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清明 作者:索文 一 天亮了,闹钟没响,天花板是灰色的,对面的电影海报上,安吉丽娜。朱丽 很神气地摆弄着那把M1000 ,我去玩具市场看过几次了,这种款式的仿真枪一直 没有货。 我叫了一声宋媛,没人应,于是坐起身来,想倒杯水喝,茶壶是空的,是的, 我们分手一个月了,这个习惯要改,我打开宿舍门,到走廊拐角的水龙头猛灌一 气,彻底地清醒了。 二 草草地涮牙洗脸,然后拿出最好的一套西装换上,今天周六,我要去师大看 妹妹。爸爸来信了,问我们清明回不回去,要给妈和爷爷奶奶扫墓,我得问问妹 妹的意见。 “你妈这辈子不容易,你们得回来看看她。”爸在信里这么说。 是啊,妈不容易。 三 昨天给妹妹挂了个电话,妹妹的语气很无所谓,“不回去,我要考试了。” 我心里来气,不知道该怎么骂她,这个丫头怎么这么不象话。 四 长街的晨风很凉爽,会让人心情好一些,时间已经九点了,我去超市给妹妹 买了一斤果冻,她爱吃,妹妹很省,我知道,她上大学头一个学期就没向爸要过 生活费了,她晓得到茶馆里拉二胡,挣生活费,都说如今人的品味上来了,我怎 么感觉那是装的,一群先富起来的人,口袋里有点钱,晓得到茶馆买风雅来了, 不管怎么样,妹妹是红了,有时候一晚上赶两三个场,挣的绝对比我一个月的工 资多。 妹妹不乱花钱,钱都存着,缴学费,买书,寄给爸爸。 妹妹会拉二胡,那是小时候跟村头的杨孝材学的,杨孝材比我还小着辈份, 看到妹妹要叫表姑,杨孝材拉二胡是绝了,十里八乡的但凡唱大戏都请他,只因 那帮二胡都没他有货,杨孝材拉二胡有个作派,爱先喝二两小酒,不多不少,二 两,酒倒不拘优劣,喝罢了,把二胡架上膝,试试弦,闭着眼摇头晃脑地拉开了。 那声音流水一样,淅淅沥沥地出来,很悲,妹妹小时候很沉静,常常喜欢蹲在杨 孝材身边听他拉,睁着一双黑黑的大眼睛望着杨孝材忘情而抽搐的脸,很陶醉的 样子。杨孝材拉完一曲,总要停下来,睁开眼,问妹妹:“表姑,爱听吗?”妹 妹点点头,杨孝材就很满足地说:“好,再拉一曲。” 五 妈妈一直不喜欢杨孝材,妈妈是个直人,她就敢当着杨孝材的面骂他:“你 这个懒汉,只晓得喝酒、拉二胡、赶场子,几时看见你拉个堂客出来?”这个时 候杨孝材是不敢顶嘴的,只涨红了脸,缩着头,不住地说:“你这是怎么说的, 这是怎么说的。” 杨孝材是妹妹考上县一中后年春上死的,送他的人很少,一口薄棺,就葬在 他屋后的茶山上,如今恐怕已经是荒草满坟头了吧。 妈妈是到学校给我们送米时,偶尔提起了杨孝材的死讯的。我以为妹妹会大 哭一场,没想到她很淡然,她只“哦”地应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然后给妈 倒上了一杯水。 我反而有些心酸了。 六 我一直不知道妹妹是个怎么样的人,虽然我们在一起相处了很长的时间,从 小到大。 但是我可以肯定而且不得不承认一点,妹妹比我坚强,或者这么说,我更加 地感性,妹妹则更加理性。 妈妈说妹妹比我更象男人,因为长大后,具体地说是上初中后,她变得很疯, 而我比她文静,将文静这个词用在一个男人身上往往有些贬义,至少我是这么觉 得。妈妈这句话或者是无心说的,我的心里却很不是滋味,一个人一旦被人比较 总会显得自卑,因此有一段时间,我甚至不希望自己有过这个妹妹。 七 为了证明妈妈说的话是错的,我开始学着抽烟、喝酒、找人打架。这是当时 我唯一能找到证明自己是个男人的方法。现在我知道这种方法是很愚蠢的。 