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吧情人 记忆的碎片散落在城市的每个角落 碎片里有我们曾经年轻的脸 ————前记 ( 一 ) 她是在看完一首MTV之后忽然决定去“沙漠吧”的。屏幕上那摇曳的霓虹灯、那 快速穿插交叠的画面、以及那三个有着荷兰血统的歇斯底里大吼大叫的小伙子,都 让她的血脉贲张。他们的年轻刺激了她,她忽然想去一个溢满热情的地方,比如这 间可以听到摇滚的酒吧。 她选择了一个较暗的地方坐了下来。她一直喜欢黑色、阴郁的东西,这象极了 她的心情。 其实她才二十岁,还属于那种可以勉强挥霍的年龄。可她觉得自己老了,眼角 那几条不易见的鱼尾纹,脸上那些红红的小疙瘩,都让她日渐地不耐烦。她开始不 断地询问自己,她想知道是不是因为她居住的这座城市步履太匆忙,磨得容易懈怠 的她感到衰老。于是她不断地寻找刺激,去玩跳舞机,去打拳王九九,但她还是觉 得累,她明白了那些只是十六七岁孩子的玩意。 她坐在那张藤木椅子上,缓缓地用她那精致的打火机点燃了一支细细的“卡碧”, 她看着那小小的烟头开始红了起来的时候突然把它一扭按在了墙上,她觉得有点受 不了。那红红的烟头,那飘然升起的一团烟雾,都让她想起罂粟燃烧的样子,真是 恶心。 她忽然就不喜欢烟了,在这间石头环绕的酒吧里,她只想要一杯可乐。也许只 有可乐才能配得上她那宽宽的衣袖、宽宽的裤子,她开始嗅到自己身上年轻的气息。 她不是第一次来到这间酒吧了。她记得的。 那天晚上,男友说带她去一个忘记忧愁的地方。他说了“忘记忧愁”的字眼, 于是她便跟着去了。她的生活总是充满颓败的气味,她想寻找点刺激。 用朴素和单调来形容“沙漠吧”并不为过。这里的装点物似乎只有石头,那些 冷冰冰的石头。当她刚踏进这里就觉得一股阴森的凉意扑面而来,她不由自主地打 了个寒战。 “当音乐响起的时候会把这股凉意融化的,”男友怜惜地搂住了她的肩膀, “那时,你便不再孤独。” 她在回味着那两句话,她不太相信。但她懂得音乐的魅力——有音乐的地方就 没有寒意,有歌唱的地方就不会孤独,特别是有音乐的酒吧,她明白这一点的。 她望着男友闪亮的眸子,她清清楚楚地看到里面盛满了爱意。可她不想回应什 么,她总是冷漠而被动的。 你并不爱他,心底那个小而神秘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这些天来这个声音一直干 扰着她,弄得她的大脑乱乱的,她怀疑并且思索,但苦于没有答案。 她只是有些怜爱地抚摩着那些大块的石头,感受岁月在它们身上留下的印记。 它们冒着寒气,毫无知觉地堆砌在一起,她忽然觉得生命的脆弱。她就是这样的一 个女子——脑子里总是充满着一些奇怪的想法,那些令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想法。 乐队很快就来了。她看到周围都是一些因为兴奋而变得有些夸张的面孔,他们 毫不掩饰地展现自己的疯狂。“love for crazy”,她突然想起了一出电影的名字, 觉得用到这时的情景很恰当。 迟来的人都得找个地方落脚,烟的雾气、酒的味道、人们的声音……一下子就 把这里挤得满满的,空气浑浊而邋遢,到处洋溢着一种颓废衰败的气息。她看着这 竟兴奋起来,她忍不住想唱歌,甚至,打鼓。 她喜欢这些嘈杂的声音,象重金属、死亡金属、工业噪音……她觉得自己是属 于嚣狂和阴秘的,她的骨子里流的是不安分的血液。