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水浒之孙二娘 作者:飕飕飕 天上留不住 人间搁不下 到哪里才能安顿这段刺鼻的缠绵? 当日,歙州城下,守城方腊军马掩杀过来,宋军大败,急退三十里,菜园子 张青身被数创,毙命乱军之中。 孙二娘见丈夫死了,着令手下军士寻找丈夫尸首,万马踩踏之下哪里还能寻 得到,只拣得半领血污的战袍。 孙二娘寻一僻静之所,以两头大蒜、一碗烧酒为奠,含泪焚化那半领战袍, 顷刻间,战袍便灰飞烟灭。 想到酸辛处,孙二娘放声痛哭,哭声荡起一阵风云,一股辛辣的大蒜之气惯 透天地。 满营将士虽然均是山东汉子,惯食大蒜,这时也无不涕泪哽咽。 1.两颗牙 天如此长、地如此久,而所谓缘分 不过像一只无所事事的蚊子飞过一碗酒 用它小巧的足尖在酒面上一点 荡起一圈肉眼看不到的涟漪 那孙二娘本是上界一头大蒜,而张青则是蟠桃园中一条青虫,只因一段疼痛 的宿缘,才有了后来那场辣入心肺的悲欢离合。 关于那段宿缘,还得从王母娘娘的厨师易大牙说起,说到易大牙,又不得不 提著名的姜子牙以及那条白鱼。 70岁那年,姜子牙终于认命于碌碌无为,于是自暴自弃,整日坐在渭水边, 敲直了鱼钩,用装模作样的钓鱼来玩辱自己苟延残喘的余生。 谁知道他竟因此声名大振,害得其他庸俗的渔夫也纷纷仿效,一时间,无功 利垂钓成为最盛行的行为艺术。 他的这一举动当然赢得了满河鱼虾的拥戴,除了一条白鱼。 那条白鱼多渴望能被人钓起来,开膛剖腹、油煎火烧,以解失恋之痛,然而 它的这一愿望却被姜子牙无情粉碎了。 煎熬数年,那条可怜的白鱼才终于等来了机会。 周武王挥军渡河,直逼殷都,机不可失,那条白鱼用尽全力跃入武王舟中, 武王大喜,认定是天降吉瑞,立即找人烹鱼祭天。 当时负责烹鱼的正是易大牙。 军旅之中,一应调料俱无,只有十数头大蒜及一捆大葱,但这难不倒第一名 厨易大牙。 短短27盏茶的工夫,一道蒜泥葱香酥鱼就摆上了祭台。 不过,无休无止的失恋让那条白鱼显得如此的恶臭,蒜和葱更助长了它的恐 怖气息。 幸好当时刮来一阵西风,将这熏天的气味吹往京都,殷兵闭眼捂鼻,哪里还 能握得住兵器?武王军队不战而胜。 灭殷之后,分封众神,易大牙烹鱼退敌有功,也获封位,赐爵天厨星,掌勺 蟠桃筵。 上了天界,易大牙才后悔莫及:神仙们的生活太清苦了。 除了各种各样的没滋没味的丹丸外,他们什么都不吃,千年等一回的蟠桃筵 是他们解谗的唯一机会。 可是,就算在蟠桃筵上,他们也只吃冷鲜,不动灶火,而且吃也是象征性的 ——只嗅其味,不食其实。 易大牙枉有诸班绝艺,却无施展之所。 好在上天的时候,他留了一手,带了一头大蒜、一根大葱,把它们种在蟠桃 园东南角的墙根下。 每到蟠桃筵召开,他都因陋就简,精心置办两道大巧若拙的菜,以飨众神。 其中一道是蒜泥清雾,另一道是葱花白云。 一经推出,大受众神欢迎,援引顺风耳的现场报道:“这两味菜肴构成了蟠 桃筵上两道亮丽的风景线。” 蟠桃筵更因此得了一个别名:天际口臭文化节。 (注:1.易牙,传说中中国厨师的鼻祖;2.史载:武王伐纣,渡河之时,有 白鱼入舟。) 2.千年虫 有中国人的地方,就有面子 有面子的地方就有温柔的伤害 因为平素寡盐少味、众神吃了易大牙的菜,开始都觉得可口无比,但空腹吃 生葱蒜本是肠胃的大忌,久而久之,新鲜感淡去,葱蒜对肠胃的刺激却越来越剧 烈,以至于大家只要一想到蟠桃,就阵阵作呕。 因为同列仙班,易大牙又一片诚意,王母娘娘只有委婉地提示他,但这两道 菜是易大牙人生的唯一寄托,只要没人说破,他决计领会不到王母娘娘的意思。 一个千年,又一个千年,他始终如一,永不厌倦地烹制着那两道名菜。 于是,一位又一位神仙托故缺席,到最后,偌大一个蟠桃筵,竟然连一位来 宾都没有了。 王母娘娘只得率领那班仙娥,捏着鼻子,就着蟠桃,含泪吃掉预备下的所有 葱蒜。 这一吃,足足吃了999 年,刚放下碗筷,新一届蟠桃筵马上又要召开了,王 母娘娘实在忍受不了,借口回娘家,匆匆逃走了。 蟠桃筵从此无限期停办,易大牙痴痴等了一个千年、又一个千年。 他一直悉心地养护着那头蒜和那根葱,希望下一千年能一展身手。 那头蒜和那根葱,却因此幸得清净、茁壮成长,几个千年下来,它们吸食天 地灵气、日月精华,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闻者惊心。 眼看就要修成正果、得道成仙,就在这时,发生了一桩公案:原来,地上有 一棵大白菜,长在深山古寺墙外,因日夜听闻寺内高僧诵佛讲经,竟自觉自悟, 修炼成仙、超升天界。 由于走得太急,未曾洗浴,结果将一些泥土也带上了天,就在这泥土中,藏 着一粒虫卵。 千年之后,虫卵孵化,生出一条小虫,名唤千年虫。 这千年虫爬入蟠桃园觅食,园中果木均已得道,坚硬如铁,等闲下不得口, 千年虫爬呀找呀,来到园子东南角,却发现了那葱与那蒜。 千年虫祖籍山东,酷爱葱蒜,尤喜蒜的多汁嫩脆,便一头钻进蒜中,再也不 出来。 那头蒜、那根葱连带那条千年虫后来都得道成仙,葱蒜修成女体,千年虫修 成男身,只是葱早了三千年。 虽已成仙,千年虫却难忘蒜仙寄养之恩,内中郁结一段辛辣酷烈之缠绵。 此事被王母得知,大喜过望,不禁大叫三声“耶!”立即说服二仙下世历劫、 解释宿缘。并以“莫须有”之名,将葱仙也遣往凡间。 那易大牙顾念葱蒜,主动请缨,愿陪三仙历劫,王母当然求之不得,连婉拒 之辞都不敢说,只是深情地眨眨眼,便同意了。 为了保证剧情的长度及可看性,王母娘娘还特地给了千年虫三次重生的机会。 就这样,一场热泪盈眶而又急迫匆忙的吻别后,四位神仙堕入凡尘。 3.十字坡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种一颗痴心,结一段传奇 北宋,神宗,元丰三年 山东,孟州,十字坡上 地形险恶,烈日当头,十字中央一棵参天大树。 一对白发苍苍的盲人夫妻攀着树枝,向上跋涉,就要到达树顶了。 “妞妞阿妹,你说我们现在走到哪里了?” “壮壮阿哥,这里应该是塔克拉马干吧,要不然不会这么干燥酷热。” “妞妞阿妹,怎么可能是塔克拉马干?你闻这青草的气息,还有这暖风,沙 漠上怎么可能有这等风景?” 50年前,这对盲夫妻决定旅行结婚,出了门,行了30里,来到这棵树下,结 果迷了路,开始向上爬,这一爬就是整整50年。 “壮壮阿哥,我听到海浪声了!” “妞妞阿妹,我也听到了!我们终于到了传说中的天涯海角!” “壮壮阿哥,我想哭。” “妞妞阿妹,我也是!” 回想这么多年的艰辛曲折、患难与共,两位老人不禁老泪纵横、激情汹涌, 他们紧紧拥抱在一起,顺手抓了一团白云铺在身下,就在这天风浩荡、云烟飘渺 中融而为一。 伴随着一声婴儿的啼声,他们化做两粒流萤,相依相伴、飞向天边。 那个婴儿一生下来,就像鼹鼠一样,长着两颗大门牙。 而且一直笑个不停,那笑声就像星星们在互相挠痒。 小鸟们被这笑声打动,衔来草泥,搭出一个鸟巢将它护住,并纷纷找食喂他, 虽然没有奶水,小虫子和露珠竟然也让他安然长大。 到他满3 岁那天,一对扮相很糟糕的鸟夫妻飞到他身旁,衔来两粒种子,他 将种子含在嘴里,却不咽下,开始向树下爬,等他安全落地后,那对鸟夫妻才飞 走了。 (其实它们是易了容的王母娘娘和太上老君) 来到树下,婴儿吐出那两粒种子,呵呵笑着埋在土里,然后用小鸡鸡对准, 又呵呵笑着浇了一小泡经过29层过滤的纯净童子尿。 刹那间,两粒种子立刻生根、发芽、长苗、抽穗、开花、结籽。 婴儿笑得更欢了,无数的鸟儿飞舞在他身边,天地间飘荡着一缕淡淡的葱蒜 之香。 婴儿捋下那些种子,呵呵笑着撒向天空,鸟儿们争抢着用嘴接住。 婴儿向东边蹒跚走去,鸟儿们飞随其后,将种子撒在婴儿身后,一行葱、一 行蒜,丝毫不乱。 只要种子撒落,只要婴儿呵呵一笑,便会有一阵小雨落向那一小片泥土,葱 和蒜就会立刻生出嫩芽。 就这样,一路行、一路种,不知道过了多少年,婴儿将地球整整绕了一圈, 又回到了当年的起点。 这时,如果嫦娥向地球望来,她会惊异地发现:地球多了一圈绿幽幽的丝线。 而那个婴儿已经长大成人,当年追随他的鸟儿也早已更换了很多代,新新鸟 类崇尚冷酷,不可能还像祖辈那样、继续玩那种农耕时代的游戏。 所以,他是一个人回到十字坡的。 刚刚走到那棵大树下,忽然一道闪电击向他,他立刻昏死过去。 4.男性学 对男人来说,女人是沙漠那端的一碗水 沙沉在碗底 对女人来说,男人是大海中的那只船 船在漏水 等那个人醒转过来的时候,他什么都不记得了,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 身在何处。 他站在树下,望着这世界,目光比天空更纯净、比大地更荒凉。 他伸开双手,手心里各有一粒种子,他呵呵笑了起来,笑声苍老,但笑颜童 稚。 就在这时,从坡下摇摇走上来一位女子。 从她走路的身形就可以得知她的名字:摇摇。 孙摇摇个人档案 性别:女人中的女人 年龄:保密 星相:扫帚座 职业:待字闺中 爱好:十全十美的男人 愿望:嫁一个十全十美的男人 喜欢的颜色:十全十美的男色 喜欢的味道:十全十美的男人味 孙摇摇从小就是个好学好思的女孩子,这么多年来,一直不懈地致力于参透 女性世界最永恒的哲学命题:男人。 什么是男人?什么样的男人才是好男人? 