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唐 瑜 魏留衣按唐天之言,一路寻到了冥神谷东溪门谯亭,站在道旁,等候行人经过,问明亭 中是三官庙,方进入亭内,摸索着找到神龛,取出唐天的信放在龛前,留在亭中守候。 饥食怀中干粮,渴饮亭边溪水,偶而有路人经过,进亭小憩,却始终听不到有唐天所说 之人到来。 差不多过了二天,魏留衣用过干粮,抹一抹嘴,回想起往昔之事,胸中又是一阵激愤难 平。正当自怨自艾之际,突地心念一动,起身走到神龛前一摸,却摸不着压在香炉底下的 信。魏留衣有些讶异,细思这两天来,断断续续,曾经进亭来的人,均觉没有什么可疑,信 不可能给人拿走。然而若是给猫鼠小兽衔去,或是让山风吹走,自己亦断无不知之理。魏留 衣好生奇怪,正自寻觅,耳边忽有人道:“不用找了,信在我这儿!”声音甚是雄壮豪迈。 魏留衣大骇,他自瞎眼以后,听觉益加敏锐,让人欺到身边而不知,那是未曾有过之 事。况且身边有没有人,便是不仗听觉,单凭感觉,也体查得出。而这人是何时进亭?到亭 中多久?自己竟然一无所觉,即使是一片落叶飘进亭中,也不可能如此。魏留衣骇然之余, 刷一声拔出长剑,向前后左右各抖出一点剑花,护住周身,屏息倾听,道:“谁!是谁在这 儿?” 那豪迈声音从前方传来,道:“喂!你这人怎么回事?不分青红皂白地,便动起刀剑 来!” 从那人声息听来,那人身量似乎十分高大。魏留衣平剑护胸,道:“在下魏留衣,敢问 阁下何人,是否与唐天有旧?” 那大汉道:“你便是魏留衣。嗯!青城派魏留衣,是江湖上大大有名的人物。” 魏留衣道:“阁下尊姓大名。” 那大汉道:“我的姓名无关紧要,将来有缘,你自会知晓。嗯……”沉吟不语。 魏留衣自从遭遇重大挫折后,性情大变,从不相信任何人。肯听唐天之言来此,实已大 大违逆他的心性。他听那人语气虽不带敌意,但戒惕之心反而更增,道:“阁下不肯告知姓 名,莫非是把魏某当成了歹人!” 那大汉道:“魏兄言重了。实不相瞒,我是个草野莽夫,贱名不足启齿。不如不说也 罢!” 魏留衣冷笑道:“既是草野莽夫,贱名说出来又何妨,难道你还怕羞不成!” 那大汉道:“喂,姓魏的,好端端的,你怎地损起人来!” 魏留衣道:“哼!你藏姓埋名,行踪鬼祟,遮莫是什么江洋大盗,朝廷钦犯,是以见不 得人。” 那大汉道:“他妈的!你又骂人!你……也罢,老子也不与你计较。嘿嘿!你说我是朝 廷钦犯……那倒也差不多。又说我是江洋大盗,也不太离奇,目下虽还称不上,不过很快便 是了。咦!这倒有些希奇,我的身份,你怎地猜的这么准,莫非你是铁口神算。嗯!魏留衣 是铁口神算,江湖上倒是没听说过,唐天嘱我带你去练‘大悲赋’,想来与你是铁口神算无 关了。” 魏留衣身子微微发抖,道:“大悲赋……” 那大汉道:“不错!阴阳绝灭神鬼大悲赋!” 魏留衣颤声说道:“你……你要带我去练大悲赋?” 那大汉道:“正是。” 魏留衣道:“可是我双眼俱盲,如何练大悲赋?” 那大汉道:“那不打紧。大悲赋是用鲜血写在一面石墙上,迄今已有六十年了。你只须 沿着石墙,抚摸干涸的字迹,便可解读大悲赋。” 魏留衣手心冒汗,满心都是患得患失之情。阴阳绝灭神鬼大悲赋,乃是武林之中至高无 上的武学,一向保存在冥神谷内的神殿里,江湖上,可说人人都把进冥神谷修习大悲赋视为 无以复加的宠誉。武林人士,穷一生之心力习武练功,所为何事?而阴阳绝灭神鬼大悲赋正 是成全天下武学人士心愿的终南捷径。从不知何时开始,江湖各帮各门各派,在弟子门徒入 门,行拜师礼时,定然都会有如此一问: “你为什么想学武?” “强身健体,保家卫国。” “那你该当去学太极拳法,少林拳术。” “行侠仗义,除强扶弱。” “那你可以学一学诸葛侯府的诸葛神枪,或是秦家寨的五虎断门刀。