咬上一口,吐都吐不赢。 14 音乐把寂寞变成可以听见的声音,就象星空把寂寞变得可以仰视。 15 一只鸟就算长了昆鹏一般大的翅膀,天空同时不声不响地在它头上摆出一个无 法企及的高度。 16 幸福象钱,用完了还得去赚;幸福又象时间,不停止,不保留。 17 每个人都是一个万花筒,表面上,从语言从他们的行动看,你以为花式一样, 其实不然,每个万花筒里有不相同的碎玻璃,然后又有不相同的组合花。 18 时间的进程是令人诅咒的,我们仿佛在竭力挽留,但是,有很大一部分的时间 我们巴不得它走开,当它是沉重的负担,成山的垃圾。 19 这个时代被两个词支撑着:一个是挣钱,一个是花钱。 四 1 文学和思想用不着赶时间。 2 世上哪来什么铜臭,臭的要么是人心要么是鼻子,纸币和金币仅是在传播和发 散而已。 3 作家有时候讨好人比一般人讨好得更多,不仅要讨好近在当世的读者,还要讨 好死去的古人,,还要讨好没有生下来的将来的读者。一路沤心沥血地讨好,却被 人睢不上眼,不亦悲乎? 不悲,他掉转头讨好自己。 4 写作者和思想者,他能做的仅仅是供你比较,供你参考,如果他把自己当权威 了,他的智慧走到了头。 5 人是带着一大堆幻影行动的,或者可以说人就是一大堆幻影,其实并无其中的 实体。 6 干什么怕被人抛弃?最高高在上的上帝都尝到了抛弃的滋味,何况我等。 7 年老的人过时不是因为跟不上时代,而是因为他们失去了跟上时代的欲望。 8 冲动有时如同一只饥饿的狗急匆匆扑上去咬住一块肉,咬住了才发现置身在群 狮当中。 9 同情,不仅同悲也同欢。 10 高山是不可能被征服的,即使把它们踩在脚下,被征服的也是我们,我们走后, 高山仍然在那里,用它的高度使我们惊叹、惦念。 11 时间是从后面追上来的、开了盖的垃圾筒。 12 善良到帮强盗扛大包,因为怜悯强盗头上的汗水。 13 年轻时言过其实,年老时言不言实也不实。 14 驾着破船驶往天堂,大浪打过来,破船沉没了,水手淹死了,他以为天堂到达 了。让天堂的大浪消灭水手们的幻想吧! 15 命运躲在每个人奇特的神经回路中,等着与将来的人事物相会。 16 世界从来不提供答案,它站在一边沉默,对你的怀疑缄口不答,在你面对的诱 惑和恐惧跟前,它从来不肯伸出指点的手,你永远不能确定它是在引导,在劝阻, 还是在诱骗。 五 1 如果你没有耐心,你放弃吧,即使你假装坚持着,最后你还得放弃。那些放弃 的人难道就不幸福吗?向苦苦挣扎的坚持者致敬!我们的致敬造就了他们的痛苦, 我们的毒药。 2 言辞往往走到了思想的前面,它不仅仅是思想,而且是思想的引导者。 3 不要故地重游,那是在找一件根本找不到的东西,那件东西不只在故地,也只 在故时。 4 在机关里蜕变为官僚,一个关心自己的职利甚于关心世情的人。 5 我们都在寻找支持者,如果这个世纪没有,也许数个世纪后会有,但是我们等 不及,并不是说我们留下的部分等不及,而是说因为缺少基本数量的支持者,我们 根本没有留得下来的那部分。 6 不要指望别人来代表你,只有你能代表自己。 7 在废字的汤水里划着,我们是在烹的活鱼。 8 抱怨是弱者唯一的出击。 9 给人以荣誉,给人以欢乐,自己不会因此少了荣誉,少了欢乐,多么简单的给 予,我们怎么就不会呢? 10 思想的造假者。 11 把果实敲碎而不是咀嚼。 12 有些人就恨在一大堆钱后面渺视命运,这些人并不真的勇敢,你拿走他们前面 的那堆钱,他们吓得脸色如纸。不过,他们的勇敢在于,他们确信这堆钱谁也拿不 走。 13 办公室是我们的舞台,也是我们狩猎和耕种之地,也是我们的沙场和游乐场, 也是我们的笼子和囚室,也是我们青春的磨坊。 14 在我们无法取胜的场合,我们就用拒绝假装不战而胜。 15 地摊的转盘上,跑着一只小白鼠,它不停跑,转盘不停转,过一会看,小白鼠 还在跑,这一刻和那一刻看上去一模一样。我们的转盘,由时光支撑着,欲望的前 拉后推,我们看上去也是那么尽力地往前跑,一抬头,此一时的自己和彼一时的自 己竟然也没有分别。 16 我们的一生如同一场电影,里面象是什么都有,放完了一看,是块空空荡荡的 白布,然而,我们不能因此否决我们的一生,电影一经开始,得让它放下去,那上 面有的即是我们的一生,不管是真的真实还是虚的真实。至于说最后的空荡,那时 电影已经放完,观众也都散场,已经不是我们的一生了。 17 奢侈是繁荣的影子。 18 当你不耐时间之长的时候,你将遭到时间之短的报复。 19 母亲对孩子的慷慨使人不敢用慷慨一词,如果母亲手上有一块钱,她不是说将 这一块钱分一半给孩子,也不是将四分之三给孩子,她会想着连同下一个在幻想中 出现的一块钱都给了孩子。 20 我们扔下的后面的还会有人来捡。 我们退潮,后面的还在跟着往前赶。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