年幼时,她对男人的概念来自于大人们的定义,以及服饰的区别;少年时, 她无意中见到邻家男孩撒尿,这给了她无比的震撼,对男人的概念从此有了质的 飞跃;青春期,由于孜孜不倦的求索,她终于从生理上对男人有了透彻的了解; 也就在这期间,她开始陷入初恋,爱上了村里的张阿歪,只因为张阿歪走路的时 候,总有一群鸡鸭跟在后面,衬得他无比出众。可是,有一次,她亲眼目睹了张 阿歪被一只母鸡绊哭后的样子,那份痴迷顿时被摔碎了。 初恋的终结固然带来伤痛,但也让她的思想有了更本质的提升:男人只有和 女人相对照,才存在意义。 她知道仅凭一己之见时远远不够的,为了拓展自己的视野,她开始遍访天下 的女人,从137 岁的女寿星到2 岁半的女童,从她们口中掌握了有史以来最详实 的资料。与此同时,她也见识了无数的男人。 然而,这不但没能给她任何启发,反倒让她愈加迷惑:因为不论在那些女性 口中,还是在她自己眼中,世界上没有两个相同的男人。 原来,所谓“男人”,只不过是一个虚幻的词语。 既然“男人”虚幻,那么女人、人、我,乃至天地万物又何尝不是泡影? 刹那间,孙摇摇万念俱灰,茫然不知何往,她就像一缕游魂般飘荡在空落的 世间。 不知道游荡了多久,她来到十字坡,看到了大树下的那个人。 那个人看到她,咧嘴一笑,就像有史以来第一朵花的绽放;她也向他木然一 笑,就像天地最后一场冬天的一片枯叶。 5.那一年 人生的劫 渡不过去,叫苦难 渡过去,叫玩笑 第一次临终时,孙摇摇心灵的小窗终于完全打开了,窗外挂着四月午后胖嘟 嘟的太阳。 她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男人不是用来研究的,而是用来品尝的。 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竟会如此幸运,可能是当时老天爷打麻将摸了把好牌, 才让她侥幸遇见了天使之舅。 她一遍又一遍地回味着他们初逢的情景:当时她不但心如死灰,而且,中午 一赌气连吃了68个肉包子,因为坡下那家包子店竟然挂着“30个不过坡”的招牌。 她是一路打着嗝上山的,刚到坡顶,就看见的大树下的天使之舅,他不但全 身一丝不挂,那神情也同样的一丝不挂。 这种肉体和精神同时的一丝不挂,只会在动物以及1 周岁以内的人类那里才 能见得到。 但孙摇摇当时并没有太在意,因为这样的人不是天使,就是白痴。 像十字坡这种连冷僻都冷僻得如此庸俗的地方,是绝不可能出现天使的,所 以,孙摇摇认定那个人是个白痴。 可就在这时,那个白痴向她一笑。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笑容,也无法形容这样的笑容,反正,一棵百年枯树 意外萌发的一颗嫩芽是怎么笑的,那个白痴就是怎么笑的。 当时跳入孙摇摇脑海中的第一个词是:天使之舅。 因为那种纯净只有天使才能拥有,而那种温煦则只有天使的舅舅才能散发得 出来。 在这种情形下,如果还有什么力量能够让孙摇摇扭头走开,那只能是天使的 父亲,但据说天使们没有父亲。 可是,接连问了那个人321 个问题之后,孙摇摇又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怀疑, 因为那个人除了笑之外,还是笑。 孙摇摇很庆幸自己当时还抱有1/9 丝的希望,没有立即离开。 她教天使之舅学说话,当天下午,他已经能和她自如交流了;她教天使之舅 盖房子,第二天夜里,他们就睡在了新家的新床上;她教天使之舅男女之事,半 个月后,他们的小母猪开始怀孕、小母鸡开始下蛋;最让她惊奇的是,天使之舅 有两粒种子,他把它们种到后园,眨眼间,种子就发芽长苗,一根是葱,一棵是 蒜。 微风过处,葱叶蒜苗轻轻一摇,便有缕缕葱香蒜意在山间飘送,几十里外, 闻者垂涎。 更奇的是,那葱叶蒜苗剪之立生、源源不绝。 远近之人闻香而来的不计其数,孙摇摇大喜,本想以此为本,做成大生意, 可是,只要有人来讨,天师之舅总是笑呵呵地白送给别人。 孙摇摇大是恼火,但转念一想,随即自责道:“孙摇摇,你什么时候变成这 么庸俗的女人了?” 于是他们夫妇两个默契合作,一剪一送,真正是夫唱妇随、琴瑟和谐,赢得 了无数人的赞扬和称诵,人们送的锦旗多得只好当地毯来铺。 来十字坡定居的人也越来越多,最后竟成为一个人烟辐辏的市镇。 然而好景不长,上天只给了孙摇摇1 年的幸福时光。 老天爷打麻将摸了把臭牌,一生气,朝下面淬了一口,唾沫化成一场大雨, 孙摇摇被其中一滴雨击中了要害。 6.双生女 如果没有生离死别 又何来地久天长? 其实,哪怕只有1 天的幸福时光,只要有过,孙摇摇也会心满意足地瞑目, 更何况,这样的时光她过乐足足有1 年?。 她只是放心不下天使之舅,他守在她的病榻前,还是像初逢时那样笑着。 她无法想象自己离开后,他会怎样。 “你知道吗?我要走了。” “哦。”他笑着应道。 “我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也去。” “你不能去,只有我一个人去。” “那我就等你。” “我要去很久很久。” “我等你。” “我可能回不来了。” “我等你。” “我真的回不来了。” “我等你。” “你等不到。” “我还是等你。” 他仍然笑着,孙摇摇知道他真的会一直这样笑着等自己回来。 就像有史以来第一朵花等着在第一场春风里绽放,哪怕这场春风一百万年后 都不会吹来。 刹那间,她的心溢满了天长地久的幸福,同时,也被海枯石烂的辛酸刺穿。 “老天爷,你就不能多给我点时间?至少也应该让我给我的丈夫留个儿女! 行不行?行不行呵?”孙摇摇拼尽最后一丝气力仰天大叫。 与此同时,正好有一个极度老实、每事必问的人正蹲下来,抬头征求老天爷 的同意:“老天爷,我开始解了,可能是个大手,行不行呵?” 老天爷正忙着摸牌,随口应道:“行行行!” 结果,孙摇摇侥幸逃过了第一次死亡。 她知道机不可失,急忙怀了身孕,然后急忙生产。 当一个水葱一样鲜嫩的女婴呱呱而啼的时候,她才放了心。 天使之舅当然更是欢欣无比,除了连声地说“好!”之外,不知道该如何是 好。 “这是你的女儿。”孙摇摇笑着说。 “女儿?好!” “你知不知道什么是女儿?” “女儿?女儿就是好!” “什么好不好,女儿就是你的亲骨肉。” “亲骨肉?好!亲骨肉好!” “嗨,我看怎么说你也不会明白的,不过,你高兴就好,这样,等我走了, 你就不孤单了。” “好!” “你没名没姓的,就让她跟我的姓吧,我给她起个名儿,就叫孙葱花吧。” “好!孙葱花!好!” 孙摇摇正要下床,没留神,又生下来一个婴儿,摔到了地上,摔得像头蒜一 样,幸好还有气、还能啼哭。 也是个女婴,孙摇摇给她取了个名字叫“孙蒜苗”。 天使之舅更是惊喜之极,连“好!”都叫不出来了。 就在这时,老天爷的牌局散了,输了不少,发觉孙摇摇蒙混过关、暂逃死期, 一怒之下,把她连人带尸流放到银河系外去了。 7.父与女 十字坡上,参天古树下 蓝天白云,绿草如茵 一位父亲正和他的两个小女儿在树下嬉戏 哪怕你从土星眺望,这也绝对是一幅关于天伦之乐的完美画面! 那父亲正是被亡妻唤做天使之舅的那个人。 他的两个女儿已经年满5 岁了:葱花生得小巧纤秀,蒜苗则敦实粗壮。 两个小女孩正好相得益彰,不过,丝毫看不到艺术家们常说的那种儿童的可 爱。 人们从来没见葱花笑过,那对黑油油的双眼生得像两个汉字:一个“憎”, 一个“恶”。 至于蒜苗,刚好相反,天生神力,能捏石成粉,她正嗨嗨笑着,嘴角一直扯 到了耳根。 “他左手的无名指生得真恶心!”葱花撇嘴说,那根指头在她眼里像是一条 蛆。 “哪是左手?”蒜苗嗨嗨笑着问。 “这是左手。”天使之舅笑着俯身把左手伸过去,那笑依然如有史以来第一 朵花的绽放。 “哪是无名指?”蒜苗又问。 “这是无名指。”天使之舅翘起了无名指。 “这根?真的很恶心。” 蒜苗用胖胖的小手握住父亲那根指头,嗨嗨笑着,忽然向上一撇,“咔嚓” 一声,那根指头就断了。 天使之舅痛叫一声,却不夺回手,而且仍然尽力笑着,只是那笑容已如三只 熊踩过的一朵花。 “姐姐,还有哪根指头?”蒜苗回头问道。 葱花扭过头说:“我饿了,我要吃饭。” “好!好!好!”天使之舅顾不得手疼,急忙去做饭。 等两个女儿吃饭时,他才到后院,挤了一点蒜汁涂在伤处,用一片葱叶包住 无名指。 这种游戏,他们父女三人已经玩了2 、3 年了。 幸好他种的那头蒜和那根葱疗伤很有神效,他才勉强将这游戏进行到今天。 接下来的几年,这种痛并快乐的游戏一如既往地继续着。 而且,葱花的憎恶越来越剧烈,蒜苗的气力一天大似一天。 天使之舅全身上下没有一个部位能幸免于10次以下的粉碎性创伤,但他还是 笑着,笑着。 尽管到现在为止,他都没能真正明白“父女”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 渐渐地,葱花把憎恶转向了那头神蒜和那根神葱,但无论想什么办法摧残, 它们永远都丝毫无损、生机勃勃。 为了彻底处理掉父亲,葱花指使妹妹把父亲扛到远处扔掉。 但无论扔得多远,天使之舅都能巡着那葱蒜的气息跋涉回来,即便他的双眼 后来被弄瞎。 最后一次,蒜苗扛着父亲一路向西,来到昆仑山。 山顶有一片天湖,湖中央一座小岛,岛中心有一口井,井壁光滑如玉、井深 探不到底,据说是王母娘娘所掘。 