只要不傻到真去惹 那些惹不起的人,也尽自够用了。” “报仇雪恨,歼灭强仇,洗刷耻辱。” “那你只怕须得投入青城派,或霹雳堂,或蜀中唐门,习得不外传的大内剑法、火器、 毒药暗器。” “名震江湖,独霸天下。” “…………” “…………” “那你唯有进冥神殿,参研阴阳绝灭神鬼大悲赋。” 武林中有关大悲赋的传闻,委实不胜枚举。魏留衣原本极有可能,在今年朝廷察举天下 武学茂材异士时,中式进冥神殿研习大悲赋,却一时失足,注下大错,失去这七年方有一回 的机缘。如今这神秘大汉竟说要带自己去练大悲赋,魏留衣乍闻之下,不免心神震动,但定 下心来一想,又觉得太过于不可思议。他来此地,其实只是抱着姑且一行之心,并不信这神 秘大汉有此能耐,道:“你凭什么带我去冥神殿?” 那大汉道:“我是冥神殿的殿主,为何不能。” 魏留衣道:“那不过是中等职事,仆役管家之流,何足为凭。” 那大汉道:“啊哟,你当真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了,倘若我没这能耐,唐天何必撺掇 你来找我。” 魏留衣踟蹰不决,不知该不该相信这神秘大汉。那大汉又道:“男子汉大丈夫,除死无 大患,莫不是你没胆子,不敢同我一齐去冥神殿。” 魏留衣冷笑一声,道:“你这激将之计,恁也拙劣。” 那大汉朗声长笑,道:“是我的不是,你别见怪。魏兄,我也不瞒你,其实我的心思和 唐天一般无二,只盼有人能解开这大悲赋之谜,不然这疑团压在心里,教人坐立不安。在下 诚心邀请魏兄到冥神谷一行,魏兄如信得过在下,这便随我来。” 魏留衣听他语气殷切,不似作伪,沉吟许久,道:“请带路。” 那大汉道:“请。”从声音听来,似是心中甚喜。魏留衣不动声色,那大汉当即在前引 路,魏留衣以耳代目,不疾不徐的跟在后面。约莫走了一里多路,只听得有数人上前盘诘, 那大汉引其中一人到一旁窃窃私语,不一会儿,回到原处,有人说道:“让他们进去。”那 大汉道:“魏兄,咱们可以进去了。”率先而行。 进得山门,通过宽阔的石板地面,再上一道石阶,跨过门槛,向里复行数十步,呀然一 开门声,二人跨入门内,那大汉引导魏留衣在椅子上坐下,走到一边。魏留衣闻到一阵硫磺 气味,跟着阵阵香烟散入鼻端,想是那大汉幌亮火折,点燃香烛祭拜,却不知他所拜何神。 魏留衣亦不多问,隐隐生起一股诡谲难测之感。 那大汉上完香,说道:“魏兄且在此处稍候片时,我去去就回。”魏留衣道:“请自 便。”那大汉带上大门离开。 魏留衣起身查探,四下摸索,发觉此处是一间大殿。魏留衣暗忖:“莫非这里便是冥神 殿……”以剑点地,走到神龛前,伸手过去触摸神像。手才碰到,又忙不佚地缩手回来,所 摸之物竟非木石,而是人的肌肤。魏留衣想起江湖上的传说,心里不知是憎是敬是畏。再次 伸手摸这尊神,只觉神的相貌轮廓分明,鼻梁挺直,嘴角撇起,笑的残忍狠毒之至,魏留衣 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放下手来。定一定神,忍不住又颤巍巍的举手向前,触及神像的眼 角。但感到一股凄凉哀伤之意袭上胸口,心中一阵酸楚,一时思潮汹涌,百感交集,从小到 大所经历的伤心事,在脑海交相出现,挥之不去,忍不住就要落下泪来。 魏留衣吁出一口郁闷之气,向后退开两步,隐隐觉得这尊神,似是带有一股难以测知的 魔力。正思量间,耳际听得殿外有人说着话接近,隔着大门,说些什么却听不清楚。过了片 刻,分辨出是前后六个人的步履声。两个人正在交谈,其余四人,似是这两人的随从。 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道:“……湖外风俗,用人祭魔,每以小儿妇女,生剔眼目,截取 耳鼻,埋之陷阱,沃以沸汤,糜烂肌肤,无所不至。其惨状令人不忍卒睹。” 一中年人的声音道:“下官曾听潭州知府言道:湖南多有杀人祭鬼者,朝廷以其远俗, 下令勿问。岂知本省亦有此风。” 那老人道:“七年之前,老夫初掌本省司法,试郡镇江,首问狱囚,狱囚答称:当年九 月十九日,境内雷姓大族,杀四十九人祭魔,而邻里掩盖不以闻。