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唐 幽 二人在香堂里,一时相对无语。过了一会,唐老爷道:“时候也不早了,我们回房歇息 吧!”唐瑜一怔,身子微微一缩,道:“我……我还不累。”唐老爷道:“你不累,嗯!” 眉头皱了起来,道:“唐雷和唐风这两个家伙,愈来愈无法无天了!”唐瑜错愕,心想: “雷二哥、风五哥来了么!”定神聆听,隐约听见院子外头有争斗之声,只是隔得远了,不 甚清楚。 便在此时,院子里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道:“站住!没有老爷子的允许,这里谁都不准 进来,你们二人,还不快出去!” 半晌,只听一个嘹的声音说道:“哈!我道是谁,原来是幽老三。” 一个浑厚的声音接着道:“老五,老三教我们出去,我们……我们听是不听?” 嘹声音嘿的一声,道:“他教我们出去,我们就出去,那么他若是多说了一个滚字,让 我们滚出去,我们岂不是得真的滚出去。” 浑厚声音道:“这……嗯!” 嘹亮声音又道:“你是鸡蛋鸭蛋么!从这里滚到门口,你倒是滚来让我瞧瞧!” 浑厚声音道:“老三没让我们用滚的出去。” 嘹声音道:“这么说,老三只教我们出去,没教我们滚出去,已经是给了我们唐门四布 老大的面子。” 这说话的两人,乃是唐门四布里的唐雷和唐风;而低沉嗓音的那人,则是“控神黄泉” 唐幽。 唐幽是唐门明器派排名第三的高手。七年前他参予唐门与霹雳堂的沱江赵家渡大战,曾 立下极大的战功,但受创甚钜,全身被火器灼伤十余处。后来虽然幸能治愈,脸上却留下极 可怕的疤痕,宛如鬼怪,令人望之生怖。 当年战役,实由明器派唐天倡议,是以唐门参予大战的人,也多是与唐天同一辈的明器 派高手。大战之后,明器派的人敬重唐幽为唐门英雄,见到他可怖的颜面,尚能念及他血战 之功,不以为怪。但时日既久,唐门明器派崛起一批新的人物,昔年惨痛战史,除了身临其 境的人记忆犹新外,这批少年门徒,只当那是陈年史迹,毫不放在心上。对那些在战役中, 残肢断臂,变成废人,又自恃战功,身居要津的所谓唐门英雄,便多有排斥;唐幽便是在这 种情形下,愤而脱离明器派,转投药门。 唐幽此举,自然令明器派大为不满,而其中又以当年亦立有战功的唐门四布为最。 只听得发出浑厚之声的唐雷说道:“自己兄弟,什么给不给面子。老三,过去的事,就 算了吧!你……你也别再蒙着脸了。” 发出嘹声音的唐风道:“一个人要是光明正大,坦坦荡荡,走到那里,都是理直气壮, 谁敢说他一句不是,何必蒙着脸。除非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才不敢用真面目见人。” 唐雷道:“咳,老三,老五说话刻薄,你别理他,我知道你一向光明磊落,拿得起,放 得下,有人看你不顺眼,你行得稳,坐得正,又何必理会他们,有什么看不开的非得要委曲 自己,托庇在那专施下三滥技俩的药门里,没的辱没了自己……” “住口!”那唐幽一声怒喝,道:“你们说够了!说够了就快出去!” 唐风道:“呵呵!恼羞成怒了!我以为药门的人,都是没有羞耻之心,想不到……啊 唷!你暗算我。”嗤嗤数声,显是唐幽按耐不住,发出暗器,攻击二人。 