蒜苗大喜,嗨嗨笑着,把父亲扔进了井里。 8.大清净 11、2 岁,正是一眨眼 就能用眼皮把世界夹碎的年纪 自从把父亲处理掉后,葱花的眼界大开,开始用初入青春期懵懂的冷傲俯视 整个世界。 而蒜苗则被自己体内日益膨胀的热力逼得整日咻咻嘶吼。 好在这时,所谓的世界,不过是十字坡方圆几里的空间。 葱花憎恶狗叫,十字坡上百十条家犬,在3 天之内全部毙命于蒜苗之手,死 状完全相同:颈部粉碎性断折,双眼凝固着绝望而又卑贱的惊诧;葱花憎恶鸡鸣, 十字坡的清晨从此彻底宁静,带血的鸡翅、鸡腿、鸡头扔得到处都是,就是找不 到鸡身,等人们生火做饭、被烟呛到后,才从屋顶的烟囱口里找到了那些鸡身, 那一阶段,十字坡家家户户统一吃蒜苗独创的烟熏鸡;葱花憎恶人们白天吃饭, 从此十字坡的炊烟开始在月光下袅袅升起;葱花憎恶人们醒鼻涕,从此十字坡的 饭菜里不用再加盐;葱花憎恶鼻子竟然也是五官之一,几天后,以十字坡为圆心、 100 里为半径的圆周上经常能看到没鼻子的逃亡者;葱花憎恶一切生命,一场大 火后,十字坡一片焦黑,并成为千百年后地理学上的一桩悬案。 只有那头蒜和那根葱,在这焦黑背景色的衬托下,叶苗显得愈发青嫩油绿。 四下焦土的烟味再浓烈,也掩不住那缕葱蒜的香气。 让人不得不相信,它们本是一段生命不死的寓言。 当云飘过十字坡,也会染上这香气,偶尔,云朵会缓缓向西,一直飘到昆仑 山,在山顶的湖面上化成一场小雨。 雨滴落进那口深井,沾在井底那位双目失明的老人伤痕累累的脸颊上、双唇 上。 这时,老人就会露出那有史以来第一朵花绽放的笑容。 每当他露出这笑容,千里之外的葱花和蒜苗就会猛地打一个冷战。 蒜苗就会咧开嘴嗨嗨笑起来,而葱花则全身痉挛,那不可遏止的憎恶会立刻 撕扯她的心,就像我的小学老师终于发现我上课做小动作,猛扑过来,狠狠抽我 一教鞭。 “我要让这世界寸草不生!”葱花恶狠狠地说。 “嗨嗨!嗨嗨!嗨嗨嗨!”蒜苗崇拜地望着姐姐,手里一根铁棍卷成了麻花、 又扯成了拉面。 姐妹二人离开了十字坡,一路上,见人杀人、逢驴灭驴,仅正欲侵华的日军, 就屠杀了30万。 9.剧恶心 所谓恶心,是一种面对真相时的装腔作势 比如鼻涕:存在鼻腔内不是恶心,流出来就叫恶心 再比如屎:装在肚子里不是恶心,拉出来就叫恶心 还比如我:不说上面的话还算比较不恶心 可我不但要说出来,还要写下来 那就是恶心中的恶心 其实,张不太白早我1 千多年就彻悟了这个恶心原理。 张不太白出生那年,正是连年旱灾后头一个丰收年。 怀孕期间,伟大的张妈妈忘情享受着吃的幸福。 只可惜,那年冬天出奇地冷,为了保证母子安康,张妈妈躺在热炕上,尽一 切可能地压缩排泄的次数。 即便这样,她也没能逃过伤风鼻塞的日夜纠缠,怕震坏胎儿,她又不敢用力 醒鼻子,只好任它拥堵在鼻腔中。 可怜的张不太白困在妈妈的腹中,承受着同龄人所难以想象的重压和缺氧。 最可怕的是,隔壁传来的恶臭从来就没有休止过。 除了习惯,作为一个胎儿,他还能怎么样? 所以,从父精母卵相逢的那一刻起,张不太白就已经注定必须成为隐忍苟活、 愤世嫉俗的一代奇婴。 果然,一降生,那个能征善战的接生婆就活活呛死于他的口臭。 看到他的长相,听到他的哭声,张爸爸和张妈妈毅然自刺双眼双耳,即便在 三伏天,百米之内,都要戴加厚口罩。 等到他开始蹒跚学步,方圆百里,人烟尽无、虫蛇绝迹。 曾经有一只勇敢的苍蝇,为了赢得天下第一的称号,振翅闯入这片禁区,如 果不是贪功冒进,它将成功地创造97米近距离接触张不太白的存活记录。 也正由于张不太白的剧烈恶心存在,这片土地上的植物生长得异常繁茂,野 豆子一不小心就会结出南瓜来。 (我曾经暗自设想,只可惜动物无法存活,否则野麦子很有可能一步到位结 出肉包子。) 至于张爸爸和张妈妈,他们之所以没有弃子而逃,完全是因为那份淳朴的善 良、以及自觉愧对天下人的深深内疚。 他们必须得牢牢看好这个儿子,一旦他离家出走,那只能是天下不宁、生灵 涂炭。 此外,他们还有一个小小的私心,那就是希望能亡羊补牢,再生一个健康的 孩子,以向天下人谢罪。 (在这里,我必须补一段前因) 话说三万年前,太上老君得道之时,所乘青牛牛毛中藏有一只臭虫,竟也借 光升天。 但臭虫根器有限,即便成仙,修满万年,既得重新下世历劫。 偏偏机缘巧合,将满万年之时,易大牙主厨蟠桃筵,太上老君骑牛赴宴,这 臭虫嗅到云中葱香,道行大增,竟躲过一劫。 然而,所谓福祸相生,那臭虫仙缘已尽,灵性渐竭,轮回之苦虽免,枯萎之 灾难逃,只剩一空壳徒留仙境,虽生若死,尚不如凡间一片尘埃。 臭虫整日哀泣,但求一死,悲念如同游丝,游荡天际,被观世音菩萨感知。 菩萨为之所动,大发慈悲,趁葱蒜历劫之机,将臭虫也一同遣往凡间。 10. 身太软 软弱,其实是幸福的象征 一旦人开始发现自己的软弱 他也就开始陷入了不幸 张青就很幸福,甚至可以说是极度幸福,因为他达到了软弱的颠峰。 这幸福从父精母卵第二次相逢的那一刻就开始了。 张妈妈知道自己终于再次怀孕后,为避免重蹈覆辙,立即决定远走他乡,趁 儿子张不太白酣睡之机,夫妻两个偷偷上路了。 走了很远很远,他们终于找到一处犹如仙境的所在:阳光如同情人的手心、 微风就像母亲的笑意、遍地青草纤柔似天使的汗毛、鲜花如情歌一般甜蜜摇曳。 张妈妈只吃花朵含苞待放时的第一点花蜜;只饮清晨花瓣上的第一滴露水; 只想童年的那些梦幻;只讲在初恋中的呓语… 张青就是在这样的温柔纯净中一天天孕育、成长。 所以,当他出生的时候,风呆了、云醉了、水痴了、花鸟鱼虫流泪了,就连 天地亦为之动容。 这是个怎样的婴儿呵! 那对黑眼睛是用一万个黑夜凝结而成;那啼声像星星落进花香的清溪中;那 身体如此柔软,是由诗和奶汁酝酿而成。 说白了,这是一个极品无骨婴儿。 能生养出这样一个婴儿,张爸爸和张妈妈当然应该无比欣慰和激动。 不!恰恰相反。 这对淳朴善良的夫妇痛苦之极,他们不得不立即离开他,因为——哪怕距离 这婴儿1 里之遥,他们依然不敢呼吸,怕自己的浊臭呛到孩子。 至于摸一摸孩子、亲一亲孩子,那更是灭绝人性、令人发指的邪念。 所以,夫妇两人逃走了,逃到千里之外,他们才敢低声抽泣。 当人先后经历了地狱和天堂之后,无边的空虚便会同时占领他的肉体和精神。 很长一段时间,人们时常能看到两个纸人在风中飘荡,没有人知道他们是一 对夫妻,更没人知道他们空洞的目光究竟是绝望、麻木,抑或大风大浪之后的大 平静。 至于那个无骨婴儿,看官不必担心。 像他这样的奇异生灵,乃天之所钟、地之所宠、众神之所怜,造化当然会以 最温柔的方式让他安然成长。 十几年时光以一片雪融化的速度飘逝,婴儿已经长成了一个俊美绝伦的少年。 这个在花鸟鱼虫围拥下长大的少年,心地当然温和单纯得如同夕阳下的一滴 幸福的眼泪。 11. 丁点镇 不知道上帝腕上戴着多少只手表 一只蚂蚁与恒河一粒沙擦肩而过 一只蜻蜓和湖面一滴水仓促邂逅 他都计算得分秒不差 否则,只要一棵草在风里多颤抖一下 宇宙可能将是另一个宇宙 这就是造化—— 有无数种可能 却只有一种结局 就像丁点镇:如果把大宋江山比作一只手掌、万千的掌纹比作道路,那它就 是最细的那根掌纹末端、某个枯死的细胞外壳的一点点凹处。 连蚂蚁的孙子离家出走都懒得去那里,可就在这样一个地方,孙葱花和张不 太白竟然不期而遇。 如果非要给这次相逢一个解释,那可能是相似的一个字:倦。 首先是孙葱花,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她憎恶这个世界,憎恶世界上的一切。 但她只是茫茫尘世中一个并无任何出众之处的少女,而这世界却无边无际、 憎不胜憎。 她憎恶一只臭虫,当然可以一脚碾死它,但那臭虫也有向世界公开展示自己 尸首的权力;她当然可以再用力,把臭虫的尸体碾进泥土中、毁尸灭迹,但这并 不防碍臭虫以自己的鲜血和肉酱滋润那一小抹尘土;她可以继续施暴,用更多的 泥土完全掩盖恶迹,但无法抹杀臭虫曾经存在的铁的事实。 再卑贱的生命、再仓促的一瞬,只要曾经存在,它的阴魂将永远地写入天地 的史册。 何况这只臭虫仅仅是亿万臭虫中无名无姓的一只,而臭虫又是亿万生灵中微 不足道的一种。 宇宙永远能用自己的无限,在人心的井口上空,画出一道翅膀的痕迹。 意志的青蛙只有两种结局:爬得出去,是遗忘,爬不出去,是绝望。 所以,蚂蚁可以恨另一只蚂蚁,但千万不能恨所有的蚂蚁;人可以憎恶某一 种存在,但千万不要憎恶存在本身。 而孙葱花憎恶的恰恰正是存在本身。 所以,她只能绝望。 如果目光是清醒的意识,那么脚步就是沉默但倔强的潜意识。 所以,孙葱花在不知不觉间来到了丁点镇。 因为这里很冷清,在这里能看到的人最少。 现在再来说张不太白。 十几年间,张不太白和他的恶心自由自在地生长着,像地狱角落里一只全身 溃烂的黑苍蝇。 当人开始孤单地张望地平线、并为之兴奋和怅惘时,他也就进入了青春期。 正是那地平线诱惑着张不太白,一步一步向它追去。 地平线当然追不到,却能带来道路以及道路两旁的风光和惊奇。 张不太白太惊奇了:世界上竟然有那么多能跑能动的活物,尤其是人,更让 他惊讶无比。 自从记事起,张不太白的身边就没有任何一个人,“人”这个概念,对于他 说,太遥远、太模糊了。 也许是本能告诉他:自己和他们一样,也是人。 从未有过的亲热之感一阵阵从他心底涌起。 同时,他也无比显豁地意识到了自己和那些人的绝对不同。 