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套 我在工厂里,从上班的第一年开始混起,混长了还发我一个职称,偶尔被人请 出去时,做了专家。 请出去开的会叫国际招标会,国际,俨然是大台大戏,我们专家,俨然是大角 色。 前一天的下午,科长说你们明天去给人家开会吧。给人家开会,什么会?招标 会。招什么标会?管它招什么会,你们去吧,有吃有喝有玩,事情是人家的,好处 是你们的。开会的厂家跟我们没有联系,他们公司领导认识我们公司领导,邀请先 在大领导间传递,大领导传给小领导,小领导交给我们,等于是发免费餐票。科长 说人家开会买设备,事情已经定了,招标是个说法而已,你们去当专家,他没说我 们是什么专家,我也不知道我们是什么专家。 厂家仓促拉我们上台,是为了让招标会象合法的招标会,厂家人员说:按规定, 一个完整的招标会由发标方(厂家)、投标方(供货公司)、招标公司以及专家评 审团四个部分构成,而专家评审团里必须要有社会上的专家。社会专家本应该由主 持会议的招标公司请,麻烦,厂家自己找去吧,简单,转几道弯,我们就成了专家, 招标会合法了。 厂家的标书是通过互联网发出的,结果来了德意奥(轴心国)三国的公司,招 标会美其名曰国际招标会。 第二天才听到国际二字,吓了一跳,这时候我已经坐在厂家的小车上,小车已 经开到高速公路上。吓一跳是心里吓一跳,脸上没情况,话也不哆嗦。已经来了, 专家了,就算不是专家,总不至于吓得拉开车门跳吧。 省招标公司的大院普普通通,也就一个街道办事处级的院子,没想象中大厦豪 门的场面,国际招标会的会议室,国际?还不如我们公司的会议室大,一个跑道形 的长围桌把屋子装了个半满,原来戏台子这么小。会场小,朴素,我的心里踏实了 一边,还有大半边却翘高着悬得更厉害,因为场面越小,越是面对面,我以为混事 反而不容易,好象我被什么人盯住了似的,好象真有人等着我开腔唱词似的,我这 个角只配在家里充大。 我们被客客气气请进会场,被客客气气地安排坐下,他们的戏开场,我们的戏 也开场。 我们跟厂家的人员坐一排,对面投标方的代表坐成一排,一溜子神仙老虎狗的 面庞,都是闯世界的角,我们日常里可见不到这些人,跟他们对面真不现实。那一 列人里最显眼的数两位洋人,大个、蓝目,难辨年龄,与电影中见到的洋人不同, 他们是立体的。洋人块头大,人却沉静,说话悄声悄气,在算计你似的,神秘的语 言神秘得象鬼话。还有一位瘦长脸,长得异样,不象中国人也不象欧洲人,同行老 赵说他穿上军装,十足的纳粹,一打听是新加坡的,南洋人。 人马五湖四海地来,我看到的,也就是买卖人坐一起为自家的货物出价,又不 是我买你们的货,你们能算计我什么。他们的戏用不着与我对演,所以他们是人是 神是鬼,咚咚咚上场,咣咣咣下台,隔日子想,他们的立体就成了平面,象贴到墙 上然后被撕掉的图片。不要怕。 在坐的,年轻人占绝大多数,一屋子人,几乎一律西装领带,正而规之,唯独 我和老赵两个夹克,老赵比我强,脖子上装了一个领带结子,我则一点不国际,纯 土坯。 工作人员递来签到薄,正儿巴经地说:请两位专家签个名。我不敢动声色,不 敢乱谦虚,仿佛一谦虚就会露馅,不谦虚就不会露馅,(有馅吗?),我不作声, 我没说我是专家,是他们说我是专家。签到薄上职务一栏令老赵犯愁,我们两个小 职员,若一个人,填什么都不怕。 老赵提笔踌躇,我说:就填工程师吧。这就谦虚了。签到薄不是一填了之的, 随后还要打出正式文册以各存档。工作人员对我们不满意,追问我们是否有高工职 称,我们选择摇头,工作人员道:我还是给你们打上高工,规定要求这样,没关系 的。体贴人,他安慰我们,安慰得好,不知道老赵怎么样。几十分钟,打印好的文 册出来了,老赵和我一举晋升高工,我们的名字字体标准,昂首挺胸,它们立在专 家的旗号后,报上高工的外衣,威风凛凛。我们无羞无愧地在它们旁边又签了一遍 名字,表示我们专家正式上任,时间大概是上午九点半。 文册上列着评审团专家共五人,包括社会二人,银行一人,厂家二人,老赵的 名字位居其首,我居其次,舒服。 我们仓仓促促跳到台前,桌面空空,两手空空,不象专家象砖头,工作人员可 能查觉到了,近前来问我要不要饼?这样规格的会议,我们又是一大早远程赶来, 为我们专家备上点心或许是国际惯例,先到者已经用过了吧,不知道是什么样的饼, 这样的规格,饼大概是没吃过的洋饼,还没轮到多想,心里的那个小混混克服了馋 劲命令我摇头又摆手:不要不要。 工作人员说:不要饼只要纸?哦!不是饼是笔,普通话“笔”,我忙从兜里掏 出自己的笔晃着:我有我带了。仿佛早听懂了,没有误听成点心。(好险!好险!) 纸发给了我们,随后又发了一摞资料给我们阅览,这样我们专家好装了,他们 真会体贴人。资料一大半英文,一小半我猜是德文,再一点点中文,我的外文不是 很臭,反正拿鼻子闻是闻不到什么味的,一页页纸大面积就象白纸,鼻子闻不到, 眼睛也等于看不见,中文简直是黑暗里的大盏太阳灯,但我还是装作统统明白的样 子翻来翻去,翻来翻去我总会吧。