一时屋外脚步声、暗器声夹杂斥骂声不断,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寂静的夜里,三人粗 重的喘息声隐隐可闻;这唐门三大高手动手过招之惊险激烈,可想而见,唐瑜不禁暗自心 惊。 先前唐老爷早已吩附下去,今夜南院里不许任何人出入,未得传令,在院子外边当值的 唐门分舵弟子,也不敢进来相助唐幽。过了片时,才听唐雷说道:“好家伙! 九毒奇门针……你居然用上这等歹毒暗器来对付出生入死的兄弟,亏你外号‘控神黄 泉’!”语声十分愤然。 唐风大声道:“幽老三,你的成名暗器‘黄泉添魂镖’呢?你的‘控神擒魔手’呢?咱 们唐门的‘控神擒魔手’,掌力之威猛,足以控恶神,擒妖魔,当年无羽老太爷座下十九名 弟子,就只有你能在十年之中练成;你为什么不用?为什么?你用‘控神擒魔手’打我啊! 打死了我也心甘!”愈说愈是激动,声中已带悲音。 唐雷骂道:“老五,你羞是不羞,怎地要哭了一般!枉你自夸英雄好汉……唉!”叹一 口气,又道:“‘天命无常,世道无纲,黄泉添魂,唐门飞镖’。唐门祖传的暗器手法,实 为孔老夫子所说的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中的射艺,虽名之曰暗器,但无一不是坦荡荡的 兵器。只叹有人自甘堕落,不肯下苦功习练射艺,弃正道而取邪途,徒逞一时之快,在这么 坦荡的兵器上涂上毒药……可叹啊!可叹!” 书房内的唐老爷听到这儿,弗然变脸,扬声道:“统通给我进来!” 唐雷噤声住口,唐风哑然失声,唐幽默然不语。 不多时,门外脚步声响起,呀的一声,房门推开,三个人鱼贯走进。一个长身大汉,一 个是个身量甚高的瘦子,另一个容貌十分骇人,整张脸凹凹凸凸,都是紫黑色的疤痕。三人 进房站定,向着唐老爷,一齐躬身行礼,道:“老爷子安好!” 唐老爷哼了一声,道:“唐雷、唐风,你们俩个胆子愈来愈大了!” 那瘦子和长身大汉脸色一变,同时向后退开两步,长身大汉唐雷道:“不知属下犯了第 几条门规,请老爷子示下。” 唐老爷未语,唐瑜向前一步,道:“二哥、五哥,六…………”话未说完,忽觉一只瘦 弱无力的手按在自己肩膀,一股软绵绵的内息传将过来,喉咙一窒,便说不出话来。唐瑜不 须回头,只闻到一股老朽枯败的气味,便知是唐老爷,只是不知唐老爷如何欺近自己身边。 唐雷和那瘦子唐风只见人影一晃,眼前一花,唐老爷便已到了唐瑜身边,按着唐瑜肩头,又 是一付老得站不稳模样,两人心中惊异,均想:唐幽武功与自己在伯仲之间,再加上深不可 测的唐老爷,自己二人可讨不了好,不禁暗自戒备。 唐老爷眯着眼睛道:“我不是派你们去广东了么!你们来这儿做什么?” 唐雷和唐风互觑一眼,唐雷道:“启禀老爷子,属下二人特来向老爷子求情,求老爷子 饶恕唐雨和唐云。” 唐风道:“正是。老爷子,属下二人敢以性命担保,唐雨唐云二人绝无异心。” 唐老爷道:“嗯,原来你们是为唐雨唐云来的。” 唐雷道:“是的,我们两人一听说本门出了这么大的事,又听说老爷子也到了江南,便 披星戴月的赶来求见老爷子,那知那分舵主唐鹤却不肯让我们进来见老爷子,我们说好说 歹,他就是不肯通融,后来我跟唐鹤说翻了动手,唐鹤他们拦我不住,便让我闯了进来;这 一切都是属下自作主张,跟其他人全然无关。” 唐风道:“放屁,你这人一板一眼,做事从不知变通,什么时候学会自作主张了!老爷 子,说要闯进南院见老爷子的人是我,动手打人的也是我,唐雷是被我硬拉进来的,老爷子 要是以为我们有什么不对,唐风一人认下了。” 