他无法适应那些人的样子:用布遮着身体、用各种东西捆扎着头发、用两根 棍子夹着莫名其妙的东西往嘴里送、把自己的身体和各种东西泡在水里残酷搓磨、 相互见面时脸上挂着各种丰富之极、训练有素的表情… 一看到这些,他忍不住就想吐;因为满眼都是人,所以,他只有不停地吐。 有意思的是:那些人也没办法适应他,一见到他,立刻没命地逃开,而且边 逃边吐,很多人甚至吐着吐着就倒地而死。 好可怜。 同样从未有过的悲悯从他恶臭淤黑的心底泛起。 12. 洗舌头 也许一切心灵的轨迹都是个环 从爱到恨,或者由恨及爱 没有方向,毫无停滞 孙葱花第一次发现:世界上竟然还有一样东西她并不憎恶——她的妹妹孙蒜 苗。 但这一发现的诞生和幻灭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发生的,就在这一闪念之后,孙 蒜苗变成了她最憎恶的东西。 直到很久以后,她才明白:这一闪念是张不太白带来的。 孙蒜苗对此毫无察觉,自从离开十字坡后,她一直处于极度亢奋之中。 再姐姐的指挥下,无数人死在她的手底、无数生灵被她任意蹂躏、无数房舍 被她肆意焚烧。 然而,这种开心似乎越来越少,到后来别说人烟,就连蚂蚁都渐渐看不到了。 孙蒜苗的嘴越嘟越高,到丁点镇的时候,她几乎是只气急败坏的猪了。 放眼望去,这里简直是另一个无生命的星球,唯一的一对土著屎壳郎夫妻也 早在一千多年前就搬走了。 孙蒜苗呼哧呼哧喘着恶气,一对黝黑的胖手空自抓捏着。 孙葱花却感到了一种很舒服的平静。 可就在这时,一股恶臭扑鼻而来,而且越来越浓烈。 孙蒜苗止不住狂呕起来:“姐姐,前面有什么?” 孙葱花没有理睬,眼中闪耀着惊喜,脚步不由得加快了。 翻过3 座山、趟过5 条河,又走了三十里地、来到一处高坡,向下望去:一 大片污黑的泥沼,泥沼中间一堆烂臭的物事在动,定睛细看才能隐约分辨出那是 一个人形。 那人从自己的嘴里掏出一片软烂的东西,从生理学角度来说,那应该是一片 舌头,那人正抓着污泥往舌头上涂抹,手法细致而耐心。 孙葱花正要冲下坡,却被妹妹一把抓住手腕,随即身子凌空而起,之后,就 只能听见耳边忽忽的风声了。 原来是孙蒜苗拎起她逃走了。 途中,孙蒜苗就已经连阑尾都已经吐尽了,怎么可能再敢向前一步? 孙葱花想喊、想挣扎,却连眼皮动眨动不了。 刚才那一幕像一幅传世名画,印刻在她的心中。 世界的憎不胜憎本已让她灰心之极,刚才那一幕忽然揭开了一大片新天地: 那个污泥中的人恶心到了登峰造极的境界,能够尽数吸纳她心中所有的憎恶,只 要彻底毁灭那个人,她也就能从憎恶的深渊中彻底超脱了。 可是,妹妹却让她失之交臂。 不知道逃了有多远,孙蒜苗才终于停了下来。 苏醒过来后,孙葱花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四周,立刻又闭上了,她从来没见过 一个如此令她憎恶的地方:风睡在花间、花睡在阳光里、阳光睡在水面上、水光 睡在一双清澈的眼中、这双眼生在一位俊美绝伦的少年身上。 孙蒜苗却痴愣愣望着那少年,傻了:“嗨嗨~~嗨嗨~~嗨嗨嗨~~” 13.eyes on me 人可以无视日、月、星辰 却永远无力抵挡来自茫茫人海的那一道注视 没有见到其他人的那些年,张不太白从来没有感到过孤单;见到其他人之后, 他脚下的大地有多宽广,他心中的寂寞就有多宽广。 他与那些人的差异情同水火:他所无法忍受的,其他人甘之如饴;他所衷爱 的,其他人避之惟恐不及。 这让他痛苦不堪,人为什么要这么恶心地活着?这怎么可能? 他曾发下大誓愿,要救苍生脱离恶心之海的轮回苦渡,然而,那个婴儿的死 亡让他彻底断念,从此只求独善其身。 事情是这样的:他所到之处,所有人必定会四散逃窜,所以,他从来没有机 会接近活人。 可是那天,当他走进一个小村子,却听到了一阵婴儿的啼哭声。 他惊喜之极,急忙寻过去,只见那婴儿赤身躺在瓦砾之中,白嫩嫩的,让他 恶心之极,只有那小鼻子能让他勉强忍受。 因为那鼻头有些溃烂,但这完全不足以支撑他靠近那婴儿。 他想:成人难以教化,要实现自己的大愿,就必须从无知无识的婴儿着手。 巨大的悲悯和热忱终于战胜恶心,他勇敢地走近了那婴儿,可他走得越近, 那婴儿哭得就越凶。 他没有丝毫的育儿经验,心想婴儿可能饿了,于是就去给婴儿找食物。 凭直觉,他知道婴儿食品应该鲜嫩绵细滑爽,他费尽心机才找到一条还没死 透的青虫、一小抹鸟雀新近拉的半稀的粪便、一滩粘在叶子上的还算湿滑的牲畜 的鼻涕。 捣蓉搅拌、调和均匀后,便成了一份精细考究的婴儿晚餐。 他强忍心头烦恶,走到婴儿近旁,用手指挑了一点食物喂到婴儿嘴里。 食物刚刚沾唇,那婴儿就不动了,等他完全变硬后,张不太白才明白:婴儿 死了。 这件事给他的打击无疑沉重之极,他没有料到:在这么一个小小的婴儿身上, 人的成见、迷误和陋习,竟然也会如此根深蒂固、竟然比生命本身更加强大和顽 固。 痛苦了很久,他才渐渐想明白,这一切都出自一个误会:他以为自己和那些 人是一样的、是同类。 他告诉自己:他们有他们的所爱,你有你的所爱,这两种所爱是不一样的, 所以,你和他们也是不一样的,谁都不能、也不该强求谁。 这一发现顿时让他释然,于是,他远离人群,来到丁点镇。 他很喜欢那一大片污泥,在那里,他独对天地,重新找回了宁静和自在。 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几乎都已经忘记了自我,和那片辽阔的污泥地 融而为一。 可在这时,那道目光突如其来,在顷刻间击碎了所有宁静。 那是两个少女中的一个,她们一起出现在不远处的山坡上,那个少女望着他, 眼中闪耀着热烈的光芒。 这种目光他从来没有遭遇过,他感到自己的心如同一滴雨,重重砸落到一块 炽热的石头上,冒出一丝热气,之后便空空如也了。 他怀疑那只不过是一个幻觉,因为那两个少女倏忽之间就消失了。 可是,她们消失很久之后,他的心却依然空空如也。 他再也无法安然享受宁静,那片泥沼也变得滚热无比。 终于,他起身离开了,他决意去寻找那位少女,哪怕她和她的目光真的只是 幻影。 14. 爱杀人 所有的爱,都潜伏着过失杀人的诱因 孙蒜苗不知道这个原理,却最迅速地证明了它。 整个案件是在一眨眼间发生的:案件发生之前,当事人双方之间相距11.35 米,中间有1417.21 立方阳光、上百朵野花,以及微风少许。 另外,有一只七星瓢虫当时正在一片花叶上散步思考、一对蝴蝶情侣在花丛 中寻找初逢的旧地,还有一条蚯蚓在泥土中哀叹不见天日的宿命。 就在瓢虫忽然想起那句名言“瓢虫一思考、青蛙就发笑”、那对蝴蝶一眼发 现当时的那朵浅蓝色花朵、蚯蚓长长的叹息正要发出的一瞬间,那位俊美绝伦的 少年张青忽然看到了孙蒜苗。 四目相对。 让花朵疼痛、阳光发冷、风休克的四目相对。 刹那间,时光凝固了,凝固为一页冰晶透明的诗笺,上面镌刻着纯真年代的 诗句。 张青笑了,笑容如同春天无风的湖面。 看到他笑,孙蒜苗一时间欢喜得双手乱抓、鼻孔大张、呼哧呼哧喷着粗气。 正是这笑容直接导致了案件的发生:孙蒜苗终于无法自控,猛冲过去,一把 抱住张青。 抱住不算,还用尽平生气力不停揉搓。 从出生起,张青接触到的最坚硬的东西是花瓣,他的身体怎么可能经受得起 这等碎石成粉的揉搓? 所以,等孙蒜苗意识到时,她的怀抱已经空了、张青已经被她揉成了粉末。 余力未消,那些粉末就像雪一样融化在阳光中。 孙蒜苗大张着嘴,好久才明白发生了什么,双臂犹自呈怀抱状。 “哇!!!!!!!!!!!!!!!!!!!!!!” 她嚎啕大哭起来。 一股浓烈的蒜气冲天而起、天地为之变色。 “姐姐!” 她忽然想起来,可是回头去找,孙葱花已经不在了。 她哭得愈发惊天动地,边哭边去找自己的姐姐。 这一哭一找就是三个月。 三个月间,被她边哭边抓捏而死的人、兽不计其数,仅被她哭声震破耳膜的 就不下千数。 哭到全身空空荡荡的时候,她才停住了。 黄昏里,一阵小风吹来。 孙蒜苗伸出手去抓那风,她发现根本抓不住。 一阵懊丧,却让她猛然记起了一件事:“对呀,风是抓不住的,可是他!他 是软的!” 那天,张青消失的时候,有一团风鼓荡在她的手臂间,那风是软的,而且隐 隐有一丝温热。 “他还在!嗨嗨~~他还在!嗨嗨嗨~~~ ” 孙蒜苗急忙回头狂奔。 15. 小调戏 生活仅有的乐趣是:你能尽情虚构未来 尽管最终其实只有一种结局 这也是人调戏命运的唯一方法 尽管它从来都不会生效 在回丁点镇的路上,孙葱花的心情就像三月天的原野,洒一点小雨,立刻能 看到春光无限。 所以,她边走边笑、边想边吐。 只要找到那个极度恶心的人,无论用什么方法,只要处理了他,那就万事大 吉、天清地静。 想到动情处,她甚至有点舍不得那个人了。 试想,一旦那个人没有了,她还能做什么?生存还有什么意义? 她忽然想起远房表姐——洋葱,这给了她一个绝妙的创意,她决定让那个人 一直活下去,她要像剥洋葱一样,一层一层流着泪享受他的苦楚。 haha!henhen!heiheihei … 然而,距离丁点镇还有近百里地时,她的心开始隐隐不安起来:她没有闻到 那股恶臭。 不安渐渐变成了焦虑,直到走上那个山坡,那股亲切的恶臭才终于扑鼻而来、 沁入心脾。 但是! 但是,那个人不见了! 她顾不上剧烈的恶心、冲进污泥滩、手脚并用急急搜寻,但那个人真的不在 了。 