我的开销变得很大,对家里的要求渐渐变得无礼。我编织着各种各样的借口, 变着法子向家里要钱。 我一直没有问是不是妈妈向妹妹问起了我的事情,是的,那叫人觉得很羞耻。 然而我疯狂的行为却由妹妹的一个巴掌结束。 妹妹冲到了我的寝室,当着室友的面给了我一个巴掌。 “你做得出!”她对我大吼。 妹妹的劲不大,可是一个巴掌打光了我所有的面子。 所谓的面子。 我没有还手。 她是我妹妹。 我把她拉出了寝室。 妹妹站在走廊上哭了,那是我唯一的一次看见她哭,后来妈妈去世,她也没 有再掉一滴眼泪。 妹妹就那么眼泪含含地望着我,一个劲地说:“爸妈不容易,你对得起他们 吗?” 那些故事转眼间就成了回忆,我们都长大了。 八 一个小时的车程,从黄花镇到东站,再转车到火车站,用二十分钟,再转立 珊专线,直达师大,又是一个小时。 找到妹妹的寝室时,妹妹正站在走廊上涮牙。她望见了我,含着满嘴的涮口 水,口齿不清地对我说:“哥,你来了,进去坐。” 九 妹妹的床铺很整洁,床的一头堆满了书。 妹妹的室友床头都或多或少地有一两个小娃娃,皮卡丘,小恐龙什么的。妹 妹的床头没有。只在靠墙的一面贴着一幅字,已经发黄了,是妹妹上初中时杨孝 材写给她的,很规矩的一手颜体写的――“书香”两个大字。 “昨天晚上赶场子赶晚了,难得星期六,好好睡了一觉。”妹妹洗涮完进来, 精神焕发,妹妹很清瘦,是个漂亮女孩,眉目前更有几分英气,让人一见忘俗。 十 “哥你吃了饭没有?”妹妹坐在对床,剥着果冻吃。 “早饭吃过了,中饭没吃。”我笑着说。 “我早饭还没吃呢,对了,昨天发薪了,我请你吃饭。”妹妹站起身,走过 来,从床下抽出一叠票子,都是百元的,有十来张。 “哥你清明回去吗?”妹妹把钱数了一遍,问我。 “回。” “那你帮我带钱给爸,我懒得寄。”妹妹从那叠钱里抽出三张,剩下的交给 我。 “好。”我说。 十一 在去吃饭的路上我们碰到了一个小子,他指着我问妹妹:“他是谁?” 那一刻我很想揍他,虽然看上去他并不赖,全身上下都是nike,个子高大英 武,有一股冲劲。 “跟你有什么关系?”妹妹冷冷地看着他。 他望着妹妹的脸,象一头发狂的野兽,忽然冲过来揪住我的衣领。 他不经打。 我一脚把他踹在地上,骑上去冲着他的脸就是一拳。 妹妹一直冷冷地看着,我反而有些不忍了,没有再揍他,站起了身。 他没有爬起来,不知道是爬不起来还是伤心或者耍赖。 他趴在地上的样子很难看,象一只狗。 我拉着妹妹走开。 “那人喜欢你?”我问妹妹。 妹妹扑哧一笑:“是人都看得出,你还问?” “那我打他你怎么不叫住?” 妹妹停下脚步,转过头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好一会才说:“我倒希望他认 认真真地跟你打一架,可你也看到了,他没种。”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这些 城里人,就爱装腔作势,骨子里没有一点用。” 十二 “哥,你跟媛姐分手了?”我们在饭店里一个僻静的角落坐下,妹妹忽然问 我。 妹妹这句话问得我悴不及防,我故作镇定地喝口水:“是啊,你怎么知道?” 妹妹俏皮地一笑,说:“你领带打得好难看,比媛姐差远了。” 妹妹起身去点菜,回来时带回一瓶酒,三星的浏阳河。 “喝啤酒吧,喝白酒哥会上头。”我示意她却换。 “你的量我还不知道?我陪你喝。”妹妹说着把瓶盖起开。 十三 妹妹的酒量也不差,一瓶白酒喝了一半了,还跟没事人一样,以前怎么没见 她这么喝过酒? 妹妹话多了起来。 “哥你好好地跟媛姐分手干嘛?” “你不懂。” “我怎么不懂,别摆大哥的架子,媛姐人挺好的,会疼人,她能照顾你。” “我又没病,要人照顾干嘛,再说了,我要人照顾请个佣人不就够了。” “话不是这么说,媛姐这种人适合做老婆的。” “我们不说这个行不行?” “好好好,不说,谁爱管你的破事。” “哥你存钱了吗?”妹妹微微醉了,忽然很认真地问我。 “存了,黄花地方小,有钱没处花,折子上有万来块,怎么,你要用?”我 回答说。 “你每月给爸寄了钱吗?”妹妹又问。 “寄了,每月四百,问这些个干嘛?” “不能让爸手里没钱。”妹妹摇摇头说。 “嗯。” “妈去世有四年了吧。”妹妹醉眼腥胧地问我。 “是啊。”我感叹着回着。 “有件事,妈一直不让说。”妹妹说。 “说吧,什么事。”我疑惑地问。 “知道那回我为什么打你一巴掌吗?”妹妹抬眼望着我。 “妈告诉你我乱花钱吧。” “不是,我在城里碰见妈的,”妹妹说:“那天我去书店,经过县医院,我 就看见妈了,妈就蹲在医院门口,在抹眼泪,我叫她,过去扶她,问她怎么了, 她很慌,只是摆手,说没事。” 妹妹叹了一口气,眼神迷茫地追忆:“后来问急了,她才告诉我,说你要学 费,家里没钱了,听人说血能卖钱,想来卖点,可人家不收。” “妈那时候肝就有病了。”妹妹不胜感慨,一仰脖子,又喝下一杯酒。 我有些茫然,脑子一片空白,颤颤抖抖地想点根烟,打火机怎么也打不着了。 “妈要是活着,今年要做五十大寿了。”妹妹拈着小酒盅,痴痴地望着,低 低地说。 我没有做声,我怎么不记得了,我记得宋媛的生日,记得自己的生日,爸妈 的生日却忘了。 爸爸今年是多少岁了,记得吗? 酒劲慢慢上来,我的脸开始红了。 “来,哥,我们干一杯,祝妈生日快乐。”妹妹斟上酒,举起来,冲着我说。 我连忙端起杯。 十四 “这炒蛋怎么这么难吃。”妹妹扔下筷子,生气地说。 “饭馆里的菜都这样。”我解释说。 “妈炒的蛋很好吃的,哥你还记得妈炒的蛋吗?”妹妹兴致勃勃地问我。 “记得,妈炒的蛋碎碎的,炒得老,辣椒放得多。”我笑笑说。 “是啊,可好吃了,想起来都流口水啊。”妹妹兴奋地望着前方,小丫头又 在回忆了。 我鼻子有些酸了。 十五 妹妹执意要送我去车站,她是不回去了,没有关系,我想通了,妹妹心里是 有妈的。 一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从堕落街一直静静地走上沿江道。 三月的风有些暖意了,湘江水仍很浑浊,却也无所谓地向前流着,对面的橘 子洲又青翠起来,模模糊糊地看到一些人影在上面走着,玩着。 “哥,我想吐。”妹妹脸色有些苍白了,也许是喝过酒又吹了风的缘故吧。 我连忙把她扶到路边,妹妹蹲下,我用手扶着她的额头,这是妈妈教的,说 人吐的时候扶着额头会舒服一些。 妹妹蹲在那里,干呕了几声,终于没有吐出来。 她想站起来,我按着妹妹的背,止住了:“蹲一会,等舒服一些再起来,是 胃受了寒,要买感冒药吃。” 妹妹听话地蹲着,呼吸渐渐地均匀。 “起来,我送你回寝室吧。”我对妹妹说。 妹妹没动。 我弯下身子去拉她,却分明看到她双肩在耸动着。 低下头去,凑近她的脸,我看到妹妹哭了,她抿着嘴,无声地哭着,泪流满 面了。 “怎么了,妹你怎么了。”我把她拉起来,拥着她,一手替她擦去脸上的泪 迹。 妹妹哽咽着,哭得脸欲发红了,她断断续续地说:“我我不记得妈长什么样 子了。” 我沉默着,紧拥着妹,两行泪不由分说地流了下来。 …… 清明过后是谷雨,田野又是一片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