而旁边那个斯文从容的男友并 不能给予她想要的激情,她虽然能从他的身上读到平静,读到安谧,但她想现在还 未是她寻找港湾的时候。 她喜欢的是刺激,一直以来她从未改变过。 她把思绪拉了回来,回了回神,这里仍是一片宁静。她来得似乎太早。 旁边只有四个玩纸牌的男女,他们看起来都很年轻。清一色的吊带裤,染得黄 黄的头发,还有满手的小饰物张扬地闪着光。年轻真好,她羡慕地想着。 那几个男女不时地望向她,这个浑身裹着寂寞的女子看起来有点忧伤,他们有 点好奇。 她知道自己是引人注目的,无论她穿什么,她总能吸引旁人的目光。她知道自 己不时会透出一种诱人的野性,那是一种令异性要接近的诱惑,她深信能把人俘虏。 正如那个晚上她深信萧子会被自己俘虏一样。 ( 二 ) 她开始觉得与男友来这种地方是不明智的,象是有一种缚身的感觉,令她欲罢 不得。当她想尖叫,想拍桌子的时候都惟恐吓坏了身边这个安安静静的男孩子,他 一直那么从容地坐在他的位子上。 其实她从未认真地打量他。在她的眼里,他总象一个孩子般的温顺。他虽然也 喝很多的酒,也喜欢飙车,但他对着她是却是另一副样子。他是疼极了她的,他叫 她宝贝,他说她是自己的baby。她觉得有些好笑,为什么他们都把对方看成是baby。 在酒吧里的他常常是漠然而冷淡的,就象是一座古希腊的雕像,棱角分明却没 有一丝的暖意。其实他也是有吸引力的,她与他一起的时候常会见到一些过分热情 的小女生给他自己的call机号,那些小小的、嫩嫩的脸蛋娇若欲滴,眼神里充满了 崇拜的意味。可他却不置可否。 她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在他身边竟也有女孩子公然向他示爱,她一想起那些名 字就觉得心烦,她忽然觉得自己很可怜,甚至比洁还可怜。洁为了他而去了天堂, 可她呢? 她还记得洁,那个有着一头秀发的女孩,她死的时候一脸的苍白,双手软软地 垂在冰凉的地上。她曾经仔细地看过洁的嘴唇,她常常会想如果男人在那张小巧的 嘴唇上拂过是一种怎样的感觉。那张嘴唇曾经灵巧地在他面前张合不停,可现在它 只有静静抿住的份儿了。她撇了一下嘴,她的嘴虽然不够小,却也是吸引人的。 为爱情而选择死亡,洁在割开她那细小的脉搏的时候一定充满了绝望。她可以 想象这个女孩在死前的挣扎,在那个黑暗的房间里,洁除了想着他的绝情还会留恋 谁呢? 他望着台上的表演,嘴角不曾抽动一下,他似乎没有看到身边的那个女子神情 恍惚,他只是抽着一支灰色的细烟,看着一圈圈的烟雾追逐着往上串。舞台上的乐 手开始撕裂般地叫吼起来,他们狂燥地喊着“别理我,我烦着呢”,手抽筋似的把 金属弦拨弄得上下直蹦,除了他没有人能在这股烦躁的压力下从容地喝酒。 她有时也会喜欢他这副从容的样子,so cool!可又觉得他不应是酷酷的,酷毙 了的男孩骨子里都流着反叛的血脉,象她一样。可他不是这种人。她明白他不是的。 她从他身上找不出一丝被感动的样子,尽管那些大得吓人的音乐轰隆隆地在耳 边回荡。这里的音响似乎不太好,那些音符象是在房间里追逐嬉闹,都聚不到一块 儿。这儿实在很有趣,有涩涩的音乐和疯狂的人。可她觉得这个清秀的男孩子是不 喜欢的,他曾说不喜欢杂乱无章的地方。可他为什么会带她到这来?也许,他只为 了她的开心?她有些迷惑了。 她只能喝酒,装着一副淑女的样子喝酒。酒真是好东西,她舔了舔杯沿,有些 陶醉。这种据说是只有女士才能品尝的酒为她带来了美妙的感觉,她的两腮变得微 红。 对比起台上狂欢的人们,她就象一个不解风情的旁观者,她想表现出兴奋,可 是她不想给身边的男友添麻烦。