天空如失修的破瓦房,塌了下来;大地如失神的眼眶,深深陷落;孙葱花的 心就像挂在稻草人身上的旧裙子,被寒风片片撕碎。 与此同时,那个人却理所当然地升华了:他的恶心急速倍增,几乎遮天蔽日, 而且开始闪耀光泽、放射光芒。 他远远地立于天边,化成一句奇臭无比、却又无可抗拒的召唤。 如果你想激励一个懦弱的人,那就赞美他;如果你想激励一个骄傲的人,那 就羞辱他;孙葱花当然是后者,命运对她可谓用心良苦。 所以,才会有这轻轻巧巧、四两拨千斤的沉重羞辱。 所以,她才会这样义无返顾地踏上漫漫求索之路。 所以,两年之后,她才会逆着仓皇逃难的人群、踩着密密麻麻苍蝇的死尸、 故地重返、深刻体会“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臭气熏天处”的悲 喜交集。 16. 第一次 爱情是一场飞行试验 很少能验证天的宽广 却常常证明地的坚硬 张青从来不知道自己是谁,就像溶化在一杯水中的一粒糖找不到自己的存在。 可是那天,当那两个少女出现在他眼前时,那杯水似乎发生了奇妙的化学反 应,让那粒糖重新结晶为一粒糖。 两个少女中纤瘦的那个先走了,留下了圆墩墩的那个。 就像太阳照醒了生灵,那个圆墩墩的少女瞪着圆墩墩的眼睛,让张青第一次 感受到了目光的照耀。 在这照耀中,张青第一次看到了自己。 这一幕,也许就是传说中爱的光合作用。 继之而来的,便是那惊心动魄的拥抱。 当那少女扑过来、紧紧抱住张青的时候,星空碎裂的疼痛和太阳燃烧的热情, 将他夹在天堂和地狱之间的门缝里。 他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灵魂被挤破、被轧碎、被碾成粉末、被烤化,然后—— 然后,他感到自己在消失——然后,天黑了,一切不复存在——然后,不知道过 了1 分钟还是1 万年,他又醒了。 然而,那圆墩墩的少女却不见了。 像一场醉人的噩梦,但张青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 他并不明白这场死而复生有多离奇,因为他的存在本就是造物最离奇的构思。 但他却因此而第一次惋惜、第一次后怕、第一次怅然若失。 那个少女圆墩墩地飘忽在他的心头,他的天空从此不再万里无云。 另一个发现也让他惊讶之极:当他的手碰到自己的身体时,他第一次感知到 了自己肌肤的存在:温热、细腻、柔软。 他试着举手抬足,他又感知到了自己的重量,虽然这重量微不足道。 而这之前,他的身体比水更轻灵、比云更飘渺。 他第一次惊慌起来;第一次手足无措起来;第一次不知道下1 秒钟该做什么; 第一次在水中看到自己、并感到陌生和亲切;第一次看到了风吹草动和花的凋谢; 第一次开始张望;第一次开始等待;第一次在等待中开始焦虑。 漫长的等待之后,他终于——第一次听到了脚步声;第一次为之心跳;第一 次再次见到一个人、那个圆墩墩的少女;第一次如愿以偿,并再次向她露出春天 无风的湖面般的笑容。 17. 幸不幸 饥饿,能把人变成百折不挠的狼 而爱,能让人变成一心一意的狗 其实,张不太白要找的不是那个少女,而是她的双眼;甚至不是她的双眼, 而是她眼中的目光。 要辨认那目光很容易,除了那少女的目光,从来没有什么目光敢停驻在他身 上,哪怕据说长着千万只眼睛的苍蝇。 要寻找那目光,却如同在阳光下寻找流星的踪迹。 人在绝望中反而能心生最坚定的信心,张不太白用自己的行动和表情证明了 这一观点:他不停地走、不停到找,脸上始终含着微笑(虽然这微笑更增加了他 的恶心指数)。 虽然人生都如梦,却有幸与不幸的区别——有人不管是真是梦,总是兴致勃 勃、乐趣无穷,这是最纯粹的天然的幸福,也叫天趣,容易丢失,却不容易找回, 11周岁之前的我曾经大把大把地挥霍过;有人一生都活得认真而踏实,这是最大 的幸福,可惜我福薄,长大后,一年中只有几天能享受此等幸福;有人只是偶尔 感叹人生如梦,大部分时间还是循规蹈矩,这是一种平庸,谈不上幸或不幸,尽 管我不甘于平庸,但一年至少有200 天就这样活着;有人不停地在真与梦之间患 得患失,这是一种可悲,但也有它的妙用,可以借以保证好心情,譬如我和阿Q : 得到时,就洋洋得意地真;得不到时,就骂骂咧咧地梦;有人明知人生如梦,却 永远被真实所困,这是最大的不幸,我在绝望地暗恋某人时,就是如此的惨不忍 睹! 有人彻悟了人生如梦,因此意懒心灰、愤世嫉俗,这是自以为是的不幸,不 值得同情,比如说遭受挫折时的我;有人明白了人生如梦,所以活得轻松逍遥, 这是让人羡慕的幸福,每次决定辞职的时候,我才能幸灾乐祸地客串一回;有人 虽然知道人生如梦,却并不不把这当回事,该怎么过,还怎么过,这是一种大智 慧的幸福,只有在走过场的时候,我才能如此淡定。 有人虽然不在意自己幸与不幸,但常常被别人的幸与不幸牵动,忧人之忧、 乐人之乐,这是一种大慈悲的幸福,上公车偶尔让座位的时候,我才能小小地体 会一点。 那么,张不太白属于哪一种呢? 其实,哪一种都不是。 因为上述类别都与人自身的存在及其智慧相关,而张不太白呢? 首先,那目光让他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存在;其次,我根本没有机会测试他的 智商和情商。 要解释他的幸福,只能套用老子的观点:“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 吾无身,吾有何患?” 他就这样忘我地寻找着、幸福着。 虽然有时难免痛苦,这痛苦也是幸福的痛苦。 直到有一天,当他走近一座黑黢黢的山冈,闻到风中传来的一阵辛烈的葱蒜 气息。 这气息让他惊喜无比:那天,当那两个少女出现的时候,他就闻到过这气息。 他急忙奔上山冈,却只找到一根葱和一棵蒜。 那葱叶和那蒜苗在微风中轻轻摇曳,说不出的荡人心魂,而寸草不生的焦黑 背景,更是衬得她们无比翠绿和秀雅。 尤其是那根葱,如同纤细的手指,轻轻撩拨着张不太白的心,一阵阵发晕, 一阵阵生痒。 于是,张不太白就守在那棵葱旁,不再离开。 不知道是什么让他相信:那少女有一天会来这里。 18. 代言鸟 人是最伟大的艺术品,肉眼却熟视无睹 所以寂寞的上帝才赐予人爱情 因为只有爱情的眼睛 才看得见对方一个毛孔的宽广、深邃和美丽 当孙蒜苗赶回那座仙境般的山谷,那少年俊美绝伦的身影果然映入眼帘。 “嗨嗨,嗨嗨,嗨嗨嗨~~” 一瞬间,天地万物和她一起傻笑起来,虽然溪水中的鱼们发不了声,却也争 着跳出水面,吹出大大小小心形的水泡。 看到那少年向自己笑,孙蒜苗更是心花怒放,张牙舞爪就向他扑去,可是才 奔了没几步,就被一条突然冒出地面的树根绊倒了。 这条树根刚才受到欢乐气氛的感染,决定立刻追求自己的幸福,招呼都不打, 忽然就挺出泥土。 这一绊,顿时绊醒了孙蒜苗:千万不能又像上一次那样了。 她站起身,忽然打了个冷战,觉得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被抽走了一些,但这种 时候哪里还能顾得上这些? 她强忍欢喜,放慢了脚步,尽量让每一步都沾到地。 她和少年之间隔着一条小溪,她就停在小溪这边,嗨嗨笑着问:“你叫什么?” 那少年站在对岸,只是笑,却不回答。 她又问了一遍,少年仍笑而不答,她很奇怪:“你的耳朵听不到吗?” 少年仍是笑。 “我知道了,嗨嗨,你的耳朵这么好看,比饺子都好看,当然不是用来听的, 它肯定特别特别好吃,可是你只有两个耳朵,吃掉一个就只剩一个了,你可要当 心一点。反正我可舍不得吃。” 少年仍是笑。 这时,一只花里胡哨的鸟飞过来,落在少年肩上,竟然开口说起话来:“谁 说他的耳朵听不见,蚂蚁说的悄悄话他都听得见。他只是不会说话,你有什么要 问的快问吧,我帮他回答。”(一看这鸟的扮相就知道又是王母娘娘变的。) “嗨嗨,一只会说话的鸟婶婶。” “鸟婶婶?!我有那么老吗?”王母娘娘急忙低头看自己负离子处理过的羽 毛。 “对不起,叫错了,应该是鸟婆婆。” “!”王母娘娘倒。 “我叫孙蒜苗,你叫什么?” “张青。”王母娘娘换了个妩媚的猫头鹰的扮相。 “你的指头上有指甲吗?” “有。” “十根指头十个指甲?” “二十个,含脚趾甲。” “你用指甲抠痒吗?” “恩。” “你身上哪儿最爱痒?我是后背,老是抠不到,不过我有个好办法,每次后 背痒,我就拧下一个人的胳膊,拿着它抠背,可舒服了,下次你也试试。” “% ¥##·” “你下身那个小鸠鸠是什么?我怎么没有?” “女孩子家,别乱问。” “那你用什么尿尿?” “我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都3 万年了。”王母娘娘抬起眼遥望苍穹,长 叹一口气。 (此处省略女性私房话321 句) “对了,你姐姐呢?” “他没有姐姐。” “我姐姐也不见了,你姐姐去哪了?” “他没有姐姐!” “我也不知道姐姐去哪了,你姐姐还回来吗?” “他没有姐姐!!!” “那天,一回头,姐姐就不见了,你姐姐是怎么走的?” “他!没!!有!!!姐!!!!姐!!!!!!!!!!!!!!!!!!!!!!!!!!!” 19. 黑天堂 感情是一趟长途车 心却不是司机 人甚至连是否上车的决定权都没有 其实要找到张不太白并不太难,他所到之处,报警消息立刻会四散传播。 