访之道途,方知杀人之 风,已有四十九年之久。” 那中年人叹气道:“杀人祭魔,耳目玩习,日久已成风俗。” 那老人道:“湖南之俗,好事妖神,杀人以祭之,凡得儒生为上祀,僧为次,余人为 下。本省风俗,却是每隔七年,便杀四十九名习武之士,取五脏及首,以祀魔鬼。” 那中年人道:“相传此风源起于先朝大将独孤悲……当年独孤一案,杀戮甚惨。自京及 天下,赤族不知几千户。想不到其祸遗害至今。” 那老人道:“听说老太爷与独孤悲有旧,赵大人想必深为独孤悲抱屈!” 那中年人道:“六十几年前,甘凉道上邪教聚众滋事,先父奉旨督师讨逆。几次交锋, 杀了不少邪教教徒。邪教首脑恼怒之下,竟派遣刺客,潜入营内,意图行刺先父,幸得独孤 悲现身相救,先父方能逃过一劫……虽说独孤悲有恩于先父,但他图谋不轨,大逆不道,下 官一家世受皇恩,岂能附逆。况且独孤一案,是经三堂会审定谳,若有冤曲,朝廷焉能不 察。” 那老人道:“赵大人深明大义,可敬可佩。” 那中年人道:“不敢。下官身家性命,皆出自朝廷所赐,自当粉身碎骨,报效朝廷。” 二人边走边说,从殿外经过。魏留衣寻思:“这二人好似什么地方大官,却不知他们来 这里作甚么?”突然之间,脑海里一个念头闪过,心头大震,整个人不由自主的发起抖来。 殿外诸人渐渐远离,隐隐约约,听见那老人道:“朝廷今年诏举的三位武学茂材异士: 少林寺慧明大师、青城派柳七叶先生、刀客沈白,近日将陆续抵达,我等当尽心款待。” 那中年人道:“侠以武犯禁。武人目无法纪,恃力横行,能藉此羁糜,诚属上策。” 魏留衣肃立殿中,右手搭在剑柄上,咬牙切齿地道:“唐天,你好毒的心思,哄我到此 充祭魔牲品,却也没那么容易。”他久涉江湖,多历艰险,几天前欲杀唐骏,复又开罪唐 天,本就有些怀疑唐天有这等好心,指点他来这儿练大悲赋。如今听了这二个地方大官的说 话,方醒悟唐天用心之残忍恶毒。他身处险地,已盘算底定,即使力战不敌,也当自刎而 死,决不能任人宰割,做了魔鬼的牺牲。 正当觅路离去,门外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传来,那神秘大汉推开大门进来,笑道:“魏 兄,谷里的头事人员,我都打点过了,你随时可以……”魏留衣听个分明,刷地一剑挺出, 往那大汉当胸刺去,端地疾如闪电,势若奔雷。 这招“孤注一掷”,是魏留衣瞎眼之后,自己揣悟出来的武功,取的是战国时侠客高渐 离刺秦之意。那高渐离善于击筑,曾在易水为荆轲饯行,荆轲死后,秦王闻其善筑,召他进 宫击筑,因怕他居心不测,遂瞎他的双目,高渐离置铅筑中,趁秦王听得入神之际,举筑扑 秦王,可惜给秦王避去。自古以来,瞎眼的侠客,当推高渐离为第一位。魏留衣效其举筑扑 秦王之悲惨壮烈,化为剑法,苦练而成,乃是他的保命三大绝招之一。他情知四下危机四 伏,因此下手毫不容情,一出手便是“孤注一掷”,准拟纵不能一剑将那神秘大汉刺穿,也 要教他当场身受重伤,无力反击。 那神秘大汉绝无提防下,待要闪躲,剑已及体,这一瞬间更不能有丝毫犹豫,猛地双掌 翻将上来,啪的一声,将长剑夹在双掌之间。 魏留衣虽然眼睛不能视物,但敌手的一举一动,却听的清清楚楚。只觉手中长剑好似襄 在岩壁之中,丝毫动弹不得。他万料不到这神秘大汉武功如此之高,惊骇之余,心神不乱, 左脚无声无影地飞起,踹向那大汉的小腹。突然间手上一松,那大汉撤掌飘开,避开这一 脚。魏留衣双脚连环,右脚再要踢出,却失去了那大汉所在方位。 一瞬之间,那大汉宛似平空消失了一般。 魏留衣全神贯注聆听,额头冒出的汗水一滴滴淌下来。突地旋身一剑挥出,剑风扫过, 香灰弥漫,却是香炉上三柱香香灰掉落,给他查出。他长剑平举,剑尖微微晃动,暴喝: “出来,有种的便滚出来,藏头缩尾的算什么英雄好汉。” 忽然前后左右四面八方上下满屋满室俱是那大汉的声音:“魏留衣,你奶奶的!