她也知道自己其实是一个狂野的女子,她也有一副 美妙的歌喉,只是烟和酒在这几年里占去了她大部分的消遣,使她变得颓废起来。 他以为她是柔顺而冷漠的,他不了解她。 其实何必呢?他对她的好实在是股强大的压力,紧紧地压在了她的心上。这个 心底深处隐藏着狂野气息的女子最怕的便是软软的温柔,它们会象一张密不透风的 网把她网住的。她潜意识里是拒绝一切带来束缚的东西的,它们令自己呼吸沉重。 可她还是接受了,他和她一起已经有半年了。这让她自己也感到奇怪,她常想是什 么把自己留在了他的身边,真的是老了吗——开始需要一种平和的安宁?她抿心自 问,继而摸摸自己有点发黄的面孔。也许,自己不再年轻。 她觉得有些悲哀。 ( 三 ) 她整晚都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她掂了掂手里的酒杯,轻轻地摇晃着。那些粉红 的液体随着摇摆,不时会黏附在杯子内的两边,然后又慢慢地滑落下来,留下了淡 淡的粉红色的印记。她出神地望着,酒杯就在她的眼前摇晃,然后,她隔着那层薄 薄的玻璃望到了台上。 台上站着几个年轻的男孩子,穿着一袭的黑衣,表情冷漠而淡然。他们手上的 吉他在灯光的反射下有点刺眼,红的黄的乱糟糟地缠绕在一起。 年轻的小男孩总喜欢用黑色装扮自己,尽管这是一种已经用滥了的色调,但能 掩饰他们的稚嫩,至少,去认识女孩的时候能理直气壮一点。 她忍不住想笑。 在黑色的装裹下的确很好。他们用来制造成熟对她而言则掩盖了脸的颜色。这 张在岁月里逐渐枯黄的脸庞让她只能在黑夜中才能找到自信与满足,她在白天甚至 不敢面对自己。 岁月无情人渐凋谢。 她一杯一杯地喝酒,在嘈杂声中淹没自己。 他坐在一旁看着她喝酒。那些粉红色的液体从倾斜的杯子里流到她那两片微张 的玫瑰般的唇里,有种动人的美丽。 她是个时而固执时而脆弱的女子。她象一口幽幽的古井一样难以揣测深度。 他真的不了解她。 他想起她在过马路的时候喜欢紧紧拽住他的手。那只柔软的小手放在他厚实的 手心里,想让他握住一世。那是她最温顺的时候,除此之外,他都觉得读不懂她眼 里时常浮现出来的阴暗和狂鸷。她象一朵柔弱而强悍的花朵,在黑暗的夜色中肆意 地伸展着她每一片多情的花瓣。但那种美丽不曾单独为他绽放。不曾。 他也许能感觉到她需要的那种激情。正如她刚才偷望他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她 的想法。暴躁的音乐容易滋长浮躁,她需要那种疯狂尖叫的感觉。 但他不是个容易激动的人,他把她带到这来只想让她开心。 他看到她眼中的失望,她一杯又一杯地埋醉在酒水里。 她是他的baby。一直以来都是。他为她买好看的衣服,精致的饰品,但她只是 淡然地接受,那么的心安理得。他在睡不着的夜晚常会衡量自己付出了多少,但总 在她那孩子般的笑靥中迷失自己。他不能索求些什么回报,对着这个孩子他想的只 是呵护。他只想让她开心。 但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失去她。她好象是不属于任何人。 她只是属于她自己。 她看着身边的男孩眼光迷离。她不知能跟他说些什么。 半年了,他们走在一起仍是没有亲密无间的感觉。她因为寂寞,而他为了什么 呢? 她常常想为他们的相恋找个理由。至少能证明他们是爱着的,可是答案皱成了 一团,她理不清头绪。是不是有很多人,都和他们一样在玩着谜一样的爱情游戏呢? 