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怪 作者:施施然 一 我面色阴郁的打开宿舍的门,肖旺鼓着大嘴正在有节奏的打呼噜,电风扇疯了 似的转着,搅动着满屋的脚臭气和汗腥味。西晒的太阳从我身后毫不留情的射在肖 旺布满细密汗珠和红痘痘的脸上。 我砰的用脚跟踢上门,屋里又恢复了夏日黄昏的焐燥。浓稠的空气象块脏抹布 一样,盖在缺乏光线的器具上。我坐在自己的床沿上看着酣睡的肖旺,目光阴冷。 熬了三年,使尽了各种招数,我才独占了这间六楼顶的宿舍。可肖旺刚从一个 濒临倒闭的街道厂借调过来,就鸠占鹊巢,大咧咧的把铺盖扛了过来。这人浑噩愚 顿,又仗着叔叔是劳资科长,从不拿我当回事,当这是他乡下的家了。 坐了一会儿,我从抽屉里找出测电笔,旋开盖子,倒出里面的电阻,比照着长 短,截了根铁丝塞进去,拧上盖子,放在桌子醒目的位置。然后把肖旺床角揉成一 团的被子展开,盖在他身上。关了电风扇,从接线盒里把插座的零线给剪断了。带 上门走了。 夜色已经逐渐降临,但四下里还是没有一点凉意。我在一个排档要了一扎冰镇 啤酒,炒了盘龙虾,不紧不慢的啜饮着。看穿着短裤的少男少女在街上漫无目的的 游荡。 喝光了最后一滴酒,我酡红着脸找了个广场喷泉,坐在喷孔上痛快淋漓的洗了 把澡,一些小孩子也雀跃着跳进来用身体堵喷射的孔眼,象慷慨赴义的黄继光。 肖旺这时正在宿舍里满头大汗的吞着自己下的挂面,这是他的主食。他的右胳 膊无力的垂着,左手笨拙的夹着筷子朝大嘴里划拉着面条。电风扇被拆的七零八落。 测电笔扔在墙角,被踩的稀巴烂。 我在外面踢门,他侧耳听了一下,恶横横的过去开门,我在门外笑吟吟的看着 他。他一把揪我进门,指着地上的测电笔:“又是你小子使坏!我差点把命撂了!” 我眨巴着眼睛,顽皮的笑着,推开他的手:“你说什么呀,我给你带好吃的了。” 我把手里提着的方便袋在他眼前晃了一下:“吃西瓜喽。”他恨恨的坐到床边上闷 头吃面条。我切了一小片瓜皮,蹭蹭刀,喀嚓一分为二,捧了半边,找了个勺子舀 着吃,一边和他说话。 “真不容易你这么苦为啥?”我看着他的白水面条说。 他偏过头不理我。 “哎,你胳膊怎么了?受伤啦?” 他厌恶的斜了我一眼:“不知道哪个狗日的整老子,破电笔漏电还放在外面, 存心害人!” 我挖了一大块西瓜塞进嘴里堵住笑,拿勺子点着他,满嘴的内容使我的话含混 不清:“你有什么可害的,值得啊?对于你们这些乡下人来说,我们给你们住,给 你们吃,还给钱让你养家,唔,”我伸了伸脖子,咽下满嘴的西瓜汁,“你知足吧,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就是,恩,我们如同你们的再生父母。你说对吧?” 肖旺不理我,他已经习惯了我不怀好意的揶揄。仰脖子喝面汤,粗大的喉结上 下滑动。这人皮厚实,针都扎不进去。 我把半边瓜皮从门口扔出去,砸中了楼下的什么东西,哐当一声。我又捧起另 一半西瓜,肚子实在装不下了,就用勺子在上面扒拉。 “告诉你个坏消息。”我幸灾乐祸的对肖旺说,“肖科长调三产公司去了!” 肖旺愣了一下,停下要去刷碗的脚步,怔怔的看着我。他愚顿的脑袋一时不明 白这对他意味着什么。 我快意的看着他,冷笑着说:“你还没正式转正吧?快想想后路吧,单位正在 搞清退,凡是不在编的统统辞退,你叔叔这下恐怕帮不了你了。” 肖旺有点懵,傻楞的站着。 我用舌头把西瓜的剖面细心的舔了一遍,放在床头。撩开蚊帐钻进去看书,沉 沉睡去。 半夜的时候,我被尿憋醒了,外面电闪雷鸣,风雨交加。肖旺不在床上。我去 上厕所的时候,看到走廊的那端有烟头一闪一闪。 二 肖旺初来的时候,领导让我带着他做一些维修的工作。由于是肖科长的亲戚, 他显的大意巴巴的,尽管愚顿的要死,我也不大敢随意指派他,他也因为我年龄小, 从不喊我师傅。搬来和我同住后,我从他身上愈发的找不到一丁点的让我不厌恶的 地方。他的种种恶习在我面前暴露无遗:吝啬、懒惰、肮脏、愚笨、睡觉打鼾放屁 磨牙说梦话,还偷着用我的舒蕾洗头水花王香皂,尤为恶劣的是用我的刮胡刀,而 且从不清洗。可悲的是,他有一身蛮力,我打不过他。我试着用对付其他舍友的办 法整治他,他都能泰然受之,电击、火烧、水淹等等,都丝毫撼动不了他扎根在此 的决心。这人是个怪物,皮实的很。