老子一 番好意要带你去练大悲赋,你为什么没来由地刺我一剑。若不是老子还有这两下子,岂不是 给你刺死了。” 魏留衣原已抱定必死之心,只盼能激那大汉现身相斗,力拼而死,也好过给人当作猪 羊,去祭祀魔鬼。这时耳听那神秘大汉奇术,蓦地一桩从小到大已听过不知多少回的事浮上 心头,登时全身僵硬,道:“闻声在前,音扬于后,声影交错,幻音大法!这……这是幻音 大法!你……你究竟是谁?” 那大汉发出的满室声响倏忽收为一束,重回前方发出,道:“我是谁,你还不知么!” 魏留衣道:“你……你是独……独孤……”声音嘶哑,充满惶惧之意。 那神秘大汉重重哼了一声,道:“你这人究竟是怎么回事,方才以死相拼,现下又怕的 要命,你到底有什么毛病。” 魏留衣挺着长剑护在身前,一步步倒退,道:“你……你想拿我去当做魔鬼的祭品, 我……我跟你拼了。” 那大汉道:“什么?” 魏留衣有些敢怒又不敢怒,道:“你还想隐瞒!方才你出去布置一切时,正巧有两个朝 廷官员自殿外经过,他们不知殿里有人,闲谈间已将你的秘密全盘托出。你……你莫自以 为……天下无敌……便可以为所欲为,任意找人充当魔鬼牲品。” 那大汉顿了顿,道:“你……你说的是臬司和分司那两个狗官……”忽放声大笑,只震 得椽上灰尘簌簌而下。魏留衣心下惴惴不安,图思放手一搏,但又是惊疑,又是畏怕,终究 还是不敢动手。 那大汉长笑不绝,道:“魏兄,你以为……哈哈!你放心,咱们这里民风淳朴,不作兴 拿活人祭魔,时兴的是人肉包子,年岁不好,要找到一个像样的人可真着实不容易,送去祭 了魔,再上那儿找新鲜的包子馅儿,哈哈,哈哈!” 魏留衣怔一怔,怫然道:“你逍遣我么!魏某纵是武艺低微,双眼残废,却也不惧血溅 五步!”他怒气一生,傲气便起,虽然有关独孤这一门的种种传闻,打小起便听师父师叔师 伯师祖反反覆覆讲过许多回,以致他乍然间见识到传言中的独孤武学,便马上连想起这些自 己最尊敬的长辈们脸上惊惧的表情,不由自主的要胆颤心惊,但他终究是个硬汉,宁可刀刃 加颈,也绝不容许有人在言语上轻慢了他。右手紧握长剑,只要那大汉再有言语戏侮于他, 便立时要上前与之搏命。 那大汉似是自知玩笑开的不是时候,收笑道:“在下失言。得罪之处,还请见谅则 个。” 魏留衣不清楚他弄什么玄虚,知他行礼赔罪,便作揖还礼,疑惧之心,却仍是不消。 那大汉又道:“朝廷那两个狗官说的,我猜不外是本地雷姓大族,以活人生祭魔鬼之 事。本地有这种风俗,倒是不假,不过雷家并不以外姓祭魔,被挑到当作牺牲的,都是雷姓 族人。嘿嘿!那是业障,早已注定的,躲也躲不了。你大可安心,他们怎么也不会打你的主 意。你信得过我的话,我这便带你去……”突然住口不语,哑口无声。 魏留衣感觉有异,道:“出了什么事?” 那大汉道:“你……你可听见炮声。”他说第一个你字时,人尚在殿内。说第二个你字 时,声音却隔远了,人已经到了天井中。 魏留衣跟了出去,侧耳倾听,果然隐约听见远处有一两声炮响,心中一懔,想道:“此 人的耳力,竟还在我这瞎子之上。”一时只觉意兴阑珊之至。他向来争强要胜,数天之前, 剑招给唐天破去,仍不免心存日后再与之一较高下之念,这时却是真个万念俱灰,但觉此人 的武功,自己便是再苦练一辈子,也难望其项背。 只听那大汉道:“他……真的是他……魏兄你看那道浅紫色的烟火,那是他约我相见的 讯号。他……他来了。”声音颤抖,又是紧张,又是兴奋,也没想到魏留衣双眼失明,见不 到流星传讯。魏留衣心念一动,道:“可是你的心上人来了。” 那大汉道:“什……什么,你怎么知……咳,什么心上人,老子有什么心上人。老子生 平只爱喝酒赌钱,那有什么心上人。”停一停,又道:“他奶奶的!这妞儿来找我,能有什 么好事,也罢!上门是客,老子这便去瞧瞧。老子这可不是想见她,是人家找上门来,不得 不见。魏兄,你等我一等,回头咱们便去练大悲赋。”