但那些人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可她不知道。 她想知道自己需要什么。她想知道她是否属于身边的这个男人?? love for crazy ,love for foolish. 她有时候会觉得很累,她是一个需要很多爱,需要很多激情的人儿,可是他给 不了她。他应该和那些安静的女孩子在一起,她们脸上写着的恬静才是他这种男人 最好的归宿。 或者还未是时候吧,她相信他会离开自己的。只是未到时候。 她侧过头望着他那黑色的眸子,带着她习惯的慵懒的语气说,就算有一天你因 为疲惫而离我而去我也不会怪你的,那很正常。真的。 然后她夸张地大笑起来,眼里写满了柔媚。 他望着这个笑得肩膀都颤抖起来的女人,那双美丽的眼睛,那张美好的嘴唇, 还有那双柔嫩的小手,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有一天会舍得丢下。他想等她长大,他是 爱她的。 有了爱,即使是漫长的等待也是幸福的。纵然不知道这最后的幸福属于谁,但 重要的是过程,至少自己会无怨无悔。 其实有多少人能真的用时间和感情做赌注?他们只是在时间的年轮里随意地划 下一个轻率的誓言,然后等那一年半载便抽身而去。他鄙视这种人,那些称不上爱 情。 ( 四 ) 她靠在那些冰冷的石头上想着那些往事。 她手里还拿着那杯可乐。可是那可乐已经没有泡沫了,黑黑的,象是一种药水。 她无聊地摇着这些药水,看着新的泡沫跳出来,一圈一圈地,浮在表面。然后这些 泡沫一个个破裂,又融进了黑色的可乐里,它们又是一体的了,暧昧而脆弱。她就 这样机械地重复着,直到没有泡沫跳出来,她才停止了摇晃。她突然觉得很有趣, 刚才是自己制造了那些脆弱的东西。 他已经不在了。他不在自己的身边,再也没有人用那种沉静的目光来凝视自己 了。因为萧子的介入他便选择了退出,他是一个懦夫。或者,他在她面前一直都缺 乏自信。 自卑是感情的杀手,它能让一个平时心高气傲的人在爱情面前突然瘫痪。正如 他在她面前,正如她在萧子面前。 与他分手并没有费多大的气力。 那间灯光摇曳的咖啡馆,他和她很平静地在那里道别。她望着这个穿格子衬衣 的男人,伸出手摸着他那粗糙的下巴,低声说:“你该把胡子剃一剃了。” 那天的月亮很大,淡淡的象牙黄,仿佛被水浸了很久。她透过那张紫色的窗帘 看到了那个月亮,看着它沉重地悬浮在一层神秘的雾霭中。她忽然想着如果月亮掉 了下来,掉进了水里,会不会发出“扑通”的一声。然后她问了他这个问题,她看 见他眼里浮起的笑意。 “如果你什么时候觉得累了,就回到我身边吧。”他重重地握了握她的手,她 能感觉到手心里渗出的汗滴。 他和她坐了很久,没有说太多的话,更多的只是在专心地切着牛扒。那块浸着 血渍的牛扒看起来新鲜而美味,是她最喜欢的食品。她在切牛扒的时候无意从那把 钢刀上看到自己的脸,枯黄而干涩。额头上还躺着几条细细的皱纹,苍白地浮肿着, 她的脸因为没有化妆,便毫无掩饰地在空气中裸露着。 “当”……钢刀抛在盘子上发出了响亮的撞击声,桌子上的酒杯因为震荡而洒 出了几滴红色的液体。他看着这个女孩把手腕一提,那把埕亮的刀子便飞了出来跌 在了盘子上。 她拿起餐巾面无表情地擦着嘴唇,那块浸着血渍的牛扒,一点一点在她眼里放 大。 “走了,”她忽然站起身子,“你不用送我。” 他呆了一下,望着她黑色的眼袋,疲惫的嘴唇,还是重重地点了点头。她要选 择离开,他不知道怎样挽留。