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A计划》 作者:苏七七 1 我在网上看《A 计划》,好几次半途而废:),这个小说一点也不能浏览, 它对读者的要求很严格,不允许分心,还得保持着耐心和警惕。我只好把它打出 来,77张A4纸,用个大号夹子夹住,象是做功课一样把它看完了。:) 到了纸张上以后,《A 计划》倒是一点也不难看。一口气就可以看完。—— 我还想了想其中的区别。后来给自己找的理由是:网络上的阅读太即时性消费性 了,而通过纸媒的阅读给感受与思考留下了较为宽松的空隙。而《A 计划》非常 需要一种感受的验证与想象。通过这种验证与想象,作者的描述能力才能体现出 来,进一步地说,这种描述的意义也才能体现出来。 文字是一种抽象符号,对具体感受与状态进行描述,它的本质是“隔”的, 是挂一漏万的。对文字有兴趣的人,总对文字的描述能力有着探究的热情——它 到底可以达到什么程度。这个小说最开始让我惊奇的一段是: “他不知道该怎样形容这个声音。他能够非常容易地在头脑里把它想象成在 空气中排开的一些若隐若现的细小花纹,但却无法把它说出来。它不像发自充满 肌腱与血肉的生命体,而像发自某个机械密封的内部,像一些金属链条被拉紧时 突然断裂产生的轻轻回音。” ——这是试图用精确的文字逼近模糊的感受,把“不知道该怎样形容的”的 东西形容出来。但这种形容还显然是有效的,非常认真,非常细致,尽量严丝合 缝。当我在第一章接连地看到几段这样的对感受的描写时,我觉得这种写作一定 是极其辛苦的。它要求一个写作者不停地反刍自己的感受,一次次检讨自己的文 字是否足够“诚实”,足够“认真”。——这不单单要求“尽力”,同时还要求 “节制”。而文字最后展现出来的,还不应当是枯燥的,无趣的,因为抽象而失 去了感受原有的生命力。必须保持着新鲜的弹性,以及文字内在的节奏,让它与 感受的节奏产生共振。 作为一个文字工作者,我自己是深能体会这种“描述”的困难的。有时甚至 因为看到自己笔下的虚矫与乏力而非常沮丧。这实际上也是一个作者的才华所在, 他的天份与能力。我之所以费劲去把《A 计划》打印出来看,其实是因为它的第 一章中的描述让我敬佩。比方说: “他无力抗拒,被迫开始从容地观察周围的一切。他感到时间随着他对四周 的审视而变得缓慢,仿佛橡皮筋一样可以被他随意的拉扯变换。那些本来同时发 生的事情,卑躬屈膝般变得次序井然,像一队队在机场候机厅排队等候检查的旅 客,不得不掏出他们的随身秘密。翅膀折断的鸽子,没有消失,仍然停留在空中, 像被一根根看不见的绳子拴住脖子,挂在湘江大桥的桥塔上,在风中来回摆动。 穿过铁路桥的火车,轮子慢慢停止滚动,像在铁轨上缓缓滑行。火车模糊的影像 清晰起来,尖锐的汽笛声因时间无限制地拉长变成一种类似车胎漏气的声音。车 厢下缘流出褐色的糊状物,可以清楚地分辩出其中的尿液和泡软的粪便,散发出 浓烈的腐烂干草的臭味。铁路桥下方,马房街与学士路的交叉路口,一辆金龙大 巴,熄火停在路中。它原本应该在此处快速驶过,现在却尴尬地停在那里,像一 个在舞台上表演失败的魔术。……” 这一个长段还没结束,但不能全引了。这种描述是耐心而认真的,在一个文 字相当快速而廉价的时代,这种19世纪式的耐心让我体会到作者对于世界以及文 字的双重的认真探究。他可以写得更“好看”,浮掠过去,提高阅读的暂时性快 感,但他停了下来,收敛自己的聪明,而更愿意平等地站在世界与文字之间。当 然这样的描述也不是全无瑕疵,我看到这一句:“像一队队在机场候机厅排队等 候检查的旅客,不得不掏出他们的随身秘密”时,觉得这句稍稍过了,这个喻体 很灵巧,但太灵巧,使这个喻体跳出了一串本体,而开始炫耀自己。 可能是面对一个严格要求自己的作品,我的要求也格外严格些。我认为《A 计划》的第一章很不错,体现了作者高度的描述能力。但这种精确描述是如何达 成的呢?