资料中有一页是供货表,(据猜测,又听厂方人 员的谈话),国名当然懂,本市地名汉拼当然懂,忙以之作询,这这这,那那那, 仿佛自己这懂那当然也懂,当然不愧为专家。 招标公司在会议室顶头简单设了一个主席台,台上坐了两位主持人,年纪大的 操普通话,年纪轻的操英语,两主持看着仪表堂堂,听着言语朗朗,一举手一动嘴 从容自如,这才是在世面上锤炼而成的人品。你看人家那个年轻人,他开口说的那 个话,简直是神仙。 惭愧。 有笔有了纸,当然得写点什么,不然太辜负人家的体贴了,不然总是傻看太等 于出洋相了,那边主持人先念英语,耳朵聋了,听不见,往旁一瞅,厂方专家作了 记录,斜了眼抄,当是自己听下来的;第二遍是普通话重复,不听,记这个还叫专 家,收笔,从容地抬走头来。 投标书下完,对面的投标方代表一齐退场回避;厂方人员在议论在商量;我们 可以放松点了。 几家欧洲公司的资料汇集过来,厂家的领导客气地抽出一份供我们阅览,仅供 阅览,不需要我们出意见,更不需要我们做决定,可怜我们眼睛不好用,连阅览的 责任也行使不了,只能乱翻,以洋文当风景看,除此无事可做,等开饭在。 这次招标会,厂家计划是走过场应付上级,一走却走出内容,三家公司的标书 里,各公司的报价相差悬殊,我们都看得到几十百把万美元滚滚而来,(我们是假 的,洋人是真的,带数目字的人民币和美元是真的),大大出乎厂家的预料,会前 预定的选项要变,塑料树生出木芽,后面的谈判假戏该真唱了。我们当不好专家, 用专家的名份做掩护戳在台上瞧热闹吧。 中午吃饭叫宴会,仍受专家之敬。银行的大行长也位于专家之列,他比我们热 闹,说话呼啦啦,很具领导相,他大唱着郊县的方言,不象我们,一言一辞尽可能 把本市的地方话藏起来,捡了本市的普通话开腔,要说我们的口音跟省城的口音接 近,而他们县里的话,说快了跟外语是亲戚。大行长自谦滥竽充数,其实行长有资 金垫屁股,出国考察,会前谈判他几乎全程参与,并不滥,他也完全自信不滥,所 以敢自谦,他的谦词如剌在我耳。真正的滥鱼是我们,被人拎到座位里假装敬着, 我们两条滥鱼笔挺挺坐着,我们涎了脸笑着,叉了筷子吃着,我们也举着杯喝着, 好象我们不是滥鱼。 招标会期间的全部费用由招标公司承担,拿厂家的话说是羊毛出在羊身上,招 标公司向中标公司收佣金,中标公司将佣金打在设备价目里落给厂家,接标的、发 标的都是羊,所以招标公司不得不好好款待,但是招标公司多花一文口袋里少一文, 他们不愿花冤枉钱,比如为了应付二条滥鱼,每一天额外流失大几百人民币,就象 装银元的口袋破了个洞,他们不可能看着不补。正吃正喝着,那位堂堂的说中国普 通话的主持人既不婉也不转地发话:专家们没有必要留下来,是不是可以先走。意 思是晚宴不参加了,晚上的活动不参加了,明天不用再签专家的名字了。我只转动 脑袋听,象是他在说别人。科长不是说会要开两天吗? 下午,以为还要给人家撑戏,不必,刚一进会议室,人家的送客令盯着我们的 后脚跟进来了。厂家的人员商量我们怎么走法,问我们是不是可以乘长途公共汽车 回去,(专车呢?),又告诉我们长途车站在什么方位,商量来商量去,他们发现 这不是他们的问题,顿时包袱一卸说:叫招标公司安排去,全部费用该他们出的。 我们仍笑微微地听着,这也不是我们的问题。 工作人员递来一张单子,又请签名,是二百大元的支取表,单子上,我们的名 字还是标标准准,可是前无蔽护后无支援,孤零零的名字,到此,我们出戏了,时 间是下午一点半。 不过这一签实实在在落字成金,好,签,谢谢,随之而来一薄薄信封,里面有 真家伙,不惭不愧乘人不注意偷偷揣入怀中,再谢谢,谢谢!专家退场。一一握手, 再见,我们先走。 操英语主持会议的年轻人把我们往外领,原来他也是寻常之人,也说中国话, 灿烂的洋话还原做溜顺的省城方言,在台上一脸的光辉沓然不见,他领我们走到街 口,手上一张百元钞,打发小费似地塞到我们原专家手上,那是我们的路费,(又 挣一小笔,比专车实惠)。再握手,再再见,年轻人笑脸一收撤身而去,丢我们原 专家在街上张望,大街车来人往,我们还原成不是专家的我们,自个寻着回家的方 向。 半天是这样专家的,汽车将我们运到另一个城市,被领到一间叫会场的屋子, 搁在一支靠椅里,面前摆上几张白纸和几摞写了字的纸,看和听着,在纸上写了几 行用不着给人看的字,提了几个不是问题的问题,吃了一餐饭,说了几句客套话, 签了三次名最后领了一个小纸袋回家。 我们是给人家的戏跑龙套,做着扛将军大旗的小卒子,不开腔的大角色,跟步 走一趟──下台。他们为什么不戳个木头人在那里?是不是因为木头人不划算,做 一个花的钱更多,搬来搬去费力气,还不会签字。 本人身份:国企机械工程师。(混若干年混成高工,那就不是混了,别人想当 我是假的都不能了)。从业时间:十三年。月工资:六百元人民币。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