他知道那些让她留下的话语只是徒劳,她一直固执而 坚强。 她在走的时候没有回头,只是抬头望了一下月亮,突然觉得有股奇异的光亮逗 留在她的身上。 ( 五 ) 那个充满着喧嚣的夜晚,萧子的乐队是最后一个出场的。他们只有两个人,都 穿着普通的文化衫。 空空的舞台上,昏暗的灯光在泛着锈绿色的墙壁上凝滞,它的射线在大家重重 的呼吸声中回旋着,然后在舞台上停滞。萧子和同伴在那股阴涩的光线中站着,表 情平静,长长的头发披散在肩上。 萧子手里的那把红色的吉他很引人注目,上面刻着一个银白色的骷髅,空洞的 眼睛睁得大大的。他在抬起手时腕上的一串装饰叮当作响,盖在了骷髅的上面,掩 盖了些许死亡的气息。 他们的胸前写着“后现代主义”五个字,大大的字样,用了不同的颜色。字体 很凌乱地躺在白白的底色上,凹凸不平。 似乎有一段时间这个城市曾经大谈后现代主义。那些艺术家纷纷用音乐,用绘 画来表达对后现代主义的支持。她只记得有一段话这样评价这种主义,说“艺术是 以自然运行的方式和感觉来模仿自然,此乃禅宗的思想境界”。她不太懂,但她曾 很认真地了解过。对于此种艺术她所知的只是那次在美国轰动一时的《4 '33 "》演 奏曲。现代音乐大师在钢琴前静默四分三十三秒后谢幕,从而引出了大量的评论。 她想也许这就是艺术的最高境界吧,把自然的气息架构于行为之上。 萧子和伙伴唱了Bob Dylan的《Blowing in the Wind》。那首很久很久以前的 老歌,与酒吧躁动的气氛似乎不太协调,可他们演绎得非常出色。 也许酒吧的人们有意用这种情调的曲子来结束,这能让气氛变得柔和一些。 他们就那么认真地唱着,身边的人们由躁动变得平和,他们纷纷放下手中的酒 杯,合着音乐打着拍子。音乐也是一种鸦片,能让人上瘾,也能让人迷失意志。沉 浸在音乐的温柔乡里,整个人可以变得恍惚起来。 四周的氛围逐渐缓和下来,她的衣服因为汗水而紧贴在她的身上。她偷偷地用 纸巾去擦,一抬头却看见了萧子的眼光。那种毫不掩饰的张狂,就那么直露地从那 双明亮的眼睛里射出来,再毫无顾忌地投射在她的身上,荡开成一圈又一圈充满诱 惑的波纹。她从容地接受着这种略带挑峙的目光,手里的酒杯机械地摇晃着,她忽 然想跑上去亲吻他。 他实在很吸引她,虽然她知道台上的这个男孩子今年才读大二。 她后来忘记了他们是如何在一起的了,她恍惚记得男友带她离开的时候她往萧 子萧子手里塞了一张小纸条,然后便在预期接到了电话。这两个眼神互通的人有着 异样的默契,她记得那晚他接到纸条时的镇定和从容。虽然她刹那间感觉到心猛烈 地跳着,但在那个时候她也感到一种隐隐约约的沉重,压在她的心头上。 ( 六 ) 那晚以后她和萧子开始约会。去的最多的是酒吧,黑暗的夜色,能掩盖白天的 张皇。 “我是你的酒吧情人。”萧子常对她说,他无法想象把这个女孩带到他的校园 里,把她亮在阳光下。他和她在白天平行而独立,晚上却交融在一起,他们有时候 是快乐的,象是两条自由的鱼儿,随意地选择自己的方向。 他尝试过把她介绍给自己的朋友。只是那么一次。他硬是把她拉到了那个聚会 上,周围都是成双成对的人们。 “说点什么吧!”朋友们起哄着。她一下子就成了聚会的焦点,那么多双眼光 的注视下,她感到手足无措。她惊惶地望着那些陌生的面孔,它们在自己的眸子里 放大、缩小,缩小、放大……她忽然就厌倦起来。为什么两个人的中间还要夹杂着 那么多的人呢?她对这些好奇的人们没有兴趣,她不想在这些人群里机械地介绍自 己的来历。