不待魏留衣回答,迈步便行,只一忽 儿时分,便已出了山门外,忽又放慢脚步,优然缓行,走了一会儿,脚下愈来愈快。魏留衣 颇为好奇,心里亦不免尚存疑虑,远远跟在那大汉身后,要看他葫芦里头到底卖什么药。但 听那大汉步伐声忽缓忽疾,忽慢忽快,似乎未曾留意到魏留衣也跟了上来。 约莫走出二里路,那大汉停了下来。魏留衣耳闻风拂林梢,山鸟啾唧之声,察觉身边是 一片树林,于是走进林中,立在一株两手环抱粗细的树干之后,相距那大汉所在之处约有十 丈远。 只听得一个柔媚的女子声音叫了一声什么,说道:“你来了。” 那大汉不知是太过紧张还是怎地,道:“是,是,你来了,不,不,我来了,我来 了。”直似方寸大乱,语无伦次。 那女子轻笑一声,道:“你还是老样子,一点都没变。” 那大汉道:“是,是,我没变,你也没变,我们都没变。” 那女子静默了一会,道:“……怎么样,近来过的如何?还喝酒么?” 那大汉道:“近来……嘿嘿!还好,还好。酒是不能不喝的,不喝酒做人就没什么意思 了。” 那女子道:“你……你不开心吗?” 那大汉声音有些苦涩,干笑两声,道:“不开心!哈哈,我又不是穷极无聊之辈,一个 人没事那来不开心。” 那女子又是半晌不语。隔了好一阵子,才道:“那就好……” 那大汉道:“有什么事吗?” 那女子迟疑片刻,嗫嚅道:“我……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那大汉毫无半点犹豫,道:“成!” 那女子顿了顿,语音有些哽咽,道:“……多谢。” 二人俱沉默下来。良久,那大汉才打破僵硬的气氛,道:“什么事?” “取暖!”那女子缓缓吐语,说道。 “取暖?”那大汉道。 那女子道:“不错,取暖。”声调坚定清脆,道:“盗取江南雷家霹雳堂的‘百丈 暖’。” “霹雳堂,百丈暖!”魏留衣闻言一震,心想:“这女子竟然也要‘百丈暖’!” 那大汉来回踱步,道:“你要‘百丈暖’!” 那女子道:“是。” 那大汉道:“你是为谁?唐……还是药门?” 那女子道:“这……这重要吗?” 那大汉停下,道:“不,我随口问问。” 那女子默然。过了一会,才道:“‘百丈暖’在霄天塔里。武林中素来流传一句话: ‘宁入枉死城,不进霄天塔’。霄天塔的歹毒机关,据说纵然是神鬼也难闯过。” 那大汉道:“嗯!我亦多有所闻。” 那女子道:“我们蜀中唐门,为了取得‘百丈暖’,多年来派遣过不少高手,潜入霄天 塔,却都惨死于其中。不过总算也让我们摸清了霄天塔的底细,并得到十二把霄天塔机关门 户的钥匙。” 那大汉道:“哦!” 那女子道:“亏得这些高手的牺牲,加上这十二把钥匙,我们终于研商出破解霄天塔机 关布置的法子。如今,所争差的,便在一个智勇双全之士,去付诸实行。” 那大汉呵呵笑道:“如此说来,我便是那位智勇双全之士了。呵呵,那倒也是,我确实 是有勇有谋,有智有胆。成,我这便上霄天塔去取‘百丈暖’来给你。”他说去就去,大步 踏出,向西而行。 那女子道:“喂!你……停一停。” 那大汉停下脚步,退回原位,笑道:“怎么,又有何事?” 那女子道:“你呀!这么大的人了,还像小孩子似的,恁地不正经。” 那大汉哈哈一笑。那女子又道:“来,你坐下来,我将霄天塔机关布置情形,以及这十 二把钥匙的用法,说给你听。” 那大汉道:“麻不麻烦,倘若当真麻烦的紧,便无须说了,反正我也记不住。” 那女子道:“你又偷懒了。生死大事,怎能等闲视之。”当下从霄天塔里外环境说起, 将各机关门户布置情形,开门次序,逐一细说。钥匙有十二把,门户却有十三道,缺了最后 一道门户之钥,她又分述其中状况。魏留衣远远站在一旁,但听那女子言笑晏晏,娓娓道 来,语音柔媚,吐属优雅,有时关切之情,溢于言外,令人如饮薄醴,心魂欲醉。霄天塔的 机关布置,原本甚是繁复,其中颇涉及奇门五行土木营造之学,但经她不厌其烦,由浅入 深,详加解释,诸多细节,自然而然,便深印脑中,完全不须费心记忆。一席话下来,只觉 周身舒畅,心旷神怡,浑不知疲倦是何物。