走近十字坡,在那熟悉的葱蒜气息外,孙葱花立刻嗅出了那股恶臭,独属于 张不太白的恶臭。 无法想象孙葱花的意志有多坚韧,除了剧烈的心跳,看不出她有任何异样。 她缓步上山,身形是那样的从容和庄重,像是出席一场盛大的生命之筵。 故地重返,十字坡已经是另一番景象了:焦黑的土地变得软烂、泥泞,整座 山冈像是厚厚涂上了一层黑色的油膏。 无比恶心的张不太白就软瘫在黑腻腻的冈上、那株青嫩油绿的葱边。 霎时间,孙葱花双眼发热,两行热泪滑落在冰冷的脸颊上。 就像春水告别冰面、就像流星划伤冬夜、就像一句真相灼痛隐埋多年的秘密, 让孙葱花第一次感到了这世界的温度。 她害怕起来,不敢再向前一步,如同一个终于获释的囚犯面对朝天大路。 每个人都在寻找自己的天堂。 但是当天堂的大门真的敞开在眼前、当上帝微笑着站在天堂的门口、向你伸 出温暖的手掌,慈爱地说:孩子,来吧,交给我,你的一切。 人就会发现——天堂其实比地狱更加可怕,因为:地狱只摧残人的肉体;而 天堂却要收管人的灵魂。 所以,人宁愿避开上帝的目光,宁愿悄悄攀在天堂的围墙上静静欣赏。 所以,孙葱花躲了起来,躲在能望到张不太白、他却看不到自己的地方。 日复一日的远窥,让孙葱花越来越庆幸于自己的选择:张不太白没有让她失 望。 高手决战,胜负只在毫厘之间,然而,无论孙葱花的目光如何苛刻与挑剔, 张不太白的恶心永远层出不穷、应对自如,根本找不到任何稍微不恶心的蛛丝马 迹。 在他的身上,几乎浓缩了天地间一切恶心的精华,达到了登峰造极、空前绝 后的境地,堪为一代宗师、必将遗臭万世。 如果说孙葱花的憎恶是长江大河、滔滔不绝;那么,张不太白的恶心就大海 无边、容汇百川。 每一秒钟,孙葱花都处在棋逢对手的酣畅淋漓之中。 她把自己不幸生而为人的无限怨愤、对天地万物的刻骨怨毒、对芸芸众生醉 生梦死的无穷憎恶,全都熔铸在自己目光之中,乱箭一般射向张不太白。 这目光如同惊涛拍岸,只能击起更大的波澜,就这样,前浪后浪、推波助澜, 演成一出惊天动地的无声大剧。 如果还有什么美中不足,那就是:这一切都是孙葱花一相情愿,张不太白本 人毫无知觉。 随着时日的推移,这一不足在孙葱花心底渐渐挖出一个遗憾的黑洞。 她越来越难以克制填满这黑洞的渴望。 一连串疑问的突然出现,更使她躁动难安:他为什么要来十字坡? 他为什么要守着那棵葱? 他望着那棵葱的时候,眼屎为什么会沸腾如黑色的岩浆? 20. 初恋锅 所有词语都是空洞的 但正因其空洞 才能容纳世界的无限 每个人都是从“妈妈”这个词开始自己在人世的旅程,张青却错过了。 直到十多年后、直到孙蒜苗出现在他眼前,他才开始在舌尖上蹒跚学步。 “张青”和“孙蒜苗”这两个词是他结束赤脚童年的第一双鞋子。 所以,从睁开眼看这个世界开始,这个世界就不是孤独的,而是共有的。 孙蒜苗指着教他说“鼻子”,一个圆墩墩的鼻子就从混沌世界中凸出,让他 看到生命的气流和一种清亮的液体,在那两个黑洞中暗涌流淌;孙蒜苗告诉他 “脸”,于是一张圆墩墩的脸就摆放茫茫天地间,让他发现了日月照耀、土壤肥 沃;孙蒜苗告诉他“笑”,于是那张圆墩墩的脸演示出地貌的奇妙变迁,让他明 白了春暖花开、万物复苏。 孙蒜苗告诉他“我”,于是一个胖墩墩的少女座落在流水和岁月的对岸,让 他目睹了时光流转、温情永固。 这些词语,就像一寸又一寸土地,铺展出一座广袤的新天地。 他和孙蒜苗是这天地间仅有的两株植物。 他们用目光播种、用词语飞翔。 当然,他们一直都隔溪相望。 孙蒜苗不过来,也不让他过去。 孙蒜苗说:怕再一次伤到他。 孙蒜苗还说:自从第二次见到他后,她的气力好象小一些了,已经捏不碎石 头了,等到她的力气再小一些,他们就可以在一起手牵手了。 张青知道什么叫“手”,却不知道什么是“手牵手”,但孙蒜苗的笑容告诉 他那是一种幸福。 他们隔溪望着、望着,孙蒜苗眼中不断放射高温目光,以致于眼睫毛和眉毛 都被烤焦。 她不停大叫着“我不能过去!我不能过去!”抱起一块块石头四处乱砸,好 在那些石头不算重,一般都比成年牛的体积小。 这些石块有一些掉进小溪里,渐渐把小溪填满了。溪水漫上岸,绕道而行, 最后居然分兵两路,形成一个环流把他们两个围在了中间。 他们之间没有了任何阻碍。 孙蒜苗想了个好办法:两个人转身背对对方。 转过身后,张青有了新发现:人的后背其实藏着眼睛——他没有回头,却能 看到孙蒜苗的目光。 而且他知道,孙蒜苗同样可以看到他的目光。 除了目光,他们还看见有两只蜗牛相伴而行,慢慢慢慢从他们中间爬过,而 且还含情脉脉地挨挨擦擦、用触角做出许多暧昧的手势。 好不容易,蜗牛走远了,又飞来一对瓢虫,由于贪恋这小岛的风景,他们飞 飞停停,流连了很久。 之后,一对蚜虫、一对甲克虫、一对屎壳郎、一对兔子、一对袋鼠、一对恐 龙纷至沓来。 热情把这小岛烤成了一口初恋的热锅。 当张青发出青春第一声呻吟的时候,忽然感到一阵热风扑背而来,随即他被 更热的身体从后面抱住了。 21. 温柔鞭 想要毁灭地球,最简单的办法是: 用塞子把所有火山口塞住 孙葱花还没走近十字坡,张不太白就已经知道了,因为:身边那棵葱忽然颤 了一颤,葱气陡然浓烈了很多。 其实,颤抖的何止是那棵葱和张不太白的身与心,就连太平洋底一条迟钝的 老鱼都惊慌失措起来,以为上帝要把这个大鱼缸搬走。 剧震之后,孙葱花出现在蓝天黑泥之间。 张不太白又看到了世间那唯一的目光。 他不是用眼睛看到的,他不敢,他是用全身每一个淤塞的毛孔吸收到的。 然而,一触之下,那目光又遽然躲开了。 张不太白心中一寒:其实她和世人没什么分别,也不可能有什么分别。 一声深长浊臭的叹息后,张不太白坦然于生命的悲凉了:至少她看过我,而 且不止一次。 可命运这个顽劣的孩子,他最擅长的游戏是生死轮回的蹦极跳。 张不太白正要回到太古的漆黑死寂中,温柔的曙光却迎头给他重重一鞭。 她并没有走,只是躲了起来。 躲起来的只是她的人,她的目光却像天罗地网,无时无刻无处不在。 张不太白心里一阵甜蜜的酸心:她舍不得离开,却又不能靠近。 坐在这目光中,他极度的紧张,他能感同身受孙葱花巨大的痛苦:她和自己 不是同类人,她每看自己一眼,就等于狠狠割自己一刀。 为了减轻她的痛苦,他必须努力让自己变得和其他人一样—— 进食的时候,他不再抓起烂泥直接往嘴里送、开始学着先在泥洼里淘洗,而 且尽量减少反刍和呕吐的次数;坐着的时候,他不再瘫软在淤泥中,尽量挺直身 子、尽量让皮肤表面的黏液流淌得快一些;行走的时候,他不再拱动,尽量采用 挪动式;睡觉的时候,他先掏尽鼻孔和喉咙中的淤积物,好让鼾声尽量通畅和清 晰一些。 这一切努力都让他痛苦无比。 但只要能减轻孙葱花的痛苦,只要孙葱花不离开,还有什么幸福能够与之相 比? 如果让他在生命和干净之间选择,他当然要选后者。 有天下起了大雨,他兴奋之极,急忙挺起身体,让大雨冲刷自己。 可是,当他抬起头想要试着尝一尝完全干净的东西、当雨水落进他的嘴里, 他无法遏制地狂呕起来。 每个生命都有它永远不可能逾越的生存法则,张不太白当然不例外。 绝望瞬间淹没了他,他在雨中嚎啕痛哭起来:他永远都不可能变成一个干净 人,永远。 从此,他自暴自弃起来,重新恢复了原状。 他以为孙葱花马上会离开,但她没有,很久都没有。 他的心猛地又被那温柔的鞭子重重一抽。 难道?! 22. 全乱了 爱情是这样一种举重若轻的魔术: 把生命变成一片羽毛 把天地万物变成一阵若有若无的风 张青再一次死去了,仍是死在孙蒜苗火热的怀抱中。 不过,这一次没有被揉碎、没有消失,只是不动了。 直到他变硬变冷后,孙蒜苗才敢放下他,大哭起来。 伴随着她塌天裂地哭声的,当然仍是那冲天的蒜气。 蒜气荡开漫天云朵,阳光趁虚而入、毫无节制地暴晒大地:草木枯萎、溪水 干涸、虫兽干渴而死,那仙境一般的山谷变成了一片沙漠。 张青的皮肤也一天天干裂变黑,孙蒜苗脱下衣衫遮住他的身体,寸步不离守 在旁边。 眼泪是她唯一的食物和水分,而且其中一大半还要喂给张青,直到最后一滴 眼泪也终于喝完后,孙蒜苗不得不走了。 不知道走了多少天,终于在一块巨石的凹处找到一小洼水。 她急忙扑过去,正要喝时,却想到了张青,她立刻忘记了了自己干渴,四处 找不到盛水的东西,她就满满含了一大口,急急向回赶去。 一路上,她都鼓着腮帮子,拼命克制,不让自己咽下一滴水。 即便这样,等她终于回到张青身边、嘴对嘴把水喂给张青时,也只剩最后半 滴了。 这只够一只蚂蚁洗脸的半滴水轻轻落在张青干裂的唇缝间,眨眼就渗尽了。 然而,片刻之后,张青的嘴唇竟然微微翕动了一下。 嗨嗨——孙蒜苗笑起来。 又片刻,张青呻吟了一声。 孙蒜苗却忍不住打了个冷战,身体里好象又有什么东西被抽走了一些。 这次她知道了:被抽走的是自己的气力。 张青睁开了眼睛,梦魇散去,他认出了孙蒜苗,微微一笑。 那笑容虽然依旧纯真,但已不再是春天无风的湖面,而是烈日下龟裂的湖底。 这时的他已经变成了一个黢黑平常的少年。 “你活了!嗨嗨—嗨嗨——”孙蒜苗不知道是在哭还是在笑,那神情仿佛一 个露出白砂糖馅的大包子。 她不能确定自己的气力是不是真的小了,便偷偷捏住自己的脚脖子,居然不 痛;加些力,才痛起来;再加力,虽然剧痛无比,但脚骨没有碎。 “嗨嗨——我的气力真的变小了了!” 虽说这样,她依然很小心,只敢先伸出一根指头,轻轻触了触张青的手指: “痛吗?” 张青笑着摇摇头,黢黑皲裂的脸隐隐涨红起来。 