没有什么可说的,她淡淡地说了一句话,然后应付性地挤出了一个干涩 的笑容便孤独地靠在那个角落的阴影里。 萧子很惊奇地望着这个女孩脸上的表情,由无助到冷漠,他觉得很陌生。 他拿了一杯橙汁走了过来,递给她的时候看见她眼中的泪水。一滴一滴地,划 成了一条清晰的轨迹。 “为什么?”他擦着她的泪水,把沾满泪水的手指放在嘴里吮吸。 “是苦的,”他笑着,“为什么呢?” 他怎么会明白呢?她望着那个沉静面孔,突然不想说话。连她也弄不清自己为 什么常会在拥挤的人群里突然就丧失了所有的热情。她象一个孤独地行走在边缘的 人,寂寞地欣赏着自己的美丽。 “回去好吗?”她拉着他的手,这里的空气让我觉得难受。 那是个没有月亮的晚上。他和她走出了那个尴尬的派对,来到一条寂静的街上。 那晚的他穿了一件紧身的棉恤,裤子上破了两个洞。而她则穿着一件无袖的丝 衣,头发浓郁如海藻,散漫地披在肩上。 街上只有霓虹灯在孤独地闪烁着,远处传来了舞厅的声音,刺耳地在他们周围 打着圈子。她感到烦躁起来,把头靠在了他的肩上。 “萧子你爱我吗?”黑暗中她听到自己的声音。 “爱吧。我也说不准。我们有时候靠得很近,有时候又感觉全然陌生。”他抚 摩她小小的脸庞,感觉到凉意。 也许是爱的,在抚摩她的那一刻,也许又是不爱的,他和她只是在夜里的玩伴。 他摇了摇头,随手摘下了街边低垂的杨柳叶,然后用手指做了一个优美的姿势,把 那片叶子搓成一团揉烂开来。他有时喜欢摧毁美,那会在他心里留下一股快意,他 喜欢这股快意。 他们牵着手在街上走着,空气湿得仿佛可以拧出水来。忽然他们闻到一阵花香 从远处飘来,他们循着这股花香走去。 一个很大的花园,私人的。因为居住的人已经搬走,花园里的花也开得七零八 落。只是芳香依旧,那些浓艳的花朵,颓败的花瓣无精打采地垂着,香气却浓浓地 散播在空气中。 她惊喜地看着那些漂亮的花儿,她俯下了身子,长长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她的 脸庞。 光线很暗,月亮仍是象浸了水一样的,周围有一圈的黄晕。月光投射在那些黑 夜中的花儿上面,象是涂了一层银粉似的呈半透明状。她俯下身子的时候,闻到花 心发出一股奇异的药香,她想用手去触摸它们,可是碰到的时候却感觉到一股钻心 的疼痛。 “好疼”,她缩回了手,看着发烫的手指。 他只是淡然地望着她,眼底有着责备。 “看看,你那好奇心让你受伤了吧?”他自顾自地向前走去,没有再看她被扎 疼的手指。 这是第一次,萧子让她感觉陌生。 ( 七 ) 她有时也觉得不了解自己。她在别人眼里一直是个沉默而忧郁的女孩,但她总 是做着许多常人不能理解的事情。 就如那年的夏天,当那个戴着一副厚镜片的老教授指着她的鼻尖大骂时,她慢 慢地站起了身子,然后把桌子上那一杯刚倒的开水往他身上泼去。众目睽睽之下, 教授被淋了一身的热水,而她,则在座位上从容地微笑着。 她很平静地说,我不能容忍这种羞辱。 于是,那个学期才过了个把月,她就收到了退学通知书。 那一年,她才刚上大一,上的是那里最好的学校。 于是她在十八岁那年开始过着一种无忧无虑的生活,在家里看书,累了就上网。 她逼着自己看书。她已经脱离了学校,不想做一个思想肤浅的女孩子。她拿着 那些厚重的书本,边翻边听着窗外风走过的声音,她觉得她的生活应该是这个样子, 她过得很惬意。 她有时还会写一些短小的稿子,生活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她都化成了笔下的 文字。