魏留衣仰起头来,感觉日光斜照,原来不知不觉 中,已过了一个多时辰。 忽听得哈哈大笑之声,那大汉十分开朗的笑道:“哈哈,我全记清了,你真是好口才, 教我破解这劳什子的不知所云,希奇古怪机关,我一听就懂,我长这么大,学武功也从没这 么快过。哈哈!不如这样。待我盗得‘百丈暖’,你来教我读书做文章,考状元做翰林,成 不成。” 那女子道:“你若真有心,怎会不成。可是,可是……只怕我……”说到最后几个字, 语声细微,几不可闻。 那大汉道:“是了,我忘了你和唐天……这不妨,唐天和我是过命的交情,他不会不允 许的。” 那女子道:“不,不关天哥的事,是我自己不好,我……我……”似乎有苦难言。 那大汉道:“你……不要为难,若是真有不便,就不要勉强。我又不是真要读书考状 元,只不过有个因头,好去寻你罢了。你别放在心上,刚才我说的话,你就当我在放……” 他大约想说放屁,临时想到不雅,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那女子轻轻一笑,道:“我……”收笑不语,沉静许久,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其 实,若是你帮我取得了‘百丈暖’,我……我便是蜀中唐门的掌门人了,那是蜀中唐门开宗 立派以来,第一个女掌门,咱们再要见面,便没那么方便了。” 那大汉道:“掌门人?你……” 那女子道:“不错,掌门人。日前掌门老爷召集本门众长老以及门下各分舵舵主聚会, 宣告册立掌门继承人,立唐天为大爷,立……立我为夫人。” 那大汉道:“夫人!”说出的话,竟不类人声,犹似饿兽夜号,道:“夫人…… 你……” 那女子道:“不错,夫人!”只听她缓言说道,声音便似冷森森的刀锋划过寒冬的坚 冰:“我已经嫁给了掌门老爷。” 那大汉蹬蹬蹬连退三步,每一步踏出,足下彷佛均有千钧重力。喀的一声,那大汉撞断 一株树还是什么,连连喘气,道:“你……你怎能嫁给他,他已经那么老了,又是你的尊 长,你……你怎么可以……” 那女子道:“他虽是本门掌门,出身却非唐氏一系,乃是本门第一个以外姓子弟,登上 掌门座位的人。年岁虽长我许多,但老持稳重,待……待我也很好……” 碰碰碰三响,似有人胸口给重重擂了几拳,接着又传来巨人奔腾之声,那大汉一下子冲 到了十余丈外,发出一声晴天霹雳般的大吼。魏留衣耳中嗡嗡作响,只觉胸腹间气血翻涌, 说不出的难过。那大汉腾腾腾又奔回来,道:“你……你没事吧!” 那女子道:“我……我没事。”出声甚是勉强,显是正在竭力调均呼吸。那大汉道: “我……我来帮你。”过了半晌,那女子幽幽叹了一口气,道:“多谢。” 那大汉怔怔地道:“你……你……你真是心甘情愿吗?” 那女子低声饮泣,不言不语,那大汉冲口而出,道:“我带……”听他的口气,像是要 说:“我带你走。”但只讲了两个字,便嘎然而止。魏留衣暗自纳闷,心想这大汉武功之 高,简直匪夷所思,他若要带这女子离开,蜀中唐门纵是倾一门之众,怕也耐何他不得,却 不知他有何顾忌。 那女子不再啜泣,片时过后,十分平静的道:“我是心甘情愿。” 那大汉道:“你是心甘情愿。”泄了气一般,道:“你是心甘情愿,我不信。” 那女子轻轻说道:“你……为何不信呢?本门药门的弟子,是如何给那帮自命正人君子 的人欺负,你难道不知么!” 魏留衣听到这里,心下恍然,想道:“原来如此。” 原来这数十年来,蜀中唐门门众在暗器使用上,便一直有两派回然不同的见解。一派认 为,暗器本是杀人的武器,既要制敌,当然便得在暗器上喂上绝毒的毒药。但另一派却认 为,暗器是正派兵器,与拳脚器械,同为武学三大门之一,只是给无耻小人一喂毒,这才让 人瞧低了。主张暗器喂毒的,以唐门药门为正统自居;主张暗器不喂毒的,要将暗器变成明 器,江湖上的人为别于唐门药门,统称之唐门明器派。由于两派的主张大相迳庭,又互不相 让,以至明争暗斗,几已到水火难容的田地。