“空气此刻像一个透明玻璃罩子,把他从包裹他的环境中隔离出来,抽 离出来,使他仿佛是从高处俯视着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奇怪的是他的感觉并 没有因为与环境拉开一段距离而变得迟钝,反而变得敏锐和快速。”——这段话 有时我也能体会,这是一种很典型的现代主义的感受,自我的分裂,分裂出一个 在高处进行自我的观察与审判。所以一开始这个小说让我想起加缪的《局外人》。 (有一回在茶馆里聊天,沙子跟水牛比着谁的“自闭症”更厉害:),说自闭可 以带来高峰体验。——这段话倒是正可以用来解释他“自闭”时感受锐化的高峰 体验:)。) 沙子的描述特征,一方面是精确性。为了显微镜式的精确,他甚至不惜于放 弃了夸张可以带来的幽默感,使这部作品完全不象是《轻功是怎样炼成的》的作 者写出来的。另一方面,是他的描述的平等性。这也是精确的需要——精确是不 可以有美丑的角度取舍的。所以,《A 计划》中常常有些看着很“恶心”的段落, 例如: “他脚步踉跄,无法控制地不停打嗝。胃里尚未消化的食物随着横膈膜的抽 搐,混合着啤酒冲上喉头,进入口腔。他慢慢把液体吞回肚里,用舌头留下那些 固体的食物,细细咀嚼,再一次咽下。” “他掏了掏裤包,从恒生酒楼带出来的纸巾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只好弯下 腰,用手指把痰从裤子擦掉。他把手指放到鼻子边,略带黄色的黏液,也带着一 股药味。他走到水泥旋梯边上,把手上的痰迹搽在台阶边缘密密麻麻的小广告上。” 这种描述就不19世纪了,因为那种细致描述之后,还是有一个时代的道德观 与审美感作为背景的,有所取舍的。巴尔扎克也不这么写引起强烈生理反感的细 节。鲁迅还说过粘痰是不入文的。但在这个小说中,所有的事实都取得了平等地 位,——文字面前,肮脏的细节与干净的细节完全平等。这是一种近乎“天真无 邪”的科学态度,对固化的审美倾向是有冲击力的。追溯得早一点,拉伯雷时代, 狂欢化的文字里,“屎溺”也有着重要的比重,但那种写法是戏谑的,而不是这 样“日常”的。沙子的这种描述有着一种理科生:)的客观,细节描述本身达到 相当水平,——但是遗憾的是,我还看不出来,这样的细节在整体上产生了怎样 的意义。它们夹杂在小说中,有时几乎是抢眼的,但是沙子有时候近乎得意地进 行这种描写,(好比小男生抓了只毛毛虫兴高采烈去吓个小女生:)),有种 “看我敢写这些”的意思,但这种“敢”还可以怎样地发展下去呢?这是我的一 个疑问。这里头还是有潜藏的意义可待挖掘的吧? 2 我看《A 计划》,觉得一、三、五章很好,二、四章平平,六章很不好。小 说是从中间的情节开始的,如果要把它顺序地说一遍,大概是:一个人(名叫华 佗)从小就天赋异禀,爱吃各种药,他长于把自己隐藏于众人之中,表现得很普 通。但他有一个伟大的计划,就是A 计划,杀死,肢解一个完美(主要从生理意 义上说)的女人。中间一段插叙关于他的经历和他的女儿,最后一段是与主要情 节不相关的同学会。主要的情节是:监视、跟踪、杀人。 第一章好,好在我刚才详论过的描述。——这种描述要在一个长篇中撑住是 很不容易的,第二、四章就明显后力不继。象《香水》那样从头到尾神完气足的 小说就是极品了。第三章好,好在想象。沙子能把两个“奇怪”的人写得很“自 然”,华佗吃各种药的感受,华佗的女儿妹妹的状态,都写得真“逼真”。这章 的这种人物的设计与思路是不出奇的,但是有些段落写得真漂亮: “鱼贩换了一把大刀,解开那个人的黑色皮带。衬衣很黄,从裤子里抽出来 带着酸味。有一块胎记在肚子上,像一块没洗净的污渍。鱼贩轻轻地用刀一拉, 肚皮向两边分开,像一个嘴唇。白色的油和着血挤在一块,他不得不用刀不停割 着那些油,同时用皮管子把血冲干净。在两指厚的油层下面,透过一张半透明的 膜,看得见蠕动的肠子。轻轻用刀一拉,肠子爆了出来。用手往外拽着,很长, 拉了三次,才掏完。鱼贩一个一个的挖开他们肚子,空空的肚子里随着出牌发出 闷响。” ——这段幻觉写得多精采。(我发现我的文字癖完全战胜了道德感与生理反 应。) 第五章是完美的一章,可以拎出来作为一个好短篇。这一章写的是杀人与肢 解。