然后她把这些文字用伊妹儿寄出去,不是图有几个钱花,而是她乐意与别人 分享她的心情。 收到稿费的时候她会去酒吧喝酒,化一个浓艳的妆,穿一身闪亮的衣服,然后 独自在角落里自斟自饮。不时会有几个男人走来搭讪,可是她只给了他们一个冷眼。 她在酒吧里只是想麻醉自己,却不想埋葬自己仅剩的单纯。她对自己说我已经变得 苍老,老得让自己心疼。 她以自己的方式过着,父母都是开通的,任由这个古怪的女儿选择自己的生活。 那个叫她baby的男友是她大一的同窗,她很感激他,因为在她与教授对峙的那 天,只有他来安慰自己。 那个有着一头棕色头发的男孩子在电话里说,我喜欢你的个性,做我的女朋友 好吗?然后,他便静静地等待她的答案。大家捏着话筒,只听见呼吸的声音,鸟儿 在窗外欢快地唱着歌,而她,也看见天上的太阳亮得扎眼。 她记得,那天自己笑得很灿烂,如果说她一直以来都是孤独的,那么从那天开 始,就有另外的一个人来分享她的孤独,而那个人,便是他。 他是个温和的男人,平淡得象一杯白开水。她曾经喜欢上了这种无风无浪的感 觉,但日子久了他的平淡开始让她烦躁。也许是一种抑郁的感觉,她在这个男人身 上找不到一丝的激情。 那晚的酒吧聚会是分手的导火线,他和她从此分道扬镳。 后来便有了萧子,而他,仅成了她记忆里的飞花。 ( 八 ) 她一直记得那个梦。 梦中是那幅凡高的油画。他的耳朵残缺着,一滴一滴的鲜血从那只耳朵上淌下 来。而她穿着一条雪白的连衣裙,站在那幅油画的下面,仰头望着那些鲜红的血滴 慢慢、慢慢地从她的面前落下,然后在地上溅开了花。 她感觉凡高一直望着她,那双浑浊的眼睛没有神气,却是那么认真地盯着她。 她被望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然后只有用双手捂住她那小小的脸庞。 醒来的时候她出了一身的汗,她低头嗅嗅自己的双手,仿佛上面也沾了血腥的 气味。她觉得很害怕,但她只摸到冰冷的床。 她把梦中的情景告诉给萧子听,萧子表现得兴趣盎然,却没有发现她开始变得 僵硬的脸。她想得到一个简单的安慰,却没想到让自己害怕的梦境在萧子面前成了 一个生动的故事。 游戏的爱情,行色匆匆。她忽然明白自己在萧子的生活中扮演的角色。 可是如果她没有见到那一幕,也许她不会把酒杯敲到萧子的头上。她不想轻易 结束自己的爱情,可是萧子自己却拧断了这段感情的咽喉。 是他,选择了结束。这怨不得她的。 那晚她去了一个偏僻的小镇喝酒,听说那里有非常不错的布鲁斯,于是她与一 个朋友坐了两个小时的汽车到了那间酒吧。她还记得那间酒吧叫做“埋葬地”,是 个不错的名字。 路上的风景很好,在风中晃动的狗尾草,红色的泥土,都让她觉得一股清新的 味道扑面而来。她在车子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驱走一些郁闷的空气,她觉得很 开心。 车子走得很快,她可以看见两座沉默的大山在云中若隐若现,它们象是被什么 蒙上了一层薄纱,只看见轮廓却认不清模样。也许,它们在夜色中静静地淌着泪吧, 她歪着头沉思。 她要了一杯巴黎圣地,发着光的玻璃杯里,奶黄色的液体散发着甜味。她啖了 一口,然后用她那冰凉而修长的手指逗弄着桌上的烟灰缸。她忘记把薄荷烟带在身 上,真是大意。 幸好有音乐,她希望今晚能听到美妙的布鲁斯。她喜欢布鲁斯。 女友也一旁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身边这个女子的动作。