两根指头、三根、四根、五根,然后是双手。 一点点轻触、轻摩、轻按、轻移、轻贴、最后轻轻握住。 手和手终于交织贴和在一处——指头急切寻找指头、指肚和指肚一见如故、 手心与手背切切私语。 为了目睹这一时刻的到来,太阳不忍西下、星月急于升起。 于是,那个傍晚出现了奇迹:日月同时挂在天上,星星挤做一团,晚霞醉倒 在山沟。 就连素以铁面著称的老天,也感动得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祝福,结果一 阵细雨一阵雪,忽而南风变西风,最后变成旋风加冰雹,把自己转晕之后砸昏了。 总之,整个世界都乱了,乱得欢喜又甜蜜。 23. 烂月亮 人心是一口井 有人汲水 有人却在打捞月亮 张不太白正是一轮腐臭的月亮,注定要照亮孙葱花憎恶的心井。 如果没有遇到他,孙葱花将永远是憎恶着的孙葱花,一直到死;即便遇到, 如果月辉没有直映井底,将只不过是一段麻木不仁的偶然印象;即便月光照到了 井底,如果没有机会停留,至多会在漆黑的井底留下一抹同样漆黑的遗憾;即便 月亮留了下来,如果不是唯一和全部,也不过是一段写在水面上的草稿;即便是 唯一和全部,如果孙葱花没有抬头、没有看到天上真实的月亮,井底的明亮也终 将被厌倦磨昏;即便孙葱花抬头望天,如果能明白月自在天水自凉的遥远,那么 她也将回到自己平静的幽深中。 可惜,这一切假设都不成立。 孙葱花不但想摘下这轮月亮,埋在自己的井底;更想把自己变成另一轮月亮, 投入到张不太白的心井中。 当人不需要火的时候,就连雨滴都有可能在冰面上擦出火花;当人真正需要 火的时候,全世界必定会一起受潮。 对孙葱花来说,张不太白本来只是一粒火种,用以引爆她心中憎恶的硫矿, 将这个世界一举炸毁,以求那永恒的清净。 可现在,张不太白仍然是那粒火种,孙葱花自己却变成了一只心事重重的飞 蛾。 一旦飞蛾开始寻找永恒,100%漆黑的夜幕就会罩住世界,火种就会变成唯一 的方向。 当然,飞蛾也有它的尊严,也能赌出如下的誓言:宁愿在黑暗中独飞千年, 也不要在火种的肩上闪亮1 秒。 但誓言的坚挺度永远与背叛的诱惑力成正比,誓言可以作废,诱惑却如影随 形。 所以,无数次逃亡失败后孙葱花终于放弃了一切努力。(她最成功的一次逃 亡曾经闭眼不看张不太白长达3 秒钟。) 然而,正当她毅然要走出去、走到张不太白的眼前,因此下意识低头看了自 己一眼,她立刻被自己的目光急冻住了:她低头看到的是另一个人,甚至都不是 人——那是一堆油腻乌黑的物事,表面全都干裂溃烂、没有一处稍微不恶心。 也许孙葱花真的注定要和命运玩互相蹂躏的游戏,从来没有生命能够在张不 太白附近存活,她却能安然无恙。 所谓近墨者黑,她距离张不太白这么近、时间又这么久,她的身体怎么可能 不入乡随俗? 而且,她根本不知道这个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她从来没有留意过自己的外观,因为生命本身就是一笔强买强卖的黑市交易。 而这些日子以来,张不太白占据了她全部的视野,根本没有丝毫余光去扫视 张不太白以外的任何存在。 除了尽力忍住眼泪、尽力降低身体颤抖的剧烈度、尽量减少和命运对视时目 光躲闪的次数,孙葱花还能做什么? 即便这些努力全都圆满完成,又能怎样? 命运的嘲讽因此就能稍稍不那么刺眼刺心吗? 24. 肉包子 如果你希望爱情天长地久 那么,在爱人注视你的时候 请刺瞎他/ 她的双眼 不过,下手请一定要温柔、再温柔 茫茫沙漠上,一个少年和一个少女手牵着手,像向日葵金色宽阔的花芯里最 早成型的两粒种子,嫩嫩的瓜子壳中还只是甜甜的一点水。 在手和手的亲昵中,张青终于感到了生命的真实:身体原来有一种能感化岩 石的温度、皮肤原来有一种能擦亮岁月的粗糙、眼中原来有两汪灌溉幸福的眼泪。 他们要离开那片沙漠,去一个好地方。 一路上,孙蒜苗不停地描绘着那个叫十字坡的好地方,张青从她3 万多句描 绘中得出了一个完整而美好的印象:十字坡黑,很黑,特别黑,特别特别黑。 其实十字坡好不好、黑不黑,对张青来说并没有什么分别,只要他还和孙蒜 苗手牵着手,那么——脚下的那块地就是甜的、头顶的那片天就是暖的。 也许那片沙漠是上天专为他们第一次牵手铺的一挂驼色地毯,节目结束,他 就卷起了它。 所以,只用了短短3 年,张青和孙蒜苗就走出了那片无人区。 这3 年中,他们的手1 秒钟都没分开,手心间因此生出一枚亮晶晶、桃形的 盐。 刚走出无人区,张青看到了一样东西! 那样东西太奇怪了:竟然也用两条腿走路、竟然也长着两只眼睛一张嘴,就 连鼻孔也竟然不是1 个也不是3 个、恰好是2 个! “那是什么!?”他急忙问。 “当然是人呵。”孙蒜苗老练地解说到:“你不用怕,我两只手一撕,就能 把他撕开。” “啊——” 又一个叫“人”的东西过来了,这个更奇怪,竟然被一头驴子驮在背上! 人,张青算是见过了;驴子,以前在山谷中时有出没;可是,这样的组合搭 配却是闻所未闻。 就这样,张青见到了一个又一个人,而且每一个人都不一样,他不得不一个 又一个地猜。 “这个是人!” “对了,嗨嗨…” “这个也是人!” “对了,嗨嗨…” “这个还是人!” “嗨嗨…错,那是头猪。” “那这个也是头猪了?” “嗨嗨…错,那是个人。” 看到第1 个人,等于饥荒年拣到一个热腾腾的馒头;看到第2 个,等于拣到 了一个肉包子;看到第3 个人,等于又发现一个更大的肉包子;看到第10个,等 于找到一笼肉包子;看到第100 个,等于进了一家新开张免费酬宾的包子店;看 到第1000个,等于被关进一座擅长用肉包子撑死犯人的监狱;看到第10000 个时, 地上堆满了包子,天上挂满了包子,太阳月亮星星都是包子,天边吹来的风都是 肥肉包子冒的热气。 短短一个月时间,张青看到的人何止上万? 以至于只要看到两条腿的动物(如鸡鸭)或没毛的动物(如鱼),他都会胃 下垂。 孙蒜苗只好带着他在荒山野岭间夜行昼伏。 即便这样,他们还是遇到了那个纯洁美丽、脸上长满相思痘的第三者少女。 25. 变变变 时间和命运都像女人 你温柔,它未必温柔 你往东,它却一定往西 每一秒对张不太白来说,都是最后1 秒钟。 孙葱花就要走了,就要走了,马上就要走了。 她的目光仿佛一根即将断折的针,插在上帝的心脏上,而那针尖是张不太白 唯一的立足之地。 只要孙葱花收回目光,张不太白便只能跌入地狱喉咙的最深处。 没有什么计时器能够比张不太白的心更加精密,在每一秒钟里,他都能看到 至少999 座天堂和1000座地狱。 然而,在天地这最恢弘的戏台上,谁又能预测造物这位艺术大师下一场戏的 神奇灵感? 哪怕把全世界所有人类和动植物的野心、想象力全都运送到张不太白心中, 他也绝对没有勇气主动站到孙葱花的面前,更不用说挽留她,哪怕只是一丁点中 的一丁点暗示。 可是,他竟然真的走了过去。 他敢走过去,不是因为真的战胜了自己的自卑,而是因为他已经丝毫没有自 卑的必要了——他变了,变成了另一个人。 他的改变首先要感谢他自己的自暴自弃。 自信的极致必然是茫然自失,而彻底的自暴自弃必将带来死尸般的平静。 自暴自弃让张不太白放弃了进食、放弃了渴望,放弃了纠缠所有生命的本能。 其次,他要感谢那场旱灾,炎炎烈日逼走了他身体内外的所有水分,而充足 的水分是一切恶心事物的基本元素。 张不太白的身体在烈日下迅速干燥、碎裂、蜕皮,一具完美绝伦的身体从那 旧躯壳中脱颖而出。 其俊美程度,哪怕少年时代的上帝见了,也会自惭形秽。 第三,张不太白还应该感谢飕飕飕,在这个世界上,能始终如一容忍他剧烈 恶心的,除了孙葱花,可能只有飕飕飕了。 最后,他还应该感谢众多默默关注他命运的读者,正是他们无关痛痒的麻木 阅读才激发出这段峰回路转的绝妙情节。 当然,看到自己的这一变化后,张不太白除了震惊之外,不可能再有任何表 达。 而最初的震惊稍稍平息后,他唯一能想到的当然是孙孙葱花。 孙葱花就藏在不远处的黑色泥丘后,那是张不太白心中的圣地,是一切幸福、 美丽和奇迹的诞生地。 他不知道自己是该狂奔过去、还是一步一个脚印走过去,或者严格按照朝圣 的礼仪庄严行进。 其实这是一道永远不可能有正确答案的选择题,因为,张不太白已经站到了 孙葱花的面前。 26. 粗VS蛮 大地忽然一颤,隐隐发出一声老人般的笑 十字坡上,那头蒜在一瞬间枯萎 孙葱花是哭着杀死张青的。 她没有错,张青也没有错。 错只错在世界上并非只有他们两个。 那天正是十六,月光分外清亮,他们手牵着手,行在月光下一条银色的小径 上,仿佛爱情童话里一对终成眷属的土拨鼠。 可就在这时,童话落幕、那个活生生的少女本色上场。 那是个痴迷爱情诗的黄花村闺,那天夜半三更,她用去三大袋萤火虫,才读 完李白的《长干行》,掩卷之余,不由得柔肠百转神思难安,恍恍惚惚行至小溪 边。 圆月清辉下,她一唱三叹反复吟咏着那句“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 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她多么希望上天能赐给她这样一个少年,于是她默默向明月许愿:“月亮月 亮,你要是再不给俺送一个如意少年郎,俺就把俺家阿黄扔上天把你给吃了!听 见了没?” 话音刚落,张青和孙蒜苗就走了过来。 