江湖盛传,蜀中唐门向有独霸天下之意图,若 非门内始终存有岐异,内斗不暇,以唐门的实力,中原武林,早已纷扰不安。从那女子言下 之意听起来,想是那女子要牺牲一己,色诱唐门掌门,对付明器派。 那大汉喃喃说道:“那又如何,那又如何,蜀中唐门就是有十七八派之争,你……你也 不能嫁给他啊!他……他……” “正邪对立,博斗终生。四十多年前,蜀中唐门因为对本门藉以扬名立万的暗器功夫, 在使用手法上发生不同的见解,双方争持不下,相互叫嚣骂阵,最后约定比武以决何者为 尊。本门开派祖师唐笑羽祖师爷,为了阻却这场恶斗,抱病上阵,施展出本门镇门绝技‘大 衍神箭’,艺惊全场,乃压下这两派之争。而祖师爷也引发旧伤,拖到晚上,吐血而亡。 “祖师爷的伤,据说是和一个万恶不赦的大魔头交手时种下的,缠延已有十余年之久。 只因两派内斗,使祖师爷殒身,众人悲恸之余,暂时相安无事。可是明器派众,却仍然把药 门视为毒蛇猛兽,总是存有将药门赶尽杀绝的念头。正邪对立,博斗终生,就是明器派始终 不肯接纳药门,要将药门尽数铲除的誓言。” 树上枝叶沙沙作响,一片树叶飘呀飘地落下来。微风轻轻吹动,将那女子的声音,一字 一字的送来: “明器派的人,一直瞧不起药门,他们认为药门的人在暗器上淬上毒药,是投机取巧, 只求速成,不循武学之正道,侮蔑了神圣的暗器。殊不知提炼毒药,也是一门极大的学问, 钻研到精深之处,亦不逊当世任何一门高深的武功。况且以药伤人,只要掌控得宜,更能收 制敌而不伤其性命之效,明器派自居侠义道,目光短浅,实如井底之蛙。 “然而近年来,唐门明器派人才辈出,而药门却日趋势微。这几年,唐天以一身超凡绝 俗的暗器修为,惊才绝艳的旷世之才,崛起于明器派,明器派在他的带领下,声势愈来愈 大,唐门药门,已面临被明器派兼并吞灭的危机。但是……”那女子语音坚贞有如弦断: “蜀中唐门的正宗是药门,不是明器派那帮牛鬼蛇神,这是蜀中唐门开宗立派六十年来,不 容任何人抹煞的事实。” 那大汉道:“因此,你……你就不惜委屈自己,嫁给唐老爷!” 那女子道:“最近老爷子已经不太管事了,明器派那帮人私底下不断的打压药门,侮蔑 药门,抹黑药门,老爷子也都不闻不问。可是,老爷子终究是蜀中唐门的掌门老爷,在唐家 堡里,掌有至高无上的大权。因此,我们一定要拉拢老爷子,只要老爷子站在我们这一边, 唐门正宗,就依然还是药门。” 那大汉无声无息,默然有若已经不在世间。四下忽然间变得异乎寻常的沉寂。风不再吹 拂,鸟不再啾鸣。许久,许久,那大汉才开口,声音好像从万丈深渊里传来,他道:“唐天 呢?难道你忘了唐天!” “唐天,我和他之间,已不再有任何瓜葛。”那女子以不带任何波澜的口吻,生冷地, 冰寒地,说出了这句话。 “一开始,我们就错了,我不想我们这么一直错下去。” 那大汉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步踩出,一步接一步,一步重逾一步,远离那女子。 那女子道:“你现下明白,何以我一定要得到‘百丈暖’了吧!” 那大汉终于还是停下,道:“为什么?” 那女子道:“那日,掌门老爷当众人之面,和我二人约定,倘若,我能取得霹雳堂的 ‘百丈暖’,那么我,就是蜀中唐门的掌门夫人,假如,‘百丈暖’为唐天所得,那么,唐 天就是唐门的掌门大爷。” 那大汉道:“原来如此。” 那女子叮叮当当的取出不知什么金属之物,道:“假若,你还念着我们之间一点情谊, 我希望你,九天后,带着这十二把钥匙,帮我办这件事。” 那大汉道:“九天后,九天后……” 那女子道:“是的,九天后。只有在九天后九月十九日,你才有机会潜入霹雳堂,直接 闯进霄天塔,盗取‘百丈暖’!” 那大汉道:“为什么?” 那女子道:“因为霹雳堂雷家的人,供奉一尊专司人心怨恨悲愤的冥冥之魔,每隔七年 的九月十九日亥时,冥冥之魔降临之际,雷家的人就会在冥魔谷,用七七四十九个族人的五 脏及首,献给冥冥之魔。” 