她认识了这个女 子十年了,她不容易从这个古怪的女孩脸上寻找到笑容。这个女孩逃课、退学、喜 欢泡酒吧,岁月在她的脸上留下了横横竖竖的印记,虽然很浅,但是坐在她的身边, 却是看得很清楚。 什么人才能给她带来快乐?女友想着这个问题,暗自摇了摇头。 她能感觉到女友在望着自己。可是她只是在平静地喝着果汁,她想再拿一杯, 这种东西似乎比红酒好喝。她仰起头准备叫侍应的时候,她发现舞台上有一张熟悉 的脸。 那个男人穿着黑色的外套,下巴上有着凌乱的胡子茬。还是那条破了洞的牛仔 裤,在他的臀上绷得很紧。 那是萧子,她的男友。 但她没有叫他,因为她看见那张脸正迎向旁边的女孩,然后凑了上去。那个女 孩陶醉得大叫,旁边的人们在一边拍起了手掌。 这是我们最后一晚的演出,我和我的女朋友对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表示感谢! 萧子拉着女孩的手在那支黑色的麦克风杆前说了一段煽情的话,她听到“女朋友” 的字眼,鼻子里不禁发出哼的一声。 她也配?望着台上那个瘦弱的女孩,她轻蔑地笑了。她没想过这种女孩能从她 的身边抢走属于她的幸福,可是现在,她看着那个弱不禁风的女孩,知道自己和萧 子已经走到了尽头。 她的肩膀开始不安地颤抖,拿着玻璃杯的手在抖动着。她看见窗外的月亮在云 的后面一点一点地隐去,直至没有了光芒。然后她站了起来,手了拿着那个反着光 的玻璃杯。 祝贺你!她把杯子往台上递去,然后她便看见那张因为她出现而变得青紫的脸。 他尴尬极了,他无法从容地把歌唱下去,只是俯下了身子下意识地去接她的杯子。 可她没有把杯子送到他的手上,她用尽了力气,狠狠地把它敲在了他的头上, 然后她看见一片鲜红的血从他的脸上飞溅开来,那么红,跌落了一地。模糊的视线 中,她想起了梦中的那幅画,凡高的眼睛在看着她,四周都是一片染红的鲜血。 快跑!女友的声音在惊呆的人群中响了起来,然后她来不及思考便冲了出去。 泪水在她的脸上肆意地流着,奔跑中,她恍惚听到萧子的声音。不要伤害她, 是我的错。 她把眼睛紧紧地合上,她不能再想那个让人痛心的名字。她看到了他的背叛, 在这个没有月亮的晚上。 ( 九 ) 沙漠吧里,还是一片宁静。旁边玩纸牌的男女还是那么兴趣盎然,只是不时地 还会回过头来望她几眼。她一直在发呆,那些缠绕的往事交织在一起在她心里打成 了一个结,她得慢慢把它解开。 那杯可乐在她的抚摸下没有了凉气,黑色的液体映出了她苍白的脸。她摸摸身 旁那些坚硬冰冷的石头,感觉自己的心如同这些石头一般没有了热度。 这间酒吧有着自己最初的回忆,虽然之后萧子没有给她过多的责难,但是那些 破碎的玻璃片在彩色的灯光下飞舞的镜头,她还是深深地映在了脑海里。还有那些 碎片划过的痕迹,那些鲜红的血液,都在她的梦里变成了残酷的片段,让她在半夜 的时候惊叫着醒来。 她的酒吧情人,在回忆里折磨着她。 在爱情面前,她又一次落荒而逃,她的幸福从她的指缝里流走,剩下的只是残 缺的记忆。她不想再喝酒,她觉得不该继续麻醉在游戏般的爱情中。流走的是幸福, 也许也是一种彻底的解脱。 她叫侍应再给她拿一杯可乐。她又下意识地摇晃着杯子,看着那些脆弱的泡沫 被制造,既而再破裂。她微笑着摇了摇头,看着这种简单的生息循环,她忽然感到 心底无比的轻松。碎了的,可以重新被制造,没有什么,不能重新来过的。 窗外,月亮正笑着,清风从容地划过,带来了一阵的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