没心没肺但快快乐乐的活着,不在乎吃穿享受, 不在乎我的敌意。逐渐的我也无计可施。 但他很在乎他的老婆,他唯一一次对我低声下气,是他老婆来看他的时候。他 买了包烟塞给我让我暂时回避一晚,他把宿舍当成他的洞房了,我靠! 我当然接了他的烟,做他师傅这么久,还是第一次享受这个待遇,我受之无愧。 在外面游荡了半宿,烟抽完了才半夜,我毅然的打道回府,理直气壮的开了门,上 我自己的床睡觉了。他喘着粗气,用床单把老婆的穿花裤头的半裸体卷的跟木乃伊 似的,怕泄露丝毫。我装睡轻轻打呼噜,透过蚊帐的网眼看他象扒粽子似的一层层 解开床单,他老婆在清亮的月光下玉体横陈,凹凸有致。我第一次见他这样粗鲁的 男人还能用那么轻巧的手法去爱抚女人。他们鼓捣了半夜也不得其果,最后我们三 人应该是同时悻悻入睡的。 早上他老婆为我煮了碗面条,我毫不客气的回绝了,明白告诉他,这是公司宿 舍,不是他的老家的堂屋。他老婆后来不声不响的走了,走之前帮他洗了一屋的衣 服和被单,也顺带帮我洗了,但我的雕牌洗衣粉少了半袋,那上面我做了记号的。 后来他老婆可能又来了一次,但没好意思上楼,只让他孩子上来喊他下去。那 孩子三四岁的样子,贼头贼脑,一看就不是个好苗子。怯生生的看着我,我凿了他 一个爆栗,让他滚蛋,这里可不是他乡下的老家。我顶厌烦男人到哪里都拖家带口 的。 现在好了,肖旺的叔叔调走了,他失去靠山我再也不用给他留情面了。从哪里 来给我死滚哪里去。我想好了,不择手段不计代价的也要赶他走。这间房子我准备 秋后收拾收拾,和女朋友过二人世界的温馨生活。 三 单位里的临时工合同工以及领导照顾来的身份不明的各色人等,一批批的被辞 退。领导也征求过我的意见,叫抓紧把肖旺的工作转交给我,然后让他走人。这时 候我正忙着自学考试,而肖旺也很知趣,卖力的表现,干活也不让我动手。我都惊 奇他怎么变的那么聪明,几乎我能做的工作他都能手到擒来。我正好也乐得放手, 躲在宿舍里没日没夜的看书。领导那里我也做了工作,说肖旺的业务能力比较强, 家里负担比较重,能先留着就暂时留着用,把工资降下来就是了。领导答应再留肖 旺一个月。 肖旺知道命运掌握在我手里,对我格外殷勤,下班回来后帮我打水洗衣,拖地 抹桌,每天一盒烟供我取用。他知道,他一旦失去这份酬劳丰厚的工作,老家的妻 儿将很难维持生活。 他改了诸多的毛病,甚至连睡觉时的响动都小了许多,多少次我看到他用被子 蒙着头打呼噜。有时夜里,他也会为我点个蚊香添点水什么的,这在以前是想都不 敢想的事。看他一个胡子拉茬的的大男人谦恭的为我服务,我也有点过意不去,时 常会让他尝一小瓣我买的西瓜。善良的本性使我对他的前途隐隐担心起来。我象看 着一条秋后的蚂蚱在鲜活却徒劳的蹦达,全然不知死期将近。我常常会在看书之余, 点上一根烟,看他在门外默默吸烟的愁苦身影,而回过头来他总是一脸谄笑。 我决定帮他一把,责无旁贷。 四 我是很有计谋的,单位里知晓我的人都说我有点阴,我自己不那么认为。我只 是爱琢磨,这个社会上的事其实很简单,但在愚笨的人的脑子里,一切都那么不可 掌握,一切只能随势。而我,却能洞悉很多对自己有用的机会,加以利用,不随势, 而自己造势。 我为肖旺策划的计谋,周详完美的连我自己都有点吃惊。 晚上,肖旺侍侯我完了之后,照例又靠在门前的栏杆旁抑郁的抽烟。我走过去, 靠在栏杆上,顺着他的目光看遥远天际不停眨巴眼的群星。他幽幽的叹了口气,说 :“秋后也许我该走了,真舍不得这里。云云还不知道我要辞职。到时候我怎么跟 她说呢。” 我拍了拍他,说:“肖大嫂一定会担心你,唉,找个工作确实不容易,就这样 丢了,换我也受不了。但这是大势所趋,你我左右不了形势的。” “我知道,这段时间多亏你照顾了,老弟,以前我有什么做的不到的地方你还 要多包涵,咳,我这人,………” 我觉得时机已经成熟,就直言道:“老肖,你以前是有对不起我的地方,但我 怎么会和你一般见识呢,怎么说我还是你的再生父母,我有办法帮你的。” 肖旺的眼中霎时冒出一团希望的火光,灼灼闪亮。一把攥住我的手,几乎要给 我跪下:“兄弟,你这次要能帮我,我做你佣人都心甘!” 我看不了男人手拉手,意怪怪的,忙脱开手说:“办法我已经替你想好了,应 该没有问题,细节我等会和你说,领导那边我去打通,但……。你知道,这些人不 好说话,手长……。”我用手指做出个捻钱的动作。 