过程准确、精细、控制得无懈可击。细节简繁有致,节奏促缓有叙——一个 完美的程序。《A 计划》确实是个伟大的计划。(这一章就不引了,大家自己去 看吧。) 可是我这么评价第五章,完全是从技术层面来谈的。如果从内容上看,这一 章是极其“变态”的。它的情节跟《香水》有些类似,但《香水》还是很优美的, ——还有爱情,而《A 计划》则是彻底的无情,彻底的技术主义的愉悦。小说的 情节因果本来就交待得不明晰,在这一章的结尾,沙子勉强引进了一段旧恋作为 华佗杀人的可能性原因,但交待得不清不楚,这个原因很单薄,而过程极其华丽。 (这一章结尾结得不好,是个很虚浮的结尾,破坏了整章的完美性。)华佗杀人 的快感,作者在写作与读者在阅读中产生的快感,完全与这个原因无关。 这个华丽的过程是整个小说的华彩段落。这段描写肢解的文字,为什么不给 人以真正的,道德上的“恶心感”呢?可能因为这个被肢解的人一直没有被从 “人”的角度,进行充分的描写。人是一个身体的、情感的、思想的在生活中的 综合体。但是华佗的视角,是一个全然的生理性的视角。须弥兰在小说中是个美 丽的女人,是因为她的肌肉、血液、骨骼的美好。这个肢解呢,好象是一个拆分 与展现美的过程。通过完美的技术展现一个完美的对象。从而达到了“彻底的了 解”。——“华佗真希望有一天也有一个人像这样的切开自己,彻底地了解自己。” 对于真与美的追求,每个人选择了不同的途径。华佗选择了一条独特的途径。 或者说,沙子选择了一条独特的途径。(这个沙子是那个一起吃鱼头火锅的沙子 吗,好恐怖啊~~~ :)。) 在读过这样的第五章之后,读到那样的第六章真是件让人难受,甚至失望的 事。第五章有多么紧凑,“有趣”,第六章就有多么冗长、乏味。这个结尾,我 当然也可以把它读解成一种反讽,一种颠覆,但这些理论上的、批评上的小把戏 我自己很清楚,它可以给不好的文字找出一百个理由,但它还是不好的。这个结 尾,包括所有的情节上的,细节上的漏洞,共同反映了这个小说真正的问题所在。 3 问题在于:这个小说有感受、有想象——在感受与想象上达到了很高水平, 在使用文字描述与表达上达到了很高水平,但是在其中,情感与思想是薄弱的、 缺席的。因此,这个小说的结构有问题。 情感的缺席对于小说是不是坏事呢,这也难说,“零度写作”也是可以尝试 的一个途径。但是沙子在上头显然有点缺乏信心,还是给了一个关于旧恋的情节 暗示。从这个角度上说,他做得不够彻底。 而思想上呢,我觉得沙子关心的是一个“可能性”与“现实”的关系问题。 “他知道,尽管他尽量保持住成为各种事物的可能性,但迟早有一天,他会不可 避免地成为一个像别人那样被现实死死钉住的东西,变成一个可以用特定形容词 来修饰的东西。因此,他无时无刻不在头脑中设计一些计划,每个计划都关乎他 的未来,指向一种可能性。……他知道,他的大多数计划都无法实施的,仅仅是 一种幻想,一种脑力游戏,一种可能性,都是在为最后的A 计划做准备。” 《A 计划》这个小说,本身很象一种幻想,一种脑力游戏,一种可能性。所 以我说第六章不好,它把一个有趣的游戏变得不有趣了,游戏的最高境界,应当 是过程决定一切,快感尽在其中,而不需要“思想”,不需要一种反讽与隐喻进 行的意义的否定——对意义进行否定的话,实际上是接受了意义这个规则前提的。 ——我写到这里时,发现:刚才认为“情感”与“思想”的缺席是这个小说 的问题,但可能问题更在于,作者没有把这种缺席进行得足够彻底。足够的彻底, 可以产生足够的颠覆,那才真是一个真正完美的《A 计划》。 4 总而言之,沙子的这个小说,现在还不算是一个好的长篇。——其中三章挑 出来,可以是三个好短篇。——但它是一个很好的长篇初稿:)。 从一个长篇的角度上,它结构不稳当,有些开头的情节线索到后面缺乏呼应, 它反映了作者创作思想与技术的游移与起落。但是它有非常好的段落与细节—— 乃至于情节。这些丰沛而不缺乏的节制的文字,展现了一个创作者的才能与对自 我的要求,其中体现出来的坚决与尝试,是让人敬佩的。——:)我很敬佩。 好了。夸完了也砸完了。:)请沙子不要生气。