唐雷道:“不,不,不,老爷子莫听唐风胡说,本门一向长幼分明,唐风要听命于我, 是我命唐风跟我进来的。” 唐风还抢着要说话,唐瑜忽展颜一笑,道:“老爷子,我说句话成不成!”唐老爷看了 她一眼,道:“成,有何不可。”把放在唐瑜肩膀上的手拿开,慢吞吞又坐回椅上。唐瑜笑 道:“雷二哥、风五哥,你们去了趟广东,广东好不好玩。” 唐风见唐瑜笑灿如花,只感一阵迷糊,道:“好玩得紧,你想不想去?”唐瑜道:“想 啊!你们去广东对付粤西三霸,可遇上什么凶险!”唐风道:“没有,不过那粤西三霸倒也 不是浪得虚名之辈,他们三人战我们二人,恰恰打成平手,我们暗器还未出手,见他们三人 邀的帮手来了,只好先撤退再说。”唐瑜柔声道:“真是辛苦你们了!”唐风只觉一股暖流 冲上胸口,整个人都膨胀起来,道:“不辛苦,不辛苦,夫人不怪我们临阵脱逃,我们真是 心中有愧。格老子!老二,咱们现下就再去广东,把粤西三霸抓回来。” 唐雷看唐风痴痴迷迷的看着唐瑜,唐老爷就在一旁,用手肘顶了唐风一下,道:“启禀 老爷子和夫人,广东我们是定要再去的。我们刚到,有些事情不大清楚,据我所知,唐天应 该会在今夜动手盗‘百丈暖’,不知事情进行的如何,须不须我二人前往相助。” 唐老爷斜睨唐瑜一眼,道:“难得你们有这等义气。不过唐天他已经在外头请一位武林 高手相助,这件事,我看你们是插不上手。” 唐雷不解道:“咱们唐门没有高手么?天老大为何找外人帮他?” 唐老爷道:“这件事不能张扬出去,万一出了乱子,怕又将引起唐门与霹雳堂之争,是 以唐天才找外人动手。” 唐风插嘴道:“霹雳堂有什么了不起;与他们相争有什么好怕。照我说,咱们干脆杀进 霹雳堂,逼他们交出‘百丈暖’。” 唐瑜温颜道:“风五哥,咱们可不能如此托大,霹雳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百丈 暖’是他们的镇家之宝,他们拼了命不要,也要保住‘百丈暖’,咱们可不能轻忽了他们这 股捍卫家业的气势。”她的声音轻柔之中带着娇媚,话里虽有教诲味道,唐风依然连连点头 称是。唐风脾气乖张怪戾,年纪也长了唐瑜近十岁,但在唐瑜面前,却没了魂似的,浑不似 平常模样。 唐瑜又道:“霹雳堂的火器犀利霸道,以本门的暗器功夫,堂堂正正与之对决,虽不致 输给他们,但难免有损伤。霹雳堂仇视本门已久,对付本门的手段,可说无所不用其极,他 既不讲江湖规矩,我们迫于无耐,也只好以毒药暗器对付他们了。二哥,五哥,你们说我说 得对么!” 一讲到毒药暗器,唐风马上大大不以为然,望了唐雷一眼,唐雷清清嗓门,道:“夫人 所言虽然有道理,但属下以为,暗器上还是不淬毒的好,这关系本门弟子暗器功夫的精进与 否,暗器上一淬毒,伤人容易,弟子们便不肯下苦功练暗器功夫了。”唐风道:“正是,一 把唐门毒砂洒将出去,那需讲什么手劲、准头、眼力,人人都如此,本门许多暗器绝学便要 失传了。” 唐瑜道:“然则本门也是有许多药门高手,暗器手法亦臻上乘。” 唐雷道:“未必,未必,武学一道,在于诚,在于专,在暗器上淬毒,便已不诚,更何 况分心炼药。”唐瑜道:“在暗器上炼上药物,岂不使暗器更增威力!”唐风道:“那是唬 人的,遇上真正的高手,伤人不成反害己。” 唐瑜目孕深意的看着唐幽,妩媚一笑,道:“幽三哥,你帮我说句话,成不成。” 