村闺扭头一看,喜出望外,储蓄了十五年的媚眼泻闸而出,尽数涌进张青的 眼中。 可怜那张青,他只领略过孙蒜苗生猛辣烈的热情,何曾见识过这般高雅书卷 的柔情? 四目相对,两人顿时忘记了世界的存在,更忘记了旁边孙蒜苗粗矮的肉身以 及天真烂漫的灵魂。 孙蒜苗起初还嗨嗨地笑着看,可是越看越觉得不舒服,却不知道不舒服在哪 里。 日上三杆,三个人还站在原地。 孙蒜苗用手挡住张青的双眼,他却把舌头伸了出去;捂住嘴,他又伸出手; 拦住手,他又把脚抬起来,那村闺当然知道机不可失,也抬起脚,两只脚勾缠在 一起。 一怒之下,孙蒜苗抱起张青就走,奔了三里地,一回头,却见那村闺拖在地 上,腿脚把张青缠住不放。 在这种情形下,除了杀,孙蒜苗还能有什么选择? 于是那村闺含着曾经沧海的笑死了。 于是,张青哭起来,也要死,孙蒜苗当然不答应,抱着他继续跑。 后来,张青不哭了,但那神情比死更像死。 所以,孙蒜苗哭了起来。 哭着哭着,她想起张青能死而复生,死一次应该能让他忘记那个女孩。 于是,她捂死了张青,抗着他的尸体上了十字坡。 果然,半个月后,张青复活了。 他刚睁眼,跳起来就照孙蒜苗鼻头重重一拳,扯开忽然长满胡茬的嘴大骂道: “兀那悍女子,怎地三番四次害爷爷性命,看爷爷如何轻饶你!” 冷不防挨了这一拳,孙蒜苗鼻血顿时暴流,自从出娘胎,她何曾吃过这等亏, 抡臂就要打,却猛不丁一个冷战,体内气力又被抽去一大半,现在她只比一班壮 汉强一些罢了。 那头神蒜就是在这一刹那枯萎的。 孙蒜苗正在气恼中,那里顾得上这些,奋力又打。 两人扭打在一起,拧成一团,从坡上滚到坡下,又从坡下滚到坡上,一日一 夜,竟分不出胜负来。 打到牙根都软了,这才罢手。 两人都觉得饥火烧心,冈上却无处觅食,正在踌躇,却见冈下遥遥走上来一 个人影。 “烤大腿肉好吃。,哈哈!”张青双眼冒光。 “没见识,把热热的心拿来抄一水,那才嫩滑爽口,嗨嗨——”孙蒜苗鼻孔 翕张。 “你敢骂我?” “怎地?姑奶奶我就是比你傻,你敢把我腿卸下来?” “你这天杀的捍女子,你敢比我傻?” 两人又扭打起来。 27. 南北极 大地忽然一颤,隐隐传出一声夜雾般的叹息 十字坡上,那棵葱在一瞬间枯萎 孙葱花目击了张不太白变化的全过程。 她越看越惊心、越看越灰心。 她无数次逼令自己立即走开,但她已是一株长在黑泥丘后的痛苦的植物了。 她万万没有想到张不太白会向自己奔过来。 逃!快逃! 多年以后,再回想那一颗,她仍然不知道自己是不能逃、不舍逃,还是不甘 心逃,总之,她竟然没有逃开,甚至连目光都没逃开。 她要看到张不太白看自己的目光。 于是,她看到了自己想要看到的一切:诚挚、坚定、炽热。 可就在目光刚刚对视的那一瞬间,两个人同时狂呕起来。 孙葱花已经不能容忍丝毫的不恶心,而张不太白则已经无法接近任何的不洁。 他们不但狂呕,还无法自制地向后退避。 已经退开一丈远了,剧烈的恶心却愈发翻肠绞胃起来。 他们都明白了:只要还能看见对方,这痛就不会消除。 他们只能退,再退,继续退,直到终于看不到对方。 可是那痛却丝毫不减。 他们再次明白:只要还想着对方,这痛就不会消除。 既然如此,痛,就痛吧。 虽然这么久以来,他们真正的对视只有一瞬间,但这一瞬间足抵平庸的千万 年。 这一眼告诉他们:并不只有自己甘心情愿这痛,他们是在一起痛,并且将一 起痛到永远。 这痛继续逼迫着他们一直向后退,他们就一直向后退。 距离越来越远,思念越来越炽,痛也就越来越烈。 最后,可能只有嫦娥才能看得到:在地球的北极站着一个俊美的少年,在地 球的南极站着一位丑陋的少女。 他们脸上拧着相同的痛,眼却都望着月亮,露出隐藏在疼痛背后的会心的笑。 最令嫦娥羡艳的是:他们死在同一时刻。 虽然他们的身体早已僵硬,可那霜冻的嘴角依然含着同样甜蜜的笑意。 28. 原来生命只不过是一滴水 或者化成汗,闪耀在劳而无功的额头 或者化成泪,风干在无计可施的脸颊 水浒将士都以为孙二娘是死在混战之中,其实不是。 张青死后,孙二娘丈夫这次再也不能重演死而复生的奇迹了。 张青第三次重生时,她就预感到了这个结局,那时张青已经变成了一介粗莽 凡夫,身上再找不到丝毫灵异之气,而她自己的天生神力也消耗殆尽。 但是,她从来没有丝毫挂意,这十多年,他们夫妇一起杀人放火、大碗大块, 好不快活逍遥。 哪怕是神仙眷属,可能不不过如此。 何况神仙只知恩爱,哪里能如他们夫妇,整日怒骂撕打不休? 所以,痛哭一场之后,她便平静下来。 攻打清溪时,她率先抡刀杀入敌阵,直到刀刃摧折,这才住手。 她用血水抿顺鬓间乱发、整整血污的战袍,而后端坐在乱阵之中,不再理睬 身旁的血肉横飞、震天杀声。 刚坐下,她忽然想起来,嗨嗨一笑,重又站起身,双眼圆睁、叉起双手、劈 开双腿。 这是张青平素最不惯看的姿势,她偏要用这个姿势到阴间与丈夫重会。 姿势刚摆好,刀枪剑戟便如她所愿的痛快而至。 只是醒一通鼻涕的时间,孙二娘便化为血泥、四下飞溅出去。 一股蒜气冲天而起,随着东风直向西飘,飘至昆仑山顶,忽而化成一阵滂沱 大雨,泻入湖中小岛的那口井中。 井底那位双目失明的老人失声痛哭。 此时,他的身体已经枯瘦无比,大雨灌满那口井,他也随之浮出井外。 老人踩着湖水,行到对岸,下得山,向东找去。 老人来到清溪县地界,那片沙场已被荒草掩满。 他在草丛中拣拾雪白的沙子,将这些沙子堆在一处,一阵细雨,那些白沙簌 簌颤动,渐渐融在一起,凝成一头雪白剔透的大蒜。 不知从何处爬来一条青虫,径直钻进那蒜中,半晌,大蒜裂开,飞出一对乌 黑的飞蛾,飞蛾见风便长,须臾,双翅便大如遮天之云。 双蛾震翅向太阳飞去,姿势不甚雅观,且边飞边用翅膀互相扇打,天地亦为 之昏黑。 即将迫近太阳之时,蛾翅忽地被点燃,顷刻之间,双蛾燃为灰烬,黑沙如雨、 纷纷洒落。 老人悲吟一声,转身向北,一直来到北极,在冰原上找到一块状如三角的黑 色石头。 既而,他又跋涉到南极,那块黑色石头忽然飞出手去,投向一块同样状如三 角的黑色石头。 两块石头贴合为一,再也分不开。 老人哀怜他们受尽严寒,便携着这石头来到赤道极热处,将石头安放在一片 绿草如茵间。 之后,老人便踏波逐浪、渐行渐远,消失在海天一色处。 只有风中隐隐传来老人吟哦之声,似悲似喜、不胜苍凉: ……天苍苍兮云渺渺…地茫茫兮水汤汤…我谁与歌兮谁予我答…… 29. 尾声上:烟花的诞生 清溪县,除夕。 一个粗扑的农家后生行在荒野之中。 他边走边寻,满脸焦虑渐渐变作绝望,最后,他扑到一块秃石上号啕大哭起 来。 他是在为新婚妻子寻找桃花。 他的妻子因为误食瘟猪肉,已经命在垂危,她一遍遍念着,想在临死前再看 一眼灿烂的桃花,可是寒冬腊月,哪里找得到盛开的桃花? 农家后生捶胸顿足,伤心已极,谁知道他的牙齿不小心磕到石头上,竟溅出 几粒火星,那火星落到脚边的土凹中,土凹中积着一撮黑沙,火星一触黑沙,黑 沙立即燃着,并飞射出几朵红艳耀眼的火花。 农家后生大喜过望,立即找来竹筒,四处攒集那种黑沙。 竹筒装满后,他兴冲冲赶回家:“阿花,桃花!我找到桃花了!” 她的妻子本已气若游丝,这时立即精神许多:“阿烟,真的?” 阿烟用被子裹住妻子,把她抱到院中,这时天已经黑了,纷纷扬扬下起大雪 来。 阿烟点燃那竹筒,而后立即将妻子紧抱在怀里:一阵呲呲声后,一簇红艳的 桃花从竹筒中耀眼飞起,照红了整个院子和年轻夫妻的脸。 这簇桃花刚刚熄灭,另一簇旋即飞起,更加灿烂耀眼。 “阿烟,这种桃花真好看,我见都没见过,它叫什么?” “就叫它烟花吧。” “烟花,多好听的名字——” 烟花全部燃尽了,阿花也合上了双眼。 她的眼角的泪滴犹自未干,比烟花更亮、比桃花更甜。 30. 尾声下:磁石的发现 茫茫大海,赤日炎炎,正是地球上最热的地方。 一个水手终于爬到了一座小岛上。 他随渔队出海,遇到海难,被海浪送到了这里。困在小岛上,寂寞几乎要将 他逼疯。 放眼四望,全都是茫茫波涛,他不知道自己的家乡在哪个方向。 他无比想念自己的妻子,他们历尽万难,才结成夫妻,可是就为了一点点口 角,他便愤而离家、随人出海。 这一走,竟成了永别。 有一天,他在草地上发现了一快黑色的石头,石头很特异:菱形、乌黑,像 是隐含着一个动人的秘密。 他还发现:不论如何转动,这石头的两端永远会自行回到原来所指的方向, 屡试不爽、丝毫不差。 他想,这可能是上天在给自己指路。 于是他横下心,扎了一只木筏,带着那块石头,随意选了一个石块所指的方 向,顺风而行。 上苍仁慈,他选择的方向是对的。 几个月后,他终于回到了陆地、迫不及待向家乡赶去。 他相信自从自己走后,妻子一定会每天站在村外的山冈上等他。 果然,当那熟悉的山冈印入眼帘,他立刻发现了冈上一个人影,再近一些, 他认出那真的是妻子的身形。 可是,当他奔上山冈、冲到妻子面前时,他惊呆了:妻子已经化成了一块黑 色的石头。 他扑上去抱住那石人,号啕痛哭起来。 泪水流到石人身上,石人的身体竟然渐渐变得温热柔软,慢慢将他融了进去。 等到他与石人完全融为一体,石头重新变硬变冷了。 若干年后,有个人敲碎了这块石头,他惊异地发现:这些碎块又纷纷吸附在 一起。 但是无论你用什么办法,都无法让这些碎块从裂缝处粘合。 后来又有人发现:将这种石头打磨成针,针的两端永远指着南方与北方,比 世上所有的爱情更加忠贞。 2002-3-27 完稿于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