肖旺心领神会,犹豫着说:“那得要多少?我没有什么积蓄的,工资都寄给云 云看病,还有我那孩子夏秋就要上学,学费还欠一大截呢。”他眼中的火光渐渐黯 淡。 我忙劝说道:“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你想,你现在花点小钱,在咱们单位立 住脚了,这单位你也明白,福利高待遇高工资高,多少人捧着猪头还找不到庙门呢, 只要你转正了,以后还不是要啥有啥啊?这叫投资!懂吗?投资!” 肖旺望着我,犹疑的问:“但是真的能成吗?” 我把我的想法一五一十的对肖旺和盘端出。我讲的很轻松,他听的却冷汗涔涔。 末了我让他自己考虑,就回屋看书了。他在门外神色惨烈的思索着。 五 白天,我叫了一个卖保险的朋友过来,一憋气的为肖旺买了好几份不同险种的 保险,肖旺脸色凝重的在我的指点下一一签上自己的名字。 下午,我和他一起爬到行车上检修电路。我仔细的观测着地形,在心里默默计 算着。 晚上,肖旺买来两塑料袋的啤酒和几样小菜,我们喝了酩酊大醉。临睡觉前,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给我,眼神里充满希翼和憧憬,还有一点痴迷一点狂热。 六 这个早晨依然平和安详,象没有预谋的别的早晨一样。我带着肖旺径直向行车 走去,在昨天的例行检查中,我和肖旺发现行车的一个电机和一个行程开关有失控 现象。今天我们来处理这个故障。 偌大的车间里没有别的人,杲杲的脚步产生的空旷回音有点糁人,麻雀从外面 飞进来,带着阳光的气息停留在钢架上,它要来见证一场阴谋。 我先上了铁梯,系着安全带,顺着线路一路排查过去。找到坏了的行程开关, 我大声叫肖旺把新的开关送上来。肖旺脸色煞白,背着包,从扶梯慢慢爬上来,一 步一回头,惊惧的看着地面离他越来越远。四米高的时候他停住了,低头看了看地 面,又抬头看看我,眼神里满是绝望。我坚决的喊着:“继续上!”他裸露的手臂 上青筋凸现,微微颤动。胡子拉喳的脸贴在胳膊上,眼泪慢慢从眼眶里流出。突然, 毅然决然的向上爬了几级,面朝着我张开双臂,身体向后缓慢倾斜,象一只欲飞的 鸟正在展翅,他微笑着,向后倒去。我也微笑着。 督战的麻雀腾空而去。 七 救护车在我简单布置了现场后才呼啸而至,厂医,安保科,厂办,各自派人随 同。领导指示,不惜一切代价挽救肖旺生命。 我随即被带至安保科接受讯问。每个人都在蹙眉。是的,每年两个伤亡的名额 第一季度已经用完,这次事故不止是影响到市里的年度考核,如果限令停产整改, 那么损失之巨难以想象。 对我的讯问逐渐演变成好奇的打探,事件的每个经过和细节甚至肖旺临坠落之 前的面部表情都成了人们津津乐道的谈资。厂长指示,在调查报告出来之前,严禁 议论、传播。肖旺的叔叔被专车接来,神情激动。厂长迎将出来,说着安慰的话。 看着这一切,笑容在我嘴角绽放。 八 透过高级特护病房的玻璃可以看到肖旺全身缠满纱布,到处插着管子,他的妻 子云云忧戚的看着他,眉宇间布满哀怨。我突然想起当时他就是这样用床单裹他老 婆的,哑然失笑。 云云看到我,走了出来。我简单的询问了病情,其实对肖旺很可能终身瘫痪这 样的后果我当时就算计的很清楚,但这个傻女人竟然不知道她的丈夫这样做全是为 了她和孩子。我当然也不会告诉她。 我给她传达了厂里的处理意见:定性为工伤事故,按工伤待遇处理,并已经把 人事关系转为在编人员。考虑家庭实际困难,一次性补助伤残补贴十万元。我还告 诉告诉她保险公司的索赔事宜我正在接洽。我快意的盯着女人看,希望她能象对救 世主一样对我感激涕零。 女人讷讷的听着,不置一词,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九 秋高气爽,肖旺拖着病残的身体回家享福,虽然失去了正常的行动能力,但并 不影响他活的开心。他常让人给我带口信,叫我去他家玩,我也没事就去帮他干些 力所能及的事。云云也在期待着我去,这个女人我的滋润下也变的越来越年轻漂亮。 厂里的房子我用当时肖旺给的钱装修了一下,倒也雅致的很。女朋友搬了过来 和我一起过二人世界的幸福生活。 同年,我的法律自考本科毕业。 ------ 榕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