唐雷、唐风向唐幽望去,唐幽低着头想了许久,道:“是不是唬人的,要打过才知 道。” 唐风冷笑一声,道:“讲打,你奶奶的!这是你说的。” 唐幽道:“不错!”身子半转,目光炯炯的盯着唐风,双手缓缓拢入两袖之中。刹时 间,香堂里便笼罩上一层肃杀森冷之气。唐雷唐风不想唐幽一言不合,便要动手,唐风火气 上升,大声道:“你奶奶的!打就打,雷老二,你别出手,看我对付这个龟儿子!”他全神 戒备的说着话,两眼始终不离唐幽拢在衣袖的双手。 唐老爷眉头一皱,道:“他奶奶的!你们有完没完!说动手就动手,有没有把我放在眼 里!唐幽,你今天是怎么回事?”唐幽竟不说话,他与唐风对峙之势已成,两人谁也不敢先 松懈下来。唐老爷道:“反了!反了!”他知道唐幽个性执拗,颜面受创后,经常整日不吭 一声。先前给唐风的话一激,几年累积下来的抑郁发作出来,只怕不与唐风见个真章,不肯 罢休。 唐雷见两人一触即发,也慌了手脚,忙道:“有话好说;老三,咱们好歹做过十几年兄 弟,千万不要伤了和气……”语声未落,唐幽双臂一展,两道劲风拂出,屋里灯火骤然熄 灭,顿时房内一片漆黑。隐约见到黑影晃动,听得数道暗器破空之声,唐风断喝: “龟……”嘎然而止。一团黑影从窗口穿了出去,十余道紫芒夹着月光射了进来,唐老爷闷 哼一声,向后疾退,闪到唐雷身边,一推唐雷,道:“快挡!这是‘九毒奇门针’!” 唐雷吃了一惊,双臂一振,连连挥动,一时嗤声不绝,满室俱是暗器飞舞,半空中相互 撞击,发出叮叮叮的声音,全都落了下来。 唐老爷道:“快,点灯。”房内亮起,唐雷晃起火折子,才见唐风捂着脸站在一旁,一 脸茫然之色,唐瑜与唐幽已经不在房里。唐老爷怒气冲冲,从窗口穿了出去,这时一个五十 来岁的汉子领着十几个人,举着火把,冲进院子里,见到唐老爷,都停步下来。那汉子躬身 道:“老爷子,出了什么事?”唐老爷怒道:“唐鹤,谁让你们进来!唐幽和唐瑜呢?”那 汉子道:“他们……”一抬头,见到唐雷唐风出现在唐老爷后面,那汉子怪叫一声,道: “唐风,你敢行刺老爷子!”跳起来挥刀便向唐风砍去。 那汉子唐鹤乃是此间分舵舵主,方才他值刀守在院子外,正焦急的走来走去,不停地问 旁边的副分舵主:“怎么办!怎么办!他们闯进去了,怎么办!”一回头,便见唐幽横抱着 唐瑜,飞奔而来。 唐鹤迎上前去,唐幽胸襟泄满鲜血,一见唐鹤,便道:“唐雷唐风行刺老爷子,夫人受 了伤,快进去帮忙!”唐鹤大惊失色,他知道唐幽是唐老爷近身护法,自然深信不疑。当即 拔出单刀,率领一干部属奔进来。 这唐鹤其实是个草包,只因他是唐门嫡系,辈份又高,是以坐上分舵主之位。 唐风正没好气,见唐鹤不分青红皂白地一刀砍过来,那里还按耐得住,叱道:“你这死 老头!”侧身避开这一刀,右手一探,便把唐鹤的单刀夺下,跟着一脚把他踹开。 唐鹤的部属赶紧上前将他搀起,唐鹤狼狈的扶着腰,气急败坏的指着唐风道:“你…… 你敢打我!”唐老爷看他一付色厉内荏之状,不禁摇头,心想:“我虽窝囊,也还不至于如 此,唐瑜啊!唐瑜,你要是看见唐鹤这付德性,还会认为我当上掌门是唐门之耻么!”叹了 一口气,道:“唐雷,唐风。”唐风正指着唐鹤破口大骂,唐鹤挣的满脸通红,唐雷拉了唐 风一把,道:“属下在!”唐老爷望着远方,想了许久,道:“传令下去,唐幽叛门,格杀 勿论!” 唐风闻言一怔,喃喃道:“唐幽叛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