那大汉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那女子语声忽变得恍惚缥缈,又极肃重庄严,呢喃着有若梵唱:“冥冥之魔,诸魔之 尊,冥魔降生,万物不亨……天裂地毁,鬼灭神崩……”伴随着细碎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以致终不可闻。 叮的一声轻响,那大汉毕竟还是拿起那女子留下的钥匙。那女子离开已久,他孤伶伶 的,低回徘徊,却不离去。 魏留衣暗自喟然。他虽看不见,却也能感受出那大汉用情之深。 霹雳堂的百丈暖;霄天塔的机关,那已和冥神殿的大悲赋一样,成了武林中永远无法破 解的难题。 然而进冥神殿能带来无以复加的荣耀,而进霄天塔,却唯有毁灭与死亡而已。 这大汉,竟要用自己的性命,来换得那女子一份属于别人的妩媚。 天下真有这么痴心的汉子么! 魏留衣想起梁雪茗,想起她的胸、她的臀;想起她的肉体、她的放荡,紧握的拳头,指 甲已经深深陷入手心,沁出血来。 “那是我的,那是她要给我的,我那么用功,那么拼命,练成剑法,立下大功,才能在 青城派有那么高的地位,她才会喜欢上我,主动来接近我,把她自己给了我。 “我流这么多汗,流这么多血,难道就不该享有这么一个女人么! “为什么那些人要毁了我,为什么老天爷要对我这么不公平!我那么努力,一心向上, 为什么我不能得到我应得的东西!” 魏留衣愤懑、怨怼、不平、不服,假如有天,他一定要咒天;假如有佛,他一定要诋 佛;假如他有能力,他一定要毁天灭地,绝灭阴阳。 忽然间,一只瘦弱的手掌在他的肩头上拍了一下,一个苍老、疲颓、软弱、有气无力的 声音,说了一句话:“是的,苍天本来就不公,人间本来尽不平,天地本来不公平,你能领 悟这个道理,庶几,就能练成阴阳绝灭神鬼大悲赋!” 魏留衣一呆,激昂的神志,几乎崩溃。 噗通一声,那大汉跪在地上,道:“属下参见主公。” 那大汉前方,出现一个老人的声音,道:“起来吧!” 那大汉却不起身,咚咚咚咚,磕头如捣蒜,碰得地面直响。老人不再言语,亦不加阻 止。那大汉重重的磕头,碰撞之声,震动山谷。 他受了何等深刻的伤害,否则,何以他直似要以头为槌,以地为鼓,击鼓起伤,歌哭恶 魔。 “唐瑜,这女子一定是唐瑜。蜀中唐门的唐瑜。”魏留衣冷静下来,心里浮现出这个名 字―― 唐瑜。 一个最美丽的名字。 一个抢走了所有风采的名字。 魏留衣想着这个名字,想到近年来武林最轰传的一件事,不知不觉里,彷佛也浸淫沉入 了其中…… 少林古刹,千年以来的武学圣殿,武林中最传奇,最神秘的地方。 一介弱质女流,会为了什么事开罪少林,要被拘禁起来,将自己的花样年华,青春岁 月,都用来苦苦忏悔自己的罪愆。 只因一个少林俗家弟子,为了她妩媚的一笑,不惜抛妻弃子,潜入侦缉营,而惨死在大 内高手的乱刀之下。 还是为了一个出家十年的少林僧人,因她温柔的一句话,便破戒还俗,独闯霹雳堂,给 雷家的火器炸的尸骨无存。 她种下这么重大的罪孽,犯下这么样的滔天大错,而她甚至不须动一动手指,只要她笑 一笑,说一句话。 是什么样的魔力,使得少林的两大高徒,身葬人亡,而无怨无悔。 就那妩媚的笑靥,轻柔的细语! 她定是魔女,才会有这等魔力。 她是魔女,只有广大宽慈的佛法,才能消除她的魔性。 她真的是魔女,不然,怎会有这么一个恶魔一般的大汉来救她。 三十六棍僧,十八罗汉阵,连达摩院首座的伏魔杖,藏经阁长老的降魔杵都出手了,都 挡不住那个恶魔。 这大汉是谁?他是从何而来?难道,他真是冥界的恶魔! 这么一条威风凛凛的大汉,竟会是冥界的恶魔。 这么一位妩媚动人的女郎,竟会是恶魔心属的魔女: 唐瑜。 一个教女人嫉妒怨毒的传奇女子。 一个让男人迷恋痴狂的神秘女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